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夫谈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五)
2021-09-14编译郭建英
编译/ 郭建英
《F大调第六奏鸣曲》(作品10之2)
(第一乐章第1至66小节)这是一首爽朗清新的作品,与前一首迥然不同。它抒情、俏皮、妩媚、充满幽默,接连引人期待,再返送给你惊诧。我们也来看一看贝多芬其他F大调的作品,包括《“春天”奏鸣曲》和《“田园”交响曲》,说明这是田园风、春意盎然的调性。开始是弱起拍,七音和弦,音响厚实,力度为轻,像鸟语和它的回声。先是纵向走势,接下去来了一个横向的丰满的旋律(第一乐章第5至12小节),强弱起伏相间,总长八小节,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构造。(第一乐章第1至4小节)现在要歌唱(第一乐章第5至12小节),再回到“鸟语”动机。这里到了一个岔路口,他要去往何方?(第一乐章第12至16小节)因为在钢琴上, D与E同音异名,所以听起来好像模棱两可,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他肯定是D,它们挨在一起听起来很怪。接着毫无预示,完全打破常规,转C大调,(第一乐章第19至22小节)出现了一个非常美丽、高歌的横向主题,而伴奏则基于厚实的和弦。
在这个突强带出来的乐句上重复模仿(第一乐章第31至41小节),现在走到属调,转小调(第一乐章第41至45小节)这个和弦是照理应该出现的音乐。音乐幽默,如海顿教导我们,也是他教给贝多芬的,全在于期待与惊诧,而它能够起作用的前提是作曲家、演奏家,以及听众都熟悉一种共通语言,刚才我先弹的是理应出现的,而实际出现的是(第一乐章第45小节),非常不可想象,接着又来一个更正(第一乐章第46小节),滑稽无比。
你们都笑了让我很高兴,因为如果没有人笑,那就变成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过的尴尬场面—你和别人在一起,讲了一个特别好的笑话,但所有的人却都不笑。我必须讲下面的故事,希望不会冒犯任何人。有一所疯人院,病人聚在一起说笑话,笑话都是编号的。第一个人说“17号”,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接下去一个人说“29”,所有的人又都哈哈大笑。“218”,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大夫在一旁观察,决定亲自一试,就说“73”。大家毫无反应。“没有73号笑话吗?”“有是有,但是你太不会讲了,所以一点儿都不好笑。”
接下去仍然很喜剧化,就像是马戏团所见(第一乐章第47至50小节),左右两只手故意错开弹,这里又很滑稽,因为感觉很幼稚,两个音区交替(第一乐章第55至66小节),就像一个人很矮而另一个人很高,瘦对胖,好比劳雷尔和哈迪那一对活宝,它结束在主、属、主这三个音上,注意第三个音是四分音符。这之后呈示部反复是一定的,现在开始展开部,前面的最后三个音在平行小调上出现,好像回声(第一乐章第67至第68小节),接下去是向巴赫致敬,贝多芬将这一素材处理成像是赋格主题,三连音的一小段对位(第一乐章第69至73小节)在很强的力度上继续行进,但是一直保持干硬,声音干而短(第一乐章第73至76小节),这里又看到与前面《c小调奏鸣曲》的不同,那里的展开部很短,但是现在这首奏鸣曲的展开部很长。这里出现一个新成分,前面没有听到过。这是一个转调素材,也可以称之为搭桥,起两个部分的连接作用,又是赋格(第一乐章第95小节)对位(第一乐章第99小节)。
(第一乐章第118至121小节)这里听起来很熟悉,很奇妙,但是调性却是错位的(第一乐章第118小节)。这是他在开玩笑,他假装迷失方向,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把我们误导到一个假回归、假再现部,而且继续向前走(第一乐章第118至129小节),虽然很美丽,但是我们并没有回到家中。所以他还要继续找(第一乐章第130至134小节),(第一乐章第133至136小节)像这个鸟语动机,越来越肯定,已经离家很近了。现在回到家中了(第一乐章第141小节),接下去和前面呈示部一样,只是换到了主调。
