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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文凭
——重点高校“00后”本科生的读研动机探析

2021-09-16朱彦珺

青年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重点高校读研文凭

朱彦珺

一、问题的提出

在2020年7月召开的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研究生教育在培养创新人才、提高创新能力、服务经济社会发展、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方面具有重要作用[1]。查阅研究生报考数据发现,2018年研究生报考人数为238万,2019年研究生报考人数达290万,2020年研究生报考人数高达341万人[2]。疫情所引发的国际格局变动也导致了国内研究生报考人数的进一步增长。

一方面是国家对研究生教育质量和使命的关注和强调,另一方面则是持续升温的“全民读研”热潮。在高校学生工作中,“我能否保研”“怎样才能读研”亦成为学生们关心的首要话题。笔者从2019年开始担任复旦大学某文科院系辅导员,所带学生是第一批进入大学校门的“00后”或准“00后”。经历了长达半年的疫情隔离,返校升入大三年级后,这些“00后”学生开始对未来感到焦虑与不安。对学生进行初步调研发现,有超过90%的学生都将“读研”作为毕业后的首选。然而,他们是否了解研究生教育的具体内容,又为何作出这一选择?作为有主见、有个性的一代,“00后”学生选择读研是出于怎样的考虑,“研究生文凭”对于他们的意义是什么,又如何影响着他们的行动?

既有关于读研或考研动机的研究主要侧重于“社会事实”背后的因果机制分析。在原因探究方面,兰亚明通过大样本的问卷调查发现,大部分大学生读研不是为了学术上的探索,而是为日后就业、工作着想,有提高就业竞争力、为走上社会提供缓冲等方面的考量[3]。万子君对学术型硕士研究生的求学动机进行了实证研究,通过“家庭社会驱动”“学位工作驱动”“学术理想驱动”三个变量的描述性和相关性分析,验证了“学术型硕士研究生求学动机非学术倾向较为明显”的假设[4]。在机制解释方面,赵延东将“考研”定义为“一种为达到向上流动的目的而进行的人力资本投资行为”,认为当“考研”的预期收益大于预期成本(包含社会地位、心理满足感和社会权力等因素)时,人们就会进行这一“理性选择”[5]。熊倪娟等延续了这一分析框架,从经济人的理性选择角度出发,联系教育与社会分层的社会学视角,解释了“考研热”现象背后的利益成因[6]。王莹运用科尔曼的理性选择理论,从行动者的目标、社会价值规范取向、行动者自身和资源四个角度,具体论证了大学生群体的考研行为是“理性选择”的结果[7]。陈云关注了非重点高校(1)根据陈云在文中所作的概念界定,我国高等教育分层主要是指形成了由重点大学、普通本科院校、专科院校、成人高等学校及职业技术学院构成的多层次办学体系,后四者属于“非重点高校”。本科学生的“读研热”,探究高等教育分层对读研选择的作用机制,指出由于非重点高校学生处于分层结构的不利地位,缺乏就业竞争优势等原因,非重点高校本科学生倾向于作出读研选择[8]。那么,在当前教育体系中,所谓占据有利地位、拥有丰厚教育资源和优势地位排名的“重点高校”为何也风靡“读研热”呢?笔者认为,无论是“理性选择”的理论,抑或从原因到结果的解释方式,都不能对该问题作出全面的解答。

本研究将延续重点高校与非重点高校的划分,对重点高校学生的读研动机进行探析,并有如下预设:重点高校本科生在就业竞争力方面处于优势地位,拥有丰厚的教育资源,不需要将“读研”作为进入排名更靠前的高校的渠道。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本研究更多关注学生们作出读研选择的过程,阐释“研究生文凭”这一符号对于“00后”重点高校本科生的多维度意义。笔者希望从局内人的视角出发,打开这一披着“理性”面纱的“黑箱”,将“研究生文凭”置于来自不同成长背景的学生的价值观念中,在“想学生之所想”的基础上更精准地应对大学生的生涯困惑。

