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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

2021-11-11钱玉贵

四川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宝儿莲花

□ 文/钱玉贵

没有人可以逃避死。生的一切终究会像云彩一样飘散,像梦幻一样破灭——这样想过之后,我就不再去医院了,尽管王医生时常还会打来电话询问一下情况,我都敷衍地说好好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好起来了吧。当然,我也不再去广场上跟那些老伙伴一起蹦跶了。老实说,我至今也没正儿八经地学过一套完整的广场舞,不,是总也学不会,什么左三右二前二后三左转半右回圈之类,记不住,腿脚也不听使唤。

起床后我就扒在阳台的窗前看他们在广场上跳,一个个扭臀摆腰,转圈摇晃,那熟悉而热闹的舞曲会响彻清晨小区的上空,直到阳光照耀过来也不消停。有时候我也会跟着音乐节奏不由自主地在窗前抖动几下,那是身体状态允许的情况下,而如今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看着他们,感觉就像自己也在他们当中跳着。哦,我要是再年轻十岁,那样跳舞,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七十多了——谁没有年轻过啊,年轻人的威风我也有过。就说当年在工厂里抡大锤,也没几个敢跟我比试的。只是岁月悄无声息地把我推进了风烛残年,更何况,病魔潜伏在了体内,我能怎么办呢?

自从王医生跟我谈话后,我就决定保守秘密。假如舆论散布开来,我冷清的家里就会出现前来探望的人,甚至包括街道社区的,一句话,我会被怜悯的目光甚至泪水所淹没。生老病死,看透了,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不怕死。我最为担心的就是儿子耀强和他媳妇雪梅会请假从深圳赶回来,甚至带着还在读小学的孙子宝儿一起来——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想想我这一生,想想儿子儿媳如今日夜为生计忙碌,我犯得着还要以自己的死去祸害他们吗?

太阳跃过广场上那片葱郁茂盛的梧桐树冠,照进客厅里。我穿戴好就下了楼。从三楼走下来,以往差不多只需一两分钟,如今却需要十来分钟甚至更多,且气喘吁吁,有时候还会出一身虚汗。我之所以要出来走走,除了想活动一下筋骨,还是想跟老伙伴们见上面,聊上几句,或者说,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我会让自己摆出一副健康幸福的样子——我父亲生前就告诫过我: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决不能贪生怕死,就是死也要死得硬气、体面!这话我可记了一辈子。走出楼门,前面就是一条十来米长的甬道,我告诉自己,要像平日那样显得悠闲地走到广场上去,而且不要停下来休息。我迈着碎步往前走,目光看着那些从广场上散去的人——都是我熟悉的老伙伴,有些可能已叫不上姓甚名谁,但至少是面熟的。他们跟我打着招呼,我也连连摆手,都是程序化的客套礼貌。

我的眼光搜寻着,齐婶没有来,哦,她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如今好像她在不在,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是对广场上那些穿着五颜六色练功服、一个个乐呵呵的老头老太来说。就像去年那个会武功的张老头,以往总是一个人在广场东角那里挥拳劈掌,飒飒虎威,可是半个月没见人影儿,街道居委会上门搞登记调查,半天敲不开门,结果叫派出所来人撬开了门,张老头佝偻着身子斜躺在卫生间的地上,裤子都没提起来,死在那里三天了,是心肌梗阻死的。齐婶会不会……该死,怎么能有这种念头?这不相当于诅咒她吗?这也太不厚道了!

阳光越过树冠照到广场花园边那一排排长椅上。我走过去坐下来,呼吸舒畅多了。广场中央的跳舞队伍已经散了,但在林荫道上和花园旁边还有几个练剑练太极拳的,还在一招一式地比画着。三只孤独的小宠物狗儿跑过来,在我的脚边摇尾嗅着,我跟它们熟悉,甚至叫得出它们的名字,花花、小赖,还有点点,它们的主人就是那些练剑练太极拳的老人。年纪大了,很多心思是不能说出口的。齐婶守寡多年,女儿在广州工作,前些年她也住在那里,帮照看外孙,外孙上一年级了,她才回来,后来听说,是女儿女婿嫌弃她太溺爱外孙,此外还给外孙带出了一口地道的胶东土话,据说后来小家伙想改都改不了。我们是在社区举办的老年人养生知识讲座课上认识的。后来,齐婶对我有了那个意思,我当然心知肚明,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有了某种不对劲儿,甚至可以说,是某种不可能期望未来的绝望。我当然不能把这个绝望告诉她。她对我说,过去只觉得你这人挺清高,不太合群,可是我现在觉得你这个人其实挺冷漠,甚至还怪怪的。我只得苦笑笑,心想,我的齐婶啊,你哪里知道我内心的苦衷啊!

我刚退休那年的体验,医生就说我的肺部可能有问题,我说我没有感觉啊。我从不吸烟,过去工厂里环境是差些,但同班组的同事们也没谁患过肺癌啊,怎么可能会让我撞上了?我不信。然而,前年街道组织的体检几乎肯定就是这个毛病,并且希望我去上海或北京的大医院里好好复查一次。我想都没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不仅仅是花钱的事啊(我都打听过了,医保可以解决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医药费),我的身体要承受多大的伤害啊,甚至会提前把自己弄没了——还是坚持着吧,坚持到哪天算哪天。我就是这个信念。想想看,我这种状况又怎么能接受齐婶的那份心思呢?我要是那样做,岂不就是害人?让她的晚年再添痛苦和伤害?

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吓得三只宠物小狗立马跑开了。我知道不会是齐婶打来的——她已经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就是打来了,往往也是一些家长里短,然后沉默,直到无话可说地挂断,彼此似乎都觉得挺无聊,说白了,是说不上心里话儿。我掏出手机,把它举在眼前一尺的距离,才看清了是儿子耀强从深圳打来的。爸啊,今天是周末,别在家里窝着,要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我还真不知道今天是周末,我说,出来了,正在广场上晃悠呢,你听,还有音乐啊。我把手机高高举起来,对着那边练太极拳的。儿子说,听到了,这就好,这就好。我说让宝儿跟我说说话。儿子说,她妈今天带宝儿去上音乐课了,是钢琴课。儿子的话语里特别强调钢琴课,我听得懂,也就是让我对此不要发表意见或表示异议。小小年纪,什么都要学,音乐美术绘画舞蹈还有英语什么的,那个小脑袋瓜子装得下吗?我当初在深圳就这么对儿子说过,现在我懒得说了,不,是说了也白说。接下来儿子要说的,几乎都在预料之中,诸如爸,身体还好吧?饭量还行吧?精神状况也好吧?我当然是一连若干个好啊好啊——我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儿子的。我怎么能忍心让儿子还有儿媳和孙子来分担我的痛苦呢?要知道,他们能过上今天安稳的日子,完全是他们自己打拼的结果,我怎么会让他们再添负担,或者说,他们负担得起吗?

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尽了,那些练剑练太极拳的老人也走了,我想,我也该回去了。我脑子里开始琢磨中午是不是该买点什么回去,菜市场和超市都不远,往东百十米出了小区大门外就是,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距离也就百十米吧。想了一下,我觉得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一点也不觉得饿,就是想吃,冰霜里还有三天前蒸熟的一块腌咸肉(我特别爱吃这个),还有一饭盒的冷面。蔬菜倒是早没了——都说老人应该多吃点蔬菜,增加维生素什么的,可是我怎么越来越不爱吃蔬菜了,甚至看到碗里盛着那些透着清色水亮的蔬菜,心里就有反胃的抵触,反倒是爱吃肉了,特别是那种油腻的汪着亮晶晶油汤的红烧肉——这一点倒使我怀疑,是不是当年的苦日子把肠胃煎熬坏了,胃口要补偿了,就是要把当年缺乏的油水全部补回去?

再爬回三楼的家里,我看了一下表,这回花了二十九分钟。我的体力越来越不行了,身体内部各种功能都在快速下降啊。我去把阳台上的窗户关上,把窗帘也拉上,这样做是因为我想睡会儿,一旦起风,我就觉得冷,而且有时候是那种寒彻心骨的冷——我要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上,这样才能睡得踏实。我走到卧室的床边坐下,还在想着可能还有什么没有关上——譬如煤气灶、水龙头、卫生间电灯等,甚至还要去检查一遍,确认都关上了才能睡踏实。这一觉我一般会睡到下午三点左右,然后,还是想下楼转悠一圈,到了傍晚时分再回来,如果觉得饿,就吃点什么,不饿,洗漱一下就睡下。这期间会看上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视,新闻联播和戏剧频道,常常也是边看边迷糊了。当然,睡到夜里差不多三点钟左右就会醒来,这是老规矩了,从那个时候起,一直醒在床上,直到天明。这个过程里,我会想许多事情,当然都是过去的事情。时常做梦,梦从前的事。我现在纳闷得很,年轻时总觉得睡不够,缺觉,就想着等退休后一定好好地睡他几天,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然而,退休以后,居然睡不着了,不,是不缺觉了,就是强迫自己睡,也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便又醒了——人的老年,好像凡事都是反过来的,你年轻时想过什么,到了老年就适得其反,从而让你明白,那诸多愿望也只是你年轻时的愿望而已,跟你的老年似乎没关系。

躺下来还是舒服的,尽管听得见身体内的老骨头在嘎嘎作响,就像一堆干柴在重力压迫下发生的绝望声响。我看了一下表,是中午十一点十分。睡吧,我拉上沉重的像是潮湿了的被褥盖上身。

做梦越来越频繁了,频繁到我有时候打个盹儿居然也在梦中,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我惊奇地发现,经历过的所有日子都在被我的梦一一删减,只留下那些童年少年的时光——我总是从那些梦境里又回到了昔日时光。

