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娜·马朱克《生的代价》的残障叙事
2021-08-05吴晓
吴 晓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曲阜 273100)
一、引言
马蒂娜·马朱克(Martyna Majok,1985-)是一位波兰裔美国剧作家,她的戏剧大多聚焦于女性、工人、移民和残障人士等社会边缘群体,移民背景对她的戏剧创作影响颇深。马朱克出生于波兰比托姆,后随单亲母亲移民到美国,在一个以移民为主的社区长大,社区邻居大多从事单一重复、薪水微薄的用人工作。移民的生活境况自记事起便在马朱克的心里深深扎了根,这使得马朱克尤其喜欢那些追问和追求家和归属感的故事,着力表现美国底层人民的生活,特别是人类普遍努力追求美好生活的经历,让人们在戏剧中被看见并感受到被注视。
《生的代价》(Cost of Living)2016年在威廉斯敦艺术节首演后,2017年在外百老汇演出,于2018年获得普利策戏剧奖。普利策奖委员会将这部剧描述为“是一部真诚的原创作品,通过两对个体让观众窥探特权的多元层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纽带”。在谈及获奖的感受时,马朱克表示感到特别自豪和喜悦的是《生的代价》中对工人阶级叙事以及其他叙事的确认,观众可以从中认识到这类故事和生活的价值。目前国内外关于马朱克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宋子烨主要从政治层面考察《生的代价》,一方面指出马朱克采用黑色幽默的艺术手法表现对底层人民关怀的主题,另一方面指出这部戏剧在政治上符合当下美国剧作家以戏剧为媒介直面当代社会问题的潮流。安·福克斯认为因残障建立起来的看护关系可以把有着不同身份的群体联系起来,对于抵制系统性的压迫至关重要。这两篇文献主要关注的是《生的代价》的政治诉求,均指明了残障角色作为边缘群体在《生的代价》中的表征对呼吁社会公正的重要意义,但是这两位学者的论证在主题思想与表现手法的统一性上存在重内容而轻形式的倾向与偏颇。本文回归戏剧本体的叙事结构研究,横向拓宽主题与结构的编织,旨在实现二者的有机统一。在构想《生的代价》时,马朱克认为她要创作一部让残障演员诠释残障人物的戏剧,他们不是可怜的,他们是有性的、复杂的存在。马朱克并不认同流行的两种关于残障人士的故事:一种是有尊严地死去,一种是高尚地、励志地活下去。在这样的故事里残障人物从来都是客体,而不是主体,仅表现出世界应该成为的样子,并没有反映世界本来的面目,《生的代价》就是一部挑战这类残障叙事的戏剧。本文将在文学残障研究的背景下,运用大卫·米切尔和莎朗·施奈德提出的叙事“义肢”理论探析残障作为叙事的功能性存在作用于人物关系转化和复杂化的过程。残障叙事突破以健全者为中心的叙事方式,旨在揭示残障的主体性表征,有力地表达了社会边缘群体要求社会公正的呼吁,表现出对人类生存彼此相互依存的人本主义关怀。
二、“义肢”叙事程式
