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肾填精通痹法治疗间质性肺疾病经验
2021-09-26陈申达蒋锋利蔡松孔维鑫张晶任士杰王金娥张立山
陈申达 蒋锋利 蔡松 孔维鑫 张晶 任士杰 王金娥 张立山
间质性肺疾病(interstitial lung diseases,ILD)是一组以炎症和肺纤维化为特点的弥漫性肺疾病的总称,病变以肺泡壁为主并累及肺泡周围组织和与之相邻的支撑结构。临床可见干咳,进行性呼吸困难,伴肺弥散功能减退和不同程度的低氧血症,胸部高分辨率CT对本病的诊断与评估意义重大,通常早期即可见到小叶间隔增厚及磨玻璃影改变。治疗上西医采用激素、免疫抑制剂、抗纤维化、抗氧化、肺移植等,但不同类型的ILD治疗及预后不尽相同,有些(如特发性肺间质纤维化)对激素、免疫抑制剂反应差,也有部分患者因出现药物不良反应而停药[1]。中医通过辨证施治随证加减,在早期改善症状、进展期延缓病情恶化、晚期减轻并发症等方面具有独特优势。
据其临床症状表现,本病可归属中医“肺痹”“肺痿”范畴,肺痹多实,肺痿偏虚,有学者认为本病初期发为肺痹,终末期以肺痿为表现[2]。而临床中肺痿与肺痹又可相兼为病,痹中有痿,痿中有痹的情况更为多见[3-4]。笔者通过临床观察发现,ILD患者多涉及肾精亏虚,邪气痹肺的病机特点,因而针对这部分患者,处理好滋肾填精与宣通肺痹两者的关系尤为重要,进而提出滋肾填精通痹一法。
1 中西医对ILD肾虚肺痹的病机阐释
1.1 肾精亏耗是形成ILD的本虚基础
“阴者,藏精而起亟也”(《素问·生气通天论篇》),“精化为气”(《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夫精者,身之本也”(《素问·金匮真言论篇》)。阴藏精于内,不断地化生气,是构成人体和维系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肾中所藏之精,又为五脏六腑之精的根本。从肺肾的关系来看,肾主纳气,肺司呼吸,生理上金水相生,经脉相连,“肾足少阴之脉,……其直者,从肾上贯肝膈,入肺中……其支者,从肺出络心,注胸中”(《灵枢·经脉》)。若肾精匮乏,一方面影响肾的纳气功能;另一方面肾精不能上滋于肺,肺体失于肾水濡润,进而导致肺叶痿弱不用。此外,《灵枢·营卫生会》云“卫出于下焦”,卫气实际上是根源于肾的。《素问·四时刺逆从论篇》中有少阴不足则病肺痹的相关记载,《冯氏锦囊秘录》言:“足于精者,百病不生,穷于精者,万邪蜂起。”皆提示肾精亏耗,卫气化源不足,也是构成外邪痹肺的前提条件。现代研究表明,中医的“肾”与人体内分泌代谢、免疫调节机制等相关,肾虚容易导致自身免疫功能紊乱而发病[5]。ILD患者也常因肾虚摄纳失司,出现气短、乏力、进行性呼吸困难等表现。
1.2 邪气痹肺是ILD发病之标
笔者认为引起ILD的邪痹,依据来源及病机特点的不同,有以下两种情况:(1)风寒暑湿等六淫之邪初犯人体肌表,由外而内,痹阻肺脉。《素问·痹论篇》记载了“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皮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肺”。叶天士在《素问》基础上,提出六淫致痹说:“肺为娇脏,凡六淫之气,一有所着,即能致病。”(《临证指南医案·肺痹》)可见外邪之至,会使肺“失其清肃之令,痹塞不通爽”,遂成肺痹。临床见到的一些结缔组织病患者合并肺间质改变时,既出现咳嗽、喘息等肺痹症状,又表现有发热、皮疹、关节疼痛、肌肉酸疼或无力、口眼干燥等,可认为是外邪(风、寒、湿、燥等)痹肺的征象。ILD早期多见此类型,此时肺痹尚轻,病多在气分。(2)脏器虚损,气虚无力帅血以行,瘀血痹阻肺络,阻碍新血生成,日久凝滞而干,形成虚劳“干血”病机,瘀血痹阻,络气不通为“实”的一面,气血不充,络虚不荣为“虚”的一面[6-7]。目前的实验研究证实,应用中药搜剔肺络、缓中补虚的方法对肺纤维化大鼠有一定治疗作用[8-9]。干血痹阻肺络,临床可见干咳、胸满胁胀、肌肤甲错、面色黧黑、口唇发绀、舌质紫黯等表现,胸部HRCT常以蜂窝肺为特点,病变往往进展至肺间质纤维化阶段,此时邪痹较重,病深及血分。
