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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V上”和“V下”

2021-09-15李卫芳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语法化

李卫芳

[关键词]“V上/V下”;完结体;语法化;泛化

[摘  要] 结果义“V上/V下”结构中的反方向趋向动词“上”“下”都发生了语法化,变成了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成分。表示“动作完结”的“上”“下”是一种处于语法化早期阶段的语法成分,其性质、功能都与类型学中的完结体标记十分类似。被重新分析为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成分之后,“上”“下”都经历了“泛化”过程,其语义概括性不断增强,自身适用范围不断扩大,虚化程度也不断提高。在“上”“下”的泛化过程中,其来源结构和词汇的某些语义特征一直滞留,始终制约着它们与动词的选择限制关系。

“V上”和“V下”是汉语中使用相当频繁的两种结构,可以与“上/下”组合的动词十分广泛,组合关系也非常复杂。根据“上/下”语义的不同,“V上/V下”可分为两类,一类“上/下”表示具体的空间位移(如“跳上桌子/跳下桌子”),一类表示抽象的结果。本文主要讨论第二类。例如:

(1)娶上媳妇/娶下媳妇 惹上麻烦/惹下麻烦 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下自己的名字

(2)吃上饺子/吃下饺子 存上几千块钱/存下几千块钱

(3)戴上眼镜/*戴下眼镜 摘下眼镜/*摘上眼镜

(4)打下叉叉/打上叉叉 打下坚实的基础/*打上坚实的基础

第一组“V上”“V下”都可以说,且意义大致相同,仔细体会则有微殊。第二组也是“V上”“V下”都可以说,但意义差别明显。第三组显示了动词对“上/下”的选择限制。第四组显示了动词宾语对“V上/V下”组合关系的影响。

表抽象结果义的“上/下”与动词的组合究竟有什么规律?又该如何解释?对此前人已有很多探讨,也总结出了不少规律(李临定,1990;史锡尧,1993;陈昌来,1994;邱广君, 1995、 1997; 刘月华, 1998; 刘广和,1999;任鹰、于康,2007;萧佩宜,2009;蒋绍愚,2011;李思旭、于荣辉,2012;常娜,2018);但由于对其中“上/下”的定性还不够精准,在解释的可信度和普遍性上往往差强人意。本文认为,首先,表结果义的“上/下”是虚化的完结体标记;其次,这些虚化的完结体标记“上/下”处在不同的虚化阶段,并不同程度地保留了来源结构和来源词汇的语义。“上/下”语法化程度不同、历时层次不同、保留的来源语义不同,导致了众多“V上/V下”结构表现出复杂的组合关系。本文先从类型学视角探讨这类“上/下”的语法性质和功能,考察其语法化过程、泛化的各个阶段,在此基础上描写和解释“上/下”与动词的各种搭配规律。

1. 结果义“上”“下”是完结体标记

“戴上眼镜”“摘下眼镜”“娶上媳妇”“惹下麻烦”这类“V上/V下”结构,以往的文献一般都认为其中的“上”“下”表“结果义”,即动作有了某种结果(李临定,1990:42、47;陈昌来,1994;刘月华,1998:84、141)。但对于“上”“下”的语法性质和功能还未形成一致的看法。有的学者将结果义“上”“下”定性为趋向动词,认为结果义是由趋向义引申出来的(刘月华,1998:16;任鹰、于康,2007;李思旭、于辉荣,2012)。有的学者则认为这类“上”“下”已经发生了虚化,如李临定(1990:32)把表示结果义的“上”“下”叫做“准表体助词”,董秀芳(2017)称为“虚化完结成分”。我们赞成虚化观点,同样认为表示结果义的“上”“下”从句法、语义等各方面来看都已经脱离了趋向补语的范畴,虚化为表示体意义的语法成分。