二、概念界定与研究框架

从词源学角度看,“文凭”(credential,或可译为“凭证”)一词来自拉丁语,有“信任”(trust)或“赋予权威”(giving authority)的语义。学术和专业领域的文凭是为了证明学生成功通过特定的训练和考核而在某一领域具备了相应的知识、技能和能力。将“文凭”放入社会环境中考察,催生了“文凭主义”(credentialism)[9]概念,文凭背后的个人知识与能力被淡化,文凭本身被作为单位雇用员工或社会分层的普适性的抽象标准。韦伯在研究官僚组织时指出,教育领域的文凭被文化和政治语境所建构,文凭成为一种“专利”(patent),形成特殊的职位垄断,造就特定的社会分层[10]。布迪厄也曾指出教育文凭在社会再生产中所造成的、将个人的实际能力和天赋秉性抽离的“符号暴力”[11]。柯林斯在他的著作《文凭社会》中对教育系统扩张后的“文凭通货膨胀”(credential inflation)现象进行阐释,揭示文凭泛滥和贬值的历史[12]。

社会和文化的本质是符号,意义贯穿于符号之中。关于符号学的研究有索绪尔和皮尔士两种路径。索绪尔从共识的层面进行“关系”的研究,认为语言具有任意性,意义约定俗成,能指(signifier)与所指(signified)在心智层面相互转换。将这一结构主义的路径运用到社会科学的研究中,可以帮助寻找不同“社会文本”中的深层结构,发现较为普遍的价值意义,如既有研究中所陈述的,文凭是进入职场的“敲门砖”或阶层“向上流动”的标志。然而,就如索绪尔将历史、社会的规律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研究范式中割裂一样,这一研究视角下,个体在特定语境中的真实体验和实践过程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强调了“功能”,淡化了“体验”。本文希望将“研究生文凭”作为一个动态、多元且开放的概念,运用皮尔士的符号学路径(为与索绪尔的“符号学”区分,也称“指号学”[13])进行研究。作为实用主义创始人,皮尔士指出,人们关于任何事物的观念,就是对于其可感觉的效果的观念[14]。他的符号学路径强调具体的感觉经验而非客观与形而上学。如果说索绪尔在建构理论时舍弃了作为经验实体的“对象”(object)而仅留下了约定俗成的“概念-声音形象”,那么皮尔士则将“对象”重新纳入了研究视野,关注人与世界的互动,探寻符号所承载意义的表征方式。本文中的“对象”正是笔者作为本科生辅导员所管理的“00后”学生,他们正规划着未来的人生走向,憧憬而又迷茫。如果说“读研究生”是一闪而过的讯息,那么将其与具体的人与事相连,又会产生怎样的经验判断?下文中,笔者尝试进入学生们的感觉与观念世界,从象牙塔生活、身份象征、职业幻象等不同维度,深入挖掘研究生文凭对于重点高校“00后”本科生的意义。

图1 研究框架

三、研究对象与方法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笔者担任辅导员的、复旦大学某文科院系2018级学生,该年级中有近150名出生年份集中在1999年到2000年之间的学生,其中大部分是“第一批进入大学的00后学生”[15]。学生们在大学第一年接受专业大类通识教育,并在第二年确定专业方向。他们居住在校内集中的宿舍区,室友一般为同班同学。自学生进入本科第二年的学习以来,笔者在开展工作时发现他们的读研需求愈发强烈;2020年上半年疫情隔离期间,在帮助学生进行生涯规划、缓解部分学生的焦虑情绪的同时,笔者积累了相关经验材料、逐步聚焦研究问题;2020年9月,学生陆续返校并升入大三年级后,笔者针对这一现象开展了历时3个月的调查(2)感谢共同担任该班级辅导员的陈雨辛对本研究的帮助和支持。,深入了解重点高校学生在本科之后继续深造的动机及其成因。

研究方法及实施过程如下:

1.问卷调查法。在班内进行实名制问卷调查,回收有效问卷144份。在问卷中了解每一位学生的升学意向,并鼓励希望继续深造的学生写下自己“为什么想读研究生”的直观想法。

2.访谈法。在问卷调研的基础上,选取其中特别迷茫的14位学生进行一对一的访谈。在访谈中,尤其注意联系学生过往的人生经历和成长环境。一方面帮助学生厘清未来的规划,另一方面了解学生追求研究生文凭的动机,以及困惑所在。访谈的主要地点在笔者宿舍,时长在1到2小时不等。

