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的夏天》的女性异化
2021-08-05师姝慧
师姝慧 任 冰
(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40)
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在2007年,因其“以怀疑主义、激情和想象力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她登上了这方面女性体验的史诗巅峰”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莱辛用细腻、绵密的笔触将女性的现实困境与精神桎梏呈现在读者面前。通过对当代女性现实与内心、工作与家庭、身体与思想等矛盾面的真实书写,莱辛用文字对女性承受的压迫与异化进行抗议,《天黑前的夏天》尤其如此。这部继《金色笔记》之后的又一力作一经出版,即获得评论界极高的赞誉。《纽约时报》盛赞其为“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最好的小说。”《经济学报》评价“这可能是莱辛写过的最好的小说,不能立即阅读它绝对是一大损失。”
女性主义始终占据着莱辛作品研究的主流视角,国内外学者从女性主义理论、空间阐释、心理分析、女性成长、伦理学等角度对《天黑前的夏天》所蕴含的女性主义思想进行了多维度、深层次的解读。本文试从阿莉森·贾格尔(Alison M.Jagger)的异化理论出发,挖掘作品中不同角度的女性主义思想,丰富文本的女性主义研究内涵,审视当代资本主义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压迫与异化,从而关注女性共同命运。
一、两性关系的自我“他者”
阿莉森·贾格尔修正并重新阐释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异化(alienation)理论,赋予了这一概念新的内涵,以此来分析当代女性所遭受到的压迫。传统马克思主义曾用“异化”这一概念来解释资本主义制度下有偿工人被剥削与被压迫的困境。在资本主义生产活动中,有偿工人一方面在无权的状态下从事生产劳动活动;另一方面,他们被迫与生产出来的产品相剥离,无权决定或处置个人生产的产品。“异化的最主要特征就是那些看起来彼此辩证相关的事物或人,其实是彼此分离或是完全对立的。”虽然传统马克思主义并未将不直接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女性纳入异化范围,但某种程度上来看,当代女性的生存状况确是异化概念在现实世界的充分再现。
在女性被异化的形式中,最为直观的就是女性在性别上的异化,即作为男性的性对象。在当代社会,女性在以男性占主导地位的两性关系中,为确保个体的经济、社会等现实保障,不得不取悦男性的欢心、迎合男性的喜好来达到其目的。最为普遍、直接的即是女性在外貌上的打扮随男性的审美倾向而改变。当凯特衣着松垮邋遢时,男性将其视为“透明,”但当她衣着得体,光鲜亮丽时,随即吸引了众多男性的目光。由此可见,男性仅仅聚焦于女性的外貌特征,赋予女性外在的审美价值,剥夺女性的独立人格及思想意识,使其异化成不具备灵魂的“空心人。”在婚姻中,婚姻将女性束缚成了男性的床伴与附属,但并未斩断男性对性的追逐,即使迈克尔和凯特看似完美和谐的婚姻也多次出现丈夫的婚外出轨,而凯特心中明白“他搞外遇的唯一目的就是性。”婚姻内夫妻的“中心就是床”,婚外情也仅仅是出于性吸引,由此可窥见男性对女性的首要出发点即是性,这种观念不受道德与责任的束缚。两性关系中,女性被异化成了不具备思想与情感的实体,仅将其身体视为性的外在体现,女性由此受到压迫。
迈克尔在得到了一位满意的妻子后随即将婚姻抛掷脑后,事业仍是其生活的中心,偶尔用婚外情来点缀,而凯特在成为一位符合男性审美模式的标准化妻子,一位符合丈夫身份地位的中产阶级妻子后则陷入了婚姻与家庭的琐碎之中。在情感与婚姻中,女性如囚徒般丧失话语权,只能全程被动地由男性主导、决定一切,凯特认为她陷入自我选择的牢笼,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一切听之任之,如同男性的牵线木偶。与此同时,男性将女性的身体与思想割裂,仅聚焦女性的身体与外貌,其思想与感受却全然不顾,无情地将女性异化以满足自我欲望。
除男性将女性当作性对象来进行异化,女性同样会通过自恋来将自身异化。女性的审美标准则由男性的审美范式引申而来,在男性的主导话语框架内,为了塑造一个所谓的“完美女性”,女性将自我的思想与身体相割离,站在男性的审美立场上对自身进行审视与欣赏。文中凯特多次站在镜子前注视自己,戴着男性的评判眼镜来看待自己的外貌,得出的结论是镜中的女子与多年前曾是姑娘时的自己并无二致,苗条、靓丽,甚至经过了岁月的沉淀而更具魅力,这些外在条件都是男性视为美的要素。凯特为取悦丈夫,违背了自我内心的审美倾向,放弃了自己独立的审美眼光,露出脸上的雀斑,烫着深红色的大波浪卷发,概因她站在丈夫的审美角度上看,自己的外在完美地契合一位中年时髦美妇人的形象。
