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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梦白与吴昌硕关系考

2021-09-24吕作用

书画世界 2021年7期
关键词:吴昌硕

吕作用

内容提要:一般认为吴昌硕与王梦白之间有师生之谊,而且二人的确有合作的作品存世。但在关于两人关系的叙述中,有着“门生”“指导”“受知”“从游”等多种说法。通过对一则新发现的史料进行分析,我们可以获悉,虽然吴昌硕对王梦白有过指导,但他并没有将王梦白收为门生,二者的关系应在师友之间。

关键词:吴昌硕;王梦白;师承;称谓

近年来,被称为“艺坛遗珠”的民国画家王梦白(1888—1934)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尤其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所藏的油画作品《王梦白像》被发现后,相关研究更呈现出不断深入的趋势。在《王梦白像》中,作为人物背景的是吴昌硕(1844—1927)的一副篆书楹联,这可能在暗示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关系。而关于王梦白的研究,也常常将他视为吴昌硕的门生,持这一论断的文章包括拙文《王梦白与陈师曾交游考略》、莫晓卫的《艺坛遗珠——民国花鸟画家王梦白》、周伟华的《民国名画家王梦白生平考述》、梁鸿的《胸中有墨须藏拙莫向人问论是非——王梦白历史地位再认识》,等等。当然,并非所有论者持此说。比如,现代“补白大王”、文史专家郑逸梅在其文章中便认为:吴昌硕弟子虽多,可考者也就陈晴山、诸闻韵、蒯子谷、陈健安、王启之、吴松龄、汪克钝、赵子云、陈师曾、徐星洲、刘玉庵、赵石农等人,显然没有把王梦白列入其中。

民国大画家吴昌硕是王梦白学艺路上的一位贵人,前者对后者的指授,都有确凿的史料佐证。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尚有未明之处。近年来,随着一些新史料面世,有必要对此问题进行单独讨论。因此,笔者将所搜集的资料略做梳理,结合同行的研究发现,对此做一考述。

一、合作及题赠作品中的信息

王梦白早年在衢州柯城灯笼店当学徒,据云,其兴趣却在绘画,并临摹吴昌硕的作品。后来,他到了上海,获吴昌硕亲自指授,并在上海画坛崭露头角。根据这一线索,今天如果要寻找王梦白与吴昌硕交游的“物证”,书画无疑是最重要、最直接的载体。幸运的是,在现存作品中,的确留存有二人合作之画作,主要包括两类。

一类是两人合作作画。这样的作品不多,目前仅见拍卖会上出现过的两件。北京保利2012年第19期精品拍卖会上有一花卉立轴《清供图》(135cm×65cm,年代不详),画着瓶花、果蔬、禽鱼等“年货”,上有吴昌硕题跋云:“蜡梅天竹晓窗前,送礼家家过瘦年。老缶、梦白合作。”另有一件被中投嘉艺等多家拍卖公司拍过的《篱间秋趣》(127cm×65cm,年代不详),也是吴昌硕与王梦白的合作作品。画有两只蹲着的小狗,一块巨石及数枝菊花,其跋语云:“秋风瑟瑟入篱落,无语黄花对景嘘。为惜金铃太无赖,寒英不系系韩庐。俊卿梦白合作,云间了公题。”题跋者“了公”,即杨锡章,松江人,曾参与讨袁运动,失败后在上海租界鬻书为生,有书法集行世。

另一类是王梦白画、吴昌硕题字。最具代表性的是现藏中国美术馆的《芙蓉水乌图》(图1),画中两只水鸟立于水中的石块上,一只正在昂头吞鱼,另一只探视水中的动静,右上角斜出数枝芙蓉花。上有跋语云:“水鸦喳喳不惯见拒霜之花。丙辰秋九月,梦白画、苦铁题字。”《京津画派书画精品集》中收录一件《九秋图》(图2),是一幅写意花卉作品,左侧吴昌硕的题跋点出系王梦白所画,跋曰:“三秋之美在我庭,指发梦白腕底灵,不有书之鬼,定有花之精。丙辰六月,昌硕题字。”另有《倭瓜图》(尺寸不详,1916年作),绘一架瓜藤中结出两个大瓜,下立三只公鸡。跋语也出自吴昌硕之手,曰:“倭瓜压(墙),凶年代粮,终胜一鸡一攘。丙辰夏,一亭指发,梦白画,老缶题。夺墙字。”另有见于中贸圣佳国际2012年秋拍图录的王梦白、程璋、吴昌硕、颜伯龙合作的《狸奴图》(151cm×81cm,年代不详),画一伏在石头上的猫看着头上的梅花,两只禽鸟似乎觉察到什么,正展翅飞离。吴昌硕的题跋曰:“狸如看花状可畏,两乌或者充肠胃。瑶笙、梦白、伯龙画,缶乱涂。”

