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父”与“脱腔”
2021-08-30褚云侠
褚云侠
摘要:《棋王》不仅奠定了阿城文学史地位,也被追认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而相较于并非先在的文化寻根意识,阿城小说的独到之处和不可复制性与其自身的修养、积淀及经历的关联更为密切。本文从几乎支配了阿城前三十年人生行迹的“父子关系”视角,钩沉因父亲的缺席与在场所带来的苦难及脱序等构成阿城文学创作来路的历史,并辨识出其作品中对家庭经验在个人精神世界的遗留及其处理,以期为阿城主动成为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
关键词:阿城小说;父子关系;无父;脱腔
1980年代以来,我们对阿城及其小说的理解基本上是在“寻根”话语体系中展开的,这种批评的论调一旦形成,他在《棋王》之后所写的一系列小说,也几乎被看作了东方文化意识下的一种创作变体。而现有的研究已经发现,所谓的“文化寻根意识”其实是阿城在《棋王》发表后“杭州会议”上的一次事后追认,而批评家也几乎因循着这样一个并非先在的理念,把阿城及其小说创作拉进东方传统的脉络体系,却忽视了作为小说素材或原型的作家本人及其生活状态。而理解阿城及其小说创作,首先需要回到的应该是被寻根话语遗忘和遮蔽的阿城,钩沉作家个人处境与其小说创作的关系。
对于阿城而言,作为其1980年代小说创作“前史”的人生前三十年,一直没能绕过父亲及其“阴影”,或者说父亲的遭遇几乎改写了他前三十年的人生轨迹,而这也最终成为了重要的创作资源。阿城的父亲是中国著名文艺评论家、电影美学理论家钟惦棐。但在阿城八岁那年,父亲就“获罪”劳改了,从此父子若即若离,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父子关系。说起父亲,阿城有两段意味深长的表述:一则出自父亲去世后他所撰写的散文《父亲》,对于父亲带给整个家庭的苦难,阿城曾说:“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①另一则出自阿城和施叔青的對谈,当被问及父亲的影响时,他谈到:“那种社会气氛和那种整个社会舆论对你的要求是:你父亲是敌人。一个小孩子他知道是不要跟坏人在一起,那么,假如你父亲给你说一句话,很可能就不要听。”②这两则表述暗示出了一些重要但却往往被忽略的信息:第一,这种“人生的定力”,实际上是如何面对被排挤出主流社会之后一种“真实”而“有落差”的人生。第二,生理上的父亲离席之后,阿城在政治上也失去了一个可供倚赖的父权,正如他所言,在孤寂中自己跟自己长大。因此,阿城生活上与精神上的“无父”创痛都极为深刻而复杂,而与父亲的有意疏离和不可抗拒的血脉联系又使他形成了不同于一代人的思维结构以及在新中国话语秩序中“脱腔”(这也是阿城2016年出版的文集书名)式的个人生活和文学表达。
一 人生变故的另一种生活
若论阿城和钟惦棐之间的父子关系,父亲的“受难”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也正是22年的个人劫难,使父亲角色徘徊于在场与缺席之间。钟惦棐1919年出生于四川江津的手工业工人家庭,生活贫苦,19岁失学。“作为一个内地小城市的银匠的儿子,从来也没有做过‘叱咤风云的美梦。但时代思潮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一九三七年的凛冽寒风中,从成都踏上了去延安的道路。”③1937年钟惦棐奔赴延安进入“抗大”,才得以继续求学。1938年正逢鲁迅艺术学院开办,他便转入鲁艺美术系学习。1939年到敌后抗日根据地,在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任教。1940年前后到晋察冀军区第十分区的北进剧社指导政治业务和演戏水平时与张子芳相识。张子芳当时是剧社选拔出来的演员,钟惦棐是她的指导员。1947年二人结婚。1948年钟惦棐调华北局宣传部,1949年调文化部筹建艺术局,1951年调中共中央宣传部。1949年4月的清明节,阿城出生,为钟惦棐和张子芳的次子。阿城出生后的1950年代初期,是父亲钟惦棐事业的上升阶段,全家人也搬进了中宣部机关宿舍。阿城的童年是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的,据仲呈祥④披露,阿城三岁时不幸染上了肺结核,然而却因祸得福。由于这时他已经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为避免传染,父亲钟惦棐把阿城接到自己的办公室住下,“使阿城在诸兄弟中,从小便更多地接受了父亲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⑤