假如没有下面的中间乐章,这首奏鸣曲就要晴朗明快自始至终了。然而,小快板乐章就像是这首作品上面笼罩的阴云,调性是f小调(第二乐章第1至8小节),从键盘低音区的同声齐奏开始。同声齐奏转为四声部织体时很美丽,我们忽然看到一丝光亮,见到了一点点太阳,就是这里(第二乐章第5节),高音区两个声部互相模仿(第二乐章第9至第15小节),在第三拍上总是有一个突强,延长记号(第二乐章第16小节)。这一乐章不能说是悲剧性的,但是忧伤的音乐。它甚至不是一个慢乐章,而是小快板,在所处位置上可以说起到间奏曲的作用,你会在这样的和声中感到它的痛楚、突强和不协和(第二乐章第22至38小节)。
三声中部(第二乐章第39至54小节)与刚才神秘的同声齐奏相对,这里的庄严美丽的降D大调圣咏形成何等反差。(第二乐章第125小节)返回主要部分。变奏、切分(第二乐章第133至170小节),这就是贝多芬,即使重复也绝不会是机械的,他会改变分句,运用变奏,让力度也变得不同。
接下去就是贝多芬最神奇的乐章之一了—这首奏鸣曲的终曲,酣畅淋漓的音乐。有人不喜欢这样,我不懂为什么,他们的品位真是很怪(第三乐章第1至32小节)。你们都知道这首音乐(巴赫《F大调二部创意曲》),所以,这是巴赫风格的创意曲,充满乡土气息,像是农民舞蹈。这好像是要写赋格,其实不是,有人准备好马上会有第三次进入,但是却没有。到这里贝多芬第一次写明力度为强(第三乐章第21小节),由此我肯定此前的力度都应该是弱。所有的人开始这一乐章的力度都是强,一上来就弹得很响,但是那样就欠缺滑稽感。
呈示部很短(第三乐章第1至32小节),接下来是展开部。注意听这里的调性改变(第三乐章第33至86小节),到此就是非常具有巴赫风格的赋格似的展开部。下面是再现部,现在力度真是很强了(第三乐章第86至125小节)每个末拍都有突强。这一乐章真可谓势不可挡,这就是所谓无穷动乐章之一,不断运动,而这类乐章一定要求恒定的节拍(第三乐章第125至150小节)前后两部分都有反复。再重申一遍,这不是做与不做皆可的事情,是不容选择必须要做。
《D大调第七奏鸣曲》(作品10之3)
现在到了作品10之3,这是我奉为奇迹的作品,而且是对于一切音乐而言,不仅限于贝多芬。虽然同是作品第10号,这首奏鸣曲却有四个乐章,调性是阳光明朗的D大调。让我们来看D大调作品,如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庄严弥撒》等。如果我说第一首奏鸣曲是戏剧性的,而第二首是喜剧性的,那么我找不出可以恰当概括第三首的形容词,它具有很多很多方面,像谜一般。这里有无可比拟的慢乐章,忧伤的广板,抒发最深重的悲剧感,我认为空前绝后。然而现在的第一乐章是急板,节拍,即每小节数两拍(第一乐章第1至124小节),静寂……
第一乐章的起步又是弱起拍(第一乐章第1至4小节),力度为弱,注意没有渐强。这再次是“曼海姆火箭”的一种变奏,同声齐奏,接着转丰富的多声部(第一乐章第4至10小节),第一个乐句几乎每个音都是断奏,而第二个乐句几乎每个音都是连奏。这一乐章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是它的单一主题思维,只要抓住最初的四个音符,那么这首奏鸣曲中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从这四个音符中衍生而来。你们接下去就会看到总是这样形式的四个音符,以及它们的逆行。(第一乐章第10至22小节)这里非常有戏剧性,用到切分节奏。接下来注意又是这样形式的四个音符(第一乐章第22至34小节),转调(第一乐章第35至53小节),我们到了属调。现在第二主题进入,这里要注意这一主题的记谱(第一乐章第53至第55小节),很多钢琴家弹成四个等值的八分音符,我认为是不对的,这毫无道理,因为贝多芬分明写的是一个装饰音、一个四分音符、两个八分音符,如果他要求的是四个等值的八分音符,他会写明四个八分音符的。我看不到任何理由要弹成这样,但这个装饰音必须作为旋律的一部分,在拍点上弹出。
这一句又表现出乐章开始的四个音符。转小调(第一乐章第60至65小节),总是这四个音符。这里的下行写得好极了(第一乐章第66至70小节),现在低音奏出该四音符动机,上面的声部奏出它们的逆行(第一乐章第73至105小节)、最终主题(第一乐章第105小节)。(第一乐章第128小节)现在主要主题第一次在小调上出现,伴以一个大幅度渐强,将力度提高到很强,我弹的是我们期待中的和弦,但是他是怎么写的?完全出乎意料,竟然是降B大调。从A直转,真可以说赤膊上阵。这是相对于A的那不勒斯调性,跟随在A之后,降B是那不勒斯调性(第一乐章第133至183小节),这样的双手交叉弹奏,发明者是斯卡拉蒂,但是后来他身体变得过胖就无法再弹了。我相信二十几岁的贝多芬很苗条,还没有吃太多的维也纳炸猪排,不然没有办法弹这样的双手交叉。