在上述所有作品中,仅有的几件有年款的作品都署“丙辰”年,可知彼时正是王梦白客沪期间,也应是他与吴昌硕关系比较密切的时期。这些作品的存在,为王梦白与吴昌硕之间的交游提供了证据。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在这些跋语中,从未出现过一鳞半爪有关他们具体关系的信息。

二、王梦白与吴昌硕关系的几种说法

(一)“门生说”

如上所述,不少研究者将王梦白视为“缶翁门下一高足”。较早提出这一论断的是王梦白的学生王雪涛,他在《忆梦白师》一文中写道:

在窮困潦倒之中,他到上海拜吴昌硕为师,从此走上坎坷的艺术之途。吴昌硕为梦白亲书润格时曾经写道:“梦白王君嗜画成癖,古意横溢,活泼生动。”

因为王雪涛是王梦白的学生,他的话可信度比较高,因此这段话被广为征引。林树中先生在引用这段文字后按语说:“王雪涛为王梦白嫡传弟子,所记梦白师先生事当可信。”

实际上,关于王梦白“拜吴昌硕为师”的说法早在20世纪30年代便流传过,尤其在他身后的一些纪念性文章中。较早的见于画家王青芳的《王梦白画师》一文,其中提到拜师吴昌硕一事:

画师幼失学,习业钱庄。一日,见吴昌硕所画花卉,朝夕摹之。主者以其荒于业,除其徒籍,泣于路侧,无所得衣食。有好事者携之赴沪。植立吴昌硕之门,欲拜为师。门者不许通,俟吴昌硕送客时,掩袖跪乞为门下士。昌硕奇其貌苍古,试之画,颇得其神似,遂留之门下,称高足焉。

王青芳曾求学于北京艺术学校,虽然与王梦白“往来殊鲜”,但毕竟都是同道,且有师生之名分,所记事迹至少是平时圈子里听闻来的。浙江籍画家洪瑞先生的文章中也有类似的说法:

他到上海想求拜大画家吴昌硕为师,但又不敢晋见,经常徘徊于吴氏门外。有次值吴氏送客出门,他见机会难得,立即跪求吴收录为弟子。吴甚为惊讶,唤入家中进行测试,认为可以造就,即允其请。

王森然《记王梦白》一文中的记载与此极为相似:

有好事者携之赴沪,日伺吴昌硕之门,欲拜为师,门者不与通报,适吴昌硕送客还家遇之,遂跪拜为门下士。昌硕奇其貌,乃试之画,颇能得其神,故留之门下。

这三段文字所描述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具有丰富的细节,颇具传奇色彩,若非出自同一消息源,便是后出者对前出者的引述。与王雪涛说法一样,这几位作都认定王梦白是吴昌硕的门生。

(二)“指导说”

195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王梦白画选》,内页很薄,只有8幅作品。其中还刊登了一篇胡佩衡的文章《王梦白和他的画》,文中为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说法:“有一次,大画家吴昌硕看到了他的作品,认为他很有天才,加以赞赏,给予指导。这篇文章虽然写得比较晚,但胡佩衡是王梦白的同代人。作为金城的学生和湖社的发起人之一,胡佩衡与民国北京书画圈的关系自不待言,那么他对王梦白的了解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给予指导”也可理解为师生关系,但从亲密程度上讲与“收入门生”是有明显区别的,这说明了作者在遣词上的谨慎。

这一说法也为王松贞《忆先父王梦白》一文所沿用,她说:

廿多岁时,因失业,到上海谋生,得暇仍勤于绘画。一次上海举办各界画展,他画了一张走兽,拿去展览,居然得到好评。大家询问作者,才知是个青年。名画家吴昌硕认为他有绘画才能,给予指导。