那个高大威猛、瘸着一条右腿、威严地站在面前的父亲的形象总是晃动在眼前。父亲是在淮海战役中被子弹打残了右腿,那个时候他已经是突击连连长(父亲给我起名“淮海”,就是为了纪念那场战役)。转业回来,他本来是留在市民政局里当科长的,但父亲没文化,根本不适应坐机关,半年后就吵着要回乡务农,由于荣立过一等功和战斗英雄称号,组织上还是想让他当个副乡长,但父亲就是不愿干,最后只好让他当了看林人,不,是父亲自己主动提出要当看林人的。在我很小的记忆里,父亲一大早就挎着那只自制的黑亮亮的猎枪,腰系弹药带,挂着那只从部队带回来的破旧的军铝壶(里面装着烈酒),瘸着那条残腿,就上山看林去了。他早出晚归,回来时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父亲很少把野味带回家来,用母亲的话说,他都是自己在山林里烧了当下酒菜了。那个时候家家都缺油荤,除非逢年过节,一般都难得吃上肉。父亲那样做,就是不让别人眼红。他一般半夜三更回来,那就是有野味要带回家了,大多是野鸡野兔什么的。后来我发现,父亲有时候带回来的野味其实也并不全是给我们享用的,他会明确对母亲说,这只野鸡是给村里某某的,那只野兔是给村里某某的——那某某家刚生了孩子,媳妇要补一补,那某某家孩子多,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给他们全家去解个馋。甚至有一次父亲打回来一只小猪獾,居然让母亲连夜送到邻村的一户人家去了——那家人正请人盖房子,明天就要上大梁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户人家就是我后来的妻子莲花家。父亲做这些事从不张扬的,就像他那张整天板着不说话的面孔一样。

我读初二那年身体开始发育,父亲决定带我上山看林,不,是暑寒假里带我去打猎了。我后来才知道,父亲绝没有让我跟他学打猎的意思,或者说要在我面前表现他打猎水平和技术有多高超,他只是要给我增加营养,让我单薄瘦弱的小身子尽快强壮起来。

山林里空气清新,鸟儿喧闹啼鸣。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冠枝叶照下来,光线跟林间尚未散尽的晨雾交织在一起,那斑驳变幻的光影像梦幻仙境一般。就在我陶醉于山林景色之际,一直默默走在前面的父亲突然就响起了枪声,一阵青色的硝烟弥漫开来,我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放下猎枪的父亲回身对我说,去吧,儿子,把前面草丛里的野鸡捡回来吧。我跳跃着跑过去,钻进草丛里,蹲身一看,果然有一只翅膀挣扎着死去的色彩鲜艳的野鸡躺在灌木里面。我抓起它,高举着给父亲看,好像是我凭空抓到它的。父亲把我带到他那间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看林人的草棚里,地上铺垫着一层厚厚的茅草,父亲巡山累了就在这里休息。我当然不会想到在厚厚的茅草下面,父亲居然扒出了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亮亮的陶罐。他一手各抓一个走在前面,我拿着那只野鸡跟在后面,不远处是山谷里的一汪清澈的泉水潭。父亲把陶罐放下,从我手上抓过野鸡,蹲在泉水旁三把两下就把那只野鸡弄干净了,用刀开了鸡膛,把鸡毛和内脏用青草裹起来扔到远处的草丛里,说今晚上黄鼠狼有吃的了,接着把那只脱了皮的赤条条的野鸡在泉水里来回洗荡几下,又用刀将鸡身上那些致命的钢珠挑出来,然后把它扔在草叶上晒着。接下来,父亲打开那两个黑亮亮的神秘的陶罐。原来,一个陶罐里装的是一只小碗(刚好可以从陶罐口塞得进去),还有一只酒瓷杯,另一个陶罐才是重点:里面装着半罐多白色的油乎乎的几乎冻结起来的汤卤汁,打开它那一刻我就嗅到一股由胡椒、八角、辣椒、桂皮等香料混合的浓郁的香气。父亲告诉我,这一罐老汤卤可是有年头了,是他最初在家里熬制好带上山来藏在草垫下的,因为终年埋在阴湿的地下才保持了汤质不变,且越久味越醇。父亲说,儿子啊,这回让你知道老子的下酒菜是怎么做成的。他把野鸡囫囵塞进罐里,又用那只小碗盛了几碗泉水倒进去,随手在泉水边拾起一块很薄的扁平的石块盖上,旁边就有一个石堆(父亲以往就在这里烧的),他把陶罐架上石堆,就在下面生起火来。父亲把火苗吹旺后,扭头看我一眼,笑了,说儿子,你就好好守在这里吧。父亲挎着猎枪就去巡山了。我蹲在陶罐跟前,不断地往石堆里添些柴草,眼睛望着它,生怕那只野鸡会从里面飞出来似的。半个钟头后,陶罐里就热闹开来,突突地喷出阵阵香气,我的肚子里也同时发生呼唤的怪叫声。快一个小时了吧,父亲终于回来了,在我身边坐下来,提醒我,再等等,不到功夫可不行。那时我快要崩溃了,拿着那只小碗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父亲偷偷地笑了。他用一根小木棍把那个压在罐口的石块掀去,用刀子捞着陶罐里的野鸡,等那只鸡大腿翘出罐口时,他直接用手把它掰扯下来丢进我的碗里,而我根本顾不得烫伤,龇着牙就咬上去,父亲根本不阻止我,反倒往后仰倒在草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太好吃了!——那美味从此独尊了我一生的味蕾。后来父亲又带着我,不,是我经常缠着父亲要他带上我去巡山,后来还有野兔,甚至獐子狍子什么的(大家伙就割下几块肉,剩下的带回家来)——仍是用那个陶罐里的老汤卤炮制加工,仍然是那一流的美味。父亲打猎的水平可是了得,尽管他瘸着一条腿,走路吃力,更别说登山了,但父亲似乎不需要那样敏捷的身体反应,他的快、准,全在眼里和手上。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当举手示意身后的我停下来不要发声时就说明他发现了目标,他警惕的目光从灌木丛上扫过,那样子一看就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他知道目标在哪里,他会在一瞬间将猎枪从肩膀上滑到架起的手臂上,也不用眼睛去瞄准,说时迟,那时快,他扣响了扳机,嘭的一声巨响后,他朝我一挥手,我就知道猎物已经毙命在前方硝烟弥漫的草丛里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弹无虚发。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真正崇拜起父亲。读小学时因为父亲有一条瘸腿,我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怕当着同学的面见到父亲,可是现在,我觉得父亲正因为那条英雄的瘸腿而显得更高大而强悍。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在我前面父母生养过两个孩子,先后都夭折了。父亲对我的爱几乎都是不露声色的。或者说,更多的时候,父亲希望我能像个男人体会男人那样的心境去理解他,而不是从他那里得到庇护和关照。父亲从不跟我炫耀他当年的战斗英雄事迹,就是说到关于他那条残腿也只是一句带去,从不展开。记得有一年八一节前夕,县政府来人到家里慰问,给他送来了奖状和奖金。那天晚上父亲独自喝了许多酒,后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直到深夜,后来就一个人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母亲对我说,你爸是想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了。

我醒来了,看了表,是下午三点二十分。我起了床,趿着鞋,到卫生间方便——我现在是坐着方便了,不然的话,尿会撒得满地都是,那玩意儿如今不听使唤,一半勉强还能射进便池,另一半就会垂直滴答成一条线落在地上,日久了卫生间里就会弥漫着那股散不尽的尿腥味儿(前年儿子儿媳带孙子回来过年,媳妇不好意思说,还是儿子对我说的,从那以后,我就改为坐着方便了,就像女同胞那样)——然后洗了一把脸,走回阴沉沉的客厅里。我打开了电视,这个家里不能没有声音,没人说话,而至于是什么节目其实是不重要的。看到摆在电视机上那张放大的莲花的照片——那是她提前内退那年照的,头发斑白,笑容灿烂,眼角皱纹挤成了涟漪一般,眼睛也还亮堂堂的——我的心里便暖融融的。这张照片在齐婶最初来我家里时我悄悄藏了起来,怕她看到弄得尴尬,后来我想通了,又把她拿了出来。我不能把她忘了,她是个好妻子、好妈妈,当初我能娶上她,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我跟莲花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尽管不是坐在一个座位上,但我们早已心心相印,甚至也可以说那就叫青梅竹马吧。小时候就觉得她跟其他女生不一样,又骄傲又矜持,并不爱搭理其他同学。到了初中才知道,她爸原来是在城里的工厂工作,吃商品粮的,难怪她平日里穿得洋气,还有吃的那些糖果,我们都没见过。高中的时候(那时候学校里并没有什么功课压力,学工学农,参加生产队插秧收割什么的才是主课),有一次参加公社的晒粮劳动回来,在村口的池塘边坐着休息时,她突然歪着脑袋对我说,章淮海,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喜欢跟你在一起玩吗?我当然不明就里,望着她直摇头。她一手划着池塘里的水,一边故意往自己脸上扬着,显得又快乐又凉爽的样子。池塘边的大槐树罩了半片池塘阴萌,树上的知了在尽情聒噪。莲花说,我爸老早就对我说了,你爸是个了不起的战斗英雄,也是我们公社唯一的大英雄,而且还是一个大善人。我惊愕地望着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那个平日里几乎见不到身影、瘸着一条腿、终日在山林里巡山的父亲,居然是她崇敬的对象!莲花接着说,那年我们家盖屋上梁那天,你爸叫你妈给我们家送来一只大猪獾子,可把我们一家人感动坏了,到现在,我爸我妈还经常提及呢!我更是惊愕了,那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啊。莲花继续说,我爸可崇拜你爸了。据我爸说,当年你爸前脚跑出去当了新四军,我爸后脚就跟着跑出去找队伍,可是他没能赶上队伍,后来就在城里进了工厂当学徒,这才当上工人的。我爸还对我说,你爸要是愿意的话,早就当上大官了,可是你爸不愿意,而你爸其实是可以当个大官的——你不会想到吧?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心想,你就是劈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想到这些。我当时既欣喜也失落,显然,是我爸的影响力才促成了她喜欢我,我急切地想问她,我爸是我爸,那我呢?——这个时候,妇人们来池塘边洗衣洗菜了,我跟莲花的话题也就此中断。

