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舒适区，探索车尔尼鲜为人知的练习曲

文/ 赵阳明天

车尔尼以写大量钢琴练习曲而闻名后世，他的练习曲被全世界音乐教师广泛运用在教学中，成为每位习琴者学习道路上的必学作品。甚至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师们依然把车尔尼的作品当作他们自己每日的“热身作品”来活动手指保持状态。然而，尽管他是贝多芬的学生助手与李斯特的老师，车尔尼作为一名综合能力极强的钢琴教育家和钢琴演奏家的贡献并未能得到世人足够的重视，原因恐怕在于他创作了太多的钢琴技术练习曲。仅根据他创作的练习曲来评价车尔尼是非常不客观的。车尔尼实际的作品数量惊人，作品编号就有八百多部。

车尔尼的作品种类繁多，涉及广泛，既有不同风格，也有不同的创作目的。除了练习曲，车尔尼所写的音乐题材包括钢琴奏鸣曲、变奏曲、即兴曲、圆舞曲、夜曲等。在他的众多作品中，有些是为了教学和练习目的所写，也有些是为音乐会而作。这些为音乐会而作的作品充满艺术性，演奏价值极高。车尔尼将自己的音乐作品分为四类：练习曲、为初学者而作的简单作品、光彩的音乐会曲目、严肃音乐题材。非常可惜的是，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车尔尼都从未被视为富有灵感且充满创造力的音乐家。相比他的老师贝多芬或学生李斯特，车尔尼在音乐史上的价值被严重低估。

除了常用的四套练习曲（作品299、599、849、740）之外，许多人可能不熟悉车尔尼的其他作品。虽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强调手指训练，但在这些作品中仍可以发现巨大的音乐张力。车尔尼钢琴作品揭示了19世纪初维也纳沙龙文化及音乐炫技文化的崛起。在演奏车尔尼音乐时，如何重新定义和考虑车尔尼钢琴作品的艺术诠释价值，是表演者和钢琴老师们的重要责任。

如今，我们缺乏文献资料来深入研究车尔尼的音乐作品和风格诠释。他的许多乐谱已经丢失或不完整，并且少有学术书籍及论文谈论关于车尔尼的历史信息。因为我们现有的资料少之又少，非常匮乏，这两个问题使表演者、理论家很难从全方位的角度来评价作为音乐家的车尔尼。因此，本文将探索车尔尼这些鲜为人知的练习曲，挖掘它们宝贵的艺术价值。

被低估的作品—作品821

目前，老师们使用最多的四套练习曲并不能代表车尔尼作为作曲家的最高造诣。我建议大家走出车尔尼作品的舒适区，勇敢探索更多的新作品。首先我推荐车尔尼《160首八小节练习曲》（作品821）。这是一套短小精悍、极具价值的练习曲集，它有四点重要贡献值得大家关注。第一，它可以作为初、中级学生的日常练习，甚至可选其中几首拼凑起来作为一套音乐会套曲演奏。第二，这套练习曲几乎概括了古典时期到浪漫主义时期音乐作品中所有可以看到的各种不同技术音型和技巧课题，因而我们将其看作钢琴技术历史发展的总结和缩影。第三，这套练习曲大多每首只有八个小节，只有个别几首练习曲出现了八个以上的小节数。在这些练习曲中还可以培养学生对古典音乐常规的八小节乐句的乐感，或四小节+四小节为一个完整大句子的乐句感觉。这些通常是古典时期和浪漫时期音乐中常见的音乐构造。第四，由于这些练习曲短小简练，老师们可以选择让学生学习这些练习曲以提高他们的视奏能力并锻炼手指，同时不必担心识谱过程浪费过多的时间。所以这套作品不仅为学生训练手指技巧提供了帮助，同时还可以提高学生的八小节乐句音乐感、了解不同技巧音型课题，以及对视奏等全方面的提升。

例1 作品821，第32、33 首

以作品821的第32首为例。在这首曲子中，右手音型不仅展现了简单的钢琴跑动技巧， 还呈现了跑动音符中优美的音乐线条，以及精致的旋律线条。和声功能简单，以主到属为和声主体，简单、完美地衬托出了精细巧妙的右手。此外还练习到了四小节+四小节乐句结构。学生可以在短时间内集中注意力提高钢琴技巧，还可以专注于音乐表达的提高及音乐结构的把控。

