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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与1990年代史诗性作品的接受问题

2021-08-30魏华莹

当代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接受史诗

魏华莹

摘要:1990年代史诗性书写成为重要的文学现象,作家更多转向历史探寻和家国叙事。周大新的《第二十幕》三卷本通过对20世纪中国百年史的回望,以民族、资本、家族钩沉个体命运与时代动荡,体现出史诗性写作的诸多特质。本文尝试通过作家日记、读书笔记等考察其成书过程,关注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与创作的双向互动、民族形式与世界思想的资源借用,以及从寻根、文化热到历史变迁的转向、文学创作多声部的意义,进而探究世纪末文学场的众声喧哗和史诗性作品的接受问题。

关键词: 周大新;《第二十幕》; 史诗 ;接受

《第二十幕》是周大新书写20世纪中国百年史的三卷本长篇小说,历时八年创作,长达百万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在1990年代的长篇小说热中,对于历史的探寻成为作家书写的重心。本文尝试通过其成书考察,回顾批评与创作的互动,以及历经1980年代文化热、新历史主义等思潮,作家对于风物的发现、事件的反思及精神气质的提炼,如何通过历史的图景呈现出来。并尝试对读同时期史诗性写作的不同接受,发现1990年代文学场的喧哗以及丰富驳杂的文化景观。

一  百年史的回望

1991年2月,周大新开始构思三卷本长篇小说,并在日记本中划出#字符,表达自己对世界的哲思。他觉得世间万物都是纵横线条组成,如阡陌、沟渠、道路、经纬线、电线、表格等等。当然,这和作家的早期经历不无关系。1970年参军入伍,周大新就成为一名测绘兵,每天扛着经纬仪测地绘图,线条成为他最直观的认知。后在不断经历的人生世事中,他总结出其间蕴含着平衡法则,认为看到了平衡规律,人就会冷静地看待纷繁世事。

作品写南阳织造尚家恢复家族企业“霸王绸”的雄心,钩沉了民族历史中被漠视的工商文化传统。故事从1900年写到抗战来临,命名为《有梦不觉夜长》,1993年1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记中坦言是《想望辉煌的世纪》长篇小说的第一卷。后两卷《格子网》《消失的场景》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998年出版。最后结集为百万字长篇小说《第二十幕》上中下三卷于1998年出版。作品从1900年春天的第一个清晨,写到1999年的最后一个黄昏,以尚吉利织丝厂五代人振兴祖业为主线,历经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开国大典、改革开放等,全方位展现百年历史变幻,呈现出作家在世纪末对民族历史、政治、经济、文化进行盘点的写作雄心。

早在1980年代中后期,身为军旅作家的周大新已经在陈骏涛的指点下开始围绕“豫西南的小盆地”进行文化寻根,写出了《风水塔》《家族》《紫雾》《香魂塘畔的香油坊》等系列中短篇小说。发表于1991年《长城》第1期描写南阳汉代画像石刻的中篇小说《左朱雀右白虎》,更是引起冯牧的极大兴趣,不仅亲自来到济南参加作品研讨,还在《人民日报》撰文《浓郁的地域特色和社會风貌——读周大新小说近作》(《人民日报》1991年4月18日)。会后,冯牧告诫他:“你的《左朱雀右白虎》只是你创作上走出的一步,不要不能也不值得满足,要争取写出大作品。所谓大作品,就是要给人一种沉实雄浑的感觉,就像汉画像石刻给人的那种感觉。你们这一代还是幸运的,要珍惜历史给你们的机会。”

1991年4月济南军区文化部举办的周大新作品讨论会,主要讨论他的中篇小说《左朱雀右白虎》和首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与会者虽然对其作品给予较高的评价,但他还是在日记本中认真总结了各种不足和建议。如王必胜提出的“思想穿透力欠缺,投入同情,缺乏客观和冷静”“偶然性事件太多”“缺乏宏大的气度”;雷达提出的“要写民族精神中变的问题,也要写民族精神中不变的问题”“写好小盆地也就写好了中国与世界”“技巧的不足”;冯牧提出的“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创作路子”“要开掘一种丰富的矿藏,要发展一片广阔的天地”“南阳体现了华夏文化的性格,挖掘传统文化,古代的和现代的”“多阅读一些各种流派的作品,写得更加多样一些,轻灵一些”等。

在这种背景下,周大新吸收了评论家的建议,开始了长篇小说的构思与写作。小说更多具有文化风味,充分发掘了南阳的地域文化和历史风情。包括铭刻了东汉刘秀故事的“安留岗”考古,也是基于真实的历史记载。还有诸葛亮的卧龙岗,名医张仲景的医圣祠、汉画像砖等历史文物,都构成了作品丰厚的历史底蕴。

