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创新
2021-09-24宫兆冬
宫兆冬
内容提要:纵观中国书法史,能开一代新风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书家屈指可数。唐代书法大家颜真卿将忠义不屈的人格和雄浑刚劲的艺术品格完美地结合,确立了他在书史上足以与王羲之比肩的崇高地位。颜氏书风自形成后影响了大批书家,唐代晚期的柳公权,“宋四家”中的苏、黄、米,以及明代的董其昌都深受颜体书法陶染。清代学颜闻名者更有其人,道州何凌汉、何绍基父子就以颜体为根基,融古汇今,终成自家风貌。
关键词:颜真卿;何凌汉;何绍基;蝯书
颜真卿(709—785),字清臣,官至太子太师,因爵封鲁郡开国公,世称“颜鲁公”。颜真卿最为人熟知的是其书法艺术,尤其是他的楷书,一变初唐清挺瘦硬之风,创立了雄强博大、浑厚丰腴的新格调。颜体行草引入篆书笔意,结构方正圆润,气势恢宏,是书法史上继王羲之后的又一高峰。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说:“惟唐初既胎晋为息,终属寄人篱下,未能自立。逮颜鲁公出,纳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铸万象,隐括众长,与少陵之诗、昌黎之文,皆同为能起八代之衰者,于是始卓然成为唐代之书。”颜真卿的书法兼收并蓄,开拓创新,代表着有唐一代的时代风貌,在历史长河中独树一帜,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唐代之后,师法颜真卿而卓有成就者当首推“宋四家”。冯班在《钝吟书要》中说:“宋人作书,多取新意,然意须从本领中来。米老少时如集字,晚年行法,亦不离杨少师、颜鲁公也。”又说:“颜行如篆如籀,苏、米皆学之。”宋初阁帖兴起,“二王”书法辗转摹勒,与真实面貌差之千里。苏、黄、米、蔡四家以唐碑入手,上溯魏晋,遂开一代新风。由于“宋四家”及当时名流推崇,士俗争相临习颜书,使得“颜书在宋最为显赫,一代书家无不受其影响。编次鲁公文集之风也随其而起”。有清一代,学颜能入其堂奥者有刘墉(1719—1804)、钱沣(1740—1795)、伊秉绶(1754—1815)。他们既能得鲁公笔法、结体之灵妙,又能自出新意。除此之外,还有以学颜而闻名者,当以湖南道州何凌汉、何绍基父子为代表。何氏父子书学鲁公,家学传承,探源篆隶,终以高超的技巧和孜孜不倦的探索,造就出风靡一时的“蝯书”。本文旨在厘清何氏父子对颜体书法的继承,以及他们如何转换应用,从而形成自我面貌。
一、湖湘名门,翰墨世家
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支文化主干开始不断细分,形成了不同区域的文化。在众多的区域文化中,湖湘文化是极具特色、极有分量的一部分。在各个历史时期,湖湘大地都会涌现出一批有影响力的文化人才,有的甚至数代传承,形成具有特色的文化世家。其中清代中晚期声名赫赫的道州何氏家族,就是这一区域里重要的文化世家。
道州何氏家族,从一代名儒何凌汉始兴盛。何凌汉(1772—1840),字云门,号仙槎,清嘉庆十年(1805)乙丑科殿试获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此后他平步青云,“九掌文衡,五权冢宰,四派经筵直讲”,官至户部尚书,谥“文安”。何凌汉饱读诗书,不仅拥有深厚的朴学功底,还兼修经世致用方面的学问。这也使他进入官场后,面临诸多高难度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问题都能够临危不乱、从容有度。在书法方面,何凌汉也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身处馆阁体盛行的年代,秉持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何凌汉必然要学习馆阁书风以应考试。但是馆阁体至乾嘉年间俨然形成状如算子、呆板雷同的形态。何凌汉以其渊博的学识和敏锐的判断力,取其优而弃其劣,与当时千人一面的试卷区分开来。据其子何绍基回忆:“先公廷对时名在第四,睿庙谓笔墨飞舞,拔置第三。”何凌汉高中探花,书法助了他一臂之力。何凌汉书法师法颜真卿,一是因为对颜真卿忠义的人格品质的崇敬,二是因为颜体书法宽厚博大,气势雄伟,符合儒家士大夫敦厚中和的审美。