但是好景不长,1957年,钟惦棐因以《文艺报》评论员身份撰写文章《电影的锣鼓》被划为“右派”,免职后下放唐山柏各庄农场监督劳动。那一年他38岁,妻子张子芳26岁,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孩子,阿城8岁。据妻子张子芳回忆,钟惦棐获罪后,“我和5个孩子也从中宣部宿舍搬了出去。9口人(5个孩子,母亲和弟弟,我和惦棐),挤在两间阴暗潮湿的小屋里。夏天,蚊子多,孩子们被咬得在地上打滚;冬天,北风吹,冷得我直打哆嗦。物质生活上更差。惦棐每月只发26元生活费,我有40多元工资,却要养活9口人。那个时代,我们只能靠棒子面和窝头糊口,从不敢买新鲜菜,只能买按堆处理的菜。秋天,我常常带着孩子去乡下摘白薯尖,回家炒来给孩子们吃。孩子们高兴得欢天喜地。”⑥自1957年开始,全家人搬到了振兴巷6号的一个大杂院,那是一条窄巷,“3人并肩就无法通过。6号是一个几户合住的极简陋的小院。”⑦一直到1980年代,一家八九口人都住在那里。钟惦棐经过在唐山柏各庄农场四年的监督劳动后调回北京,分配在中国影协资料室工作,1963年成为“摘帽右派”。钟惦棐在1959年农场改造时染上肝炎,因久病不治,转成慢性进而硬化,终成顽疾。
然而,这只是苦难生活的开始,钟惦棐的政治身份几乎影响了全家二十余年。正如阿城所言,父亲政治上的变故,才让他知道生活原来还有另外一个样子,之后的下乡插队也是如此。只有“下去才知道,原来乡下穷得揭不开锅了。我们在华侨面前觉得是穷人,到了乡下,才知道真穷的在乡下呢。”⑧1966年以后,阿城背负着“黑五类子女”的“罪名”,在1968年决定下乡。而阿城的插队经历也颇为周折,先到山西、内蒙古,最后才辗转在云南落脚。但无论是在山西雁北还是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阿荣旗,出身依然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最终都因为家庭成分而成为不受欢迎的人。⑨和阿城一同经历了三次插队的同学黄其煦回忆道:“其实想想也是灰心,这些日子以来,左突右冲,无非是在半斤与八两之间抉择,与我们原先的打算大异其趣。加上京城风声一日紧似一日,旧日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便生出不如就此远走他乡的念头。云南恰来招人,其中还有朋友操持,我们决定准备动身。有此曾经沧海的经历,动身那天也就没有那份悲悲戚戚的感觉,反倒是添了几分豪气。”⑩
抵达云南之后不久,阿城被分配在景洪农场十分场。虽然景洪总场是当时云南建设兵团所属的六大农场之一,但是十几个分场却非常偏远。阿城所在的十分场“在去勐龙和打洛的路上,要先绕过曼飞龙水库,再到一个山洼才看得见。”11在农场干活很累,伙食里也缺少油水,有时候因为饿连个小坡也爬不上去,很多人还靠北京的父母给他们寄猪油。在十分场有一个农场子弟学校,阿城因为身体瘦弱干不了重活,就被安排在那里教书。当时农场的新老职工工资都是28元,物质生活上也比较匮乏。
而后,阿城很快又遇到了回城的尴尬。伴随他三次插队的好朋友黄其煦在1972年初探亲回京就再也没有回到西双版纳了,回北京后闭门读书五年,在1977年考入研究所。早在1973年,同为北京知青的女友罗丹也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考上了北京外國语大学,毕业后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教书。当然,这是极少数幸运的情况,但是大多数知青在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也都陆续回城了,而阿城直到那时还留在云南。由于酷爱绘画的原因,阿城曾经想调到昆明美术办公室,但是由于父亲的“右派”身份,未予录用。到1978年,很多云南知青都已经回城了,阿城几乎是留守到最后的那拨人。1978年10月18日,与阿城同在西双版纳景洪农场十分场学校工作的上海知青丁惠民写出了《给邓小平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和《我们的心声》,一个月后又写出《给邓副总理的第二封信》,西双版纳各农场的知青开始了争取“回家”的努力,阿城也终于在1979年获得回城机会。
父亲的受难几乎改写了子女的命运,对于阿城而言,虽然八岁以后父亲就从他的生活中“缺席”了,而父亲的“影子”却几乎支配了他人生前三十年。无论是从小康之家堕入困顿,还是被迫离开北京以及回城的重重障碍,甚至让他在回城之后发现,离开的十年他已与都市文化圈的同代人拉开了巨大的差距。但正如对于子女所遭遇的艰苦与风波,钟惦棐不以为“失”反以为“得”以及阿城感激父亲的变故一样,这的确使一个干部子弟最切身地面对普通人的生活,而对普通人贴近的关注以及对这样一种人生的感悟也成为阿城日后小说创作最重要的观照点。