故事的核心是南阳织造。在创作之初,他读了很多南阳的地方史志和关于丝织的书籍,也到南阳县、江浙一带实地考察,访谈了一些从事丝织的老人。南阳的丝绸历史悠久,唐开元年间,已有“绢”和“丝布白菊之贡”(《元和郡县志·九城志》)明嘉靖年间,南阳府在宛县设有“染织局”。清代中叶“居民纺织,汴绸及春绸,行销邻省各地,由来已久。清光绪二十八年,南阳县令潘守廉派人赴山东、湖州、苏杭等地,引进良种,招雇蚕师和丝匹至宛,辅导养蚕、缫丝、织造,印染新工艺,“迩时匠心精巧,几与苏杭争胜,每年销售价约数十万金”(《河南宛报》丙午三十一期)。作品也写到1915年,南阳丝绸参加美国旧金山举办的万国博览会的真实历史。

在1992年1月13日的日记中,周大新还专门剪贴《方城拐河绸》的新闻报道:从宣统年间到1929年,是拐河绸的空前兴盛时期,年销售量达到34万匹,远销苏联、英国、美国等国,被誉为“日进斗金的金钱窝、小上海”。后来由于兵匪骚扰、资本家倾轧、日寇侵略等原因,拐河绸的生产渐趋于衰败。新中国成立后迅速恢复,出口到瑞士印染后成为畅销的“波丝绸”远销世界。

此外,就是作者对于中国历史的思考。早在西安政治学院读书期间,周大新开始系统地研读史书,看到了失败、低头、反抗的不断循环,发现民族的力量以及民族内核中韧性的成分。这些记忆一直堆积在心里,当他决定写作长篇小说时,想起“韧性”这个词,就选择绸缎作为叙述的工具。后来才有了《第二十幕》将“韧性”作为民族精神的恒定元素。

其实,在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中,周大新就写出了女主人公邹艾不认命的倔强。她受了很多委屈和挫折,但仍不向命运低头。这部作品更多是以空间的转移来写邹艾从乡村到部队再重返乡村的“抗争史”和“精神史”。到了《第二十幕》,更多是表现时空的交错线索,采用的是中国古代说书人的叙事传统。为了使这部小说更有中国味道,他给自己规定了几条规则:一是要有吸引人的故事,因为中国的小说最初就是从说故事而来的。二是叙述时要不慌不忙,向鼓书艺人学习,今晚说一段,明晚再接着说一段,按下这头不表且说那头。三是要有几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在书中走动,最好能走到书的外边,走到老百姓的饭桌、茶桌前。人最基本的生活空间是在家庭里和家族内,可以通过展示和透视空间的景致,来反映和表现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

通过版本细读,我们会发现《第二十幕》还是做出了一定修改。尤其是在第一卷开篇,直接引入《汝阳驿志》《东京实录》《明天启二年奏报汇编》等记载历代宫廷采购尚家吉利绸缎的历史,同时引入南阳重要的地域文化——血脉。尚家的兴旺也来源于一位赘婿。尚家无子,阴阳先生绕着宅子叹息尚家血脉中阳气走失,恐需另有一股气来填。尚家招来赘婿小木匠赵田景,让尚家女儿生下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后成为南阳府城中有名的绸缎织户。历史资料和地方文化的融入增强了作品的朴实雄厚,也有意删掉《有梦不觉夜长》开篇对尚安业不愿出赎金导致云纬和达志爱情悲剧的枝枝蔓蔓,直接切入尚家的百年奋斗史和民族工商业的百年发展史。

二  多声部的意义

在这部百万字鸿篇巨制中,作者对时间和空间都进行细致规划,时间线索根据不同阶段分为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庚子赔款、民国时期、日寇侵略、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等历史图景。主线则是尚家在不同时期与官府、军阀、政府的交往纠葛。在新中国成立前,尚家刚有复兴就受到权力的压制直至失败,然后是再图发展的历史循环。

其间最为突出的特质就是中原的权力文化结构,这在刘震云等河南作家的作品中多有表述。在《第二十幕》中,清朝末年,尚家备受南阳府通判晋金存的欺压,辛丑赔款的摊派更是夺去全部家当,机房被迫关闭。民国时期,因拒绝栗温保合伙办厂的敲诈,厂房被劫掠烧毁。日军侵略,生产停顿,为了保护织机,儿媳容容被糟蹋丧命。改革开放后,恢复生产,东山再起,再度打开国际市场。“沧桑感”“命运感”和“兴亡感”,被认为是区别于西方文学的中国文学“母题”。《第二十幕》借助尚家织业发展、毁灭、再发展的悲剧故事,提炼出民族始终不屈服的倔强性格和精神意志,也写尽了历史的曲折往复。