残障在美国和英国文学中随处可见,从莎士比亚到梅尔维尔再到理查德·鲍尔斯,从索福克勒斯到蒙田再到尼采,文学将残障、怪胎、疯子和畸形人根植于其中,残障成为叙事致力于解决的戏剧性困境。大卫·米切尔(David T.Mitchell)和莎朗·施奈德(Sharon L.Snyder)的《叙事“义肢”》(Narrative Prosthesis: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是残障研究在人文进路中最具影响力的论著之一,讨论了西方文学与电影如何借助残障再现推动叙事,又如何迅速克服或者抛却残障,使其复归“正常”而重新隐形。他们书中提出的叙事“义肢”概念是残障研究在叙事学领域做出的最有价值的贡献。在这一概念中,他们讨论了叙事把残障作为文学表征或隐喻的工具,意在揭露残障之于叙事的“义肢性”功能(prosthetic function),并让残障再度显现,挑战健全主义的身体规范与叙事程式。米切尔和施奈德认为残障具有使任何残障角色从所谓“正常”叙事区分出来的独特特质,叙事解决或纠正这种被社会环境标记为不恰当的偏差,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他们将这种对残障话语的依赖性称为叙事的“义肢”。
为说明“义肢”叙事在文学中的运作模式,书中分析了一个独腿玩具兵的儿童故事《坚定的锡兵》(The Steadfast Tin Soldier),小锡士兵缺失的腿就是故事的“义肢”。故事中一个小男孩在一众健全士兵里选择出一个独腿士兵,识别出缺陷后就需要开始一个故事。缺失的腿使小锡士兵成为故事的焦点,他因身体差异被从统一无差别的军队中放逐出门流浪。但是一旦确定了差异,就会很快被遗忘,小锡士兵历险过程没有再去叙述那条不完整的腿。残障开启了叙事,故事的语言就试图去理解那些偏离常规的东西,但叙事又不可避免地通过恢复或消灭其关注的偏差弱化残障话语对叙事的支配。小锡士兵的旅程和最终回家体现了所有叙事(特别是残障叙事)的周期性,残障叙事与其他叙事建立一个交织的平衡状态。《坚定的锡兵》的残障叙事结构符合米切尔和施奈德提出的“义肢”叙事结构程式:第一,一个偏差或明显的差异暴露在读者面前;第二,叙事通过要求解释偏差的起源和形成性后果来巩固自身存在的必要性;第三,叙事将偏差从关注的边缘带到故事的中心;第四,故事的其余部分以某种方式恢复或修复偏差。因此,故事“弥补了一种未知的或非自然的偏离,这种偏离在叙事中得到了解释”。残障人物的行动是“文学叙事赖以获得其表现力、破坏力和分析力的拐杖”,米切尔和斯奈德关于从“非自然”(unnatural)发展起来的“义肢”叙事程式成为解读《生的代价》人物关系复杂性的关键。
三、《生的代价》的“义肢”叙事
《生的代价》展现了失业卡车司机和瘫痪的前妻、有才华的脑瘫患者和他的新护工的生活场景,身体的残障使他们之间产生交集成了可能,艾迪为照顾瘫痪的前妻再度与安妮重逢,窘困的杰茜为了生计看护患有脑瘫但生活优渥的高才生约翰,这两对个体在语言的交锋和肢体的接触中展开一场场心理博弈,互诉心底对孤独的恐惧以及对陪伴的渴望。最终艾迪沉溺在安妮离世悲恸之时遇到了对约翰萌生情愫却被抛弃的杰茜,艾迪的真诚使杰茜慢慢放下戒备同意合租的提议。两对人物在戏剧中呈现出时而对立、时而和谐的复杂关系,这种富有张力的人物关系是残障被置于叙事的中心又被叙事消解的结果。
戏剧中的残障身体是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一个最显著的身体特征,安妮因意外导致身体瘫痪和约翰所患脑瘫作为戏剧中的“偏差”暴露在观众面前。米切尔和施奈德认为当已知世界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况时,熟悉的和常规的事件达不到调动故事发展的效果,故事的必要性就被呼唤出来了。安妮需要家庭护理,却难以负担,但是当艾迪提出照看安妮时却受到安妮强烈的反对。从他们拉锯式的对话中,我们发现曾经有着夫妻关系的艾迪和安妮在一起时关系紧张,也不难窥探出他们离婚前的生活状态充满着吵闹也不乏欢乐。