从句法上看,“戴上眼镜”“惹下麻烦”这类结构与“跳上桌子/跳下桌子”的句法关系是不同的。后者中宾语“桌子”是趋向动词“上/下”的论元(“上桌子/下桌子”);前者中宾语“眼镜”“麻烦”则是动词“戴”“惹”的论元而非“上”“下”的论元(“戴眼镜”“惹麻烦”皆为有意义的动词组,而“上眼镜”“下麻烦”则不成话)。换言之,这类“上”“下”已经失去动词性,脱离了趋向补语的范畴。我们同意董秀芳(2017)的观点,把“V上/V下”结构中的“上/下”是否可以与句中的论元组合作为判断它们是否已经虚化的标准,不能与论元组合的“上”“下”都已经虚化。

从语义上看,“戴上眼镜”“惹下麻烦”中的“上”“下”都已经失去基本的词汇意义,主要表示语法意义。也就是说,动词组“戴眼镜”“惹麻烦”携带句子的主要语义,“上”“下”主要表示动作完结(动作有了结果即动作完结)。

这类“上”“下”虽然失去基本的词汇意义而发生了虚化,但仍然保留了一部分来源结构和词汇的语义特征,虚化程度还较低。这一方面表现在一部分动词与“上/下”组合时具有选择限制(如“戴上眼镜/*戴下眼镜”);另一方面,即使“上/下”可以与同一动词搭配表示大致相同的意义,“V上”和“V下”仍存在意义上的细微差别(如“惹上麻烦”与“惹下麻烦”表示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这种选择上的限制以及意义上的微殊正是“上”“下”未完全虚化而滞留了部分词汇意义所致。

正由于这类“上”“下”的半虚化性质,李临定(1990:32)、董秀芳(2017)称之为“准表体助词”、“虚化完结成分”,而不认为是体标记。

根据Bybee et al.(1994),体标记不一定都是完全虚化的,类型学中的完结体标记(completive marker)即是半虚化的语法成分。Bybee et al.(1994)考察了76种语言中表示时、体及语气的语法语素,发现30多种语言有表示完结体的体标记。根据Bybee et al.(1994:57-61),类型学中的“完结体”具有两方面的含义:从语法意义来看,完结体表示的是一个动作彻底完成;从虚化程度来看,完结体表达的是一种语法化程度较低的语法意义,相对于过去时或者完整体来说,完结体所保留的词汇意义(词汇特异性)还比較丰富,使用频率也不像屈折语素那么高。Bybee et al.(1994:51-105)用丰富的语言材料阐释了在类型学上存在一条“完结体>完成体(anterior)>过去时(past)或完整体(perfective)”的语法化路径,也就是说,“过去时”和“完整体”的虚化程度高于“完成体”,“完成体”的虚化程度高于“完结体”。简而言之,类型学中的“完结体标记”指的是具体语言中一些虚化程度较低的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成分,完结体标记所具有的虚化程度较低的语法性质势必造成它们在句法分布和语义上留下一些来源结构和词汇的痕迹。

现代汉语中半虚化的“上”“下”,从性质和功能上看,都与类型学中的完结体标记十分类似。此外,从来源看,类型学中“完结体标记”的词汇源头都是动态性动词或者方向性动词(Bybee et al.,1994:59),汉语中的趋向动词“上/下”发展为“完结体标记”,同样契合人类语言发展的这一普遍性规律。

2. 完结体标记“上”“下”的语法化过程及机制

以往研究“V上/V下”结构的文献都是从共时平面描写表示“结果义”(即本文所说“动作完结”义)的“上”“下”的各种意义和用法,忽视了不同类型动词后表示同一“动作完结”义的“上”“下”其实处于不同的虚化阶段、显示出不同的虚化程度。本小节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尝试运用语法化理论考察虚化形式“上”“下”的来源,分析促使其产生和发展的机制,并构拟被重新分析为“动作完结”义之后“上”“下”在语言系统中的类推路径。

2.1 完结体标记“上”的来源和泛化过程

2.1.1 完结体标记“上”的来源及产生机制

调查语料发现,晚唐五代时期的《敦煌变文》中就已经出现了不少“V上”结构,稍加注意就会发现,结构中的动词V从语义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仅仅表示位移的方式,另一类则具有[+向上]或[+向前]的语义特征。例如:

(5)语讫,遂飞上天。(《敦煌变文集》卷八引句道兴《搜神记》)

(6)大王闻说喜徘徊,卷上珠帘御帐开。(《敦煌变文集》卷六《目连变文》)

(7)惟夫妇二人,身自负上母棺。(《敦煌变文集》卷八引句道兴《搜神记》)

(8)走入内里,奏上大王。(《敦煌变文集》卷六《目连变文》)

(9)擎鲜花者殷勤献上。(《敦煌变文集》卷五《维摩诘经讲经文·五》)

(10)单于亲领万众兵马,到〔范〕夫人城,趁上李陵。(《敦煌变文集》卷一《李陵变文》)

例(5)(6)“V上”结构中的动词“飞”“卷”只表示位移的方式,不包含[+位移]和[+路径]语义特征(如可以说“飞上”也可以说“飞下”,“卷”与“向上”也无必然联系);而例(7)~(10)“V上”结构中的动词“负”“奏”“献”“趁”的词义中不仅包含位移的方式还包含[+位移,+路径]语义特征(“负”,将物体由低处置于较高的背部,词义中包含[+向上]语义特征;“奏”“献”则包含社会关系的“由下而上”义;“趁”,追赶,具有[+向前]语义特征)。由于动词本身已经包含了[+向上]或[+向前]的[+位移,+路径]语义特征,“上”在语义上便成了羡余成分,“上”本来携带的“位移”和“路径”义开始丧失,在句法上也不再能与论元组合,逐渐虚化为完结体标记。

我们认为表示动作完结的“上”正是在“负”“奏”“献”“趁”这一类具有[+向上]或[+向前]语义特征的动词所构成的“V上+N”结构中虚化而成,经历了由“V+上(‘位移义和‘路径义)+N”重新分析为“V+上(‘动作完结义)+N”的演变过程。“负”“奏”“献”“趁”一类具有[+向上]或[+向前]语义特征的动词所构成的“V上+N”结构可以看作完结体标记“上”的来源结构。

早期研究语法化的学者大多认为空间词通过隐喻变为时间词;董秀芳(2017:290)则说:“趋向补语发展为完结成分也有内在理据:当位移主体到达位移终点时也就意味着动作完结,因此当语义聚焦于位移终点时,就会在位移义之外获得蕴含的完结义。”我们认为,空间意义和时间意义实是一体两面,一个主体在某一位移活动中处于一定的空间位置,它便不可避免地处于某一对应的时间位置。“上”未虚化时,凸显的是空间意义,这时时间意义由空间意义暗示(暗示的时间意义的存在正是“上”得以虚化转而重点表示时间意义的基础);由于语义羡余,“上”的位移、路径空间意义丧失,于是时间意义得到凸显,从结果上看便是“上”发生了虚化,变成了一个完结体标记。

2.1.2 完结体标记“上”的泛化过程及动因

语法化理论认为,重新分析造成规则的变化,而类推使新的规则在语言系统或社团中扩展开来(霍伯尔、特拉格特,2008:47)。一旦“上”失去“向上”或“向前”义变为表示“动作完结”的体标记,它就不再仅仅和具有[+向上]或[+向前]语义特征的动词发生联系,而是通过类推机制不断扩展到新的环境中去,最终可以与极为广泛的动词组合。这种贯穿语言系统的扩展在语法化理论中也称为“泛化”①。“泛化”也叫语义概括化,指一个较实在的语法成分在语境作用下不断丢失原来形式的部分意义,自身适用范围不断扩大,从而变得更具语法地位的过程,“泛化”主要发生在语法化的早期和中期阶段(Bybee et al.,1994:5)。

现代汉语中可以與完结体标记“上”搭配的动词十分广泛,通过考察,我们发现不同类型动词后“上”的语义概括性即语法化程度是不同的。刘月华(1998:111-114)② 将可以与表示“结果义”的“上”搭配的动词分为十多类,我们根据“上”语法化程度的不同,将这十多类动词概括为四类,如表1所示(表1中示例均选自刘月华,1998)。