高中毕业,那是1973年了,莲花她爸在工厂退休,她顺理成章地去城里的工厂顶职当了工人,我被公社安排在村小学担任代课老师。命运一下子就把我们之间的差距泾渭分明开来。莲花摇身一变城里人了,她好像一下子就变得高不可攀。我已经很难在村子里再见到她的身影,不,是她难得再回到村子里来。我那时的伤心和失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甚至预感到我已经失去了莲花——想想看,城里那些英俊潇洒的青年小伙多的是,哪一个不比我强,以莲花的容貌形象,可能早就在他们的追逐之中了。让我欣慰的是,她居然还写信给我,问我在村小学的情况,鼓励我安心工作,将来一定会有进城的机会,话里话外我都能感受到,她对我的感情还在,或者说,她并没把我这个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忘掉。

翌年入秋了,天气还是炎热不堪,树上的知了仍聒噪不已,到了夜晚,我还是用竹凉床在外面睡,夜不闭户。学校那时还在放暑假。那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躺在竹凉床上的我,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透过蚊帐的纱幕愣愣般地看着我,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莲花哈哈大笑:小学老师真幸福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大觉!我把蚊帐撩开,下了凉床,我看到莲花的身后站着她爸——那个瘦削而样子有些猥琐的男人。我尴尬死了——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往家里跑,嘴里叫着妈——(我爸那时上山去了)!我妈从后面的厨房出来,见到莲花父女俩立即上前客套,我赶紧跑进房间里穿上长裤和短衫,然后又去后面的厨房里洗漱一下,照着镜子时我用凉水把凌乱不堪的头发梳理工整,把自己认真端详了一番:小伙还是挺帅的嘛——这个好心情当即促使我意识到,今天这个日子很重要,甚至非常重要啊。

母亲令我立即上山去把爸叫回来。她知道今天这个场合没有我爸是搞不定的——那个时候,我父母都知道莲花是我喜爱的对象(莲花曾经来过我们家几次,那个意思,我爸妈应该心知肚明),如果一切如意,她未来就是我们章家的人呢。

山林里是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那些葱葱郁郁的树木纷纷摇身一变,呈现出个性鲜明的色彩斑斓,红的枫叶、乌桕,黄的银杏,银灰的杨树、楝树——我一路小跑着上了山,进入丛林后,就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终于,父亲那苍凉而干硬的声音透过一片丛林传来——喊什么喊啊,天塌了吗?我停下来,喘息着,心怦怦跳。我突然觉得我能够见到父亲,不,是拥有这样一个父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就好像父亲从来都是躲着不见我的,而我居然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哦,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父亲,完全不一般的父亲!如果没有这个父亲,那我什么也没有了。这样想着,我差点儿流下泪来。山林里突然寂静得没了一点声息,仿佛父亲刚才的回话只是梦幻。我默默祈祷着父亲快快出现。好在父亲很快又来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啊,儿子!——父亲的声音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在他的生命里,人世间所谓惊涛骇浪、天崩地裂以及福祸荣辱,统统看淡了、看透了,因此也就平静了,无畏了,淡定了。

父亲的身影在下坡的山弯小道上出现了,挎着那杆永远擦得晶亮的猎枪,瘦精精的腰间系着弹药带,后面背着那只装着猎物的小竹篓,那一瘸一拐的形体,这一刻在我的眼前就像是将军从战场上凯旋,神圣而威严。远远地,他抬头眯眼看了我一下,好像确认了前面就是他的儿子,也就不再抬头,径直走到跟前,眼光冷冷地看着我。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了情况,父亲突然仰首哈哈大笑,声音像是憋了很久才释放出来——真是没想到啊!这个狗日的勺子(这是莲花她爸的外号,因为她爸小时候长了一只招风耳像个勺子,才得了这个绰号。当然,我们孩子们可不敢这么叫他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把父亲的猎枪接过来,又接过他从背上卸下的那只沉甸甸的小竹篓——里面装着野兔野鸡——背上我的肩膀。父亲就在路上跟我说起了莲花她爸勺子过去的事。小时候勺子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他是孩子王,勺子就是他的喽啰;他后来去当新四军,勺子也跟着跑出去,从此彼此杳无音讯。新中国成立后,两人再回到村子,那已是十年后的事了。他看不起勺子,觉得这个人骨子里算不上一个真男人。我向父亲求证,莲花她爸当年是不是因为没能赶上部队才留在城里当上学徒的,父亲嗤之以鼻:瞎扯——!勺子就是怕死,根本就没胆量去扛枪打仗!——看来,这里面的隐情也只有我爸知道。父亲停下来,双眼专注地看着我:儿子,跟老子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了他那个宝贝丫头?我涨红了脸,点了头。父亲叫道:大声告诉老子,是不是打心里喜欢那个丫头?我听出了他的愤怒,于是大声说:打心里喜欢——!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也没再问我什么,包括关于莲花她爸勺子当年的那些事情。

我记得那天午饭,勺子,在我父亲面前就是个小老弟,唯唯诺诺而又恭维谦逊,他向我爸敬酒,嘴里称我父亲是大英雄,甚至凡说到我父亲的事,他都认为值得敬佩而绝口不提有关他自己的,特别是有关他当年没赶上部队的事连提也没提——这让我很吃惊,至少以莲花当年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个种优越感来说,她爸好像如今忽然在我父亲面前变得根本不值一提了。父亲后来问他——那时父亲喝得有点高了,声音显得生硬:勺子,你今天带女儿来我家,究竟要办什么事啊?勺子吓了一跳,瘦削的身体抖擞了几下,他那涨红了的长脸(酒精作用)更加红了,他左右看看,窘迫地干笑,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父亲瞪眼望着他,趁热打铁了:是不是为了女儿跟淮海的事?勺子终于艰难地点了头,然后又侧目看了女儿一眼——莲花跟我坐在一条板凳上,一副镇定而自信的样子。勺子说,老大哥,我看还是让孩子们自己跟您说吧!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事嘛。您也知道,我打小就笨嘴笨舌,也说不好,啊,说不好,让他们自己说——

我那时刚满二十二岁,从没给自己提亲的经历——莲花当然也没有。桌面上又没个媒婆,我们当孩子的又怎能对各自的父母说亲呢?莲花她爸真是糊涂,这事怎么能让莲花来说?她又能怎么说呢?——这些问题当时都令我头皮发麻,不,是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饭桌上一下子静默了。最后,父亲沉不住气了,蓦地一拍桌子:那就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我发汗了。我以为莲花和她爸是没有勇气在我爸面前说出真话来的,或者说,她和她爸都太忌惮我爸了——看得出,我爸的威严从一开始就把她们父女俩压着。当我妈开始收拾桌上碗筷时,莲花居然对我爸说,伯父,我想跟您谈一下。我爸抬起泛红的眼睛看了她,那眼光仿佛是不敢相信这个黄毛丫敢挑战他的权威似的。那时候狡猾的勺子趁机溜到院子里吸烟去了。莲花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也出去,于是,我往外走,跨出门槛我就靠在门外墙壁上——我听到了莲花接下来跟我爸谈道:

伯父,我跟淮海从小就相好,好上好多年了——她声音平静得很,就像在陈述案情似的——我现在到了城里工厂工作,淮海在村小学里教书——

这时我听见,父亲抓起那只他专用的黑渍斑斑的茶壶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将来我要想跟淮海成亲,生活在一起,他就应该也到城里来,最好也能到我的工厂里来——这些话,显然是在莲花的心里打过腹稿的——所以,我今天跟我爸来,就是希望您老人家能够出面帮助一下淮海,让他也能进城来当个工人。

父亲还是不发一言。

伯父,我们知道您从不谋私,而且你连官也不愿当——您要是愿意的话,您早就当大官了——这是我爸对我说的。可是为了您儿子,也是为了我,我今天就来求您了,让淮海也能进城来,将来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

我记得父亲始终没有接她的话,直到莲花说完了很久,不,是沉默了很久,他才猛地粗气大气地说:莲花啊,你可以跟你爸回去了,现在就走吧。

我心里忐忑极了,父亲这样说,相当于把一切都回绝了。我冲进堂屋里,看见莲花眼眶里盈满泪水。她看也没看我就出了门,在院子里一把挽住她那个一直叼着烟在树下转悠、似乎等待好消息的父亲的手臂,惊得他直叫,莲花不管不顾地把他拽着跨出了院门。我追出来,想说点什么,可是嗓子哑了,我还没走出院门就清晰地听见,刚刚走到院外的莲花已经在哭了。

父亲从不讲究穿戴,就是他的那些军功章和奖状也从来都是压在箱底不示人的。一句话,父亲是一个不显摆或炫耀的人。不熟悉他经历的人,在那个年代里看见他的装束和模样,就是一个本色又地道的农民。当有一天他突然叫母亲去城里买些新布料他要做套新衣时,母亲半天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这是唱的哪一出——以往逢年过节,他都懒得去裁缝铺里做件新衣,即便是母亲替他做了,他也是把它们扔在箱底,非得让母亲从箱子里找出来硬生生套在他的身上不可。如今自己吵着要做套新衣,岂不是咄咄怪事?母亲不问清楚是断然不会买的,父亲很生气,嚷道:老子命大能活到今天,想穿套新衣都办不到啊!——这么一嚷倒使母亲流泪了,立即进城买回了当时正流行的深蓝哔叽呢,把镇上最好的裁缝请到家里给他量了身材尺寸,父亲到那时都没有说他为啥要做这套新衣。一个星期后,父亲那套崭新的中山装做好了,试衣时,父亲对着镜子左照右看,脸上却始终是严肃的。就在这天晚上,他对我说,明天你陪着老子出趟远门。母亲慌张地问,你要带儿子去哪儿呀?父亲神秘地一笑:去××军区。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父亲穿着那套新衣就出了门。之所以要走这么早,是要赶到十几里外的镇上汽车站,父亲腿脚不利索,走得慢,有时候还要歇上一会。天大亮了,我们父子俩终于赶上了去县城的最早一班公共汽车。这一路上,父亲都没对我说去××军区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我陪他一起去。当晨曦照进车厢时,他才莫名其妙地对我嘀咕了一句:那个莲花姑娘不错。又瞥了我一眼,说,你小子还挺有福气啊。

一到县城,又急着赶往火车站,乘上了北去的列车。到了夜里十点多钟才终于到达了省会城市。当晚我跟父亲就在火车站附近的旅店里住下来。第二天一早,父亲走到旅店前台,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泛黄而破损的牛皮信封——我注意到,那是××军区司令部的专用信封——父亲对那个刚刚起床、睡眼惺忪的女服务员说,他要打个电话,女服务员不耐烦地问,是市区还是长途啊?长途要计费的。父亲说,是军区。女服务员把藏在柜台下面的电话机摆到台面上。父亲抓起电话按照信封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先后转了几次机,最后我看见父亲突然激动了起来,声音也变调了,冲着话筒叫着,是我啊,首长,是我啊,首长,是我,是我啊……我甚至看见了父亲眼眶流出了眼泪。

半个小时后,一辆军用吉普车急速地开到旅店门口停下,一个年轻的战士问了父亲的名字后,立即敬礼,接着双手紧紧握着父亲那两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手,说老英雄啊,我是首长专门派来接您的,首长说了,您当年可是我军的英雄啊!