二 在主流秩序之外
阿城在谈到王朔对“大院”出身的强调以及优越感时,联系到了自己的身份变化:“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出现了大院,也就是单位的办公、生活住宿集中在一个有围墙的地方……”12由于父亲在政治上的变故,阿城不仅从“大院少年”变成了胡同里的“野孩子”,而且自小就被贴上了“出身不好”的标签,他在学校里经常回答不出别人的诘问,只能学舌说父亲是“坏人”。因此学校里很多活动也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这在当时也意味着被取消了参加社会活动的资格。“六六年不要说参加红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13阿城曾讲到这样一个故事:六十年代他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要组织学生去长安街欢迎某亚非拉总统,班上出身不好的学生就不允许去。“要去之前,老师会念三十几个学生的名字,之后说: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回家吧……”14在大家都去了锣鼓喧天的地方的时候,阿城是默默回家的少数人之一。但是他很快发现,回家意味着有了自己的时间,这就是阿城所说的“自己理自己,自己激发自己”。
由于那时阿城家住宣武门内,琉璃厂和旧书店就成了他的启蒙之所。“琉璃厂的画店、旧书铺、古玩店很集中,几乎是免费的博物馆。”15其实琉璃厂和旧书店在那时很大程度上保留的是一些“旧”的东西,这些“旧”物,不仅有中国传统文化,还有在1949年之前涌入中国的很多外来的东西,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欧洲现代派文学作品、老铅版西洋画册等,从而区别于学校课堂里所习得的知识结构和情感模式。阿城自述道:“其实后来想起来,我喜欢那个时期,就因为中国有那么多不焦虑的人,他们在看莫奈、看梵高、看康定斯基,看左翼引进来的麦绥莱勒、柯勒惠支,表现主义的格罗兹,还有鲁迅喜欢的比亚兹莱。”16小孩子没钱买书,只能在店里速读,在1965年之前,阿城就是在这样的旧书店获得了他最初的知识滋养。
1966年之后,中国大陆的出版几乎停滞,旧书店里的很多书也都不让摆了。之后阿城便看当时流传的地下诗歌。“地下诗歌,最著名的是郭路生的诗。现在看来,‘文革期间地下诗歌比地下小说品格高。”17阿城从1960年代就开始喜欢郭路生的诗,那时后者被广为传抄,阿城从朋友那里得到郭路生的诗,也会再把手抄本传给别人,阿城在回忆时还找到了当时笔记本上抄的《鱼群三部曲》中的两部,本子上还空着几页,希望能找到另外一部把诗歌补全。到1969年阿城和朋友一起到内蒙古东新发屯子里插队的时候,他们依然热衷于传抄郭路生的诗歌。“冬天,外面当然是风,我却意外在新结识的朋友手里得到郭路生的《酒》,于是就在炕沿上抄下来。”18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忙于政治运动的年代,因为父亲的原因阿城自幼就被疏离于社会的主流,而这恰恰使他获得了一段自由独处的时光和一种不同的知识结构。
除此之外,阿城还有一部分知识滋养是在家中阅读完成的,这可以算作是父亲“缺席”之后的精神遗留。父亲钟惦棐素来爱书如命,书架上的藏书原本是不允许孩子们动的。但变故之后,为了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张子芳不得不和钟惦棐商量把珍藏的中外名著卖到中国书店去。当时阿城负责卖书,这也给了他如饥似渴阅读的机会。他每从母亲那里领到一包书,都先背回自己的小屋,用一周半月的时间,一本一本贪婪地读完,再恋恋不舍地卖到中国书店。但即便如此,到了1966年,当王学信等同学第一次到阿城家的时候,给他们最大的震撼依然是书房里十几排摆满书的书架:“记得那天只有阿城一人在家,小院里很安静,我们在书房的十几排书架旁交谈。书架上的书摆得满满的,大抵是中外文学名著、名人传记、文艺理论,以及马恩全集、列宁全集、鲁迅全集等等,就像一个藏书颇丰的图书馆。面对书城,颇有些敬畏,我想阿城全家读书如此之多,一定很有学问。”19到了后来几位兄弟下乡插队的时候,大哥钟里满谈到“阿城拿了不少家里的书走的,他后来成为作家也是应该的,因为看了那么多的名著,有那么多的生活体验。”20的确,在西双版纳,很多人印象深刻的都是阿城从城里带来的几大箱书籍和他讲的故事。阿城算是知青里带书最多的,好几大箱装得满满的,全是中外名著和美术之类。据当时同在云南西双版纳插队的知青回忆:“大概在1972年,阿城回北京探亲,带来了满满一箱子书,包括一整套《译文》和《世界文学》杂志,还有不少世界文学名著。”21除此之外,阿城还收藏着很多世界名画复制品如列宾的《伏尔加河的纤夫》、梵高的《向日葵》等,以及《北国江南》《林家铺子》等五六十年代的电影海报。知青们很喜欢向阿城借书,姜樑就先后从他那里借阅了通俗读物《世界的故事》、巴尔扎克的《贝姨》《高老头》、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
