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且美:《文心雕龙》批评话语的“动物转向”
2021-08-05杨紫童
杨紫童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00)
清人章学诚评价刘勰所作《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文史通义·诗话篇》,这部成于齐梁时期的理论著作具备严整的体系、缜密的逻辑与精巧的语言架构。其观文章之奇正,谈辞藻之华实,言彬彬文质,辨艺境重重。“批评性话语分析”诞生于20世纪后半叶,以西马为主要理论渊源。法国文论家福柯认为,语言构成了思想,同时权力制约语言,即其目的在于冲破权力规训的壁垒,揭晓话语生成的真相。此“批评”断然异于文学之彼“批评”。而题目的“话语批评”兼采二义。一指文学批评原文本,二指“批判性”在话语分析中的应用。通过对《文心雕龙》文本加以归类,可以发现,《文心雕龙》有大量关涉“动物”的批评话语,在其特征上泾渭分明。“动物”在《文心雕龙》中的出现不仅有迹可循,更呈现出向“五十篇”蔓延开去的倾向,亦有单篇中关涉诸种动物,形成对举批评的情况。下面将采用“文本和阐释结合”的方式,对这些“动物批评”话语进行分类。
一、以动物形貌喻指文章风貌
“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原道》篇)在刘勰看来,思维、语言(文字)、文明,这些都是“自然”之道,而推衍开去,动植物间也钟聚着可以为文的智慧与情性。即,万物有灵,而动植皆文。祥瑞之气在龙凤的鳞羽间流淌,虎豹斑斓的皮毛威风凛凛。“龙凤”“虎豹”是动物,而“藻绘”“炳蔚”却是属于动物的形貌。其实此句中的“藻”以及从动物的斑纹藻饰变成了文章辞藻,而“祥瑞”“凝姿”这些从动物外貌上获得的审美体验也得以指代文章阅读的审美感受,可以说是“以动物形貌喻文章风貌”的明证。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定势》篇)。当刘勰提道“书绘文章”之事时,则强调情感要充分灌注到文辞之中;颜色调得合适,便可于画布再现形貌极悖离的犬与马,情感生发合理,那文章定雅俗异趣,判若鸿沟。其实,作“犬马图”自古以来难倒不少画工。《后汉书》中有“画工恶图犬马,好作鬼魅”;《韩非子》也有“犬马最难,而鬼魅最易”。犬马画的难度在于它由人目观之,手抚之,而生活自为。即,越真实的生活在艺术的复刻程度也越高。“犬马”是动物之形,却也是承载生活的文学之形,这类批评,能够有效观照文学风貌的生成。
除此之外,以动物形貌喻指文学风貌的例证还有很多,比如《情采》篇:“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虎豹”“犬羊”“犀兕”一系列动物形象连缀,而体现了“修饰”对万物,文章的作用。“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物色》篇),则是形容司马相如的赋如游鱼翻潜、瑰丽奇壮。动物批评话语是通过一系列设喻、作比、升华、概括的艺术手段完成的。而刘勰在建构理论时,有意向生灵万物偏转,这既是对动物经验的内化,又是个体批评语言向民族批评语言的外移。而“动物转向”的发生,也源于这种雏形初具的特殊诗学体系。
《文心雕龙》五十篇提及的动物有牛、羊、马、(龙)凤、豹虎、龟虫、雁鼠、鹿雀、鹰狐、麒麟等将近三十种。动物数量的庞大保证了动物形貌美感的多元化。凤翥龙翔,美在雄浑;虫鱼潜跃,尽显灵动;张牙舞爪是虎豹之姿;奔窜四散则是鼠狐之势。动物批评的关键在于挖掘各动物迥乎不同的美感。它们是由自然所滋养,而同动物血肉相浑融的。动物形貌对文学风貌“阐释权”的篡夺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先民的生活经验与以视觉为主的感官体验。动物形貌百怪千奇,而文学风貌则光怪陆离,两者存在着“质”与“量”的相通,这种喻指类型的生成强化着诸物的特质,彰示着《文心雕龙》批评话语的具体性和形象感。
二、以动物习性暗示文学规律
第二类则是通过动物自身的习性,暗示文学运转的内部规律。
《情采》篇:“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其实以翡翠为轮钩,桂枝为鱼饵的实践在《太平御览》中便有记载。这里是指情采上不必要的渲染,会妨碍文章的情理表达。鱼群是否愿意上钩,这是自然界的动物习性,而文章在情采的比重设置,则属于行文法度和规律的范畴。刘勰把岸畔垂钓的生活场景嫁接过来,是能够用“不得鱼”之苦来影射“文不得”之悲的。这是以动物习性说明文学规律的含隐性。
“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以饱”(《事类》篇)。狐腋下处的皮毛最为温暖,但一张狐腋皮是无法制成取暖用的裘衣的;而鸡的脚掌肌肉单薄,数十只才能吃饱。《文心雕龙·事类》篇说明了文章和才学的关系,而指出了“厚积薄发”的重要性。可以说,“腋”的温热、“蹠”的骨感,这本是动物天性使然,但在此处形容文章不可一朝一夕,功利而作,而是务在博见,才自内发,可以说,亦是相当恰切的。