3.参与式观察法。笔者和所带班级学生住在同一宿舍区,也曾就读同一专业,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在开展走寝、谈心等辅导员日常工作期间,笔者有意询问与了解了更多学生的想法,同时特别关注不同情境下学生们对读研的态度流露,用以佐证或补充访谈资料。

通过问卷分析和各类“读研”话语的分类可以发现,只有不到1%的学生是出于明确的学术追求或深造计划而选择读研,大部分学生感到迷茫、困惑,但又不得不应对——然而,他们却依旧将攻读本校研究生作为未来的第一选择,并由此引发了更深刻的不确定性与自我怀疑。下文旨在对“研究生文凭”这一符号所承载的意义进行深入阐释。

四、符号之重

研究发现,大部分学生对于“读研究生”这件事,都近乎“不假思索”,并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在学生的回答中,出现了诸如“顺其自然”“一直就这样想”“大家都读所以我也读”之类的话语。“读研”似乎成了一种布迪厄所言的“惯习”(habitus),嵌套在社会结构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却又心照不宣地指导着学生们的行动[16],使高等教育的秩序得以“再生产”[17]。通过深入访谈,进一步追问这种“思维定势”在形成过程中的主客体互动,可以发现大部分学生处于内在驱动、家庭期待和就业恐惧这三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外界意识形态的影响塑造了他们对“研究生文凭”这一符号的价值判断,从而影响了内心的判断和选择。对于学生们而言,“研究生文凭”的意义不再是“研究生”所接受的具体教育本身,特定主体对之有一定程度的抽离、美化或想象。观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张力让处在生涯关键抉择时期的“00后”经历着不同程度的迷茫和彷徨。下文将呈现“00后”学生对于研究生文凭的三种典型认识。

(一)文凭关联象牙塔生活

学生们的第一种认知是将研究生文凭与延长的学习时间相联系,进而将其理解为广义上对纯粹“知识”的追求。有学生表示,希望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研究生是因为“自己本科学的东西不够多,也学得不太好,所以想多读一下”,也有学生认为“以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读书了,应该多在学校待几年”。这类学生通常将研究生教育看作对本科阶段知识的补充,对学习本身拥有一定程度的兴趣,但大多没有找到明确的兴趣方向。对于大学的“内”与“外”,他们有着明确的划分,将大学理解为纯净的象牙塔,而选择读研究生就是向着象牙塔顶端“攀登”。由于始终处在较为简单的成长环境中,学生在臆想中将学习时间的长度等同于广义上知识掌握的深度,并与个人竞争力相关联。若对“文凭”一词本身进行词义分析,“权威认证”这一要素的分量被淡化,而“能力养成”与“学习过程”则被突出强调,正如一位有意从事媒体工作的学生所说:“其实我也不是追求这个文凭,只是觉得自己本科四年学的知识太少了,还不够在社会上立足。”

这样一种认知的矛盾之处在于,除小部分拥有明确研究兴趣的学生之外,大部分学生延续象牙塔生活的“规划”实则建立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想象”之上。“00后”学生们大多在“4+2+1”家庭模式(3)“4+2+1”指四位长辈、一对夫妻再加一个孩子的家庭模式。在笔者所带班级中,孩子的父母大多是“70后”或“75后”。城市户口的学生均为独生子女。下成长,从小受到长辈的关心和爱护,得到的是能力所及范围内最好的教育资源(如有学生表示,父母特意为她接受更好的教育而购置学区房)。这样一种成长模式使得他们与学校之外的世界接触较少,“读书学习”是过去成长过程中一成不变、至高无上的“历史经验”。虽然不少学生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兴风作浪”,但他们依旧对真实而又未知的“职场”心怀恐惧,认为与外出就业相比,“留在象牙塔里”是最稳妥的一种选择,“继续读书”的需求是经验与秩序互动的产物。于是,“绩点”不具竞争力的学生为“毕业后没有书读”而无所适从;而绩点较高的学生其实也没有清楚认识到研究生文凭之于个人发展的意义和价值,更倾向于“(在学校)多待几年考虑清楚”。一位成绩优异的学生表示:“(对未来的计划)其实就是看一下自己手上有几张牌、有多少筹码。既然可以得到,为什么要放弃保研(4)“保研”即直升研究生,不用经过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而获得就读资格。“绩点”是重要的参考指标。如徐菁菁在《三联生活周刊》的网络推文《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一文中所写:“他觉得这篇文章没写好,他的分数就不好,分数不好影响到整个绩点,绩点不好就保不了研究生。他接受不了事情不按照预想中那样进行。”来源: https:∥mp.weixin.qq.com/s/ilNVG-fabWHU34De5NPGSA,发布时间2020年9月19日。的机会呢?这是最顺的,付出的努力也是最少的。”——“最顺”代表着一种对熟悉环境的依恋,正如另一位学生幽默的自嘲:“发现做生意和当官都挺麻烦的!”