此外,作品也不断延展写作空间,通過尚家丝绸的外销打开外部视野。民国时期,来到开封“筹备巴拿马赛会河南出口协会”,后参加“美国旧金山万国商品赛会”并去北平参加丝绸产品展销会。抗战时期,丝绸被送往重庆,赢得盟国武器支持。秉正也辗转台湾,后来到美国纽约的唐人街经销绸缎。从开封、重庆、莫斯科到台湾、香港、纽约、北京,不断的商品展销也拉开了时空距离,提升了作品的宽广度。

作品中的卓远则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既有士的意义,兼具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人间情怀,又有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他从书院到师范传习所,为抗议官府的苛捐杂税写出公开信,被砍去手指。《二十一条》之后,因对学生救亡图存的呼喊和讲演再次遭受人身伤害。“九一八事变”之后,卓远办起《宛南时报》,帮助南阳人了解时局。从卓远对国家民族的关注和思考中,既写出了不断变动的政治秩序,又有着从南阳小盆地看中国、看世界的宏阔视野和哲理思辨。

关于写作方式,除了“说书人”的传统,周大新这一时期的日记中出现了卡尔维诺作品和丹纳《艺术哲学》的读书笔记,并写出《卡尔维诺的启示》和《感谢丹纳》: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作品,我是1992年才读到的。和我们一些作家只会写农村生活或只会写市民生活相比,他的视域要广阔得多。

真正读懂《艺术哲学》是在我从事文学创作之后。丹纳的“文学作品的力量和寿命就是精神地层的力量与寿命”,让我懂得了不能为了俗利去写那些实用主义的文字,而应该去潜心研究我们民族、时代、环境的本质特征并努力去加以表现。

1992年正是周大新写作第一卷的时间,细读作品,不难发现卡尔维诺与丹纳的影响。正是在他们的启发下,作家不再满足于浅层次的生活表象,有意使作品充满哲学思辨。抗战时期,卓远在山洞中发现了格子网符号,格子网代表对民族历史和精神意义的思考,以及对人生、宇宙空间、历史纵深的遥望。在云纬看来,它好像是一个棋盘。在开封研究古文字的教师看来,它可能是一种原始文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互相交织有联系的。卓远认为横线代表人本性中的善、竖线代表人本性的恶,由于善恶相交叉,因此和平和战争在历史上会交替出现。被通货膨胀和女儿惨死双重打击的达志,则意识到这个符号是告诉自己和子孙,我们是被粘在这张由苦和难纵横交叉构成的蛛网上的苍蝇,尽管蛛网的四周是欢乐是畅快是幸福,但尚家人注定要在这张网上挣扎,根本无法抵达蛛网四周那些美好的地方。

在作品中,格子网图案的出现和思考始终是和时代进展、家族境遇同步的。从图案的哲理深思历史循环的韧性精神,也反映出在历史书写中建构民族寓言,既以这种方式审视自身文化,又以代言者的身份讲述民族故事。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历史的演进充满了“理性的狡黠”,既然推动历史的是各派势力的“合力”,以卓远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就应该告别乌托邦之梦,放弃浪漫主义的狂想,认清中国历史大起大落、于循环轮回中渐进的规律,脚踏实地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千百万人点滴的努力也会悄悄汇成改造社会、改造历史的“合力”。

作品在历史的多声部交响之外,还有着大量的地方风物描写。包括对于地方志的摘录,对于婚礼习俗、百日婴儿测志、民谣等文化的书写。如写南阳著名的医圣祠:

这医圣祠坐落在南阳城东关的温凉河畔,是为纪念东汉末年的医家张仲景而修的。张仲景,名机,南阳郡人。曾拜师于同郡名医张伯祖,尽得其传。汉灵帝时,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其所著《伤寒杂病论》,集医家之大成,为立方之鼻祖,被后世医者奉为经典,推崇他为“医圣”。祠大约建于东晋咸和五年,顺治、康熙、乾隆、嘉庆年间,屡有修葺。祠坐北朝南,以仲景墓为中心,前有供奉伏羲、神农、皇帝塑像的三皇殿,后有中殿、正殿和两庑。整个建筑,既无崇楼高阁之雅,亦无雕梁画栋之丽。