为什么安妮在开始的时候拒绝艾迪的陪伴呢?实际上,安妮并不是不需要艾迪。在艾迪说服安妮的这个过程,安妮吐露自己害怕被遗弃,同时,艾迪再次想要回到安妮身边的原因除了想照顾她,也是出于对孤独的无措。此时残障“偏离”的生理特征逐渐内化为对隐在的人物内心的表现上,成为《生的代价》所要探讨的核心。同样,约翰身体上外显的生理差异成了约翰与人交往的障碍,他是一个富有的、英俊的脑瘫博士生,在面试杰茜时表达出通过中介公司找的专业看护并不能理解他,决定自己选择护工。观众不难知道他想和照顾者建立一种超越严格雇主和雇员的关系,但是杰茜起初拒绝谈论工作之外的话题,是约翰先一步袒露从未向人言起的病痛。可见,约翰内心渴望与人交往,需要有人倾听他内心的感受,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被照顾的对象。残障作为推动叙事的“义肢”不仅是身体的明显差异,更是把心理的差异暴露出来,且解释了身体和心理差异的形成性过程,把戏剧情节发展推动到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以及对人需要陪伴的主题表达上来。
残障是个人和社会的隐喻符号,身体和认知上的异常为残障赋予抽象意义,米切尔和施奈德在书中把残障的这种隐喻性称为“隐喻的物质性”(the materiality of metaphor)。“义肢”叙事依赖于在外在的差异和人物动机之间建立联系,把身体上的差异看作是带有心理和社会意义的。与其追问为什么把生理身体看作是无形的内心的一面镜子,不如说本文将寻找戏剧中这种对应的反复出现,揭露人物孤独却拒绝他人陪伴的心理畸形,将偏差从故事关注的边缘带到叙事中心成为叙事的隐在推力。序章中,失业的前卡车司机艾迪在酒吧里和一个看不见的听众交谈,在这段戏剧独白中他说到生活一切都很美好,“除了孤独”。艾迪离婚后的生活一定是孤独寂寥的,他回忆起在路上跑车的漫漫长夜,妻子充满爱意的短信给了他温暖的陪伴,这也解释了艾迪想要回到安妮身边照顾她的想法。艾迪继续劝服安妮,而安妮也继续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这对人物紧张的关系在互相试探过程中慢慢舒缓。最后,安妮遵从内心对亲密接触和爱的需求,同意艾迪留下。但是这种人与人之间产生的依赖在安妮离世后再度割断。
杰茜是一个为了生存同时打几份工的在校学生,为给回国治疗的母亲治病,日夜颠倒辗转于酒吧夜场工作,省下住公寓的费用睡在汽车里。她竭力说服约翰自己可以胜任护工工作,这样一个在底层挣扎的人物形象在马朱克的笔下是坚韧的且对未来充满希望。当杰茜开始照顾约翰,每天帮他刮胡子、洗澡,她把约翰向她展示的脆弱误认为是对她的喜爱,对他产生了感情,人与人之间建立情感联系的本能需求随之凸显出来。当杰茜试图进一步走近他的时候,他却决然地推开杰茜去追求可能无望的爱情。约翰的反应清楚地表明,他并不真正信任杰茜。显然,约翰的行为显露出他根深蒂固的小资阶级思想,在这里阶级叙事和残障叙事处于一种对抗的失衡状态。这揭示了不同阶级之间想要寻求认同的做法在美国当下社会是“偏差”般的存在,杰茜的示好是对“正常”的偏离,阶级差异难以超越可作为叙事的催化剂解释这种偏差,约翰漠然的态度抹杀掉了这种“不寻常”的跨越。阶级叙事此时凌驾于残障叙事之上,叙事之间的交错引发本剧对人类情感联结的需求能否超越阶层的叩问。艾迪发现了受到伤害和羞辱后无家可归的杰茜,他的坦诚赢得了杰茜的信任,杰茜接受了艾迪合租提议。剧终人物关系在艾迪和杰茜的相遇中再度发生转化,究竟是谁在叙事的最后被治愈?究竟是谁又被叙事淹没了?剧中人物关系或弥合或破裂的复杂性在“义肢”叙事程式的最后一环获得完满呈现。