例2 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例3 作品821，第83 首

例2和例3比较了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开头与车尔尼作品821第83首的开头。我们发现两者运用了完全相同的和声进行。在风格方面，这两首曲子也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左手是琶音和分解和弦，右手则展现了犹如美声唱法般的优美旋律。车尔尼作品821的出版日期是在1852年，晚于《第二钢琴协奏曲》的1830年，也许这也是车尔尼临摹肖邦风格的一种探索。再次佐证了这部作品可以使学生熟悉18至19世纪的音乐风格价值。练习曲的重点虽说是训练手指机能，但作品中还包含了许多细致的音乐表现要求，演奏时也要努力展现音乐的表现力和想象力，而不是仅仅将其视为纯粹的手指练习。

练习曲中的乐曲—作品754

车尔尼不仅创作了大量的基本手指技巧练习曲，他还为音乐会和沙龙活动创作了大量音乐会练习曲。沙龙文化不仅体现了资产阶级在19世纪新兴经济市场中的崛起，而且也侧面反映出资产阶级的雄心壮志以及野心理想，同时又有点儿浮夸的气质。在沙龙文化中，人们不仅欣赏炫技，而且追求优雅轻巧的音乐质感以及感性的气质。总体来说，沙龙文化反映了那个时代人的艺术审美。在这六首沙龙练习曲中，我们看到作曲家把枯燥乏味的练习曲变成了不只是在家练习的作品。流畅性感的音乐线条、精致华丽的快速跑动，钢琴家不仅需演奏出优雅感性的风格，细致入微的情感表达，也要奏出精美轻巧的声音和令人愉悦轻松的乐句。

这套作品的第一首为我们呈现了优雅知性、抒情委婉的曲风。在这首曲子中，右手旋律部分美而不腻，左手和声温暖但不抢戏。慢板速度的练习曲考验的不仅仅是钢琴家对于作品的深度理解，也挑战了对音色的全方位把控。此曲包含三个段落，第一段深情温暖的E大调为此曲铺垫了高贵优雅的气氛；第二段曲子在情绪上变得更加激动，和声色彩更加浓厚，织体更加丰富；第三段在短暂的主题再现以后，车尔尼为这首曲子写了一段优美感人的结尾段落。全曲左右手在正拍上的八度音为曲子的音质添加了更多的音响厚度以及音域的广度，但这也提升了演奏者演奏连奏的难度。

这首作品为三声部，丰富的织体和对位使和声更加丰富、更有韵味。但三声部的结构也意味着演奏者不仅仅需要演奏出高质量的旋律，如何控制好内声部，同时保持流动性则是演奏好这首曲子的最高境界。因此学生可以分声部练习，并且重点关注内声部的流动性以及弱而不虚的音色。此外，三声部的设置也考验了学生对下键的把控。优美的高声部、温暖丰满的低声部、轻而不虚的内声部需要学生用不同的音色把每个声部的不同特质勾画出来。练习时，学生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先从分手开始，再到分声部练习，最后双手所有声部齐奏。总体来说，作品754的第1首是一首非常规的跑动练习曲，其练习目的关注在音乐表现本身以及演奏家对音色把控的能力，需要演奏家花大量时间磨炼达到所需要的高质量音色和优雅知性的音乐气质。

例4 作品754，第1 首

例5 作品754，第1 首，中段

例6 作品754，第1 首，结束部

第三首的标题是“塔兰泰拉”。此曲为标准的三段曲式（ABA）。在这首曲子的第一段，我们可以听到塔兰泰拉那辉煌华丽又带点儿疯狂的八度炫技风格。节拍让曲子充满了塔兰泰拉独有的舞蹈性和机动性。在中段部分，画风从灰暗紧张的g小调转到了明快轻松的降E大调，在调性上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一段中，我们可以找到流畅的音乐线条、华丽的快速跑动音符。