此外,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就镌刻在永州浯溪的石壁之上。作为出身湖湘之地的何凌汉,从小就常得见颜氏传世的“第一遗墨”,这对他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后来何凌汉教授儿孙书法,皆以颜体法帖为范本,以颜氏理论为依据。何凌汉共有四子,皆学有所成,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当是其长子何绍基。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蝯叟,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咸丰二年(1852)任四川学政,因其缕陈时务撼动了贵族集团的利益,被咸丰帝驳以“恣意妄言”,免去其官职。此后他游历各地,先后主讲济南泺源书院、长沙任城南书院,晚年于扬州书局主持校刊《十三经注疏》。何绍基书法继承家学,以颜体为根底,后学北碑,引篆、隶笔意入楷书,将取法秦汉六朝碑版的传统进一步发扬,并吸收阮元、包世臣等人的理论观念,从而获得了突破性的成功。何绍基的书法“标志着碑派书法的审美原则在各种书体领域的全面落实,对晚清书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被稱作是‘开光、宣以来书派的一代宗主”。
二、身教言传,博学鸿儒
何氏先祖曾在自家正房神龛上刻有一副对联:“记祖宗二字格言,克勤克俭;示儿孙两条正路,惟耕惟读。”这一耕读传家、书继世的联句作为家训,在何氏家族世代传承。何凌汉的父亲何文绘继承祖训,广泛收取古籍,刻帖碑拓,常以“食无隔夜粮,家藏万卷书”为傲。这些收藏的图书碑帖也对何凌汉、何绍基父子日后学有所成、艺有所获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
何凌汉的书法从理论到实践都效法颜真卿,其自幼目染浯溪石壁上的《大唐中兴颂》,磅礴的气势和巍峨的雄姿都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入仕之后,他也坚持临池,以颜体为基础,汲取褚遂良之灵动、欧阳父子之骨力。与同时代书家相比,他的书法透露出一种新的气象,给病入膏肓的科场馆阁书风注入了一丝清新之气。从何凌汉临摹的颜真卿《东方朔画赞》(图1)看,其用笔雄沉劲健,结体丰腴壮阔,端庄紧密,自始至终无一懈笔。王澍在《竹云题跋》中评颜真卿《东方朔画赞》道:“故神明焕发,而时出姿态,不失清远耳。”何凌汉临本深得此碑三昧,以王澍之语复评,亦不为过。从落款的时间来看,何凌汉此本临于道光十八年(1838),距其去世还有两年。几十年来,他宦海沉浮,历尽沧桑世事,人情冷暖,身处末世,内忧外患,却能洁身自好,不随波逐流。所以欣赏他这篇书作,我们还能从中感受到文人士大夫的骨气和镇定自若的静气。由此可知,何凌汉之所以一直效法颜体,不仅是因为他欣赏颜真卿书法的魅力,更重要的是看重颜氏忠君爱国的高尚品格。学其书,更学其人。何凌汉书法受嘉庆、道光两代帝王欣赏,彼时朝廷重大训诰典册多出其手。其中嘉庆十九年(1814)《全唐文》编纂完成,嘉庆帝亲自作序,而序文就是由何凌汉执笔。此外,皇帝还命他教授皇子书法,道光帝昱宁在潜邸时就学习何凌汉书法,御宇以后更是对何凌汉十分器重。何凌汉身居高位,声名远播,他的书法还常作为贵重之礼赠予外国来使,来使归国之后,人皆宝之。
何凌汉不仅是一名位高权重的官员,也是一位学贯古今的鸿儒。他十分注重自身修养及家庭管理。何绍基在《先考文安公墓表》中说:“律身严正,独坐必敛容。治家整肃如官府。以书名重海内,行笔遵古法。其庄敬日强,天性自然而加之人事焉。”受此家风影响,他的四个儿子都十分出色,在文史、书画领域都有所成就,时人将他们并称为“何氏四杰”。而其中成就最高、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当数其长子何绍基。这位被誉为“晚清第一书家”的大人物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成就,很关键的一方面就是严格的家教。何凌汉因书法博得探花郎,这对何氏家族来说不仅是荣耀,更是对子孙的示范。