此外,还有山川、风物、建筑、特产、民俗等书写,也增强了小说的文化气质,展示出南阳地区独特的景观和氛围,即丹纳所说的自然气候和精神气候。在主要人物尚达志的性格特征塑造中,更是将其放在民族文化积淀的整体结构中加以凝练和展现。作品颇为厚重,实现了冯牧汉画像石刻般沉实雄浑的寄语,也受到评论界的认可。被张鹰誉为“二十世纪中国的史诗”,认为“所展示的不仅仅是民族资本主义的兴衰史,而且是具有广泛的社会背景与文化内涵的社会史、风俗画。我们的后人将会从《第二十幕》中了解到东方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即将成为过去的二十世纪所演示的一幕又一幕的人生壮剧,体悟到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迈向现代化的进程中那痛苦而又艰难的嬗变。”胡平认为,同《白鹿原》《古船》相比,这部作品更具有史诗的意味,是第一部具体细致地描写20世纪民族工商业历史的长篇小说。白烨指出,《第二十幕》是当代长篇小说不可多得的佳作,作品厚重的历史观、巨大的社会容量为新生代作家的作品所不及。这些肯定也得到了作者的认同,坦言自己历经八年的写作就是为二十世纪的中国提供一个观察维度。以后的人们想知道这百年发生了什么,可以从书中找到线索。从这个意义上,《第二十幕》既是南阳丝织业的发展史,也是动荡世纪所隐含的民族韧性精神,实现了作者从小盆地看中国看世界的写作理想。

三  接受的限度

1990年代,长篇小说的繁荣是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史诗性写作所代表的重建历史记忆成为文坛主流,“那种大规模迁移变动甚至急剧震荡的历史生活,恰恰是‘史诗性文学最善于刻画的场景。”社会生活的结构性转型也使得更多作家回望历史,在历史事件中思索过去,发现文化与文明的动力关系。最为代表性的是1993年6月出版的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描写了从1911年清末皇帝退位到1949年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在白鹿原上的风云变幻。扉页上印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对于陈忠实来说,回望历史也是不断探究写作方式的过程:

孩提时代就听老人们讲过,诸如“围城”、“年谨”、“虎烈拉瘟疫”、“反正”等,那时候只当热闹听,即使后来从事写作许多年也没有想到过要写这些,或者想这些东西还可以进入创作。回想起来,那几年我似乎忙于写现实生活正在发生的变化,诸如农村改革所带来的变化。直到80年代中期,首先是我对此前的创作甚为不满意,这种自我否定的前提是我已经开始重新思索这块土地的昨天和今天,这种思索越深入,我便对以往的创作否定得愈彻底,而这种思索的结果便是一种强烈的实现新的创造理想和创造目的的形成。

在1980年代寻根文学、文化热、新历史主义的轮番登场之后,陈忠实历时6年写作的《白鹿原》对20世纪前半叶中国的回顾和反思,很快引起极大的社会轰动,被认为带来“怀旧的欣悦”。评论家纷纷写出文章加以肯定,包括胡德培《〈白鹿原〉的轰动》、阎纲《白鹿原的征服》、张颐武《〈白鹿原〉:断裂的挣扎》等。朱伟《〈白鹿原〉:史诗的空洞》细究原因,认为《白鹿原》之所以令新闻界激动不已,是“在这幅50万字的长卷中,他们可以找到一切对中国社会生活故事的印证,在他们看来,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壮阔的史诗的画面了。”在北京举办的《白鹿原》讨论会上,冯牧指出,《白鹿原》是一部具有史诗规模的作品,作者站在一個时代的高度与历史的角度,深刻地、生动地反映了一个地区几十年社会历史的变革与各种人物的性格。何西来认为《白鹿原》是九十年代初在社会主义长篇创作领域所出现的难得的艺术精品,可以用“史诗”二字来评价。11