1.3 肺间质纤维化进展过程与“肾虚”“肺痹”密切相关
现代医学将“肾虚”“肺痹”等中医概念与ILD的发病机制联系起来,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广泛深入研究。中医学的“肾”涵盖了机体免疫、内分泌(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生殖系统等功能。有学者研究发现,肾虚动物模型中辅助型T细胞2(T helper 2 cell,Th2)细胞因子、白细胞介素(interleukin,IL)-4、IL-6升高,辅助型T细胞1(T helper 1 cell,Th1)细胞因子、γ-干扰素显著降低,T淋巴细胞亚群呈Th2优势的免疫功能紊乱[10]。Th1细胞通过调节分泌γ-干扰素,可拮抗肺纤维化的形成,起到保护作用;Th2细胞因子释放的IL-4、IL-13等,能够刺激成纤维细胞增殖、胶原生成和成纤维细胞向肌成纤维细胞分化,促进肺纤维化发生,肾虚时上述免疫平衡的打破,与ILD发病机制中的炎症损伤及异常修复有关[11]。“痹”者,闭也,有阻塞之意。形成肺痹的病因可以是外邪内舍于肺,如颗粒、粉尘、烟雾等外源性致病因素吸入,导致转化生长因子-β1、血小板衍生生长因子、IL-4、IL-13等生长因子及细胞因子释放,基质金属蛋白酶/组织金属蛋白酶抑制剂失衡,肺泡上皮损伤,细胞外基质沉积,闭阻于肺络;也可以是内邪干肺,体内释放多种炎症介质,抑制降纤途径,促纤维效应等机制,形成血液高凝及组织缺血、缺氧的病理状态,促使血管内皮细胞生长因子、肺组织转化生长因子-β1的大量激活[12]。“肾虚”与“肺痹”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最终导致肺间质纤维化的发生。
2 动静结合是滋肾填精通痹法的配伍特点
“其实者,散而泻之”“精不足者,补之以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肺痹属实宜通,肺痿本虚当补,故滋肾填精通痹法的用药必定符合动静结合的规律。常用动药宣通肺痹,包括:麻黄、桂枝、防风、防己等,另如水蛭、地龙等虫类搜剔肺络之品,亦属动药范畴;常用静药滋肾填精,如:生地、熟地、枸杞、补骨脂、核桃仁、菟丝子,还可增入鹿角胶、阿胶、蛤蚧等血肉有情之品。动药可制约静药的滋腻,静药可防动药太过耗散,动静结合,相得益彰。因其以肾精亏耗为本,肺为邪痹尚轻,故在药量上动药与静药当有所差异,意在处理好滋肾填精与宣通肺痹两者的关系。一般滋肾填精的静药剂量稍重,而动药当以小剂宣通为宜。若肺痹较重或瘀血明显者,可适当增加动药以宣通气血。动药之中多包含有风药,外能祛风散邪,走表护卫,内能流通血脉,通肺痹以治标。静药可滋肾填精以治其本。故动静药结合往往能标本兼顾,外内同治。
3 滋肾填精通痹法的常用方剂
3.1 防己地黄汤兼通络祛湿之效
防己地黄汤出自《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治病如狂状,妄行,独语不休,无寒热,其脉浮。”历代医家根据“如狂状”“妄行”“独语不休”,广泛运用于神志病,通常见到患者有长期失眠、焦虑、抑郁等症状。ILD患者若为肾精亏虚,肺脉痹阻,治疗当滋肾填精,通利血痹,防己地黄汤恰合此种病机。方中之生地可“逐血痹,填骨髓”(《神农本草经》),原方重用至二斤。桂枝色赤入心,合生地交通心肾,合甘草辛甘化阳,能宣通上焦心肺气机,令血脉流通。ILD多以干咳为主,风燥、阴虚多见,防风既为风药润剂,胜湿而不伤阴,祛风理气而不燥,又可走表固卫以御外邪。防己能通络祛湿,张隐庵《本草崇源》谓其:“气味辛平,茎空藤蔓,根纹如车辐,能启在下之水精而上升,通在内之经脉而外达。”因方中有针对湿邪的防风、防己,故防己地黄汤在滋肾填精通痹法之下又兼有祛湿的作用。