四、残障的主体性表征
米切尔和斯奈德指出叙事假体的进化最终“是为了治愈(cure)或消解(kill)……在社会环境中被标记为不正常或不恰当的偏差”。当前自由主义环境所倡导的自主性和独立性拥护健全至上主义,人物由于被归属的缺陷而与众不同,这种例外性使他们脱离了共同的社会身份,身体固有的脆弱性和多变性在叙事中充当拒绝渴望秩序和理性的隐喻,叙事将被压抑的孤独前置化。《生的代价》的残障叙事纠正又恢复了隐喻层面残障人物需要依赖他人的这种偏离,先是抹去残障作为叙事“义肢”存在的必要性后又使其复归,完成残障叙事的一个周期性轮转。一方面,两对极度孤独的人的互相靠近后,安妮的离世和约翰的不信任切断了与艾迪和杰茜的依存关系,偏差被消解。另一方面,在马朱克笔下的叙事,残障是一种对抗文化陈规的破坏性力量。“义肢”叙事结构创造了差异,然后又作为一种回归正常的手段既呼吁关注残障,又掩盖残障的现实。于是剧终艾迪和杰茜的相聚弥合了因残障缺场导致的关系破裂,这种不在场的在场使得人物关系的再度复合显得更加饶有意味,最终被叙事所淹没的也正是剧作家想要用叙事修复的,那就是人们之间需要彼此依存,被社会边缘化的人们往往也最需要被看见。“义肢”叙事程式反映出马朱克在叙事结构上对“强制正常”(enforce normalcy)的文化欲望的不羁抵抗。
不同于以往文学的叙事话语中残障被用作试图支撑或重建霸权意识形态的工具,《生的代价》叙事的复杂性不仅使人物之间处于缠夹不清的关系,也使得残障在叙事中从边缘走向叙事的中心,借助这种中心—边缘结构的去中心化,拥有与阶级叙事相抗衡的地位。残障本身作为被叙述的主体在文本叙事中有一定的自动性和自足性,以此实现对文本中其他话语霸权的抵抗。文学把残障作为隐喻手段的方式,通过把残障作为解决叙事问题的艺术方法,拓宽了文本的解读空间,成功地进入文本讨论有形的残障在社会中的存在状态。在社会审美价值方面,对文本的残障叙事研究拓宽了残障群体实现其生活和理解自己的方式,扩大了人类社会对身体变化可能性的想象力范围。此外,这种将残障作为叙事“拐杖”的文学倾向是对其他叙事话语的挑战,使观众不得不重新审视社会盛行的健全主义对残障群体的歧视性态度,这种态度从怜悯和羞辱到公共政策,从隔离到安乐死不一而足。
五、小结
米切尔和施奈德在《叙事“义肢”》的论题主要是残障话语在文学中的功能是双重的:首先,残障渗透到文学叙事中作为塑造人物一个基本功能;其次,作为一种叙事的隐喻手段。他们把这种话语对残障的依赖称为叙事“义肢”。为了说明这一现象,本文以《生活的代价》为分析对象说明残障是戏剧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既压抑了人物内心对关怀的渴望造成关系对立,却又促成了两对看似错配的人物关系的和谐。随后本文讨论了残障如何作为叙事的“义肢”把残障和人物的象征性联系起来,超越主客体二元对立确立文本多元叙事的可能性,使观众透过身体表征窥探到人物的心理并影射到社会现实,引发观众对人与人之间关系和社会对社会边缘群体的态度重新思考。除此之外,正如海伦·麦克墨菲(Helen MacMurphy)所强调的一个悖论:“文学和文化中对残障的表征与残障群体边缘化的社会现状之间仍存在差距”,本文并未充分论证《生的代价》的残障表征与残障作为社会和政治层面的现实经验的不可分离性,这也是本论题下有待进一步探索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