我们认为这四个类别正对应了完结体标记“上”泛化的四个阶段。根据语法化的“单向性假设”,我们推测完结体标记“上”在语言系统动词后的扩展有如下过程(即“泛化”过程):

第一阶段:具有[+路径,+位移,+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动词 → 第二阶段:具有[+致使客体位移,+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动词 → 第三阶段:具有[+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动词 → 第四阶段:无[+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无界动词

如前文所述,完结体标记“上”是在“负”“奏”“献”“趁”这类具有“向上”或“向前”义的动词所在的“V上+N”结构中虚化的,这类结构含有[+路径,+位移,+终点凸显]语义特征。我们所说的“终点凸显”指的是位移或动作有一个确定的终点(或潜在的确定终点),如前文所举例子“趁上李陵”(完结体标记“上”的来源结构),其所表示的位移事件的起点是不确定的,即什么时候开始“追李陵”这一动作不确定,而位移的终点则具有确定性,“追到”的那一刻动作就结束了。表1中第(I)类动词与来源结构中的动词属于同类动词;第(II)(III)类动词所形成的“V上+N”结构也都具有[+终点凸显]特征,如“穿大衣”,大衣穿到身上的时候就是动作结束的时候,“写自己的名字”,名字写出来的时候就是动作结束的时候。

“上”之所以能从第(I)类动词后类推到(II)(III)类动词后,是因为后两类动词形成的“V+N”结构与来源结构即第(I)类有两个或一个共同的语义特征([+致使客体位移,+终点凸显]或[+终点凸显])。Bybee et al.(1994:9)和霍伯尔、特拉格特(2008:3)都认为语法化离不开词汇项所在的结构,语法化是结构的语法化而不是某个词汇的语法化,进入语法化的结构的意义决定了语法化的路径。

第(IV)类动词是无界动词,本身不具有[+终点凸显]特征(如“喝自来水”表示一个无始无终的动态活动,“爱电焊这一行”表示一个无始无终的心理状态)。也就是说,第(IV)类动词与前三类似乎并没有共同的语义特征,那么“上”为何能扩展到这类动词后呢?这其实是语言主观化的表现①。由于“上”长期与具有[+终点凸显]特征的动词组合,这就使得语言使用者以为“上”本身具有凸显终点的功能,能够赋予动作行为以一个确定的终点,换句话说,“上”在长期使用中慢慢具有了“界化”功能。当人们想要表达从“没自来水喝”到“有自来水喝”这一状态变化的达成(新状态的达成即确定的终点)时,就可能使用一个具有“界化”功能的“上”(“喝上自来水”)。同样,当人们想要表达“不爱”到“爱”这一状态变化时,也会用“上”来表达这一状态变化的完成(“爱上电焊这一行”)。也就是说,通过主观化操作,状态变化被视为隐含有[+终点凸显]特征。

综上所述,被重新分析为表示“动作完结”的虚化成分后,“上”通过一系列新的环境被泛化了,它首先从具有[+路径,+位移,+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动词后类推到同时具有[+致使客体位移]和[+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动词后,然后类推到只具有[+终点凸显]语义特征的动词后,最后又类推到“喝、爱”一类无界的动词后,把状态变化的达成看作一种终点,使本无[+终点凸显]的动作行为获得这一语义特征。在这个“泛化”过程中,“上”的语义特征不断丢失:首先失去[+路径]特征,接着失去[+位移]特征,然后又失去客观性[+终点凸显]特征(与此同时却又获得了一个主观性[+终点凸显]特征)。“上”在不同类型动词后的扩展过程也是其虚化程度不断提高的过程,换言之,尽管都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不同类型动词后“上”的虚化程度却是不同的。

2.2 完结体标记“下”的来源和泛化过程

与完结体标记“上”类似,我们认为“下”是在具有[+向下]或[+退离]语义特征的动词后被重新分析为完结体标记的。在唐五代时期,“下”已经可以出现在具有[+向下]或[+退离]语义特征的动词之后,例如:

(11)梦见从天降下日轮。(《敦煌变文集》卷四《太子成道经》)

(12)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全唐诗》卷一一二,贺知章《咏柳》)

(13)攸之闻显达军败,顺流退下。(《北史·孔伯恭列传》)

完结体标记“下”的产生机制与“上”相同,这里不再赘述。下面我们根据现代汉语中可以与完结体标记“下”组合的动词的语义特征来构拟“下”在语言系统动词后的泛化过程并解释其动因。

根据刘月华(1998:156-158)可以与结果义“下”搭配的动词列表,我们按照语义特征将这些动词分为七类:(a)具有“向下”或“退离”义的动词(如“落下”“退下”);(b)具有“致使客体位移”义和“去除”义的动词(如“脱下”);(c)具有“容纳”义的动词(如“装下”);(d)具有“由动到静”义的动词(如“停下”)②;(e)具有“去除”义的动词(如“丢下”);(f)具有“获得”义的动词(如“买下”);(g)后接结果宾语的动词(结果宾语即动作行为所得,带结果宾语的动词都具有“获得”义,如“打下(基础)”)。

不难发现,(a)类动词同时具有[+路径]和[+位移]语义特征;(b)(c)(d)类动词丢失了[+路径],但仍保留着[+位移];(e)(f)(g)类动词又进而丢失了[+位移]。我们根据“下”语法化程度的不同,将上述七类动词概括为三个大类,如表2所示(表2中示例均选自刘月华,1998)。

根据语法化理论的“单向性假设”,我们推测完结体标记“下”在语言系统动词后的扩展有如下过程(“泛化”过程):

第一阶段:具有[+路径]和[+位移]语义特征的动词 → 第二阶段:无[+路徑]语义特征、具有[+位移]语义特征的动词 → 第三阶段:无[+路径]语义特征、无[+位移]语义特征的动词

完结体标记“下”之所以能够类推到这些动词之后,与其来源词汇(即动词“下”)的意义有关。换句话说,在虚化成分“下”的泛化过程中,来源词汇“下”的某些语义特征一直滞留,始终制约着它与动词的选择限制关系。现代汉语完结体标记“下”所表现出的“去除”“容纳”“由动到静”“获得”等意义,均是其来源词汇“下”词汇意义的滞留。试看以下例句中动词“下”(完结体标记“下”的来源词汇)的意义:

(14)司民掌登万民之数……岁登下其死生。(《周礼·秋官·司民》)

(15)汉建安九年,魏武帝于水口下大枋木以成堰。(《水经注·淇水》)

(16)到前止处,游骑精锐,四向散列而立,各依本方下营。(三国·蜀·诸葛亮《兵要》)

(17)燕攻齐,取七十余城,唯莒、即墨不下。(《战国策·齐策六》)

例(14)“下其死生”,郑玄注:“下,犹去也。每岁更著生去死。”例(15)“下大枋木”即投入大枋木,“投入”也就隐含了“容纳”义。例(16)“下营”含显著的“由动到静”义。例(17)“下”可译为“攻克”,含“获得”义。

3. 完结体标记“上”“下”与动词的组合规律及其解释

3.1“V上”和“V下”意义对立

“上”“下”分别与意义对立的动词组合,“V上”和“V下”意义对立。例如:

(18)追上—退下 戴上—摘下 交上—发下 穿上—脱下 缝上—拆下

与上述动词搭配的“上”“下”都处于泛化过程的第一、第二阶段,如前文所述,这些动词都具有[+位移]特征;受“上”“下”原来所具有的相反的空间位移特征的制约,相应的“V上”和“V下”意义对立,“上”“下”不可互换。

3.2“V上”和“V下”意义微殊

有些动词既可以与“上”组合又可以与“下”组合,若粗略去理解,“V上”和“V下”的意义大致相同。例如:

(19)a.娶上媳婦

b.娶下媳妇

(20)a.写上自己的名字

b.写下自己的名字

(21)a.惹上麻烦

b.惹下麻烦

“上”“下”之所以能类推到同一动词后而表示大致相同的意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动词后的“上”、“下”都已处于泛化过程的第三阶段,其源于来源词汇的[+位移]特征已经丢失,对其与动词的组合不再有相应的制约作用——这些“上”“下”主要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因此“V上”和“V下”表示的意义大略相同。

不过仔细体会不难发现,这些“V上”和“V下”的意义还是有着细微差别的。如“娶上媳妇”“娶下媳妇”都有一个结果义,但“娶下媳妇”强调心理上的“获得”,“娶上媳妇”则强调心理愿望的达成。

这种意义上的微妙差别与其来源词汇语义的滞留有关。语法化过程中,来源词汇最显著的意义在时间推移中往往会黏附着它,并制约后来语法形式的用法。这种现象叫做语义“滞留”(persistence),旧意义的“滞留”是语法化过程中的一种普遍现象(霍伯尔、特拉格特,2008:119)。

完结体标记“上”的来源词汇(即动词“上”)表示“由低到高”的位移,人们常常把心理上希望达成的目标看作空间上的高处,因而把对目标的追求看作由低到高的移动(任鹰、于康,2007),也就是说,“上”具有“心理向上”的语义暗含。例(19)a“娶上媳妇”所隐含的“愿望达成”即源于此。

完结体标记“下”的来源词汇(即动词“下”)曾有“攻克”义,由此而产生“获得”义。例(19)b“娶下媳妇”所隐含的“获得”义即源于此。

例(20)属于刘月华(1998:114)归纳的“写、刻、画”类动词的例子(这类动词具有[+终点凸显]特征,同时可接结果宾语)。“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写下自己的名字”意义虽大致相同,而亦有微殊:“写上”只含简单的动作完结义,“写下”则对动作导致的结果(名字的出现)有显著的凸显和强调。如前文所述,“下”的来源词汇(动词“下”)曾有“获得”义,“写下”对结果的强调正是源于其来源词汇“获得”义的滞留。

例(21)“惹下麻烦”与前例“写下名字”类似,凸显动作的后果(“麻烦”从无到有);“惹上麻烦”则凸显动作的对象(“麻烦”已经“在那儿”了,“惹上麻烦”意指遭遇了那个已经存在的麻烦)。“上”的来源结构中动词的宾语都是对象宾语,这一特征在其泛化过程中得以滞留(如表1第(I)(II)类动词所带宾语都是对象宾语)。

3.3“V上”和“V下”不对称

有些动词所带宾语会影响动词与“上”“下”的组合,“V上”和“V下”表现出不对称关系。例如:

(22)a. 打上叉叉

b. 打下叉叉

(23)a. *打上坚实的基础

b. 打下坚实的基础

以上例句中“上”“下”都已处于泛化过程的第三阶段。“打上叉叉”“打下叉叉”都可以说;“打下坚实的基础”可以说,“打上坚实的基础”却不能说。我们认为“V上”和“V下”表现出的这种不对称与完结体标记“上”“下”聚焦度的不同有关。

Johanson(2000:38)提出了“聚焦度”的概念:人们在特定参照点观察事件时对事件的状况在心理上关注或聚焦的程度会有所不同,这种聚焦的程度就是聚焦度,它是由观察方式所呈现对象的相对范围决定的。如果一个语言中有两个聚焦度不同的标记,聚焦度高的标记只用于事件的个体或局部动作,聚焦度低的标记还可用于事件的整体或多场合事件。

聚焦度理论可以很好地解释例(22)(23)这类“V上”“V下”的不对称现象:完结体标记“上”的聚焦度高,它只能出现在表示单一、直观动作的动词组中(“打叉叉”),不能出现在表示复杂、隐蔽动作的动词组中(“打基础”);完结体标记“下”的聚焦度低,它可以出现在上述两种动词组中。