那次经历,是我生平最为刻骨铭心的。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陡然升高了,高得让我这辈子都不可企及。那个黑脸庞、小眼睛、低矮而消瘦的首长,警卫员叫他司令的人,两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都流下了眼泪;我父亲甚至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叫我父亲“老排长”,父亲叫他“老团长”。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警卫员端来了茶水。父亲这时指着我对首长说,这就是我那个宝贝儿子——三个孩子,也就他一个活成了,长成人了。首长上下打量了我之后,对我父亲说,老伙计啊,让这小子来部队吧,就放到你当年的连里——你要是同意,我马上就办。父亲连忙摆手,没说话,然后招呼站在门外的警卫员进来,对他说,让他带我出外到军区大院里逛逛,他有话要单独对首长说。于是我跟警卫员出去了——我永远也不知道父亲后来跟首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中午时候,在军区招待所的小楼里,首长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还上了茅台酒,首长跟父亲边喝边说起当年战争岁月里的那些事,说到某连某营的阻止战、遭遇战,某人甚至某连全体牺牲的事迹。彼此又是感慨又是流泪,接着又是举杯,一轮又一轮,直到彼此酩酊大醉。父亲是被警卫员架到招待所里睡下的。

第二天父亲酒醒后就说要回去了,他说老首长已经见过面了,而且他要说的话也说过了,他必须走了。老首长似乎了解父亲的脾气,也不勉强,但决定派他的专车送我们回去。父亲也没推托,于是,我们父子俩风风光光地坐着首长的专用吉普车回到了家乡。

这年底,我就进城当上了工人,而且是跟莲花在一个工厂里。父亲晚年对我说,那是他人生唯一一次“走后门”,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给组织上找“麻烦”——如果不是为了成全我跟莲花的爱情。

夕阳快落下去了,窗帘上映着红雾一般的余晖。我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去把电视机关了,然后去把窗帘拉开。我看到广场上空荡荡的,有几个放学回来的孩子在林荫道上跑着。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做着晚饭了吧——可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呢?

父亲是1986年夏末走的。那年夏天真热啊,说是百年一遇,热得没完没了的势头,于是就有了所谓“空调病”,而医院里打点滴的也早已人满为患。退休后的父亲还会时常上山转转。当然他已经不打猎了,不,是身体和眼力都打不了了。如今整个山林属于县林业局管理——他只是想着山林里的鸟语花香,哪种鸟儿,哪种花儿,他侧耳一听,用鼻子一嗅,便能如数家珍,哪儿有隐秘的小道,哪儿有溪流,像密电码一样悉数装在他的脑子里。当然,哪儿有猎物,他更是了如指掌。家里热得像蒸笼,山林里凉快,父亲执意要去,母亲也阻拦不了他。那时候我和莲花已经住进了工厂分配的福利房,也就是如今的这幢58平方米的二室一厅,儿子耀强也两岁多了。分到住房后,我和莲花希望父母从乡下搬来一起住,但他们不愿意,其实就是父亲反对。天黑后,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着急了,跑到村支书家说了,于是村支书领着一伙年轻人打着手电上山找人。直到那个时候,母亲也没给我打电话。然而,当村支书领着村里的年轻人把头颅血糊糊的父亲的尸体抬回家里时,母亲当场就昏厥过去。父亲是被人用棍棒打死的,他的头骨和腰椎都受到了致命的攻击。那些偷盗木材的家伙最先是想用金钱贿赂父亲,父亲断然拒绝,后来他们提出砍伐下的木材不要了,让父亲放行走人,父亲也没答应,要求他们必须跟他一起去乡派出所,这才把事情弄成僵局,最终导致他们向父亲挥起了棍棒。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就迅速崩溃。这么多年里,母亲好像从不干涉父亲的——父亲忙在山林里,母亲忙在家里;三亩水田和一亩旱地,还有屋前院后的一畦菜园,几只鸡呀鸭呀什么的,各忙各的,互不相扰,可是父亲一走,她生命的顶天柱就坍塌了。我把她接进城里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越来越瘦削,也总是喘得厉害,可她就是不愿去医院——我相信她这是严重受到父亲的影响,父亲生前就常对她说,人命掌握在老天爷的手里,老天爷让你走,你就得走,想赖活一天连门儿也没有;父亲晚年甚至还说过,不是老天爷掌管生死,当年战场上那么多从他耳畔呼啸而过的子弹早就把他送进阎王殿里几百回了。母亲第二年就随父亲而去,死之前一定要回到乡下,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临终前嘱托我一句:跟你爸埋在一块。

我艰难地下了楼,走出楼道,外面蒸腾着还未散尽的阵阵热浪,没有一丝风。我往广场上走,想着让自己出点汗,回去再洗个热水澡,睡下会舒服些。暮色黯淡了,我看见陆续有人从小道上和附近的楼道里走出来,他们都是来跳广场舞的;我跟他们点头打着招呼,他们习惯叫我老章,出来练练吧,别老窝在家里守电视呀,我哦哦地应着,并不搭话。我看到了一个人,甚至想走得快点,最好不跟他照上面——住在后面楼道里的老孙麻子,这家伙说话从来都没遮没掩,老远就嚷道,老章啊,怎么老是一个人呀,也看不到齐婶了,是不是把人家藏起来了啊!——张着满嘴黑牙的大嘴巴,恬不知耻地笑着。他那张乌鸦嘴是有名的,我一向不爱搭理他。他大前年死了老伴,便一门心思打在齐婶身上,可是齐婶看不上他,他反倒把那种嫉恨发泄到我头上——唉,都这把年纪了,还发生这种争风吃醋的丑事,想想我都臊得慌。

等我回到家里时,外面的天早已黑了。我摸了摸额头是凉的,是冷汗。我觉得喘得很,甚至有些恶心。我拉亮电灯,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来,胸口里面像尖刀在一下狠似一下地扎着——那个潜伏的病魔又在兴风作浪了。我浑身一阵阵痉挛。这时候楼下的广场上响起了那熟悉不过的广场舞的音乐,它们从窗口涌进来,令我更加心烦意乱。我挣扎着站起身,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顺手把窗帘也拉上,但那鼓噪喧闹的音乐仿佛不可阻挡——我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没在那个联名信上签名,那是年初小区一些家庭(三十多户,主要还是为了孩子或孙子的学习考虑)联名给社区写信要求关停广场舞活动,还小区一个安静祥和的环境。找上门来让我签名,我拒绝了。我想,都是晚年的人了,还能蹦跶多久?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如今广场舞的队伍里面不仅有老年人了,还有中年人,甚至还有年轻人,队伍在日益扩大,就是说,那个蹦跶下去的日子还长着呢!再反过来一想,就是签了名,又能怎样?谁又能阻挡得了这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滚滚洪流?我决定还是让自己早早地睡下吧。

当年,我是多么渴望能有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啊!送孩子上学,接孩子回家,除非加班,而且经常加班——工厂里仿佛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就一个愿望,安安心心地睡上一个囫囵懒觉,养足精神比美美地吃喝一顿还要强。可是如今,我是多么害怕黑夜啊,不,是害怕睡眠;一到了黑夜,我似乎就能看到那双幽幽的诡异的死神的眼睛在关注着我,它要深入我的内心世界,窥视我内心萌生的所有心思——我关灯躺下,黑暗中窗帘上映衬着广场上的斑驳灯光,像鬼影一样闪烁,那种闹哄哄的该死的音乐还是不绝于耳。我侧过身子,用被褥角压住脑袋,其实这样做是没用的,但我还是要这样做。我知道想很快睡去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这早已不是这一次了,但我仍要坚持这样做。

儿子耀强(他原名要强,是他爷爷给起的,读大学时他自己改名为耀强),今年也该有三十四五岁了。那个时候计生抓得严,否则,我跟莲花是想再养一个的,无论男孩女孩——要是还有一个孩子那该多好啊,如今也该有三十一二了,说不准,这会儿就在我的身边呢。耀强好像是眨眼间就长大了,接着就离开了我们身边,他大学毕业就把那个叫雪梅的姑娘带了回来,说他们要一起去深圳工作,并且在那里已经落实好了单位,就是说,他们将永远从我们身边离开了。我记得当时莲花说,好啊,等我跟你爸退休了,也到深圳去住,给你们带孙子。——孙子宝儿出世后,莲花就提前办了退休,真就去了深圳带孙子。我知道,为了儿子儿媳和孙子,她什么都舍得下。带了两年孙子后,她回来看到我变得又黑又瘦,就决定先要在家里把我养好了再去深圳带孙子。那年春节我们一家三代人是在一起过的,开心呀,幸福呀。节后,儿子儿媳和宝儿一家三口就回深圳去了,那时候我刚刚办完退休手续,想着应该带着莲花到全国各地去走走看看——她最想去的就是看看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莲花跟我一样,除了深圳(顺路在广州也玩过一次),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可是谁能想到,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莲花在深圳待了两年,为了孙子,为了儿子儿媳那个艰难打拼才组建成的家,她操心劳累,她那张越发消瘦、多皱而苍白的脸,越发单薄而羸弱的身体——走路时两条细腿变得颤颤巍巍,甚至连干瘦的手指也神经质地抖动,特别那眼光里时常流露出游离的茫然无措——这一切都让我心疼不已。我在想,先把她身体养好了,然后就带她到全国各地旅游一番,可能也会把她的精气神养足;于是,等到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家人回深圳后,我负责了每天的上街买菜(过去都是莲花负责的)。莲花说,老头子,是没吃过肉,还是肉吃少了,这天天都是荤的,你也不怕吃出“三高”来?我哈哈一笑,说我肚子里缺的就是油水,如今退休了,就是要好好补一下——我这样说,心里还是很得意她没有看出我的良苦用心。过去饭前我跟莲花从不喝酒,也没这个习惯,现在,我在她把饭菜做好前就往杯子里倒好了酒,等她把菜端上来时,两杯酒就等在桌边了,莲花问,是不是想学你老爷子的样儿?我可告诉你,老爷子那是老革命,他每餐喝点儿是习惯了,咱俩学得了?我说,莲花啊,这辈子咱俩也过到今天了,也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咱俩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喝上点儿呢?——其实我心里还想说的是:你总算从儿子儿媳的手里解放了出来,咱俩如今难得聚在一块儿为什么就不能喝点儿呢?好日子难道只能让儿孙们享用,咱们就不能享用?再说了,咱俩又不是吃别人的,就凭这点退休金,吃喝是自己的,又有什么不妥呢?