3.2 阳和汤法更能温阳祛痰散结
阳和汤出自《外科全生集》:“治鹤膝风,贴骨疽,及一切阴疽。”方名冠以“阳和”,取其阳和一转,阴凝自散之意,因而全方温阳力量更强。方中重用熟地一两滋肾填精,配伍鹿角胶温养精血,若气血虚甚,也可将桂枝易为肉桂以鼓舞气血。形体丰腴,咯吐白痰,手足易冷,大便易不成形,舌暗胖苔白腻,脉沉细等阳虚痰凝的患者用之,可改善其体质状态。白芥子能祛皮里膜外之痰,涤除肺中痰涎,配麻黄、桂枝发越阳气,炮姜温中阳,秉仲景“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之大法,因此阳和汤在滋肾填精通痹的基础上,更兼温阳祛痰散结之功。现代研究表明,某些补肾药如补骨脂、核桃仁、蛤蚧等均具有增强免疫力、镇咳、平喘的作用[13],在治疗ILD时可随证加减使用。
3.3 炙甘草汤功擅疗肺痿定咳喘
炙甘草汤涉及3处条文,《伤寒论》177条“伤寒,脉结代,心动悸,炙甘草汤主之”;《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治虚劳不足,汗出而闷,脉结悸,行动如常,不出百日,危急者,十一日死”以及《金匮要略·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脉证治》“治肺痿涎唾多,心中温温液液者”。观“虚劳”“肺痿”“脉结悸”可知,此型ILD患者多兼心律失常的表现,上焦津液极度匮乏,下焦阴不能支,身体产生虚性代偿,故见消瘦,心悸,汗出而闷。此时,肺痿涎唾多,已无痰液生成,《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描述为“息张口短气者,肺痿唾沫”。炙甘草汤重用生地一斤,与阿胶相伍,共奏益肾填精之功。阿胶为血肉有情之品,《本草新编》谓其“止嗽”“定喘促”“坚骨滋肾,乃益肺之妙剂”。麦冬、麻仁、人参、甘草、大枣补养阴血,桂枝配生姜,复以清酒浓煎,宣通上焦阳气,推动血行,且能散寒通络。岳美中先生也用本方治疗咳喘、涎唾多、心中泛泛恶恶者,确有良效。全方阴药共占七分,而阳药仅三分,如岳老所言:“阴药非重量,则仓促间无能生血补血,但阴本主静,无力自动,必凭借阳药主动者以推之勉之。”[14]
4 病案举隅
4.1 防己地黄汤治疗间质性肺炎
患者,女性,62岁,2018年9月6日因“干咳气短1年半”就诊于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张立山诊室。2016年12月当地医院查肺功能(2016年12月13日):第一秒用力呼气容积占预计值53%,一秒用力呼气量/用力肺活量比值98%,中重度限制性通气功能障碍,小气道病变为主。胸部CT(2016年12月23日)示双肺可见斑片状及条索影,以双下肺为著,右肺下叶外基底段小空腔影,纵膈内可见轻度淋巴结肿大。查体:双肺底可闻及少许爆裂音。诊为间质性肺炎,予激素治疗后症状改善。后当地胸科医院予每天一次口服强的松30 mg/次,两个月前减至每天一次、5 mg/次维持剂量。辅助检查:胸部CT(2018年9月1日):双肺下叶见絮状密度增高影,边缘模糊,双肺炎性病变。刻下:爬2~3楼便觉气短,阴天时感胸闷,无咳嗽,痰少,眠差,晚间10点能入睡,半夜醒来后难以入睡,纳可,口干,偶有口苦,大便正常,近日小便不利,久立后双腿不自主打颤。舌胖淡红苔薄腻,脉右沉细弦,左寸关沉细尺弱。中医诊断:肺痹(肾精亏虚,肺脉痹阻)。处方:防己6 g、炙甘草6 g、桂枝10 g、茯苓12 g、防风10 g、熟地黄90 g,颗粒14剂,水冲服,日1剂,早晚分两次服。
2018年9月20日二诊:患者平卧时胸闷症状改善,痰可排出,爬二楼仍有气喘,睡眠好转,二便调,仍觉口干,伴阵阵汗出。予前方加生晒参12 g、麦冬15 g、五味子10 g,再进21剂,服法同前。服药后患者平卧基本无胸闷,睡眠明显改善,二便调。