特殊的家庭背景不仅使阿城几乎受到了当时“地下文艺”与“黄皮书”的全部滋养,父亲的受难,还使得他意外获得了一种不同于多数同龄人的人生经验。生于民国末而长于红旗下的阿城,知识结构却仿佛停留在了一个旧的时代。正如若干年后,阿城与查建英对自己的时代进行历史清理时所表示的:“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寻。”22
三 如何看待阿城的小说创作
阿城1979年回城之前的个人经历几乎都可以放在“父与子”关系的相互牵连中予以考量,虽然谈到父亲的影响时,阿城往往语焉不详,或者用“我八岁他就劳改去了”23来试图摆脱这种牵连。1985年左右的时候,在钟惦棐写给阿城舅舅张四正的信中谈及“杂志已交阿城,他极少回家,行踪我们还得从旁人处去打听。这样也好,父子相忘于江湖,比之困在一个水洼里互相安慰的好。”24但无论是父亲遭际导致的长期缺席还是阿城主动选择的疏离,“父子”都是每个人绕不过去的血脉和家庭关系,“无父”实际上也构成了一重特殊形态的父子关系,甚至造就了一种主流秩序之外“脱腔”式的个体存在方式和文学叙述。
阿城是从1970年代插队的时候开始写小说的,这的确看似与父亲没有直接关系,甚至阿城发表小说《棋王》一鸣惊人,父亲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那时候在云南,知青中很多人都写东西,大多数是写日记。“农闲的时候,知青开始串,到哪村去,找谁谁谁,坑上闲聊。没有书,写点东西,赶集的时候交换着看,也就是日记,每天看到什么想了些什么,甚至一些私人信件也在传。我就写点故事,后来被人尊称为小说。”25阿城当时写了些跟《遍地风流》差不多的文字,用烟包纸写,写到底就完了。后来阿城回城给知青小说做插图,当时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就是他做的插图。据仲呈祥回忆,一天傍晚,在北太平庄22路公交车站,阿城谈到“替别人的小说插图,倒勾起自己写小说之念。譬如说反映知识青年生活的小说吧,我就总觉得还不够味儿,至少我自己在这方面的生活,还没有在小说中得到充分表现!”26紧接着就是《棋王》在1984年的诞生,之后他又发表了《树王》《孩子王》等。细观这些作品,几乎都可回溯到阿城下乡插队的那一段生活:《棋王》和《树王》呈现出知青的生活状态,从上山下乡写起并涉及回城问题,《孩子王》则和他插队时期的农村任教经历有关。无论从阿城的表述还是文本内容来看,他写作小说的缘起其实可以看作对此前知青插队经历和个人思想情感的一次清理与分享。
而当我们回溯阿城前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后,就可以在这些作品中辨识出父子关系所铺设的文学来路。以《棋王》为例,它是这样开篇的:“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我虽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27虽然虚构作品不能当作家自传来看,但通过前文对阿城自身经历的考察以及读阿城同学黄其煦的回忆,不难发现这一段文字不仅浸染着他个人生活经验的影子,也几乎就是当时阿城离开北京去云南插队时的真实心理写照。而且“没人来送”和家庭背景一直是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影子,因此我始终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王一生展开的棋盘上。这些困扰以及父母死后如何生活构成了一路上“我”和王一生的对话中不断相互追问的话题。“我”和王一生都没有一个政治或物质上可倚赖的父亲,对于王一生的贫穷和饥饿其实“我”也早有体认,或许这正是为什么“我”慢慢发觉和王一生之间开始有了互相的信任和同情。而这种处境恰恰和另一位南方知青“脚卵”形成了参照。阿城花费了不少笔墨构造出“脚卵”并未出场的父亲,这位父亲不仅在精神上传棋、传道,还通过关系为儿子谋求到调动的机会。而“我”和王一生则需要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生活中寻找到一种自我存在的确证力量,王一生着迷棋道并终于在捡烂纸的老头传授的棋谱中看到人生之道。