何绍基也由此认识到,书法是一门大学问,也是入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项技能。何凌汉进士及第后将妻子接进京城,何绍基由此开始接受父亲的言传身教。在书学上,何凌汉对何绍基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为了帮助何绍基养成刻苦学习的习惯,何凌汉每日给他规定临习的数量,何绍基能够终生临池不辍,完全得益于此。其二,书学鲁公,把握本质。颜真卿著名书论《论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将“横平竖直”作为书写准则,直通汉字源头,何凌汉一直将之奉为至理,也是他教育儿孙书法的基本要求。这一准则后来帮助何绍基追溯汉字渊源,开创一代新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三,攻读小学,服膺许、郑。何凌汉本身就是一位朴学大师,对文字、训诂、考证之学都有研究,他深知学书而不知其理,终难成大家。他引导何绍基读《说文》,把握汉字形成、发展、演变规律,为何绍基打下深厚的理论功底。正是父亲的家学秘传,让何绍基从理论与技法上都收获颇丰,也为其后来书法创新,形成别具一格的“何体”书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博观约取,厚积薄发
(一)精研唐碑,醉心鲁公
何绍基自幼秉承家学,书法从颜真卿入手。《清史稿》记载:“初学颜真卿,遍临汉、魏各碑至百十过。运肘敛指,心摹手追,遂自成一家,世皆重之。”他自己也说“廷策对亦以颜法书”,从而获得阮元、程恩泽等重臣硕儒的激赏。何凌汉早期让何绍基学习颜体书法,着眼点在于让他领悟儒家道统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追求,崇尚礼法秩序下的“敦厚中和”的美学理想。然而这一人生境界和艺术境界不會在短时间内就让他有所成就。成就的实现还需要积累一定阅历和学识,以及自身的不懈追求。
何绍基五体皆擅,其早期的楷书、行书都以颜体为基础。他遍习颜楷,于《麻姑仙坛记》所获最多。他曾说:“颜体各碑,意象种种不同,此碑独以朴胜,正是变化狡狯之极耳。”何氏书风以独特的回腕法营造出朴拙之趣,而内含丰富的变化和高超的书写技巧又使他的书法朴中见精、拙内寓巧。何绍基生平所收《麻姑仙坛记》大字、小字本数十种,他在题跋中说:“大小《麻姑坛记》,余弟兄每见即收,每于友于闲静时,出多本互相评赏,并它帖古拓纵横满几,色香无际,以为至乐。”他通过收集旧本,对比评赏,心摹手追,使得他的楷书日渐增益。他对用笔十分讲究,提按使转运用灵活,因此它的书法时常透露出空虚洒脱的神情。然而唐代楷书法度必备,宋元明以来无人得以超越。由于清代君王的喜好,天下士子无论学欧、学颜,都要归结到董、赵之面目,所谓“颜底赵面”“欧底赵面”,何绍基作为求仕学子中的一员,必然也脱离不了这一樊笼。
何绍基书法中成就最高、最能代表其精神风貌与自家风格的当数他的行草书,而他的行草又最得益于颜真卿的《争座位帖》(图2)。颜氏此帖苍秀遒劲,豪放跌宕,真力弥满,格调高雅。米芾称赞:“争座位帖有篆籀气,为颜书第一。字相连属,诡异飞动,得于意外。”何绍基临摹的《争座位帖》继承了颜真卿的篆籀笔意,以圆代方,保留了原帖中的体势和气息,线条浑厚丰腴,连带自然和谐。在学习过程中,何绍基还有自己的心得体会,他在《跋吴平斋藏(争座位帖)宋拓本》中说:“折钗股,屋漏痕,特形容之辞,机到神来,往往有之,非必谓如是乃贵也。有意为之,必成顿滞。至习颜书者,尤先习其庄楷,若骤摹是帖,即堕入恶道矣。”他学习颜真卿的“折钗股”“屋漏痕”的笔法,强调“机到神来”,若刻意造作,非但不能得其精奥,反而会呆板凝滞,了无生趣。此外,他认为学习此帖前应先将颜体楷书练扎实,不能因趋速而堕入轻俗。纵观何绍基临本,他的主张与实践完全一致,笔墨随着情致挥洒,迟涩凝练,厚重道劲,用笔极具节奏性,变化丰富。故而何绍基这一临本,不仅是历代名家摹本中的精品,更可算作一幅融入其个人特点的新书作。
(二)横平竖直,篆分遗意