王松贞是王梦白的女儿,但王梦白病故时她才5岁,所以不大可能记得她父亲告诉她的具体信息。但作为女儿,她在叙述其父事迹时,至少会保持一种恭敬和谨慎的态度。

(三)“受知说”

现存一则《当代画家小传·王梦白》在谈及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关系问题时用了“受知”一词,作者说:

(王梦白)学贾于吴越间,即喜作画,得片楮,随手涂抹,成有画意,虽无师承,而为人所不及。后至沪,受知于吴昌硕,又与海上题襟馆诸人相切磋,艺乃益进。

“受知”的基本含义是“受人知遇”,古人有“受知心有激,欲报意何长”的诗句。“受知”一词在具体的上下文中可以另做解释,但用在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关系这件事上,无论如何,其亲密程度都与“拜入门下”是不同的。这则小传发表于1925年,在同一个版面的上方,刊发着一幅王梦白的作品,题“王梦白画黄子美藏”,藏画者应该就是这则小传的作者“子美”。这么说来,作者所写小传内容,若非经过王梦白审核,也不至于伪造虚假信息惹他不快。因此,小传所言应该可信。

(四)“从游说”

有兩则史料用了“从吴昌硕游”来描述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关系。一则是周肇祥撰写的《王梦白先生墓表》,他说:

性爱绘画,垂髫弄笔,见者惊异。将弱冠,父使继业。非所好,暇辄涂抹。同侪恶而讥诃之,愤乃之沪,得从任伯年吴仓硕诸老游,画大进。

周肇祥是王梦白的友人,交往匪浅,因此对王梦白的了解颇深,加上“墓表”是非常严肃的文字,照理说他在提笔之际,必定严加斟酌。但令人费解的是,任伯年弃世时王梦白才8岁,不大可能已到上海跟他学艺。

另一则是姚茫父写的《王梦白小传》,有云:

幼学为商于沪上,旋弃去,从画家老辈黄山寿、任伯年、吴铁缶诸人游,得其指授,故所诣甚高,而笔势甚优。

姚茫父是王梦白的好友,日常交往颇多,且时有唱和。关于此篇小传,姚茫父在文中特别指出:“日本桥川时雄征传于梦白,梦白以闻,余为草此,遂书记梦白。后见语云:‘桥川已抄去,所书皆真语。”可见,姚茫父所写内容,是经过王梦白自己审核并认可的,因此可视为可靠的说法。但文中也提到了任伯年。

“从游”既有“跟人交往”的意思,也有“随从学习”的意思,鉴于两则文字都提到了任伯年,此处采取“随从学习”之意,即可理解为私淑。显然“从游”与“门生”不能画等号。

三、关于二者关系的讨论

通过对上述史料的梳理,至少有两个问题值得我们讨论:其一,不同史料对王梦白与吴昌硕关系的界定在遣词上有出入;其二,吴昌硕对自己与王梦白的关系的定位。

先说第一个问题。虽然说“受某人指导”“受知于某人”“从某人游”都可理解为与某人有师生关系,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些说法与“为某人门生”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不在于是否真正受教于某人,而在于双方对彼此关系的认同程度。古人在表达这种受教于他人的关系时,有“入门”“受知”“从游”“私淑”等不同说法。比如“私淑”,只是学生因敬仰某人而向他学习,作为老师的可能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学生存在,甚至后^可以私淑古人。因此,用不同的词语,并非否定事实存在的“教”与“学”的关系,而是在心理上表示师生间的亲密程度。

王梦白仅承认“受知于吴昌硕”“从吴昌硕游”,而不是“吴昌硕的入门弟子”,说明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到达那个程度。这也可从他居京后的日常表现中得到印证。

虽然王梦白在上海期间受教于吴昌硕,两人还有书画合作的互动行为,但移居北京后,王梦白极少主动表达与吴昌硕的关系。在此不妨以陈师曾做对照。陈师曾是“吴门高足”,他会主动表达这一身份,比如自取斋号为“染仓室”。因为吴昌硕别号“仓石”“仓硕”,那么“染仓室”就是他身上的一个标签。此外,他还不时通过赋诗和题跋表达对自己老师的情感。在民国早期,吴昌硕在画坛的地位如日中天,成为他的学生应该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如果王梦白也是“吴门高足”的话,他为什么不要这个光环?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