但有过插队经历的人大概都从未见过言谈举止和精神状态如王一生的知青,他其实更像是阿城主观世界的理想化想象,甚至像是早年旧店铺里阿城所欣赏的那些中国“不焦虑”的人。其实无论是“我”不断想起的书籍、电影还是王一生沉迷的下棋,都是“解忧”或者对抗由来已久的“不痛快”,更是对在衣食这些最基本需求之外该如何活着这一问题的回应。正如《棋王》的结尾所言:“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28而如何活着、如何活得像人,阿城所寻到和追回的,是传统文化与世俗生活。包括后来的《孩子王》,“我”作为老师内心最大的冲突是“我”的知识构成和时代的教育理念是不一样的。由此看来,《棋王》等小说即是阿城当时的一种状态、一种处境,甚至他也做好了通过小说全面清理家庭经验在个人精神世界中留下的印痕和创伤的准备。而阿城的特殊经历,使他的小说没有遵循大多数知青小说“清醒之后重归秩序”的话语逻辑和个人诉求,也自然呈现出一种“脱腔”的味道。
但是在1984—1985年的文学环境中,阿城的作品很快继“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之后以自己的方式形成了一道独特风景,并被放置在民族文化的框架下加以阐释。1984年底的“杭州会议”上,当韩少功正在酝酿自己的“寻根”宣言时,阿城也紧随其后,从《棋王》的人生状态和知青经验中提炼出了文化的内涵。而“评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是带着与‘这一个阿城对话的印象去阅读‘另一个阿城早已创作在先的作品,他们因而也不可能意识到‘被阿城遗忘的阿城之于《棋王》的意义。”29当“寻根”一脉的理论阵势业已形成,以《棋王》为代表的阿城小说中的精神创伤也被置换为了一种崭新的文化想象方式,私人经验不可能在原有的个人状态中被认同,而是汇入了时代精神的宏大叙事,甚至也被“视为这一作家群体乃至一代人具有象征意味的历史登场。”30阿城此举的考量也许是复杂的,但联系他自幼的“边缘人”角色和回城之后重获主体位置的努力,311984年《棋王》的声噪全国和之后的“寻根”热潮可以说是阿城回城之后摆脱父亲影响并一次次试图重返主流文化圈而不得之后的一次重要成功。
渐渐地,“被阿城遗忘的阿城”也被我们遗忘了,我们记住的是一个获得了新时期“话语权”的阿城。但一直令人费解的是,随后他写小说的兴趣却越来越淡并成为了文学史上的“失踪人”。到了1986年底朱伟再向阿城约稿时,他已经表示不写小说也不再写小说了:“我写小说就像是自己涨出来的水慢慢流下来,水流干了,自然就不写了……只有等我觉得不会重复的时候,我才能再写。那时候我才会有原来写小说的兴趣。”32是对父亲影响下的个人生活史和经验史清理完成所以小说创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还是阿城已经渐渐习惯了“士泊江湖”的生存方式或者自幼“边缘人”身份所形成的独特对抗心理仍然在支配着他的个人选择和创作心度?或许如王晓明所指出的,他“不是咆哮着去捶打那扇拒绝他的大门,而是极力潇洒地转身离去,说自己原就不屑于举手扣门……你们都把文学看得那样神圣,我偏是随随便便,吊儿郎当……”33
诚如阿城所言“小说不是由小说产生出来的,正如艺术不是由艺术产生出来的”,34这其实也在暗示一个作家所呈现的创作状态不仅仅和他的文学修养或文学交往有关,一些驳杂的、零散的甚至碎片的生活积累都可能不同程度地影响一个作家创作的基本面貌。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很难解释写下了什么,也很难把无意识的东西整理出来呈现给读者。但通过对家庭关系等史料的钩沉,或可帮助我们更好地还原一个最本真的作家个体,而不是通过想象或命名的方式来完成对一段创作脉络的把握。
注释:
①阿城:《父亲》,载《文化不是味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26页。
②23阿城、施叔青:《与〈棋王〉作者阿城对话》, 《文艺理论研究》1987年第2期。
③钟惦棐:《白云下面是故乡》,载《电影的锣鼓》,重庆出版社1986年版,第261页。
④仲呈祥1985作为学术助手助力《电影美学》项目,一直伴随钟惦棐左右,直至其1987年病故。仲呈祥对钟惦棐晚年工作生活的生动传神之描述颇具史料价值,推测此处所披露的阿城童年生活情景应为钟惦棐晚年所述。
⑤仲呈祥:《钟氏父子素描——记钟惦棐与阿城》,《青年作家》1987年第4期。
⑥张子芳:《回忆老钟》,载《电影锣鼓之世纪回声》,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年版,第429-430页。
⑦仲呈祥:《“松竹梅品格皆备,才学识集于一身”——著名电影美学家、评论家钟惦棐先生晚年生活琐忆》,《人物》1988年第3期。
