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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以情态为标志的句子新系统“句态”

2021-09-15邵敬敏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1年1期

邵敬敏

[摘  要] 在语言各级单位里,句子的地位无疑是最重要的,本文着重讨论四个问题:一、句子到底是语法层面的还是语用层面的?二、句子研究的重点究竟是形式还是意义?三、句子的意义到底由哪几部分构成?四、句子研究新的突破点在哪里?我们在深入研究句子三大系统(句型、句类、句式)的基础上,建议再构建第四个以“情态”为标志的新系统“句态”,这应该是句子研究新的增长点。

[关键词] 语义语法;语义决定论;语义多重性;句态

1. 引言

本文的目的不在于解决问题,而在于提出问题,希望借此引起大家的关注。在语言各级单位里,句子的地位无疑是最最重要的。因为在人们交际时,使用的基本语言单位必定是句子,而不是词或短语。语法理论的句本位也好,小句中枢也好,不管你同意还是反对,应该承认,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跟句子相对的是“词语”,可分为“单词”与“短语”两个类别。单词可分为典型实词、典型虚词和半实半虚词三大类。短语可分为组配短语、固定短语和构式短语三类。根据吕叔湘先生(1979)的看法,句子是使用单位,实现单位;词语是配件单位,备用单位。两者的价值显然是不同的。打个比方,句子是商品,进入流通市场的,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单词和短语则是产品,还在仓库里,还没有实现它的交际价值,只是具有潜在的价值。

这些年来,汉语学界对句子做过很多研究,有宏观的,比如建立句子三大系统:句型、句类、句式。也有微观的,比如被字句、把字句、比字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独词句、对举句等。但是说实话,有关句子的许多问题,我们似乎还没有想清楚,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空间。

2. 句子到底是语法层面的还是语用层面的?

语法的基本单位有“三类说”(词、短语、句子)或“五类说”(语素、词、短语、句子、句群)。可见,不管如何划分,句子确实是语法研究的主要对象之一。但是,在以往的语法体系里,句子似乎并未真正受到重视。

马建忠《马氏文通》一共十章,除了第一章“正名”(下定义),第二到第九章都是分别论述各个词类,只有最后一章才是“论句读”。即使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文法》,号称“句本位”,其实也只是因为借用句法中的句成分来决定词的归类,才叫“句本位”,说白了,句子分析是为确认词类服务的。分析词类,是洋洋洒洒,论及句子,除了句成分分析法,几乎就只剩下复句分析了。那么真正的小句分析呢?对不起,几乎没有。朱德熙先生另辟蹊径,提出“短语本位”说,他的《语法讲义》对词类,尤其对短语分析得非常精彩,可是到了句子层面,却也只是三言两语,草草收兵。因为朱先生认为汉语短语结构搞清楚了,句子的结构也就清楚了,换言之,放弃了对句子的语义和语用的探讨。我们在肯定该书杰出贡献的同时,也不应该回避它的欠缺之处。仅仅指出短语与小句的结构一致,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关键是短语意义绝对不等于句子意义。比如下面例子,前项是词或者短语,后项是句子;结构虽然是一样的,但是,意义完全不同。

(1)洪水(仅仅是指称)——洪水!(惊呼)

(2)他是律师(仅仅是主谓短语)——他是律师?(怀疑)

此外,我们还发现,有时一个结构,作为句子可以成立,但是作为短语却不能成立。

(3)吃吧!你。(追补句)——*吃吧你

(4)这不你也看见喽!(提醒句)——*这不你也看见

反之,有些结构,作为短语可以成立,作为句子却无法成立。例如:

(5)看的看(主谓短语)——*看的看。(必须说成:看的看,说的说。)

(6)她是前天来(主谓短语)——*她是前天来。(必须说成:她是前天来的。)

可见,指出汉语短语在句法结构上与句子的一致性,当然很重要,因为這是汉语与外语尤其是英语等不一致的地方。但是,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指出汉语句子的特点,跟词与短语不同的地方。关键点是句子一旦进入交际场合,就获得说话者以及语境赋予它的特殊含义。比如:

(7)这个总经理太厉害了!

光凭这句话,你无法断定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因为我们必须结合语境了解说话人的主观意向。因为完全有两种可能性:

(8)这个总经理太厉害了!这么巨额的融资难题都能够解决!

(9)这个总经理太厉害了!竟然赔了夫人又折兵。

再如:

(10)别睡着了!

通常,我们知道“别”是否定性副词,但是光做句法结构分析,我们还是不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一旦进入具体语境,而且随之语调就发生了变化,意思完全不同:

(11)(快到了,)别睡着了!