(二)文凭象征身份荣耀

学生们的第二种认知是将研究生文凭看作身份的象征,将家庭甚至更广泛的社会关系纳入进来,并将其视为一种近乎“使命”的追求。在“现代化”浪潮席卷整个社会的今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力依然在延续,并渗透于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之中。部分学生表示,“从小就被要求读研”;也有学生表示,“和长辈聊天以后发现本科学历并不吃香”。对这类学生进行深入访谈发现,他们在作出“读研”选择时考虑得最少,却又在追问读研动机时难以自洽,在询问如何行动时不知所措。英国哲学家奥斯汀(Jane Austin)对言语行为进行了三分,即“以言指事”(locutionary act)、“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 act)和“以言成事”(perlocutionary act)[18]。“指事”着眼于词汇语义,“行事”彰显情感态度,“成事”指向实际行动。对于这些学生而言,“读研”话语中的“行事”和“成事”链条发生了断裂。他们态度坚定(“我想要读研究生,我需要这个文凭”的想法强烈),却在行动上产生偏差,难以静下心来为读研的实现付诸具体的努力。断裂的根源需要追溯到不同主体对“研究生文凭”这一符号的认知偏差,回归“以言指事”的语义层面进行分析和梳理。

在笔者担任辅导员的班级中,约有10%的学生从农村来到城市求学,另有少数学生是从国家认定的“贫困县”来到繁华的“大都市”。环境的变化对于他们而言是“时空错位”。年轻的学生们背起行囊,从“地方性知识”的语境中抽离出来,适应都市生活的统一“节奏”——然而过去的成长经历不可能随着地域的变化而烟消云散。学生们一方面是独立的个体,另一方面也嵌套在家庭和亲属网络之中。对于他们身处的“熟人社会”而言,“研究生文凭”意味着“更上一层楼”的荣耀,获得该文凭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肯定,“权威认证”的力度更大。一位学生坦言:“在我们那个地方,除了清华和北大,很多人只知道省里的大学,对于其他‘好’大学不是很关注。所以长辈们会觉得学历越高肯定越好,研究生比本科好,博士比研究生更好!”而在“走出去”的年轻人之间,也倾向于以“地方性知识”的标准,进行学历高低的比较,如有学生表示,同乡学长读了研究生,所以自己也要读,“这样回家更有面子”。

带着“熟人社会”的期盼来到“高等学府”,学生们受到了大量新观念、新思想和新知识的冲击;而学府之外五光十色、由市场经济驱动的数字化世界更让他们惊叹流连、眼花缭乱。一位学生这样回忆:“通过农村专项计划来到这所学校,我已经特别满足了。本科第一年基本没有静下心来学习,也没想过之后要做什么,觉得只要通过考试就可以了。”直到进入本科第三年,她才感受到未来的压力、想到了家人的期盼,责怪当时的自己“没心没肺”——“我很喜欢上海,但又觉得本科毕业没办法养活自己;想继续读研究生,可是成绩不好、没有资格;不读研究生,直接回家乡找工作,总觉得心有不甘。”进一步了解他们对于研究生学习的具体想法,有的学生表达了对自身能力能否支撑研究生阶段学习的担忧,如“听说要读很多英文原版作品,我的英文不好,实在看不下去”;有的学生则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其实不太喜欢学习”,以前努力学习“是为了应试”。对于这些学生而言,“研究生文凭”承载着来自熟人社会的期盼,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内心的价值判断,促使他们在思想上追求更高的文凭——这是他人的“以言指事”经由亲情等纽带向个人层面“以言行事”的转化。然而由观念落实到行动,将这一符号置于竞争激烈的现实生活中,其在熟人社会中的原初意义被悬置。经由学生的个体经验出发,“研究生文凭”这个符号很沉重,其背后一是必须通过“考研”等方式取得“研究生”身份的困难;二是尚来不及思考,但“细思极恐”的、在身份取得后为了获得“文凭”所需经历的各方面挑战。