二、母职神话的“他者”
当代资本主义父权制社会中,女性作为母亲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异化问题。随着人类文明与社会的进步,女性经历了从旧时代无法掌握生育权利到现代社会中生育过程的被动与消声的困境,直至科学技术与社会变化急剧发展的现今,女性在抚育后代方面仍遭受着巨大的肉体与精神折磨。无论是被异化成生育“容器”或是“培养基,”还是现代科学技术监控下女性被异化成为养育孩子的“工具人,”女性作为母亲的异化问题从未消失,只是形式上发生了改变。
《天黑前的夏天》中,凯特作为四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们的母亲,在与孩子们的关系上的异化问题尤为凸显。科学技术的进步要求母亲在严格的科学规划和监控之下抚育孩子,母亲对孩子事情的亲力亲为成为一项必然的要求,因此,母亲被迫增强与子女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然而正是这种相互依赖的关系迫使女性成了家庭的“牺牲品。”未生育之前,凯特以家庭中的丈夫为生活重心,而生育孩子之后,孩子的一切则成了她关注的焦点,正如凯特“回望过去,她好像总是随时待命,总是听候传唤,总是遭受指责,总是榨干自己喂养这几个——魔头。”母亲这个身份使得女性异化成了自身的“他者,”母亲成了家庭中保姆似的存在,自身的需求却得不到满足甚或被忽视。
母亲对孩子强烈的依赖使得凯特在远离孩子的时候产生隐形的焦虑,并将这种母爱移情到他人身上来继续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女性被持续异化却不自知。“母子间存在的这种强烈的相互依赖的关系却鼓励母亲将其孩子限定在她们自己对生存意义、爱与社会认知的需求范围内。”现代社会母亲将孩子视为自己的“产品,”不同于有偿工人的是,母亲会对自己的“产品”倾注极大的情感,一旦孩子们离开母亲的身边,母亲将产生巨大的心理空虚与紧张感,感觉自己不被需要,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凯特满心以为“获得自由的时候就是她不得不面对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时候。”然而,当她走出家庭步入职场,而孩子们也离开她身边去各个国家度假时,她非但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自由与轻松,相反感到极大的落寞。情感的无处依托使得凯特将对孩子的依赖移情到小她十几岁的婚外情对象杰弗里(Jeffrey)身上。在西班牙小镇发生的这段婚外情中,身为母亲的凯特实际上是内心矛盾的:一方面她试图摆脱曾经没有实存的自己,通过这段越轨行为开始自我觉醒与反抗的旅程;另一方面,母亲这一身份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她周身,她并不能完全跳脱母亲角色的牢笼,这使得她不自觉地将杰弗里的种种行为与反应同自己的孩子们相比,“一边想着自己的几个孩子,一边观察着那男子,看他想要什么——瞧她的神情,好像只要男子需要,就立即奉上香油和安慰供其所用。”凯特始终肩负着母性的天职,难以挣脱社会、文化对女性母职教化的藩篱,由此可见,母亲这一身份扼制、异化了女性,使其丧失独立人格与个人意识。
凯特对孩子的过度依赖并没有获得孩子们的同等回应,相反却引起了他们的逆反、愤慨、憎恶等消极情绪。资本主义生产制度的发展促使家庭与工作场所的分化日益界限分明,越来越多的孩子需要离开家庭进入到一个没有母亲的生产生活领域。同时,随着社会文化的不断发展,年轻人发展了独属于他们的文化圈。多方面的因素都促使子女与囿于家庭、与外界隔绝的母亲之间的代沟逐渐拉大,当一无所知的母亲再试图插手子女的事务时,得到的仅是孩子们的厌恶与抱怨。孩子们的长大给凯特带来的非但不是欣慰与自由,相反,随之而来是她仍对他们过度关心而带来的抱怨,孩子们愤怒指责“被她当成了小婴儿,快被她活活窒息了。”86凯特在孩子身上得到的除了所谓母亲的美德,还有精神错乱,而随着孩子们的成长,“美德成了恶行、唠叨和欺凌。”
三、结语
当代女性在资本主义父权制社会中的压迫与异化境况在《天黑前的夏天》中一览无遗。凯特的最终的重新回归也并不代表向外界的压迫妥协,并不代表回到起点,通过夏天的这段旅程,凯特完成了女性的自我追寻及自我觉醒,由内打破女性的枷锁,成为莱辛笔下又一“自由女性”,“自由不仅仅在于外在行为,更在于内心,莱辛的自由并非绝对的自由。”女性要想获得真正的平等与解放,一方面推翻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双重压迫是必然为之的,另一方面,女性更要拥有独立的人格意识与自我,拒绝主客观异化,解构母职神话,成为完整的经验主体,从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