这是极具戏剧性的展开部,然后是再现部,在不同调性关系之下回应呈示部。然后是美丽的尾声(第一乐章第286至298小节),多美的音响,我们现在何方?这是D大调,G大调就是它的下属调。贝多芬总是为下属调赋予特殊意义,在于现在的例子,这一尾声部分的四个音符就像弦乐四重奏—四位提琴家、四个音域,他们在重复同样的音型。四个音符能变出多少花样?他真是物尽其用了,(第一乐章第327至344小节)巨大的乐队似的渐强,奇妙的音响。
接下来就是这个非凡的乐章,d小调,忧伤的广板,这绝非常规标记,当然不是常规速度。“忧伤的”(Mesto)这一修饰后来又出现在《F大调弦乐四重奏》(作品59之1),我们也会想到它在巴托克《第六弦乐四重奏》的末乐章也被用到。我们总是将这一语汇联系到死亡、哀悼。这是对至亲至爱者的哭悼(第二乐章第1至9小节),怎么可能写成比这更深暗!d小调音乐的范本无疑出自莫扎特之手,大家可以想到《唐璜》或者这一首(莫扎特《d小调钢琴协奏曲》)。现在的乐章就是这一类d小调,同时又加入新的深重体验。在此前的音乐中我不认为曾经有过像这样的深重感,从它带来的如此压迫感就可以断定。
这里是展开部(第二乐章第30小节),非凡的气氛,我认为这是“复活”。舒伯特一定熟知这一乐章并且深爱它,在他的《降B大调奏鸣曲》中,我认为是同样的抒发。让我们再来看这里发生的事情,现在渐强(第二乐章第34小节),伴奏部分保持脉动,高音无异于哽咽,难以置信。这音乐不优美、不可爱,真正应该比作戈雅的绘画。到这里返回(第二乐章第44小节),多么非凡。接下去是尾声,这是一首巨大篇幅的乐章,尾声仍在进一步加剧音乐的哀伤和可怕的张力(第二乐章第65至87小节),就要结束了。
(第三乐章第1至16小节)现在到来的,是在我心目中贝多芬音乐最感人的瞬间。在那样深重的悲剧、冰封的静寂之后,一瞬间生命开始了。这是真正的希望,就像在那之后坟墓旁边开出一朵小花,所以它进入时一定不可以有间歇,也不可以有人咳嗽,听众水平高的表现,就在于此处无人咳嗽。这是一首优美的小步舞曲,标记柔和意味着表情甜美。这是真正的“Neue Kraft fühlend”(“感到新的力量”),转借他写在《a小调弦乐四重奏》乐谱空白间的旁注—感到新的力量、新的生命。当然我们不可能忘记刚才十分钟里听到的东西,仍然透过前面乐章遗下的泪痕。接下来是一段互相模仿的段落(第三乐章第17至54小节)。三声中部又是带有幽默感的(第三乐章第55至86小节),转回起始直到结束标记。
下面是终曲,快板乐章,因此是常规速度,(第四乐章第1至4小节)它始于一个非常童真的提问,“真的吗?”接下去是一段华彩似的乐段,处理这类句子一定要关掉节拍器,有它一定搞不对。(第四乐章第6至7小节)这里是一个假终止,你会期待肯定的语气。现在我们回到家中了,这一乐章的节奏实际从这里开始(第四乐章第9小节)。(第四乐章第9至18小节)这一句很俗气,他故意这样。他只是要在这里加一句炫技乐句(第四乐章第17至第23小节),然后是延长记号。这是一首回旋奏鸣曲,兼备回旋曲式与奏鸣曲式两者的要素。下面到来的东西非常有趣,难以置信(第四乐章第33小节)。我已经讲到贝多芬写下同声齐奏总是带有雄辩的因素,他用半音转调让事情停在半空(第四乐章第41至45小节)。错位调性(第四乐章第45至55小节)。
同声齐奏,记得这里吗?神秘的贝多芬《c小调奏鸣曲》(作品10之1)终曲,借助这段转调我们又回到家中(第四乐章第56小节),变奏(第四乐章第56至58小节),接着是再现,他把我们带到下属调,进入这首奏鸣曲的极不寻常的结尾,这也是它之所以不成功的原因。成功不重要,这尤其不在贝多芬的考虑之中。这里就是一个例子,说明有些时候最伟大的正是那些蒙受最大误解的作品,因为下一首我们就要谈及《“悲怆”奏鸣曲》,那当然是一首伟大作品,但是我认为现在这一首比它更伟大。还有就是贝多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的《“月光”奏鸣曲》那样备受欢迎,他总是愤愤然为什么人们不理解《升F大调奏鸣曲》,那要好很多。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没有一个别名。如果这首奏鸣曲也有的话(也许也能获得成功),我们来送给它一个别名吧,那样才好让它的地位提升到应有的受欢迎程度。(第四乐章第92至113小节)您刚才的一声咳嗽真太是时候了。这首音乐就这样奇妙地去无踪影。仅此一句,且不说其他,已经堪称奇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