汉字是点画、线条的规律组合,书法则是将汉字的内在美进行艺术性的表达。然而无论书体如何变化,总是要符合汉字基本的结体规律——横平竖直。颜真卿书论《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记载,张长史曾传授笔法,乃曰:“夫平谓横,子知之乎?仆思以对曰:‘尝闻张史九丈令每一平画,皆须纵横有象。此岂非其谓乎?张史乃笑曰‘然。又曰:‘夫直为纵,子知之乎?曰:‘岂不谓直者必纵之不令邪曲之谓乎?长史曰‘然。”何绍基初学书法时,他的父亲何凌汉就授他“横平竖直”四字箴言,而这四个字就是由此而得。在《跋崇雨龄藏智永千文旧拓本》中,何绍基言道:“先文安公藏宋拓本,临仿有年,每以‘横平竖直四字训儿等。余肄书泛澜六朝,仰承庭诰,惟以此四字为律令。”“横平竖直”既是一种书法文化观念,又是一种结字规律,同时也是一种运笔技巧。中国儒家传统观念讲求方正自守、中和中庸之美,而汉字中的“横平竖直”就是对这一思想的高度概括。“平”指平坦,“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直”指不弯曲,“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按照儒家文化观,横只有写平行才能表现出书写者公平坦荡的胸襟,竖只有写垂直才能体现出书写者正直磊落的人格。
将“横平竖直”作为一种结字规律和运笔技巧是何绍基溯源篆隶后得到的另一个启示。何绍基师从阮元,认为北派书法是中原古法,不失根本,始终保留着篆分遗法,“横平竖直”实则是从篆隶中衍生出来的。这一发现不仅使“篆分遗意”有了具体参照,规范了书写法则,同时丰富了“横平竖直”的内涵,促进了碑学的发展。作为一种用笔技巧,他要求“纯用笔心,不使欹斜”。这又回到了其少年时,在其父要求下临习颜书,中锋运笔,笔笔沉着,线条饱满圆润。这种运笔,实际上是对宋明以来帖学书法运笔方式的否定和摒弃。碑派陡起直落的运笔方式,强调点画的坚实厚重、气力饱满,揭示了碑学书法的本质特征,推动了晚清书坛碑派书法的转变和发展。
(三)取其所长,蓄己所需
何绍基学习书法,不囿于一代,不守于一家,虽宗碑而及于帖,重汉魏亦不轻于唐。数十年间,只要符合他的审美准则,含有篆分遗意的碑帖,他都一一临习,孜孜不倦,并借以改造自己的书法风貌。
何绍基以颜体书法为根基,早期书法皆是颜书面目,此由其所临《争座位帖》中可见一斑。此外,对何绍基书法影响极大是道光五年(1825)他于济南所得的《张黑女墓志》。此碑深具分书法度,结体疏宕空灵,形象却道厚精古。通过对《张黑女墓志》的临习,何绍基一变之前书风,他化篆分入楷,强化弧度,飘逸古雅,气度高远。在何氏书法革新过程中,《瘗鹤铭》也对他有着重要影响。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它:“用笔隐通篆意,与后魏郑道昭书若合一契,此可究心南北书者其参之。”何绍基三十年寻觅此碑,得后反复研磨,终成自家面目。
何绍基对于碑派書法的贡献,在于他将碑派书法的美学原则实践于各个书体之中,并在每一书体领域都取得了开创性成就。无论是他的篆隶还是楷行,都施以苍老的用笔、饱满的线质、灵动的姿态,他的书法也因此别具一格。
四、戛戛独造,自成—体
何绍基以颜真卿书法入手,经过父亲的示范及老师的指导,最终他将自己长期以来学书的感悟进行融合,以“篆分遗意”为准则,在诸体中全面推广,终以风格独特的“蝯书”,成就了自己在书法史上开宗立派的地位。
此外,何绍基还创立了回腕悬书的新笔法。历史上书家曾根据书写条件和自身情况创立了单钩法、撮管法、五指执笔法等执笔方法,这些方法一直被后世沿用。何绍基所创的“回腕法”令人耳目一新,但由于这一执笔方法要求“肘须平开,腕须圆抱,如射者之引弦,以大指头对食指作圆形,余三指与食指紧贴,平尖抓管于爪肉之际”。需要注意的是,这一书写方法严重违背了人体的自然习惯,这样的执笔,手臂一直处于僵硬状态,难以运动自如,因此这一方法历来备受争议。然而,何绍基就是通过自身努力,不仅克服了这违背常态的书写方式的弊端,并且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刘恒在《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中评价这一执笔法说:“何绍基最初使用这样的执笔法也许是出于探索古人笔法时的走火入魔之举,但最后终于获得成功,不能不说是其坚韧毅力和过人的自信心所支撑的结果。”
纵观何氏父子书法,他们首先取法颜欧,接而上溯先秦、秦、汉魏,最后通过自身的刻苦训练,勤奋进取,以家族之力量、个人之贯通,使父子二人成为道成年间的书坛巨擘,并创造出世所称道的“何体”书法,影响了晚清至民国百余年。时至今日,“何体”书法依然被人们热捧,争相临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