在谈吴昌硕对自己与王梦白的关系的定位问题之前,我们先回答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王梦白想不想成为吴昌硕的“入门弟子”?从上文所引“见吴昌硕所画花卉,朝夕摹之”“植立吴昌硕之门,欲拜为师”“掩袖跪乞为门下士”等描述中可以获得肯定的答案。但问题是吴昌硕愿不愿意收他为门生。这就回到了吴昌硕如何看待他与王梦白关系的问题。

按照王青芳《王梦白画师》一文的描述,王梦白守在吴昌硕的门口,趁他送客时上前跪拜,恳求收他为徒,吴昌硕试了一下他的绘画水平,就同意了。这虽然富有戏剧性,但缺乏仪式感。按照传统的拜师礼仪,欲拜人为师,需要介绍人引荐、奉赠束脩、行拜师礼,这才成为“入门弟子”。对王梦白而言,照这一套程序行拜师仪式肯定是没问题的,但吴昌硕同意吗?站在吴昌硕的立场分析,画得不错的想拜他为师的人遍地皆是,他怎么可能将所有^都收入门下?

笔者在民国旧刊中发现的一件作品,从中可以看出吴昌硕对他与王梦白关系的定位。1929年的《华北画刊》中有一件吳昌硕行书立轴,系其题赠王梦白之作,款识云:“梦白老兄雅属书。庚申秋,吴昌硕年七十七。”“庚申”为1920年,彼时王梦白已离开上海,移居北京。此时酬赠书作,说明二人间依然有往来。这则款识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吴昌硕对王梦白的称谓——“梦白老兄”。

按照传统惯例,师生之间的称呼是比较讲究的。吴小如先生在《称“兄”道“弟”及其他》中举的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他说:

50年代初,我一度给浦江清先生做助手,但我并不是受过浦先生亲炙的弟子。浦老在称呼上很讲究礼貌,当他注释的《杜甫诗选》出版要赠我一本时,在题款上曾大费斟酌,并跟我本人商量。浦老说:“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们只是年辈不同的同事。我送给你书,照理应写‘小如兄;可是你现在是我的助手,也算半个学生吧,写得太客气了反而显得生疏。你看怎么题款才好?”我答:“我现在就是您的学生,您千万不要同我客气。”最后先生是这样题的:“小如学弟惠存指谬,江清。”

从这则掌故中大抵可以看出“兄”还是“弟”在亲疏上的区别,有学者对此总结道:

长辈一般对比较生疏或年龄、地位相差悬殊的晚辈,才多以“兄”称之,客气之外,实也有自重身份的意味。而称“弟”,则是真谦,一般对及门弟子或极为相熟或比较看重的晚辈才使用,其中不无亲热或期许之意。

如果上述说法符合吴昌硕的本意的话,那么他可能只是把王梦白当学生辈,而不是及门弟子。也就是说,给予指导可以,师徒名分却不能随便。这或许就是吴昌硕在题赠王梦白的书法作品中称后者为“兄”而不是“弟”的原因。

王梦白是一个心气极高的人,自然不会因吴昌硕名气高就标榜自己是其门人,同时又不能抹杀受教于吴昌硕的事实。因此,当别人为他写小传时,他才认同“受知”“从游”等说法,但自己不会主动宣传这种关系。

不过,不将自己列于吴昌硕门墙不等于王梦白对前者不敬,更不能将此视为二人交恶。上文所引王青芳文中有言王梦白“稍涉猎颇足乱昌硕之真。昌硕忌之,不尽其传,遂愤而来此”,应不足信。否则,王梦白不可能在离开上海后还向吴昌硕求书作,吴昌硕也不可能在赠送作品后还称其为“梦白老兄”,更不可能为其亲书润单。

四、结语

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师生关系,似乎已获研究者的认可。但通过对史料的检索,我们发现事情并非没有疑义。在时人和后人的描述中,便出现过“门生说”“指导说”“受知说”“从游说”等几种说法。虽然这些说法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即王梦白曾经受教于吴昌硕,但他们的师生情谊究竟到达何种程度是值得探讨的。

经分析,虽然吴昌硕给予王梦白实际的指导,二人也时有合作,但在名分上,吴昌硕并没有收王梦白为门生。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王梦白与吴昌硕的关系在于师友之间,不过师的成分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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