再比如《夸饰》篇:“古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上林赋》当中有:“椎蜚廉,揜焦明”。“蜚廉”,即“飞廉”“鹪明”,皆是传说中的神鸟,神鸟性灵,而在现实中无法捕获,却能在辞赋中自由翱翔,体现了夸饰之风的诡滥奇绝。而刘勰在《乐府》篇贬斥南朝宋齐俗曲大盛,探究原因:“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是指时人听到雅正的乐歌会如鱼睨般目光呆滞,兴趣乏然,而听到奇辞异曲,则会兴奋雀跃,拊髀称绝。动物的习性同样在理论构建中受到了关注,并借助对人情世故的类比,透视文学接受的抽象过程。
这里需要提道《周易》“观象”说的“象思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类万物之情”。《周易》“象思维”的机枢在于:要超越事物可见可感的外形(形貌),而把握本质的“象”(习性),才能形而上以通“道”,类万物而形于下。“观象”,虽然依靠目视,但也略高于视觉之观。“观象”即是观物之玄妙、通天下之故,是主客交感、物我两忘的思维境界。通过动物习性暗示文学规律,一方面得益于作者刘勰对物象思致的深曲和观察的敏锐,才能在解释规律时切中肯綮。另一方面,动物习性是与生俱来的,然万物形性虽异;然情本相通。文学规律看似纵横交错、荒渺莫考,但它们共同栖居于文学生成的大地,成为诗学体系构筑的砖瓦。而彰显了《文心雕龙》批评话语中的“理性”之功。
三、以动物征典哺育文论用典
《文心雕龙》集结了大量早先典籍中的“动物”征典,同时对此类专有名词、言论、事迹进行了创新性的诠解,使之成为理论批评的一泓“活水”。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文心雕龙·正纬》)
纬书盛行于汉魏六朝,不少文人亦偏爱从纬书中采摭典故,纳入文章。刘勰针对这种现象,作了《正纬》篇。而《周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它所讲的就是《周易》的起源,可见,刘勰通过挪移《系辞》典故,为论证纬书成因的神秘色彩,即幽深精微的文本特征提供了帮助。以“典”为“典”,亦作新解,是第三类动物批评话语的大体路径。
《文心雕龙·谐讔》篇有:“伍举刺荆公以大鸟,齐客讥薛工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因为《谐讔》篇要论及“谐辞”“隐语”两种文体,它的言辞往往委婉曲折,富有深意。为了说明,刘勰在这里列举了一系列古人之“讔”,而皆与动物有关,而《左传》《史记》《战国策》《列女传》则是以上典故的“原生地”。而《辨骚》篇的“丰隆求宓妃,鸩鸟谋娀女”,则语出《离骚》。值得注意的是,刘勰的征引不曾是机械的搬运,而是依据自己的批评意图,进行了典故的组合,这是重新启用原有动物征典的目的。
另外,《文心雕龙·明诗》篇提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人的七情六欲遭遇了外物的刺激,情性不过是自然地流露。但刘勰在抒怀写物时,并非遣词造物,而是力求“昭晰”之能,即认知结果的昭然与清晰,其中发生了从原典故向新典故的跳跃,而实现准确的阐释效果。对于刘勰来说,可供采撷的动物形象是激起他灵感的浪潮,这是用典的源初;而当这些客体的表象聚集,刘勰则摒弃了淡泊寡然的形式而对“象”加以全新的思索和整合,这是用典的具体;最后,在动物形象向理论形象的转化过程中,刘勰的文学观念与批评意图始终贯穿其中,这是用典的结果。《文心雕龙》中俯仰生姿的动物批评话语始终面向生命,并试图凝固文学之典,同时亦启发了彼时和后世的理论生命。
第三类,即以典籍中的动物征典哺育文论用典在《文心雕龙》中屡见不鲜,甚至可以说是动物批评话语的“半壁江山”。这一类批评话语的形成,一是在于刘勰对经史子集的熟稔如心,才可以引经据典,形成自己的理论批评体系。其次是,刘勰容身于昭明太子萧统的文人集团,并协助了《文选》编纂的工作,东宫通事舍人亦掌管典书,这是刘勰能够进行浩繁征典的现实原因。最后,结合中国文学批评史来看,任何一部伟大作品的完成,都不是朝夕而就,空地楼起,而是薪火相传,以故为新,以此来看,刘勰亦是伫立在“毛孔”上的阐释者。
蒲震元先生将“人化批评”与“泛宇宙生命化批评”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两种重要批评形态。并反复强调“通盘的生命感”。这两种方法已经应用于《文心雕龙》的解读,并演变成文艺批评的重要模式。而“动物批评”一方面是对前者的补充,一方面是对后者的自省。研究“动物批评”的现实意义在于整合各批评的路径资源,而构筑文论批评的跨学科、多元化体系,给其注入持续流动的阐释话语。总之,那些疏落无涯的“动物批评”,正静候于《原道》《徵圣》《宗经》《辨骚》《诠赋》《谐隐》等二十余篇文本当中,是《文心雕龙》研究破碎零散,但意蕴深长的批评边缘。它们凝汇了宇宙的灵气,展示着思想的力量,并召唤出造就一部文论巨著的所有生命带来了拨动心弦的“批评的魅力”。古代文学的多元批评方法,东方物观特有的质感与光泽,亦涌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