莲花在我的五次三番下终于跟我碰了酒杯。记得第一次跟我碰杯时,她脸色绯红,学着场面上的女士那样对我说:先生,请干杯!我当场就笑喷了,差点儿没接上气。莲花吃惊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我为何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后来看到我流泪了,她赶紧过来抱住我,脸色变白了:老头子,到底怎么啦?我一把抓住她干瘦的手握着,竟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穿了——莲花啊,我哽咽道,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啊——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是你把我从那个乡村带出来的。当年不是你跟我爸那样坚决地摊牌,我这辈子可能就是那个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如今,我们的儿子有出息了,又有了孙子,而且还是在深圳那么大的城市安家立业,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啊!如今,你又回到我的身边,咱俩能在一起喝上一杯,这可是我的福分啊!

莲花的眼泪也流下来。你个老东西,说什么胡话啊!这辈子都过到今天了,还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来,我今天就陪你喝——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对你说,我的酒量可好了,我小的时候我爸就不敢让我上桌陪酒,为什么啊,怕我把别人喝多了。她说完就把满杯酒一仰脖子喝下去。我挥袖把眼泪擦干,不能让莲花看出我的窘态,我也举杯一饮而尽——莲花啊,你真会隐藏啊,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有这么好的酒量——难怪有人说,女人的酒量是井里的水,深不可测呢!

又说胡话了不是?——莲花边说边又斟上了酒——当年咱俩能吃上酒吗?要攒钱买房子,要攒钱给儿子读大学,从那个时候起咱俩不就一直攒着钱吗?——(她这样说时,我的脑子里不禁回想起靠两个馒头和一碟咸榨菜过的那些日子)儿子读完大学,要娶媳妇,娶完媳妇要买房子,咱俩什么时候舍得花钱喝酒啊?那样的日子,我能跟你喝酒吗——所以今天我告诉你,老头子,我酒量厉害着呢!我望着她,视线里变得一片模糊;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千万碎片——其实我的心里是幸福的,毕竟那样的日子我们熬出了头。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有酒有肉的幸福生活。我没注意到的是(其实也是习惯了的),每日餐后的那些剩菜从来都没有跟垃圾一起倒掉,最后都进了莲花的肚子——这也她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如果要回忆的话,自打我跟她结婚后,家里的剩饭剩菜就是她包了,其实那个时候吃都不够,哪来剩的!——我记得儿子读中学时,饭桌上开始出现剩菜剩饭,那就成了莲花的下一顿——有几次,我看不下去了,不,是嗅到了异味,从碗柜里要把那些碗碟里的剩菜倒掉,却被莲花硬生生从我手里夺下来——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就这也倒那也扔,想坐吃山空啊!她如此斥责我。后来,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然绝不会想到,这样做的结果终会酿成那样不可挽回的结果。

晚饭后,像平日一样,我跟莲花要下楼去广场上转悠几圈。约莫晚八点的光景才回家。洗澡,看会儿电视,然后睡觉。我俩从不手拉手,我前她后,隔一米左右远,也不怎么说话,但在与暮色一同降临的静默里,彼此却都能体会到晚年生活的幸福和安逸。那个时候广场还不像现在这样有一拨又一拨跳广场舞的队伍,大家基本上都以散步为主,北方人叫遛弯儿,我们这里叫晃晃。但这一次,莲花突然啊了一声,我猛回头看到她弯下了腰身,用双手按住胸口说,老头子啊,我这胸口怎么一下子难受死了——太难受了!——莲花这辈子,所有的疼痛她都说“难受”,却难得说“难受死了”。我赶忙把她扶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我怀疑可能是晚饭那些剩菜剩饭把她吃撑了(她就是舍不得浪费一点),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她勾着腰身,那时暮色渐渐深了,但我看到她的面容变得苍白,额头上一片晶亮的汗粒。我伸手一摸,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冰凉无比,她的身子开始阵阵战栗。我说,不行,要去医院!莲花艰难地说,就是肚子疼,回家上个厕所可能就好了。我又说了几遍去医院,但她坚持要先回家再说,于是我只得把她搀扶起来,往楼道方向走,但只走到一半,她就走不动了,身子从我的手里瘫了下来;她突然绝望地叫道,老头子啊,我要疼死了!——我当即明白,事情严重了,否则莲花绝不可能发出如此挣扎的喊叫声。我当即就冲楼道大声叫唤:来人啊,帮帮忙啊——

救护车把莲花送到医院的急救中心后,我就被护士挡在了重症室外的走廊上。没过多久,一个中年女医生在走廊的另一头叫我,我立即跑过去,原来是让我交钱办手续。我这才慌乱起来,我说我身上什么也没带,要回家一趟拿钱去,包括医保卡什么的。我那个时候已经预感到天可能要塌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又是如何从家里把所有的钱,包括存折、医保卡揣进衣兜里回到医院的。等我办完了住院手续,交了钱,再回到急救中心大楼时,已是午夜后了。医院里显得安静而神秘,走廊尽头有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医生在那里等着我。他冷冷地问我是家属什么人,我说丈夫,他一招手,让我走进旁边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到办公桌边的椅子上,他站着,双臂抱胸,靠着办公桌,一直在仔细地望着我,像是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是那个危险的妇人的丈夫似的。观察了一番后,他说,你最好准备后事吧!我一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话——这简直是胡说八道,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要准备后事?医生再也没有拿那种冷静的眼光看我,他只是看着他脚下的地面,好像他要说的问题都写在那地面上。你夫人是急性胰腺炎,暴发性的,我们还在尽全力抢救,但希望渺茫——她身体的各个功能正在衰竭,这么严重的情况也是我们过去不曾见到的。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我的脑子里根本就不知道胰腺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东西,怎么一个胰腺会这么厉害,居然能把我的莲花的生命一下了结,我的眼泪开始默默地往下流,我说,医生啊,是不是搞错了?莲花她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胃口也很好的,今晚上她就吃得很好,咱俩先前还在小区散步。医生不住地点头,表示理解,后来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打断道,你夫人是不是在家里总吃剩饭剩菜?特别是那种油腻的汤汁?我惊得当场头皮发麻,说是啊,她改不了,劝也没用,这跟那个什么胰腺有关系吗?医生冷笑了一下,答道,关系大了!——那个“大了”相当于把我的天震塌了。我继续说,莲花的身体过去一直很好的。她很少生病的。医生突然冲我不耐烦地摆手,那意思是我不用再多说了,他那个态度就是告诉我,当下的事实是,莲花就要死了,你要接受这个事实——不知怎的,我的身躯一下子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好像身体里所有的筋骨猝然间被抽空了;我从地上爬到医生的脚下,双手抱住他又细又长的双腿,哀求道:求求了,医生大人啊,救救她吧,救救我的莲花吧,我跟她夫妻一场,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眼下好日子刚开始,她怎么能……

我后来跟医生又说了些什么,包括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后半夜我就趴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哭着,默默祈祷着所有的神灵都能帮助我拯救莲花,我在心里喊着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祈求他老人家去一趟阴曹地府叫阎王把莲花的名字从那个生死簿上删掉——我在心里喊道,爸爸,再帮我一次吧……

办公室里一下子走进来三个穿着沾着血迹的白大褂的医生,表情一致地严肃而冷峻,其中一个正是昨晚跟我谈话的那个医生。他径直走到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仿佛确认一下昨晚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人是不是我。过了片刻,他对我说,你可以进去看看吧,看看她还能不能跟你说点什么。那一刻我已经瘫软了,浑身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感觉整个人薄得像片纸一样能飘飞起来。我被另外两个医生架着进了重病房里,那个躺在一片白色病床上的莲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的衣衫被全部褪去,身上盖着一张白床单,病床两侧的地上摆了三四个塑料桶,那里面装着浑浊的像呕吐出来的泔水一般的脏物,每个桶上都有一根管子直接通向床单下的莲花的身体里——显然,那些东西都是从莲花身体内排泄出来的。莲花的脸色像一张灰纸,眼眶、嘴唇呈紫色,双目紧闭,面容上看,好像早就睡着了,不,像是终于挣脱了痛苦,安详了。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叫喊道,莲花啊,我的莲花啊——

莲花就这样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不,一个字都没有!