(12)(一点响声都没有,)别睡着了!

例(11)是否定性祈使句,句重音落在“别”上,意思是提醒对方不要睡着了。例(12)是否定性估测句,句重音落在“睡着”上,是一种否定性猜测,担心对方睡着了。

在我们看来,句子具有多重属性,既是语法层面的,也是语用层面的,只是侧重点与研究的目的不同,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是说到底还是语义层面的。因为,语法重点解决的是结构形式问题,语用重点解决的是在一定的语境中使用的问题,不论语法也好,语用也好,都是为了交际中的表达与理解,而表达与理解的核心问题就是意义。离开了意义,任何的语法研究、语用研究,包括词语研究、文字研究、篇章研究,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这也就是我们始终提倡“语义语法理论”的关键所在。

3. 句子研究的重点究竟是形式还是意义?

句子研究的重点,到底是意义还是形式?坦率地说,这样的提问角度,我们是不太赞成的。第一,似乎形式与意义,两者必选其一,两者是对立不相容的。第二,不同的流派,对形式与意义的重视程度显然有区别,你着重研究句子的形式,把它看作研究的出发点,当然可以。尤其是当我们对某种陌生语言不了解的时候,首先最容易感知并且加以区分的显然是它的形式标志。比如我们就曾经从形式入手,对“独词句”进行过探讨。独词句的形式,简单而且鲜明,只由一个词构成,如果只局限于研究形式,几乎没有太多的研究头,但是其内涵却不容小觑。

独词句的语义,实际上由三部分构成:结构意义、句类意义以及语境意义。因为整个句子只是由一个词构成的,独词句语义跟词类、句类以及语境具有明显的、密切的依存关联度。

我们以名词构成的独词句分析为例,按照句类可以分为四类:

Ⅰ 祈使句。主要显示“索取”义。例如:

(13)“水!……水!”身后传来一声声干渴难忍的低喊。(罗广斌、杨益言《红岩》)

(14)钱!(王朔《浮出海面》)

Ⅱ感叹句。表示激动的情绪:包括“惊慌型”和“感慨型”两类:

(15)毒蛇!

(16)水,泉水!多吸引人哪!

Ⅲ陈述句。属于“简答型”或“提示型”:

(17)21世纪最贵的是什么?水!(《燕子李三》)

(18)哪一个最高?香港。(龙应台《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

Ⅳ 疑问句。主要对人、事、物提出怀疑:

(19)你们?(古龙《陆小凤传奇》)

(20)出发?(吴强《红日》)

我们怎么样确认这些句子的语义倾向及其情态?显然必须参见上下文乃至语境,并重点琢磨说话者的主观意向,否则你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它们真正的话语含义。

对我们熟悉的汉语来说,我们往往有着良好的甚至于出色的语感。汉语的形式标记,尤其是形态变化,不像印欧语那么显豁,那么强制,那么普遍。然而,我们汉语的语法意义的表达相当细腻、精准、丰富、形象,它主要不是依赖于形态变化,而是主要依靠虚词,尤其是副词和语气词。

其实,我们这里所指的虚词,是指广义虚词,包括典型副词以及半实半虚词。其特点是“可数、粘着、定位”。比如汉语的动量词很有特色,其中,“番/通/气”都表示动作比较凌乱复杂,例如“说/骂/忙/检查”等动词都可以跟这三个动量词搭配。但这三个动量词还是各有巧妙的不同:

Ⅰ情态上,“番”突显动作的繁复情态(番,即翻来翻去),如果动作过程简单、内容单一,则不能与“番”组配。(*轻轻地碰了一番)

“通”突显动作的含混情态(通,即胡捅乱捅),如果动作层次性或条理性强,则不能与“通”组配。(*挨个儿仔细摸了一通)

“气”突显动作的率性情态(气,即随心而发),如果动作具有“强理智性/非自主性”,就不能与动量词“气”组配。(*心平气和地听了一气)

Ⅱ 情感上,“番”无明显的情感倾向,可用于贬义或褒义;“通”只能用于中性或贬义;“气”则有贬义倾向,试比较:

(21)校长照例要夸奖一番(?通/*气),鼓励几句。(褒义)(《人民日报》1996-6)

(22)抓住時机向大家汇报了一通(*番/*气)特赦工作。(中性义)(《报刊精选》1994-10)

(23)将这位美国公使吹捧了一番(通/气)。(贬义)(程广、叶思《宋氏家族全传》)

如果动词带有明显的褒奖义,它们跟“通”组配后也都带有嘲讽意味,有向贬义转化的倾向:

(24)宣布后他略显语无伦次地感谢了一通。(鲁豫有约《男角》)

这显然主要取决于汉民族历史的悠久与厚实,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语言的发展是需要时间的积淀与文化的冶炼的。

从哲学高度来说,显然应该是意义决定形式,而不是形式决定意义。而且,对汉语研究来说,从意义入手去发现形式的特点应该说是一个捷径。换言之,我们决不反对从形式入手去发现语法意义,但是我们从汉语的特点出发,更主张从意义入手去发现形式的区别、特点与制约条件。两者相辅相成,但是应该以后者为主。当然有人主张应该以前者为主,那我们的态度是,支持他们去这样做。不同的倾向,不同的做法都可以试试么,这叫做“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那么哪种做法比较高明呢?让实践来验证。中国有句老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形式决定论”还是“语义决定论”,孰长孰短,让研究的事实与成效来评判。其实还有个“语用决定论”,其本质是外因决定论,因为语用只是一个外因参数。因此我们运用的语义语法理论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把语义作为语法研究的出发点和重点,并且采用多元的形式验证。

4. 句子的意义应该由哪几部分构成?

传统结构主义语法研究,对于语义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早期甚至于排斥。即使是生成语法,也往往是把研究的重心放在结构形式变化上,在语义研究上没有太令人振奋的成果。我们汉语研究的优秀传统则对意义相当重视,非常重视,特别重视。无论音韵、训诂、文字,无不是以语义为核心的。可惜以前由于受到国外语法研究主流的影响,对语法意义的研究或多或少不够关注,尤其是对句义研究得很不够。

作为句子,它的意义大致上应该由四方面构成:结构意义、句式意义、语气意义、情态意义。例如:

(25)【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妹妹高兴地对哥哥说】

外面大概飞来了几只小鸟哦。

首先,从句型来看,这是个主谓宾句,不过特殊点在于:主语“外面”是个处所,谓语“飞来了”带的是施事宾语。“几只”标明“小鸟”的数量,“来”显示动作的方向。

其次,从句类来看,这是个陈述句,表现了说话者对窗外场景变化的一个表述,对外界出现“鸟叫声”的一个或然性的判断。

再次,从句式来看,这是个“存现句”,体现了汉语句式的某些特色。主语是处所词“外面”,宾语是数量短语“几只小鸟”,表示出现的事物。谓语是趋向动补短语“飞来了”,表示事物出现了这一“动态”呈现。因此是个带施事宾语的存现句。

通常的句子分析到此为止,其实更为重要的恰恰忽略了。联系说话主体,可以看出,这还是个“估测性咨询句”,副词状语“大概”和语气词“哦”前后呼应,因为说话者可能并没有真正看到,只是耳闻而已,所以不能完全肯定。关键更在于语气词“哦”,不仅显示说话者喜悦的心情,还带有提醒对方注意、希望哥哥认同的情态,并且显示了妹妹与哥哥之间的亲情。

根据以上分析,可见,句子的意义包含好多个层次。句法结构仅仅是最表层的,包含最容易识别到的语法意义。这仅仅是基础,也是最基本的信息传递。必须指出,句子意义的内涵太丰富了,具体句子需要具体分析。句法结构分析固然非常重要,是基础性的,但是绝对不是唯一的。在我们看来,句子的意义是个综合体,实际上应该至少由四部分构成:A.结构意义(句型);B.格式意义(句式);C.语气意义(句类);D.情态意义(句态)。它们都是句子意义的有机组成要素。

对句子,我们以往比较关注的是句型与句类,虽然初步建立起来了系统,但是还比较粗疏;至于句式,只涉及少数常用的,我们在《现代汉语通论》(第三版)里,第一次建立起汉语句子的三大系统,但是还不太成熟。其实,我们深切地感到,还应该构建句子的第四个系统:句子的情态系统,简称“句态”。

5. 构建句子的情态系统“句态”

国外语言学界,主要是功能语言学比较关注情态的研究。根据赵春利、石定栩(2011)的解释,mood是指“通过形态句法手段来表示说话者表述话语方式的句法范畴”,sentence type“是通过多种句法手段来表示句子用途的交际功能范畴”,而modality“则是通过情态动词或情态副词来表示说话者针对命题所做主观判断的语义范畴”。换言之,这三者是有明确分工的:mood属于句法范畴,sentence type属于功能范畴,modality属于语义范畴。我们比较倾向于这一区分,并且进一步认为modality实质上就是指汉语语法学界最近的热门议题:情态。

虽然目前的说法也是五花八门,各有不同的理解,但还是有一些基本看法比较接近。这主要是:

1)情态涉及到说话者的观点和态度。  表达的不是事实,而是对事实的看法和论证。(Lyons,1977)换言之,情态跟主观性密切相关,是对命题或事件极为重要的补充。

2)情态是一个兼属于语义和语用的范畴,表达说话人对命题或事件的态度,主要是通过词汇、语法、语音等形式手段来实现的。

3)语气和情态并不等同,有人认为两者是上下义词,语气是下义词,情态是上义词(Palmer,1986),可见语气和情态有联系,但并不等同。

传统语法研究情态,主要着眼于助动词,并分为三类:基本助动词、情态助动词和半助动词。

系统功能语法则认为,情态包含四个子系统:类别(type)、取向(orientation)、量值(value)、归向(polarity)。在类别上,情态分为情态化(modalization)和意态化(modulation)。也可分為真值情态、认识情态、道义情态、动力情态。

句子研究的重点,或者说方向,应该是句义,包括句义的类型、句义表达的方式、句义形成的机制、句义变化的手段以及句义的形式标记。这些年来,句子的研究,确实引起我国语法学界普遍的关注。句子研究要向纵深发展,首先要以句义为核心,以形式为验证,一方面继续研究句子三大系统(句型、句类、句式)的专化、细化、深化、泛化。

句型问题,不仅仅是句型系统的建立,句型的转换,句型的结构特点,更为重要的还有“句子的复杂化途径”与“句子的简明化手段”。

句类研究,现在的系统只有四类(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真的很完善了吗?仅仅四类够吗?每类内部还可以分出哪些小类?句类的变化是如何进行的?句类与句型的关系怎么样?

至于句式,那就研究得更不够了。还有成句的条件制约、句子的扩展、句子的缩小,句式的糅合、句式的历史演变、句式的交际变式,等等,都很值得研究。

在此基础上,我们主张还需要再建立以主观情态为标记的第四个系统:句子情态系统,简称为“句态”。比如:估测句、期待句、嘲讽句、赞美句、妒忌句、提醒句、训斥句、反驳句、否定句、肯定句、褒贬句、劝阻句、惊叹句、警告句、命令句、选择句、希望句、追求句、拒绝句、宣称句、预期句、反预期句。这应该是一个句子研究新的增长点。

比如“估测”,就是一种重要的很有用的情态。估测,指的是根据外界的有关情况或数据,经过比较与推论,得出某种不太精准的带有一定模糊概率的判断。这种可能只是一种趋势,实际情况或结果也许并非如此,甚至于可能完全不同或者相反。

汉语句子的估测主要借助于副词以及语气词“吧”与“哦”。估测副词起码有14个:也许、或许、兴许、可能、大概、大约、约摸、恐怕、只怕、充其量、说不定、别不是、莫非、多半儿。

这些副词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

1)纯中性的估测:“也许/或许/兴许/可能”表示纯然的、不带倾向性的估测。特点是肯定式和否定式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说明没有明确的倾向:

(26)也许去也许不去。/也许成功也许失败。

(27)可能去可能不去。/可能成功可能失败。

但是其他估测副词就不能这么说,也就是必须有明确的倾向,在同一句里不能有两种相反的估测:

(28)* 大概去大概不去。/* 大约成功大约失败。

(29)* 莫非去莫非不去。/*恐怕去恐怕不去。

2)有倾向性的估测:主要是“大概/大约/约莫(大约莫)/多半儿(口语)”。它们都有明显的语义倾向,属于主观上认为可能性比较大。

3)带特殊感情的估测:“恐怕/只怕”(担忧性)、“充其量”(蔑视性)、“说不定”(偶然性)、“别是/别不是”(否定性)。

(30)这个经济恐怕(只怕)是困难重重。(CCL语料库)

(31)充其量是一个有抱负的农民。(程广、叶思《宋氏家族全传》)

(32)说不定真能够有点小成。(梁冬对话罗大伦)

(33)别是(别不是)你不欢迎?(六六《双面胶》)

根据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统计,使用频率从高到低依次是:也许、大概、大约、恐怕、或许、可能,如表1所示。

这三种类型都有了,而且数量也表现为递减:中性占绝大多数(3个),其次是可能性比较大的(2个),最少的是特色型的(1个),这个“恐怕”现在也开始泛化,慢慢变得中性化了。例如:

(34)几维鸟蛋恐怕是世界所有鸟类中最大的蛋。(《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35)恐怕再找不出一位如此更高寿的。(程广、叶思《宋氏家族全传》)