虽然此曲在风格和技巧方面与第一首大相径庭，但是对于优雅感性的风格、细致入微的情感表达、精美轻巧的声音、富有张力的音乐对比要求是一致的。乐曲开头的八度音虽然需弹出出彩的技巧性，但因为车尔尼在开头标记p，而且g小调让曲子开头有了灰暗的色彩以及紧张度，演奏者不仅需要弹出八度跑动的机动性，还需弹奏出轻巧、干净且具有一定集中性的声音。弹出富有弹性的跳音，该曲节拍的韵律感会得到很大的保证。此外，该曲非常考验演奏者弹奏八度的耐力，因此手腕及手臂的运用和协调至关重要。演奏者在演奏此曲时手腕应处在相对高的位置，让抖动的动作幅度尽量不要太大，手指尽可能保持贴键或离键盘尽可能近。同时，我们应时刻注意手肘不能因快速抖动而过分僵硬。左手每小节的分解和弦需弹出强弱关系。演奏者可适当强调每小节第一拍的和弦力度以及停留时值的长度。第一段的八度技巧既考验了演奏者的耐性，也考验了指尖的敏感和手臂、手腕的协调。

例7 作品754，第3 首，开头

乐曲第二段奏出了在情绪性格和技巧音型上与第一段全然不同的风格。在第二段中，乐曲从灰暗并充满戏剧性的g小调突然转向了明朗轻快的降E大调，技巧音型也从持续不间断的八度变成了流畅顺滑的跑动音符。愉悦轻巧的跑动音符在考验演奏者手指“轻功”的同时也要求演奏者表现出高贵优雅的气质。将跑动的乐句弹得优雅是中段的难点，中段一系列快速跑动音符要求演奏者勾画出优美自然的音乐线条起伏。当然，所有这些音乐表现是基于演奏者弹奏出颗粒清晰、亮而不“炸”的音色基础之上去探寻的表现。要弹出中段的精髓，演奏者必须考虑目酣神醉的音乐线条，以及端庄娴雅的贵族气息。左手的后半拍节奏音型也是容易被忽视但极其重要的要点。演奏者需把左手节奏音型的跳动感抓住，并且富有弹性且不能机械般地演奏。如果左手能把节奏控制好，确保右手跑动音型流畅且不忙中有失，将达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作品754不仅为学生提供了手指锻炼，而且在音乐表现方面还展现了浓厚的沙龙文化品位，学生可以在他们自己的曲库中添加几首别具一格的音乐会练习曲。正如车尔尼的学生莱谢蒂茨基的描述，沙龙音乐是“像用银纸盛装包装起来的精美糖果送给听众的礼物，（学生）一定很高兴学习这些优美的沙龙音乐”。车尔尼的沙龙练习曲反映出维也纳的生活风格和时代风貌，正如音乐史学家莱塞先生所说：“沙龙音乐是一种很好的润滑剂。”学生可从中学会运用精巧的触键诠释优雅的演奏风格。

例8 作品754，第3 首，中段

练习曲中的标题音乐元素

虽然车尔尼创作了大量提高手指跑动能力的练习曲，但对音色和乐句的出色控制也是钢琴演奏技术的一部分。《个性练习曲》（作品755），在这套练习曲集中，每个练习曲都展现出了不同的音乐性格特征。

我们以第16首“浪漫”为例，标题暗示了音乐的主要性质。的确，正如速度表情标记“Andante Sentimentale”所展示的那样，人声般的旋律、细腻的音乐线条和温暖的伴奏，为我们呈现了车尔尼并不“机械”的那一面。

例9 作品755，第16 首

此曲跟前文提到的作品754的第1首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在和声运用上更加丰富，尤其通过大量副属和弦的使用令和声效果更加色彩斑斓。作品从E大调开始，在第3至第7小节，通过运用一系列副属和弦达到半音体系效果，回味无穷、翻空出奇的色彩变化，应和了该曲“浪漫”的标题。此曲从第1小节逐渐发展，最终在第5小节达到内在的张力和激情，完全始于副属和弦的推动。尤其从第3小节开始，一连串副属和弦的运用，甚至第3小节第二拍至第4小节第一拍运用的未解决副属和弦使曲子在短时间内达到一个小高潮。在学习这首曲子时，老师务必要嘱咐学生聆听和声变化，方可突出和声效果之美。

当该曲到达中段之时，乐曲的色彩更加明亮，情绪得到了升华。乐曲在第19小节的右手跑动句好似女高音唱出激情荡漾的华彩。第21小节的副属和弦让乐曲的色彩瞬间变得柔和，展现了伤感的一面。经过了一系列此起彼伏的小高潮，乐曲在第二段的末尾（第28至30小节），内声部的半音经过音推动音乐达到了最终的高潮。一浪接一浪的情绪推动使激情荡漾的情感表达在这一段达到了最终的释放。车尔尼对和声技法的熟练运用让这首乐曲充满了浪漫色彩。在优雅温暖的曲风里，音乐的内在却充满了激情和荡漾，从而使音乐内容的丰富性和表现力得到了最大化的展现。