我从床上醒来,外面万籁俱寂,广场上也早已漆黑一片。我用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床头柜上的台灯亮了,闹钟时针走在夜里三点一刻的位置上。我是几点迷糊着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觉得一个梦接一个梦,最后一个梦就是莲花走的情形——我,我要起来,活动活动才是。我想把身体坐直起来竟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到处是疼痛感,仿佛所有的地方都坏了,不听使唤了。我努力了几下就放弃了,继续躺着,这才发现我的身体是凉的,而且剧痛的胸口和后背出了一层层又黏又滑的冷汗——莲花啊,看来我也快了,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些日子里老梦见你,你是在那个地方也孤独吧,那就等着我——

我最后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尽管累得气喘吁吁,疼痛难耐。我下了床,趿着鞋,进了卫生间。等终于坐到坐便器上时,又一阵晕眩,犯着恶心,甚至嗅到了从自己口腔里呼出来的那股酸性难闻的怪气味。我睁开眼时看到,摆在墙角那个阴暗的小洞口的小碟里的米饭和小碗里的水都不见了——小东西,一般都趁我睡着的时候来,我过去许多次在夜间听见它那利索的小牙齿快速咀嚼的声音,细密而酣畅,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我最初怎么也不相信楼房里会出现老鼠,当我把这一发现告诉邻居时,他们竟然习以为常,因为在这片工人社区的最高十层楼里的住户早就发现了它们的踪迹。我最初弄了些水泥把那个靠着下水道墙壁角的小洞严严实实地堵上了,但有一天发现那个洞又被掘开了——我想象不出,它们的牙齿怎么会那么厉害——是求生的欲望还是必须活下去的勇气?我后来又堵过几次,结果还是一样。莲花走了以后,我就决定欢迎它们光顾——我在那个小洞前摆上一只小碟和小碗,每天临睡前我都把食物和水分别放在小碟小碗里——过去我会把卫生间的门关闭,以防止它们闯进正屋——现在我要让它们明白,作为主人我欢迎它们——这倒不是慈悲心,是觉得它们也真不容易,你想想,能够从那么黑暗而险峻的下水道深入如此钢筋水泥的世界里,再涉险到我的屋子里就为了觅那口吃的!

从卫生间走回客厅,像以往一样,第一件事打开电视,调到戏剧频道,至于里面在唱什么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家里要有声音,要有活人的迹象。我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上一对古装戏打扮的男女在唱着豫剧,咿咿呀呀很是热闹。我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喝着,却发现衣襟处湿了一大片。莫非我的嘴巴漏了?我去把毛巾拿来擦拭,心里忍不住埋怨自己;怎么老了就到处出问题。譬如原先撒尿,不仅一半撒在地上,裤裆那里也会湿下一大片,如今我改坐着撒尿,但往往也还是撒不干净,裤裆那里也时常是湿的;最为尴尬的是,每回出门前都觉得裤裆拉链是严丝合缝的,可是到了街上,或是到了小区广场上,裤裆大门居然是敞开的——有些妇女见了就掩嘴窃笑却又不说破,我往往还瞪眼她们,觉得她们又是犯什么神经,有几次还是那个老不正经的老孙麻子用手指着我的裤裆说:老章啊,你也不怕你的老鸟儿飞了呀!弄得我又气又羞。于是,我如今出门首先检查的就是我的裤裆那儿,看看“大门”是否关严实了。

天终于快亮了,我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广场上隐约有人在单练了,但还没到集体跳广场舞的时候。晨曦在远方那些林立的高楼背后隐约显现出来,一层层淡薄飘逸的晨雾弥漫在广场四周;那些梧桐、冬青、银杏树都默默地矗立在小区道路的旁边,经过了黑夜的洗礼,一株株显得沧桑而肃穆——这些景象,我四季看着它们,一季一景,状态异样,就像人的喜怒哀乐;这个早上,我觉得它们跟我的心情一样,低沉而哀伤。

记得莲花的丧事办完后,奔丧回来的耀强就动员过我去深圳跟他们住在一起。那次儿媳和孙子没有回来,说是要工作,孙子要上学,耀强回来也只请了三天假。深圳那个房子我和莲花也是住过的,二室一厅,我们去了就睡在客厅里,既别扭又不方便,因为每天一早就要把当床的沙发重新收拾好,把毯子被单什么的统统折叠起来塞进衣橱里。为了照看孙子,莲花就在那个客厅里住了两年多啊。我当时没答应,说过些日子再说吧。耀强媳妇是从农村出来的,家里穷得很,在给耀强买房时,经济上一点忙也帮不上,虽说深圳那时的房价不是全国最高的,但为那二室一厅(六十八平方米),我们老两口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儿子还贷款了三十万,最后总算凑足了七十万才搞定首付。莲花还对我打趣地说过,咱俩省吃俭用了这么多年,也工作了这么多年,可一夜之间就变成穷光蛋了。我说,你想想看,你儿子从那么一个小县城居然有本事跑到深圳这么大的都市去工作,而且还能在那里娶妻成家,这多了不起啊,这不就是光宗耀祖了吗?莲花迭声道,是啊,说的是啊!我又说,值不值当啊?她直点头,眼泪也跟着往下掉,嘴里说,值当值当。我还说,咱俩不还有退休金吗,怎么就成了穷光蛋了?莲花就笑了,用粗糙的手掌把脸上的泪水抹去揩来,却一句话也没再说。

尽管我嘴上说不去,但孤寂的内心想念孙子,特别是莲花走了以后。那个时候,耀强时常打电话回来,让宝儿跟我通话,孙子就甜甜地喊着:爷爷爷爷,我想您啊。

宝儿那时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了。

开春后,我就坐火车去深圳了。儿子让我坐飞机去,我比较了价格,一张机票价格相当于我坐火车去了深圳一个来回,我当然选择坐火车去,就是时间长点,人辛苦点而已。出了深圳火车站,耀强接到我,然后打车回家。那是下午三点多了,儿子把钥匙交给我,就在出租车里对我说,爸你先回家吧,我还要去办事,晚上回来见。出租车就开走了。我乘电梯上了十七楼,住这么高的楼对我来说,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想想看,这么高,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耀强却说,住得越高越好,清静,视野开阔,空气好,更重要的是,相对于楼层中间部分的价格还便宜些呢。我开了门,进了屋子,看到的跟我第一次跟陪莲花一起来时几乎没两样——狭小的客厅里显得杂乱无章,沙发上堆着尚未来得及折叠的衣物,茶几上摆着饮料、烟灰缸、香烟、打火机,还有一些随意丢在那里的杂志,桌子上那些需要扔掉的剩菜剩饭还留在碟碗里——看得出,都是匆匆忙忙地扔下的,好像出门那会儿根本没时间收拾。我把随身带的那个大旅行包放到地上,在门后换上了耀强穿的拖鞋,走过去想给自己先倒杯水喝,可桌上的暖瓶是空的,我到厨房里接了一壶水放到煤气灶上烧,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我跟莲花第一次来这里时,好像也是这个钟点,也是耀强打车把我们送到楼道前就走了,这会儿莲花早就忙活起来了,嘴里还直埋怨儿媳不会过日子,亏她还是从农村出来的姑娘;我呢,给自己沏了杯茶,捧着,溜到阳台上去欣赏城市美景了,根本不用关心莲花在屋里忙些什么。等我从阳台回到屋里,一切都拾掇得有条不紊——莲花一辈子爱干净,眼里就是容不下家里的又脏又乱,就是说,不收拾好它们,她甚至连夜都过不去。我打开电视,用遥控器调到香港的频道,耀强告诉过我,他们这里可以天天看到香港澳门的电视节目,尽管我一句也听不懂那屏幕里的男女都说了些什么,但新奇的画面、人物夸张的举动和表情,还有不断闪现的都市背景还是让我感到新鲜有趣,就好像是我自己真的到了香港似的。阳台上,天色暗淡下来。莲花在厨房里做晚饭,她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只管喝茶看电视,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如今我一个孤寡老头子来了,总不能就这么闲坐着发呆吧。等儿子儿媳和孙子回来了,他们会怎么看我这个当你爷爷的?于是,我不想喝水了,挽起衣袖就在屋子里忙活开来。我先是把客厅整理停当,接着就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准备做晚饭。我真后悔莲花活着的时候没跟她好好学习做菜的手艺,当把白菜、猪肉、青椒、番茄什么的摆上案头时,我根本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应该怎么搭配才能成为桌上的美味。我只能凭印象和感觉做了,一通手忙脚乱后,总算做出三道菜和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也忙得满头大汗。等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回来时,看到客厅整洁干净,特别桌上摆上了饭菜时,一个个笑逐颜开,孙子直接扑进我的怀里,爷爷爷爷地叫着,喜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那张小嘴巴嚷着爷爷是人从天而降的吧,爷爷原来也会做菜啊,爷爷你好棒啊!——把我真是乐坏了。儿媳说,爸,大老远来,怎么能麻烦你做饭呢,真是的。儿子倒是变得深沉了,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看我,似乎不相信这真的是我做的,最后嘀咕一句,妈走了,爸看来不自己动手不行了吧——言下之意,我是被逼出来的。

然而,这顿饭吃得并不好,孙子先尝的,只吃了几口,便板下小脸批评我,爷爷,你的菜做得不好吃,一点也没奶奶做得好吃,也没有我妈做得好吃——儿媳马上制止他,说快吃快吃,吃完了还要做作业——儿子和儿媳尽管没对菜做出评价,但各自脸上的神情包括咀嚼时的神情我都看得出来。晚饭后,我到楼下的小区花园里散步去,我知道,孙子的作业写不完,儿子儿媳也就不会消停下来,所以我必须逛到十点钟以后回去才合适。他们不消停下来,我怎么能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睡下来呢。其实那天夜里我根本就没睡着,我不知道自己千里迢迢来这里住是不是一个错误,但我隐隐觉得自己在后悔了。

第二天耀强对我说,爸,以后你就不用再做饭了,你只管放学上学接送宝儿吧——从那以后,每天早晚,我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从小区到宝儿的学校有约两里路,要穿过一个毗邻的街区,一条小商品市场,一个菜市场,一共要过四个路口,这是重点;每过这些路口时,我都要把孙子的小手紧紧攥着,一点也不敢大意——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辆就像洪水猛兽——我就亲眼看过一个横穿马路的小伙子被一辆小货车当场撞飞上了天,落到地上时一摊血肉模糊。每天早上,宝儿拽着我小跑着,他怕迟到,迟到要罚站,而且还影响评上小红花;宝儿就催促我,爷爷,快点吧,快点吧!我经常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终于把他送进了那幢漂亮的学校大楼里后,我就在校门外的路牙上歇上十来分钟,甚至半个钟头以上——那种累是说不出来的。傍晚接宝儿回来时就比较轻松了,我牵着他的小手,替他背着沉重的书包——我身上的零钱都是这个阶段给孙子花掉的——只要他想吃,我都会替他买下(儿媳一再提醒我,不能给他买零食吃)——宝儿手里捧着冰激凌,一再要求我保证不能对他的妈妈说,我当然是要保证的,而且是当场。