对句子意义的研究,刚刚起步,这里有许多许多问题值得钻研。不管你运用什么样的理论与方法,只要你能够合理而准确地解释复杂的句子现象,揭示出句子形式背后的语义关系,那么,我们就要大声为你叫好。

“句态系统”的建立,将为我们的汉语语法研究打开一个新的局面。我们长期以来困惑的句子情态分析,将会有一个重大的突破。所谓“情态”,我们理解是“感情与态度”的简称。显然都是跟说话人的主观性密切相关。传统的情态,多数只是跟“能愿动词”有关,例如彭利贞(2016)就这一问题有专门论述。当然,我们的理解要比以往更为宽泛。我们不仅要建立起各类情态句,而且要讨论影响情态的种种句法和词汇,乃至语音手段。

人的情态是复杂多变的,当汉语要表现这些情态时,可以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最主要的是采用多姿多彩的词语,当然也可以采用重音、轻声、语调等语音手段。此外,我们还可以采取语法手段,我们语法学当然主要关心的是语法手段,一是跟词汇密切相关的虚词运用(包括广义虚词),二是句法手段。

我们认为,“情态”是个开放的、弹性的、立体的、互动的系统。一个人的情态,首先有主观上的看法和倾向,表现为情绪,然后可能付之于行为,这个行为,也分为两类:言语行为和肢体行为。比如:估测可能只是情绪,也可能是言语行为。训斥则往往表现为某种言语行为,但是也可能是情绪的流露。反对、祈求则可能是两者兼有。此外,情绪往往还可两极分化。例如:褒义与贬义、妒忌与羡慕、赞美与讽刺、支持与怂恿。情态在程度上也需要区分强、中、弱,乃至于:超强、超弱。换言之,对情态,可以从多种角度进行分析。以“讽刺”为例:

(36)我觉得从你口里出来对我很讽刺。(情绪)(微博)

(37)虽然他口中讽刺着对方,手上的功夫却也是不敢怠慢。(言语行为)(水落无纹《紫灵战神》53章)

(38)吸着细长的女士烟,毫不掩饰朝他投来怜悯和讽刺的目光。(情绪+肢体行为)(施亮《黑色念珠》)

(39)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情绪 + 肢体行为)(张爱玲《小团圆》)

任何情态主要都由两个部分组成:情绪与行为,前者是内在的,后者是外在的。两者往往可以转换,可以互动,也可以兼有。比如疑惑主要是情绪,而询问则主要是一种行为。但是两者是可以转化的。

(40)美女心思缜密,眼神里流露出怀疑的深情。(情绪)(电视剧《生逢灿烂的日子》)

(41)我怀疑他不是真的和你签约。(情绪 + 言语行为)(岑凯伦《小星星》)

(42)我问你他是谁?(言语行为)(郝逑《我和我追逐的梦》)

从理论上讲,所谓立体的意思指情态是球形立体分布,不存在哪个上哪个下,哪个主哪个次的问题。在情态系统里应该是平等的,随时可以提取的。当然对具体的人来说,有的人容易激怒,有的人常常怀疑,也有的人喜欢赞美。这些情态就成为优选项。

到目前,还没有人建立起情态系统,情态到底包括哪些内容,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非常值得探讨。我们认为,语言主要是用来交际的,一方面是针对外界的人或事需要表态,另一方面是发自内心的感受或意愿需要表达。这样,在句态上,就表现为两大系列。

一是表态句,主要表明自身的态度和立场:否定句、肯定句、反驳句、惊叹句、嘲讽句、褒扬句、贬斥句、妒忌句、警告句、命令句、劝阻句、提醒句、必须句、应允句。

二是评估句,主要表示自己的感受和看法:估测句、期待句、选择句、希望句、追求句、醒悟句、预期句、反预期句。

这只是一种粗浅的划分,而且着重于采取汉语语法手段,例如虚词(主要是副词、语气词、助动词等)的配合。

我们首先需要开展汉语情态的个案研究,对每一类情态,利用大型语料库,进行攻坚战。这一方面,我们要向吕叔湘先生好好学习,他的《中国文法要略》对情态的研究富有启迪性,尤其是那些很精彩的个案研究,比如疑问、预测、祈使、否定等等。另一方面,我们还要进行理论上的探索,看看情态的内涵与外延,情态与命题、事件的关系,情态和主观性、主观化的关系,情态与语气的关系,情态的表现手段和标记,等等。同时还需要把各种情态跟句式句类的结构特点结合起来进行研究,这样我们才能建立起汉语的“句态”系统。我们相信,这一探讨不仅会促进句子类型研究的深化,也会给国际汉语教学、华文教学带来新的角度和思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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