根据历史学家的研究,“最伟大的精神作品就是过渡时期的精神作品,亦即处在时代的交替时期的作品。”“过渡时期总是一再发生。一种过渡时期运动的深度,所带来的是有关存在与真理的最清晰的见解。”12随着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剧烈转型,这一时期的文坛产生了许多经典作品,但评价却大相径庭。几乎同时出版的两部“陕军东征”作品,《废都》的批判和《白鹿原》的盛赞成为独特且奇妙的文化现象。《废都》因对知识分子庄之蝶的形象塑造,成为人文精神失守的标志性事件。时隔不久,莫言的《丰乳肥臀》也遭受类似的境遇。1994年,莫言的母亲去世,他很是难过,开始想为母亲写一本书,长达50万字的《丰乳肥臀》经过修改定稿之后,先是在《大家》杂志上连载,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丰乳肥臀》通过一位母亲和她的九个儿女,写出高密东北乡的百年历史,及母亲在不同时期背负的苦难。随即引起广泛争议。按照接受美学的理论,“一部文学作品在其出现的历史时刻,对它的第一读者的期待视野是满足、超越、失望或反驳,这种方法明显地提供了一个决定其审美价值的尺度。”13如果说《白鹿原》带来的是“怀旧的欣悦”,那么《丰乳肥臀》和《废都》因对苦难、颓废的铺张书写就导致“期待的失望”,共同成为文学史的记忆。

此外,还有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被认为是追忆上海历史的精神肖像,备受热议和好评。评论家指出,作品“描写的不只是一座城市,而是将这座城市写成一个在历史研究或个人经验上很难感受到的一种视野。这样的大手笔,在目前的小说界是非常罕见的,它可说是一部史诗。”14更有评论者认为它是上海城市的肖像,通过一个女人40多年人生路程的描述,写出一座大城市40多年来的变化,写出上海市民的“魂”,体现了海派传统的复归。

相较而言,周大新的百年史第一部《有梦不觉夜长》,同样是家国历史的回望和思考,既有社会变革的演进,又有民族韧性的提炼,问世后却显得颇为寂寥,甚至连评论文章都较少见。这固然与其性格和经历有关,创作期间,他的身体和家庭都出了问题,甚至没想到能写完这部作品。完成三卷本长篇小说后以至于说出“我感觉一生要完成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后来写的东西都是赚来的”的话语。作品出版时间是1993年的11月,经历了《废都》批判和《白鹿原》的热议,评论界也从激越的声音中逐渐冷却下来。

总体来说,1990年代的史诗性写作多以个人、家族介入历史,也有着作家人到中年“没有美文”“垫棺作枕”的焦虑和思考民族精神的写作雄心。长篇小说被认为是表现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史诗,具有博大的审美容量和艺术张力。很多作家也在文学作品中,重新书写20世纪中国百年历史变迁,分析其间政治经济文化等诸种原因,并以有情的方式重新介入。但却遭遇不同的文学接受,既有民族史诗的赞誉,亦有低俗媚俗的批评。其间,随着国家发展模式的整体转型,知识何为、启蒙是否失效成为知识群体普遍的思考,并围绕人文精神持续论争。在众声喧哗的时代语境中,经历了《白鹿原》的经典化,《废都》的激越批判,《丰乳肥臀》的广泛争议,《长恨歌》的优雅转身,“故乡天下”系列的驳杂拼接,史诗性书写更多成为作家在世纪末的回望和盘点。作家对于地方性、民族性的提炼,如《白鹿原》的儒家仁义,《王安忆》的海派精致,《第二十幕》的中原韧性,《茶人三部曲》的杭城史影,都以自己的方式重塑20世纪中国的历史图景,丰富了长篇小说的世纪末繁华,而不同的文学接受,也为理解特定时代的文学趣味及批评话语提供了典型例证。

注释:

①周大新:《一种深情——冯牧先生与汉画像》,《长城》2002年第3期。

②本文参照了周大新1991-1992年的日记。

③周大新:《卡尔维诺的启示》,《国外上文学》2001年第3期。

④《在我们的时代里,如何写出史诗性作品?(中)》,苏炜发言,《文学报》2017年6月1日。

⑤樊星:《世纪末文化思潮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9页。

⑥周大新:《第二十幕·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页。

⑦张鹰:《〈第二十幕〉:二十世纪中国的史诗》,《小说评论》1999年第2期。

⑧程光炜:《认识你自己:“史诗性”小说的切入口》,《文艺报》2017年10月20日。

⑨陈忠实:《〈白鹿原〉创作漫谈》,《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4期。

⑩朱伟:《〈白鹿原〉:史诗的空洞》,《文艺争鸣》1993年第6期。

11《一部可以称之为史诗的作品——北京〈白鹿原〉讨论会纪要》,《小说评论》1993年第5期。

12[德]卡尔·雅斯贝斯:《论历史的意义》,载《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张文杰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48页。

13[德]姚斯、[美]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1页。

14语出李欧梵,见《王安忆荣膺“花踪”2001年“最杰出的华文作家”桂冠》,《文艺报》2002年1月31日。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本文系河南省高等学校青年骨干教师培养计划“文学地理学视阈下当代河南小说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0GGJS023)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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