该曲与作品754的第1首有着非常相似的技巧课题。首先，二者都以训练柔和的触键为主要目的，培养学生的下键把控及歌唱性。其次，手指可伸展稍平触键，类似轻轻抚摸小宠物的动作，平缓温柔避免过于尖锐或颗粒的声音。再次，演奏者需注意保持高音和低音的音量，内声部不要盖过旋律，同时也不能忽视内声部的存在感。内声部的存在，既保证了乐曲的内在张力，又弥补了高音长时值停留期间的空隙，确保了音乐的流动。最后，在演奏时手腕需要保持灵活，尽量避免过于僵硬的触键，否则会影响手腕运转、把位转换和声音的歌唱性。

例10 作品755，第16 首，中段

曲式融合—奏鸣曲式的《特性大练习曲》

通过上文的介绍，我们看到了车尔尼不为人知的丰富一面。然而可惜的是，还有相当多的练习曲从未正式出版，或者自从完成创作以来几乎从未在公众场合亮相。《24首特性大练习曲》（作品692）已然被大多数人所忘记，但它们是如此具有说服力，不仅向大家展现了车尔尼练习曲中丰富的音乐性，也向世人展现了作曲家卓越的创造力。在此向大家介绍其中一首《年轻人的希望》。这首曲子在漫长的作曲技术发展中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从表面上看，它是以练习曲为题材，但实际上却结合了标题音乐元素与奏鸣曲式结构，具有相当的创新性。放眼整个音乐历史，很难找到另一首练习曲是依照奏鸣曲式结构所写，并同时给予标题，这与我们从作品299或740里了解到的车尔尼大相径庭。该曲为大家展现了那个年代最新的音乐风格探索以及钢琴技巧的发展。演奏这首练习曲不仅需要精湛的技术、完美的控制力、严谨的执行力和特殊的才华，还要求演奏者展现出他们诗情画意的想象力和底蕴深厚的艺术修养。

例11 作品692，第二册，第3 首

这首练习曲开头的引子由四小节的减和弦下行琶音加一系列和弦组成。开头的减和弦下行琶音让我们想起了李斯特《超技练习曲》“英雄”的开头。两首曲子的开头以及全曲的音乐性格相似度极高，不由让我们猜测莫非车尔尼标题中的“年轻人的希望”暗指李斯特？第一主题在第5小节拉开序幕，为此乐曲定下了音乐的基本性格特征—精力充沛且毫不畏缩。第20小节的连接部为此曲提供了技术题材的转变，并增加了轻巧炫目的八度音阶，使八度作为该练习曲主要的技巧课题享有绝对的主导性。该曲的过渡段起到了协奏曲里华彩的作用，钢琴演奏者可以展示他们令人眼花的炫技本领。

例12 作品692，第二册，第3 首，转换段落

乐曲在第38小节转到了第二主题，曲风从辉煌激进的第一主题转变成了优雅抒情的第二主题。调性则从第一主题降A大调转到了属调降E大调。在该段落，我们能找到一些减和弦，他们使曲子在慢速中张力不减、保持前进，从而使曲子的性格特征发生变化之时不会让听众感觉乐曲速度变得拖沓沉重。演奏者在演奏该段落之时，需注意速度不能因为该段情绪变得抒情而牺牲了音乐的流动性。速度变化不应过分妥协于段落性格特征变化。因此演奏这个段落时，演奏者需仔细聆听左手，确保伴奏的流动性，并突出每组的第三个双音来强调减和弦的张力性。

例13 作品692，第二册，第3 首，第二主题

上述几首车尔尼练习曲只是车尔尼大量优秀但鲜为人知的练习曲中的冰山一角，他还有许多其他优秀作品，这些作品不仅为学生提供了手指练习，也充满了浓厚的音乐性和极具品位的艺术性。钢琴教师们应该在运用传统的车尔尼教材之外，继续挖掘车尔尼更多的优秀音乐作品，丰富传统音乐会曲目，让大家用新的眼光重新发现车尔尼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