患者此后的治疗均在防己地黄汤的基础上加减,随访过程中病情一直稳定,胸部CT(2019年9月19日)示斑片及条索影较前明显吸收。肺功能(2020年6月16日)检查:第一秒用力呼气容积占预计值83.4%,一秒用力呼气量/用力肺活量比值102.9%,轻度限制性通气功能障碍,小气道功能异常,弥散量轻度减低,肺一氧化碳弥散功能70.8%。激素已减至5 mg,隔日一片,自诉服中药以来基本未感冒、无咳嗽,既往上2楼即喘,现可外出跳广场舞。
按 本案患者久咳肾虚精亏,摄纳失常,表现为进行性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外加长期服用激素,耗蚀阴精,肾水匮乏征象展露。肾精亏虚,阳无以化,气化失司,故见小便不利;水亏则肝木失和,筋脉失养,虚风内动,故患者久立后出现双腿打颤;下焦真阴不足,心肾不能相交,则又苦于夜间眠差;肾水不能上滋肺脉,正气虚馁,肺脉为邪所痹阻,形成肾虚肺痹之病机。笔者团队选用防己地黄汤加减,考虑本患肾精亏损为主要矛盾,生地清热养阴有余,而滋肾填精不足,故将方中的生地易为熟地,大滋肾水,更能切中病机,加茯苓祛除饮邪。二诊患者症状好转,仍口干汗出,予前方合益气养阴之生脉散。守方加减调治,患者肾精渐充,正气恢复,肺痹得以宣通,故干咳气短症状随之减轻,复查影像学及肺功能较前明显好转,精神状态也大为改善。
4.2 阳和汤治疗间质性肺炎
患者,女性,33岁,2018年4月19日来诊:于外院查胸部CT示:双肺胸膜下多发片状磨玻璃密度影及索条影,双肺间质性改变。刻下:咳嗽,咳痰,量少,色黄质黏,胸闷,偶有憋气,体丰,肤白,手足易冷,伴口干,咽略干,大便成形,既往月经极不规律,推迟,甚至半年一行,偶尔身起疹。舌黯苔薄,脉沉细滑。中医诊断:肺痹(阳虚痰凝,瘀血内阻)。处方:鹿角胶10 g、麻黄6 g、桂枝15 g、炮姜6 g、熟地黄30 g、白芥子6 g、炙甘草6 g、赤芍10 g、桃仁10 g、茯苓12 g、牡丹皮10 g、蒲公英30 g,颗粒14剂,水冲服,日1剂,早晚分两次服。
2018年5月3日二诊:病情平稳,晨起咳出少量黄痰,胸闷明显减轻,手足易冷,口微苦,大便成形,身未起疹。舌淡红苔薄,脉沉细。前方去蒲公英,加黄芩10 g、鸡内金10 g,颗粒14剂。
守方加减直至2019年6月20日复诊,患者自诉服药期间病情平稳,胸闷、憋气较先前有明显改善,月经基本1~2月一行。此次复查肺功能(2019年6月14日):第一秒用力呼气容积占预计值78%,一秒用力呼气量/用力肺活量比值84%,肺一氧化碳弥散功能72%,用力肺活量3.33 L。胸部CT(2019年6月20日)与先前对比,双肺胸膜下多发片状磨玻璃密度影及索条影,较前部分吸收好转。
按 本例患者单纯口服中药改善病情。患者体丰、肤白、手足易冷、脉沉细滑,阳虚是其根本体质状态。阳虚寒痰凝滞,痹阻肺脉可发为肺痹,症见咳嗽、咯痰、胸闷而胀。寒凝胞脉,肾精亏损,冲任失调,因此患者的月经始终推迟,甚至半年一行,故选用阳和汤温阳化痰,因阳虚脉络失于温养,气机又为寒痰所遏,肺脉趋于凝滞,复以桂枝茯苓丸活血通痹。两方合用,既可温肾阳,填精髓,又能通肺痹,化痰涎,令阳气壮旺,肾精充足,气血流通,阴凝自散,故药后胸闷、憋气症状得以改善。
5 讨论
ILD是一类涵盖了200多种可导致肺纤维化疾病的总称,肺组织的纤维疤痕可引起肺功能不可逆的减退。近年来西医在抗纤维化药物的研发上有所突破,即便如此,它的作用仍然有限,且价格昂贵,难以长期维持治疗。基于此,中医方面需不断探索,丰富ILD的现代病机理论,归纳总结新的治疗思路与方法。本文论述的滋肾填精通痹一法,针对ILD“肾虚”和“肺痹”两个方面,采用动静结合的组方思路,临床可选择的药物组方较多。一些方剂如防己地黄汤、阳和汤、炙甘草汤等,在治疗ILD上共同蕴含滋肾填精通痹之法,却又同中有异。因此对同样是肾虚肺痹的ILD患者,还应辨清病邪性质,结合患者自身的特点,有针对性地选方用药,方能切中病机,提高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