夕阳里,我牵着宝儿走着,心里荡漾着幸福莫名的潮水——要是宝儿的太爷爷太奶奶,还有奶奶能亲眼看到我们这一幕,该有多高兴啊!宝儿边吃着零食,边问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比如我们小时候有什么好玩的,小时候我的爸妈凶不凶,小时候都有什么好吃的,我小时候的老师厉害不厉害,诸如此类。也正是宝儿的这些问话,常常使我又忆起我的父亲,那个高大威猛、瘸着一条右腿的老英雄,那个从来不动声色的沉默的男人。我对宝儿说起太爷爷会打猎,会做野味,特别他老人家做的野味那可是人间美味,宝儿立即嚷道,那爷爷你回家就给我做那种美味吧!我要吃,我要吃,我一定要吃!我只得耐心对他说,爷爷不会做啊,那是你太爷爷的绝活,他老人家没教我,不,是爷爷我没跟他老人家学过啊——宝儿就耷拉下小脸,噘着小嘴巴说,爷爷骗人,爷爷是编故事骗人的,我怎么从来没听我爸说过太爷爷的那些事呢?我牵着他的小手走着,突然觉得心酸得很,望着天际渐渐在高楼大厦背后沉没的夕阳,我的眼眶涌出一串泪水——我蓦然回忆起当年跟着父亲从山林里走出来,也是在这样火红的夕阳里,父亲挎着猎枪,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父亲啊,我多么想您啊,您老人家在天国里还好吧?您知道吗,如今您的儿子走在深圳这么大的城市里,牵着您唯一的曾孙子,说着您当年的那些故事——

我觉得走不动了,佝偻着身子对宝儿说,爷爷要休息一下,爷爷觉得不舒服了。宝儿望着我,可能是看到了我可怕的脸色,还有额头上大滴大滴掉落的汗珠,小家伙吓坏了,迭声说爷爷,我去找叔叔送你去医院吧。我一把拽住他说,你陪着爷爷,爷爷一会儿就好了。我最后还是拖着脚步,牵着宝儿回到了家里。

我没吃晚饭,就一直坐在阳台上,我对耀强说,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是在饭桌上,宝儿还是把我的秘密说了出来。第二天耀强请了假,要带我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我没同意。我那时就隐隐感到,只要一检查就极有可能再也回不了我那个远在长江南岸的家了,而且不仅会花去许多钱,甚至会拖垮儿子这个刚刚要迈入小康的家庭。我对儿子说,我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你放心。儿子不答应,恳求我去医院检查,并且说深圳的医疗水平比老家医院高多了,检查一下总是好的。我对耀强说,你的孝心领了,但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就买张火车票把我送回去吧。我说得认真严肃,耀强惊愕地望着我,不明白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索性把他拉到阳台上对他说,耀强啊,实话对你说,在你这里吃的住的都不舒坦,说什么也不比在老家的老屋子住得自在舒心,我不生病才怪呢!再说了,虽说你妈不在了,但那屋子里还有她的影子在,我不还是跟她生活在一块吗?我就是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自己还能做,可在你这里……所以啊,根本不是什么身体有毛病,是心里有毛病。耀强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接着说,真要是在这里检查出了什么毛病来,我住进了医院,谁来管我吃喝啊,你跟媳妇有时间来照顾我?宝儿谁管?你这个家不是乱了套?再说,我的医保在深圳这里也没用,办起手续来就更麻烦……

耀强低下了头,身体僵直地站着,后来抬起头,眼眶里盈着泪,哑哑地说了一声,爸,对不起你啊!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尽管他又高又壮,可我觉得他还是个大男孩。一时间我猛然想起当年送他到大学入学,临别时他也是这样被我抱进怀里,眼里满含不舍的泪水。那个时候他可是个争气的孩子,全校一共考取了七名本科大学生,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跟莲花高兴坏了,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们买了鞭炮礼花在小区的广场上尽情燃放,晚上我们请了耀强的老师,还有几家好邻居在酒店里美美地庆贺了一顿。记得莲花那天晚上回来对我说,想想十八年来为这个儿子操心、忙碌和辛苦,现在看来都是值得的。

我就这样又从深圳回来了。坐在列车上,这座南国崛起的雄伟而漂亮的城市从窗外急速闪过,我想到了儿子、儿媳和孙子,想到了这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次远足,我的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哦,人老了,怎么这么容易掉眼泪呢?是不是除了掉眼泪,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耀强打电话回来问过我到医院检查了没有,结果怎样,我对他说,我回来睡上几个囫囵觉就好了。其实,我还是去医院检查了一次,那个王医生提醒我,肺部阴影在扩散了。这么说,我已经跨进了死亡的门槛?如果是那样,我还打算住进医院去?谁来照顾我,不,是谁能来照顾我?请个保姆?我找谁去请?不,是我有那个经济能力请吗?把儿子儿媳请回家来照顾我?他们朝九晚五,儿媳甚至当着我的面就说过她后悔养了宝儿,还能指望他们?哦,这类病亡的例子举不胜举,就在我们工人小区里就让我十个手指头也掰不过来。我最后的选择还是回家去,把余生时光就安置在这间老屋子里。

这间老屋子可是来之不易啊。当初厂里分配给我和莲花时,多亏我是连续五年的先进生产者,又当过全地区的生产标兵,这样才附加了分房条件项的二十分。(五年先进生产者以一次两分计共计十分,全地区标兵十分)才得到了它。要知道,那附加的二十分一下子就刷掉了排在我们后面等待分配住房的五十多户啊!那天厂里分房发榜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据说会议上吵得不可开交),我跟莲花一直守候在厂大院里,寒风刺骨,我俩却精神抖擞。终于在榜上看到了我俩的姓名,那一刻我跟莲花都喊叫了起来。等我俩在厂行政科拿到钥匙回家时已凌晨了,但莲花还是兴奋得睡不下,说什么也要连夜去看看新房(那时我们还住在厂集体宿舍一间小平房里),于是我俩打着手电赶到新房里看了,莲花张着嘴,在手电光照下,把房屋的每个角落都仔细察看了一遍,她不住地问我,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啊,这是楼房啊,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在当时还是毛坯房的卧室里,她望着我,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咱俩会在这里养老送终吧——这话令我当时心里很是不悦,可是现在想来,莲花还真是预见到了。

广场上终于响起了广场舞的喧闹音乐,晨曦也慢慢辉映过来。我洗漱好后决定还是下楼出去活动一下。等我走出楼道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广场舞的音浪也越发高亢。我在楼洞口休息了一会儿,等喘息平缓些才往广场晃悠过去。吹到脸上和身上的风,一阵阵的,透着寒意,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提醒自己以后出门要多添衣了。我往那些正起劲地跳舞的老头老太们梭巡了几眼——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就是渴望再见到齐婶的身影,哪怕只见上一面也好,可就是不见她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果再见到她,我会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从而卸下了我情感上的愧疚。她会不会又去了广州她的女儿那里?抑或是重新找到了心仪的老伴?——其实,眼前这个广场舞队伍的人数也是处在变化中的,每过些日子就有人离去了,又有新的成员加入进来,每回散场的时候,有关那个离去的人就会有七嘴八舌的传闻,除了几声叹息外,很快又恢复如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是啊,这个世上,值得稀罕的东西越来越少,谁又会稀罕一个老人的消失呢?他(她)死了吗,怎么死的,死得痛苦吗,凄惨吗,死的时候儿女们在身边吗——所有这些,也只是一个话题而已,没有谁会追究下去。

要不要去菜市场买点新鲜蔬菜和猪肉?我可是好久都没吃红烧肉了。穿过广场,沿着林荫小道,我往小区门口走去,出了门,我就停下了,不,是犹豫了。往南拐,百十米距离,我看得见那个人声鼎沸的菜市场。一想到那里的吵闹,那种刺鼻难闻的腥臊气味,还有那阴暗的地面上永远的潮湿和肮脏,我的心里就不禁犯起一阵阵恶心——我在想象着自己在那里选菜、挑肉、看秤、算账、付钱;在这个过程中,特别令我尴尬的是,我的听力早就不灵敏了,周围又那么吵闹,往往我要扯着嗓门把话重复好几遍,最后付钱时还要把耳朵凑到人家嘴边才能听得清楚——哦,太麻烦了,算了吧,还是回去吧。回去清静啊。再说了,老年人还是以吃清淡的为好,有利于健康长寿,这不是电视上那个养生节目里的教授一再强调的?都这把年纪了,还讲究吃,还想吃红烧肉,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回家下碗清汤面吧,不就填饱肚子,多大的事啊!唉,人老了,如果不用吃喝那该有多好啊,反正是等死,干吗还需要吃喝呢?不,是那样的吃喝还有意义吗?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回走了。

进入腊月以后,过年的氛围就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提着大包小裹,装着各种年货,见面打招呼都比平日显得热情而喜气洋洋。耀强打来电话,说今年春节不回来了,他要加班,说是刚提了助理,在公司里更忙了,最后才说,雪梅的父母要从河南的乡下去深圳过年,就是说,这个年他要跟岳父岳母一家人在一起过——放下电话,我想起了我的亲家父母。我们见过面的,那是在商议着给耀强和雪梅办结婚大事的时候。那是一对朴实忠厚的乡下夫妇。我是带着莲花去的,耀强和雪梅是从深圳提前去的,在河南周口一个贫穷的村落里。他们极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或者说,是倾其所有地招待了我们,说了许多客气厚道的话儿,特别是为不能帮助女儿女婿在深圳买房子上出份力而感到羞愧不已。那个家里除了三间破屋,还有一个在读高中的妹妹,上面还有年迈多病的爷爷奶奶,当年为了供雪梅读书上大学,这个家庭拼尽全力,如今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记得临走时,莲花把衣兜里剩下的钱全部拿出来塞给了亲家母,那个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的妇人硬是不收,后来,莲花只得交给儿子耀强负责转交,然而到了第二年,那钱还是由耀强带了回来,可见这家人也是心气不输人的。可能是因为儿子儿媳的那套深圳房子他们未曾付出一分钱,这些年里他们几乎没去那里住过,现在他们要去跟女儿女婿在深圳过个春节,也是应该的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难道就不想念女儿女婿,还有那个可爱的外孙宝贝儿?