完结体标记“上/下”聚焦度的不同也反映在它们与同一动词搭配时表现出来的语义差别上。例如:

(24)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钱。(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25)我两年半寄回家去一百块钱,自己还存下六十多块。(石言《秋雪湖之恋》)

例(24)的“存上钱”是一个单一事件,例(25)“存下六十多块”则是发生在两年半时间里的多场合事件。依据聚焦度理论,例(25)只能用“下”,例(24)按理说既可以用“上”也可以用“下”,但是“下”所滞留的“获得”义限制了它进入例(24)这样的语境,因而该例不能用“下”,只能用“上”。

从语法化的角度看,“上”的高聚焦性可能与其来源结构[+终点凸显]特征密切相关。如前文所述,“上”的来源结构表示的是一个“终点凸显”的位移事件。当人们观察一个“终点凸显”的位移事件时,人们关注的焦点会一下子着落到事件终点上(例如当人们听到“追上卡车”时,大脑中会将焦点一下子放到追到卡车的那一刻),这种对焦点的关注自然就会赋予“上”以高聚焦性。“下”的来源结构则不含[+终点凸显]特征,人们在观察相应事件时,缺乏关注的焦点(例如当人们听到“脱下大衣”时,衣服最终的去向不会受到关注,也很难存在某个特定的被重点关注的时刻),“下”因此也就缺乏聚焦性。

3.4“V上”和“V下”意义显著不同

有些动词既可以与“上”组合也可以与“下”组合,但“V上”和“V下”表示的意义明显不同。例如:

(26)a. 我们有人攻上第二道堑壕了。(王中才《最后的堑壕》)

b. 官兵终于攻下了山寨。(尤凤伟《石门夜话》)

(27)a. 得叫家家户户吃上饺子。(乔典运《香与香》)

b. 非得姐姐给他吃下安眠药睡上两天方能平静。(航鹰《明姑娘》)

例(26)a中“攻上”的“上”尚未虛化,是趋向动词,有显著的空间方向义;(26)b中“攻下”的“下”是完结体标记(“攻下了山寨”表示占有、获得了山寨),没有空间上的方向义。

例(27)b中“吃下”的“下”处在泛化过程的第一阶段,虚化程度还很低,它表示“吃”这一具体动作的完结;例(27)a中“吃上”的“上”则处于泛化过程的第四阶段,虚化程度更高,它不再表示具体动作的完结,而是转而表示状态变化的完结(从“吃不上饺子”到“能吃上饺子”这一变化的完成)。

可以看到,由于完结体标记“上”“下”的虚化程度较强的变体和较弱的变体以及趋向义“上”“下”处于共存状态,同一动词后搭配不同虚化程度的“上”“下”时,“V上”和“V下”表示的意义总是有差别的。

4. 结语

结果义“V上”“V下”结构中方向相反的趋向动词“上”“下”都发生了语法化,虚化后表结果义的“上”“下”在性质和功能上与类型学中的完结体标记十分类似,我们即视之为表示“动作完结”的完结体标记。

“上”“下”被重新分析为完结体标记之后,都经历了一个“泛化”过程:不断丢失原来形式的部分意义,自身适用范围不断扩大,虚化程度也不断提高(现代汉语众多“V上”“V下”结构中的“上”“下”即处于不同的虚化阶段,并导致了与动词组合关系及意义的复杂局面)。与此同时,其来源结构和来源词汇的某些语义特征一直滞留,始终制约着“上”“下”与动词的选择限制关系。

意义大致相同的“V上”和“V下”,是语法化过程中“上”“下”语义概括性增强、通过类推机制泛化到相同句法环境中所致,而大致相同意义中隐含的细微语义差别则与语法成分“上”“下”来源词汇语义的滞留有关。

汉语中由趋向动词虚化而来的语法成分与动词的组合关系十分复杂,找出其中的组合规律并做出解释,尽管有很大难度却是非常必要的。本文以最常见的“V上”“V下”为研究对象,尝试从类型学和语法化角度对各种搭配规律进行解释,希望能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一些思路和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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