(三)文凭建构职业幻象

学生们的第三种认知是将研究生文凭视为基础的职业门槛和进入特定领域的“通行证”,进而认为学习过程本身不重要,“获得文凭”的结果更重要。有学生略显消极地表示:“没有研究生文凭,即使有本科学历和不错的素质,最好一档的高中也不招。”还有学生了解与打听了许多省市的人才引进计划,得出了“学历越高越有优势”的结论;而有意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或落户上海的学生也直言“我需要这个文凭”,因为“可以加分”。对这一现象较为极端的批判来自美国社会学家柯林斯,他将教育看作生产文凭资源的土地,认为教育通过文凭作用于社会,因而文凭具有文化通货的特征,可用来交换获得工作机会、体现社会地位,是不同身份群体争夺的对象[19]。回到学生们的观念世界,同样可以发现研究生教育在一定程度上的“异化”——学生们口中的“文凭”语义明显偏向文化通货,且“研究生文凭”比本科文凭的“购买力”更强,如有学生表示:“只要能读研究生就行了,随便什么专业都行。”

然而,进一步探究,与其说获得“研究生文凭”是有意从事特定职业的学生所必须达到的“硬性标准”,不如说这是一种不断被复制和再生产的“幻象”。鲍德里亚将消费视为一种操纵符号的系统性行为[20],认为消费不在于满足人们的实际需求或提供享乐,而是一种体现或追求声誉和地位的象征性行为。他以索绪尔式的符号学路径批判虚拟化的西方资本主义世界。正如鲍德里亚所呈现的无情“象征交换”,将“研究生文凭”作为文化通货或阶层地位的象征进行解读,同样是对“本真性”的颠覆,也是对研究生教育主旨的误读,造就了“文凭社会”的文化迷思——这其实带来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困顿和迷失,是“身”与“心”的割裂、是主体性的丧失。一位从小学习艺术体操的学生无法接受自己的成绩不够直升研究生的现实:“高中时我就想考艺校,做了很多准备。可家人不同意,就走了正常高考。”她伤心地说:“我不太喜欢学习,学习的时候觉得特别苦;喜欢训练,训练无论多累,都还是感到快乐。”进入大学后,她花费了很多时间“提高绩点”,却事与愿违:“许多当时一起训练的同学都开始接演出任务了,而我没有时间兼顾,基本功已经严重退化了。”说着说着,她情不自禁潸然泪下:“如果读不了研究生,我就找不到好工作;再回去,连舞蹈学校的老师都没法做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啊。”其实,她也尚不清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好工作”,却无比坚定地认为没有“研究生文凭”,就没有好工作。另有一位男生在调查问卷里写下了这样一句简短的话:“要读啊,总要恰饭(5)“恰饭”是方言“吃饭”的普通话谐音词,赣语、湘语、湖北方言、西南官话中都如此表述。该词现已成为网络流行语。当主播植入广告时,观众会在屏幕上打出“恰饭时间”等字样来表示主播打广告了,引申含义是指为了生计而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的!”——虽然这是略带调侃意味的夸张表达,然而,倘若重点高校的大学生获得研究生文凭的终极目的只是“为了生计”,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五、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从重点高校本科生“为何读研”与“读研何谓”的发问出发,以辅导员(咨询者)的身份介入进行研究,从学生的视角出发解读“研究生文凭”对于他们的意义,同时联系学生的家庭背景与人生经历,呈现观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张力。