⑧阿城:《盲点》,载《文化不是味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52-353页。
⑨1968年阿城一行人先是去山西雁北,同去者有黄其煦、龚继遂等五六个人。因为出身不好导致全村救济减少而不受欢迎,因此只在山西待了一个月就回到北京。之后改道去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阿荣旗,同行者有黄其煦、龚继遂、章立凡、邢红远、李恒久等。当地牧民通过接收知青而获得开荒权配额后他们又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半年后回京。1969年末,他们决定在朋友的帮助下去往云南西双版纳建设兵团农场,在那里不仅有工资,生活也相对有保障。这次同去的朋友只有黄其煦,后又结交了新朋友关乃俊、孙良华、杨铁刚、张刚等。
⑩维一:《我在故宫看大门》,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2页。
11王学信:《阿城印象》,《海内与海外》2007年第2期。
12阿城:《谈王朔》,载《脱腔》,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51-352页。
13阿城:《闲话闲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
14151622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1页,第22页,第35页,第33页。
17阿城:《答客问》,载《脱腔》,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12页。
18阿城:《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载《文化不是味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13页。
19王学信:《阿城印象》,《海内与海外》2007年第2期。
20李镇编:《银海浮槎:学人卷》,《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丛书》,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第516页。
21姜樑:《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8页。
24张四正:《抹不掉的记忆——钟惦棐逝世20周年祭》,载《电影锣鼓之世纪回声》,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年版,第421页。
25阿城、李宗陶:《要文化不要武化》,《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18期。
26仲呈祥:《阿城之谜》,《现代作家》1985年第6期。
2728阿城:《棋王》,《上海文学》1984年第7期。
29杨晓帆:《知青小说如何“寻根”——〈棋王〉的经典化与寻根文学的剥离式批评》,《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30贺桂梅:《“叠印着(古代与现代)两个中国”:1980 年代 “寻根”思潮重读》,《上海文学》2010年第3期。
31到1980年,阿城在《世界圖书》的工资是工人待遇——每月30元。他曾做过很多改变自己身份的努力,如通过范曾认识了袁运生,帮袁运生去首都机场画壁画;和朋友一起搞“四月影会”“星星美展”;袁运生和范曾推荐他报考中央美术学院,但最终未能通过考试;某研究所看中他的才华决定调用,但“以工代干”的身份仍然无法突破政策来改变现状。
32朱伟:《接近阿城》,《钟山》,1991年第3期。
33王晓明:《不相信的和不愿意相信的——关于三位“寻根”派作家的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4期。
34阿城:《我最感兴趣的永远是常识》,载《脱腔》,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页。
(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本文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QD36)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