广场舞终于歇了。那音乐声浪一消停,那些晃动不已的人影儿才看得清楚。渐渐地,广场上的人越集越多了,可以看到谁家的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回来了,谁家的孙女陪着爷爷奶奶要逛街去了,谁家的远房亲戚也来了(据说,这个亲戚许多年都不曾来走动过了),谁家的在海外的女儿领着未来的女婿回来了,居然是个外国青年,高个儿,蓝眼睛,只会说汉语“你好”,老人们围着看着,笑得合不拢嘴,有的嘴里还啧啧有声。仔细看,他们都换上新衣裳,穿得比平时讲究多了,就像是要赴宴或访客去。当然,小区的上空从这个时候开始飘荡的就是浓郁不绝的油香气了,说明家家户户都在煎烧烤蒸,那个味道,我可熟悉透了,甚至想象得出那一间间厨房里一派烟熏火燎的情形……

我是不是也要出去准备买点什么呢?买点猪肉、羊肉,买只鸡,买年糕,至少也要买挂鞭炮三十晚上辞旧吧,还要买……哦,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脑子里根本就算不过来。往年这个时候,莲花早就准备开了,家里的砧板上几乎整日响着剁肉的笃笃声,厨房的地上湿湿的,到处零星散落着鸡毛鸭毛什么的,墙壁上也早挂上了鱼呀鹅呀香肠呀。莲花除了要做好正月里吃的饺子外,她还要做鸡蛋饺子、炸肉丸子、糯米丸子、藕粉丸子、糍粑粑、芝麻糖、花生糖,哦,她要做的东西太多了!那个时候,我帮不上手,不,是莲花根本就不需要我帮手,我只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喝茶、嗑瓜子,经常是忍不住从厨房里飘出的那种香味的诱惑而溜进厨房里,从篾篮里抓起刚刚煎好的香喷喷的肉丸子吃上一两个,莲花在灶台上手持漏勺忙着,看见我那副坐享其成的公子哥样,就说,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嘴馋!其实,她是巴不得我进来偷吃的,她知道我爱吃她做的一切;她做的那些东西我永远也吃不够。儿子一家人从深圳回来她会那样做,他们不回来她也还是那样做,我就埋怨过她,就咱俩,何必做那么多吃不了的东西呢(其实一个正月里也吃不完),莲花较真得很,说,过年哪能随便呢,吃不完就慢慢吃嘛,你以为都是为你准备的啊,我告诉你,这也是为列祖列宗们准备的,过年了他们总是要回来看看的——看到这么丰盛,这么多好吃的,就知道咱们日子过得好,他们就高兴啊!——事实上,每年三十晚年饭,不论耀强他们回没回来,莲花是雷打不动地要恭恭敬敬地请上列祖列宗的。桌上摆满了年饭后,她要给七八个酒杯斟上酒,然后就在桌边跪下来,叩头祈祷。我问过她,那七八个酒杯有什么讲究没有,她居然一口气说出了每杯酒敬的主人是谁——那些故去的上辈的身份及姓名,一个也不少,她都铭记在心。我又问,那么叩头数又有什么讲究?莲花同样不含糊,给谁叩了几个,她清清楚楚,至于祈祷了些什么,她就一字不说了。有一年,她叩头祈祷着,后来竟趴在地上哭泣起来。我赶紧把她拉起身问她怎么了,她满脸泪水地告诉我,她太想念公公他老人家了,不是他老人家的帮助,咱俩哪有今天啊;咱俩如今过上的好日子,不是他老人家的庇护照应,哪会有啊!可是他老人家却早早地走了……说得我当场泪崩。

莲花啊,如今我可没本事置办什么年货啊,不,是我根本做不了啊!你要替我到列祖列宗那里说一声,不是我不想,是真的不行啊。我的身体快垮了,连这个年能不能过得去,我心里没底儿啊!你不要埋怨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上,我是没办法啊。我的冰箱里只剩下最后一束面条了(那还是我一个月前从超市买来的),还有几根火腿肠,可能还可以吃上几天吧,几天后怎么过,我脑子里也还没想好呢。你在那里还好吧,应该还好的,你有公公照顾着,还有婆婆照应着,不,还有你的父母、亲眷们,你应该不孤独吧?可我——孤独啊!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不是一个娇气的人,我是扛得了苦忍得了疼的人,可是,孤独这个东西太可怕了,我从没想过,到了我七十多岁以后会遭遇这样的人生境界!我就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一个人,如今连找个能说上话的人儿也没有啊!哦,不说这些了,忘了告诉你,耀强和他媳妇,还有你的孙子宝儿今年不回来过年了,雪梅的父母要去深圳跟他们在一起过年——那对老夫妻也应该去跟女儿女婿和外孙在一起过个年了!——莲花啊,你要是能回来看看我该多好啊,帮我做点肉丸子,我太喜欢吃你做的肉丸子了,又香又酥又脆,这世上就没有比你做的肉丸子更好吃的东西了,我在梦里只要一梦见它还直流口水呢。

下雪了,是傍晚时候下的。满天的雪花飘落下来,仿佛在灰暗的天穹里憋了很久才挣脱出来。广场上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暮色也随之黯淡下来。我吃惊地看到,一对熟悉的人影儿正从刚刚布满银色的广场上穿过。那不是齐婶和那个老不正经的老孙麻子吗?齐婶穿着厚重的粉红耀眼的羽绒服,脚上一双深色深筒皮靴,双手缩在袖筒里,一步一晃似的,旁边的老孙麻子穿着黑呢大衣,仰着头,迈着夸张的八字步,挥舞着双手,像是要把天空的飞雪抓住似的。他们一直在说着什么,齐婶突然停下来,笑弯了腰似的,老孙麻子更加兴奋了,就在她旁边的雪地上手舞足蹈起来,像发了神经……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是不是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拉上窗帘,开了灯,打开电视,中央三套“星光大道”节目,一个农村来的歌手讲述完了自己的家史,评委们在点评。我要去检查一下家里所有的门窗是否关严实了,今夜气温会下降很多。等我走回客厅时,电视上那个农民歌手好像获奖了,画面上全是鼓掌的人,画面又切到那个农民歌手热泪盈眶的脸上。我突然想到要把空调打开(我几乎都忘掉了家里还有空调这个东西)。我在茶几上找了一遍,没有,想了想,在电视柜里继续找,终于在旮旯角找到了那个遥控器,然后对着挂在电视机后面墙壁上的空调机按了开关键。空调机轰轰响了起来,像是发了脾气,但就是没一点热气传出来。我踮脚去看,原来空调机还罩着(哪年)包裹上的那层塑料膜里——这也是莲花生前就留下的习惯,夏天过完就把空调机用塑料膜包裹起来,冬天到了零度以下才可以启用;等到了春天,空调机依然要用塑料膜包裹起来。如此,周而复始。我拿来椅子站上去,想着要把那层塑料膜拆下来,但一只脚踩上椅子后,另一只脚却怎么也提不上来。我一阵晕眩,赶紧抓住椅背,那一刻险些跌倒下去。我又坐回到沙发上,喘得又粗又急,胸口也剧痛起来。早知道(哪年)秋天时就不该给它罩上塑料膜,还绑得那么结实。算了吧,就让它关着吧。

提起这台空调,那还是十二年前耀强回来时给买的。那年夏天,真是热得无处安身,儿子一进家门就问,怎么也不装个空调,这么热的天?我看着莲花,她装作没听见(其实是莲花不舍得买;她老是说,过去没空调的日子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吗?)——儿子明白了,于是放下行李就出了家门,后来领着几个安装工当天就把这台空调机安装好了。这以后,我和莲花也就在最热和最冷的日子里才享受它,说实话,四季里,它大多时光都还是被那层当初包装它来时的塑料膜包裹着。

早点上床睡吧。是的,睡下比干什么都好,睡下就踏实了。我去卫生间把那个小洞口的碟子里和小碗里分别放上一小截火腿肠和半碗清水——快过年了,小东西们也该吃点好的。这一夜显然是漫长而寒冷的,我要躲进被窝里就不会觉得冷了。我关了电视和客厅的电灯,进了卧室,开了灯,随手关上房门,哦,这昏黄暗淡的卧室里,竟也变得这么冷啊。我走到床边,想摊开被褥,却觉得那一床被褥重似千斤,根本就挪不动,我只得一头倒在床上,伸直腿,一点一点将被褥拽扯着,盖上身子。我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着,终于摸到了开关,总算把灯熄灭了,心里居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成就感。黑夜淹没了房间里的一切,我的心一下子静寂下来;我大口喘息着,就像攀登者终于登顶了一样,感觉把自己终于弄得妥当了、安全了、落实了,也就是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害怕了——甚至可以说,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了,哪怕是那个令人恐怖的死亡地狱!

要是现在能跟耀强说上几句话就好了(我已经想不起我的那只整天都没有声响的手机现在在哪儿了,不,是我的脑子里已经快要想不起任何事情来了)。最好是能跟宝儿说上几句话,我要告诉他,他太爷爷的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太爷爷还有好多故事还没来得及说。是爷爷没有机会对你说了,包括你太爷爷当年的出生入死、勇敢杀敌,他是战斗英雄,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活过!跟你太爷爷比,你爷爷就差远了,不,是平庸多了,当了一辈子普通工人,那个工作还是你太爷爷凭着当年在战场上与战友结下的生死情谊和革命功劳得到了领导的额外关照才得来的。你太爷爷除了那次求过人,他这一生都光明磊落,一辈子都是好样的,就是晚年的死也是烈士!你爷爷我没有你太爷爷那样的大功劳,但爷爷一辈子的工作也是好样的,年年当先进,吃苦耐劳,不抱怨不牢骚,跟你奶奶相爱了一生,不离不弃,同甘共苦,养育了你的父亲,把他培养成人,读了大学,他是个好儿子,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宝儿啊,将来是属于你的,你要幸福健康地成长,你会比我们这一代,还有你太爷爷太奶奶他们过得更好,爷爷要告诉你的只有一条,要像你太爷爷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窗外,好静啊,雪还在下吧?这么大的雪,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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