黑格尔曾说:“语言实质上只表达普遍的东西,但人们所想的却是特殊的东西、个别的东西。”这句话深刻揭示了语言的一般性和人们所想的特殊性之间的辩证关系[21]。概括性的语言有模糊性、遮蔽性,乃至“阶级性”;在群体状态下,人们的判断力也会有所缺失,不屑于去作任何推断,而趋向于盲从[22]。这就要求社会科学研究者回归“主位”(emic)[23]的视角,重新对词义进行审视,在话语中审视其中潜藏的意识形态,从个体的感觉和经验出发,看主客体间如何互动,如何构成张力,又如何自洽。

笔者认为,可以将“研究生文凭”这个符号从“能力和知识”“第三方认证”和“象征价值”三方面进行意义的拆解。如果说“00后”学生对象牙塔生活的向往是对研究生文凭承载“能力和知识”的想象,那么将文凭视为家族的荣耀则更反映了研究生文凭“第三方认证”的功效,而在学生的职业幻想中,文凭更凸显了其“象征价值”。 对于特定主体而言,可能这三方面的理解都存在,但也有强弱之分;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三者可以相互转换、交错融合。这一符号之所以“沉重”的根源在于,无论怎样一种解读都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研究生教育的宗旨,而附带加入了学生们对舒适圈的留恋、对更高社会地位的想象,以及激烈的就业竞争环境下对文凭的迷思。

虽然本文的研究对象是重点高校的“00后”本科生们,但笔者认为,这一研究结论可以进行适当的外推——从本科生的观念出发,对于未来所将接受的教育,都会拥有一定程度的想象。如果说“非”重点高校本科生的读研动机更多建立在向重点高校的“向上流动”,或教育资源和就业机会的获得方面,那么已然处于优势地位的重点高校本科生,对于读研的观念和想法则具有更为复杂的面相,而本身所处的“优势地位”也会带给他们更多的困扰,从而引发焦虑和迷茫。那么,我们将何去何从?

蔡元培先生有云:“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24]这是他1917年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希望改正官僚体系腐朽守旧之作风而提出的殷切希望。一百多年过去了,培养专业性人才依旧是大学教育的宗旨所在。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明确指出,要“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以提升研究生教育质量为核心,深化改革创新,推动内涵发展”[25]。还原和复归研究生教育的宗旨[26],是当下义不容辞的任务。作为思想政治一线工作者,更应从本科阶段起就向学生树立这一观念,帮助学生进行合理的生涯规划。

本文提出三点建议:

一是引入资源,拓宽交流渠道,向学生呈现未来的“无限可能”。现代化社会中,高度一体化的竞争[27]是大势所趋,青年一代面临着比他们的父辈更大的压力。而关注学生过往的人生经历,为他们提供适合自身发展的、校内校外的锻炼平台,帮助学生在个人所长、心之所向与社会所需之间找到平衡点,方能带来更为长久与可持续的发展。

二是鼓励学生通过“具身化”(embodiment)的实践,走出书斋,多尝试、多体验。有志于从事学术研究的学生可以在本科阶段参与研究项目,评估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再考虑进行研究生阶段的深造;来自贫困地区的学生可以通过支教活动等服务家乡、投身基层,发现与找寻“使命感”;有意向就业的学生也可提前了解相关企业的文化和运营模式,再根据具体的需求“查漏补缺”。

三是心态与氛围的营造,即需要以身作则,让学生学会面对不确定性,拥抱变化中的世界。2020年9月关于“绩点考核下的人生突围”[28]的刊文在学生群体中引发了广泛共鸣;而近期媒体也报道了多起研究生因学业压力无法转化等多重原因而自杀[29]的悲剧。这无疑引人深思,身处当下的时代,含苞欲放的“00后”该如何与时代相处,如何与自己相处,又如何看待失败和挑战?有一位学生在朋友圈转发了三联周刊的推文,并留言:“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后来作业太多就没去。”她回忆说,自己悲伤了好一会儿,又在评论栏里补充了这样一段话:“走天涯的人固然值得钦佩,妥协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坚守住内心的价值判断,然后在随机人生里过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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