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山水小品文的双重审美追求
2021-08-03储晓曼
摘 要: 张岱癖于山水,符合当时的时代风气,他的山水小品文描写了游赏之趣,也掺杂着人间世态,体现出“俗”的追求;另一方面,他对雅致之景的追求和观景时间的选择又展现出他“雅”的审美追求。这种追求使得他的山水小品具备不同流俗的冰雪之气,这种冰雪之气是他的家庭环境和人生经历成就的。
关键词:张岱 山水小品 审美追求
自古以来,中国读书人在政治生活中受到创伤后,都喜欢投身于山水林泉之中,以寄托情思,寻求解放。山水文学也成为中华传统文学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魏晋时期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创作、唐代以柳宗元为中心的山水游记创作,都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到了明代,山水小品则蔚为大观。其中,张岱的山水小品文在合于时代风气之外,又受其独特的人生体验和个性意识影响,具备双重审美取向,在晚明独树一帜。
一、尚俗:合于时代的山水之癖
(一)叙游赏之趣
明代社会思潮深受陆王心学的影响,李贽“童心说”、公安派“心灵说”、汤显祖“至情说”等皆肯定人情物欲,提倡个性张扬,加上明代后期政治黑暗,朝政腐败,寄情于山水成为文人逃避社会现实的一种途径。此外,明代发达的商品经济也为其游赏提供了物质基础,出游文化愈发成熟。袁宏道曾说过:“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a这句话代表了大多数晚明文人对山水游乐的态度,正所谓“放浪形骸之外,俯仰宇宙之间。当其境与心融,时与意会,悠然而适,泰然而安。物我于是乎两忘,死生焉得而相干?亦一时之壮游也”b。 晚明人的真性情在山水游赏上表露无遗,将对山水景色的欣赏放在首位,抒写自然之美与游乐之趣,区别于前代的将自我意识投射到山水景物上的做法。张岱也不例外,常用文字记游赏之乐,抒世俗之情。
张岱是一个“纨绔子弟”,他在《琅嬛文集·自为墓志铭》中描述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 c沉迷于声色犬马,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奉行“人无癖不可与交”,真真是一个膏粱子弟,富贵闲人。山水游赏自然也是他的癖好之一,他曾在《大石佛院》中自述:“余少爱嬉游,名山态探讨。”他也写了不少记游的文章:选应时之日,去风景名胜之地,娱世俗之情。周作人曾说:“他的目的是写正经文章,但是结果很有点俳谐……口不择言,亦言不择事。”d 如《金山夜戏》中,夜间的金山寺风景雅致,“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张岱却突然兴起“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 e,锣鼓喧天,将寺里的人都吵醒了。剧目唱完,天也将亮,张岱离开金山寺,渡江而去,徒留寺中的僧人在岸边生疑,不知这群人是人、是鬼、是怪。兴致忽来,导演了一幅热闹场面,戏罢曲终,又归于寂静,恍如梦中,极富情趣。
晚明文人多纵情任性,沉迷酒色,写山水都带有声色之娱,常把山水比作美人,如袁宏道,又如张岱。张岱写《湘湖》,将之西湖、鉴湖相比:“余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湘湖如处子,视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苏轼眼中的“西子”西湖,在张岱笔下却沦为了妓女,因为他对于西湖、鉴湖、湘湖的评价,不是基于它们的景色而言,而是着眼于游赏难度。西湖人人皆可游赏,如名妓一般人人可以接近;鉴湖、湘湖则因其水道不畅通而不易观赏,显得珍贵。此种不羁的评价,只有张岱能写出,既有明人率性而为的特点,也体现出张岱对于山水景色的评价标准。在某种层面上,这与王安石所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不谋而合。
(二)摹人情世态
周作人先生曾评张岱:“张宗子是个都市诗人, 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背景。” f张岱的山水小品,有不少是把景色作为描摹人事的背景,人为景而来,景也因有人的参与而更显生动。如《炉峰月》,对于月色没有过多描绘,仅仅是用了一句:“是日,月正望,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下文用大量笔墨写下山时兴致忽起“半山嘄呼”,山中僧人误以为张岱一行遇到老虎,举火把,拿木棍来接应。这误解还没结束,半夜里山上的一番动作,又被山下之人误认为是有盗贼经过,引起许多谈论,引得张岱“匿笑不语”。整篇文章在景色之外记叙人情物态,写得曲折动人,饶有趣味,不可谓不“俗”。
明人好游,清明、中秋、元宵这些节日,不仅仅是文人雅士,普通百姓也是倾城而动,共赏佳景。而张岱因为熟悉市井生活,所以他并不排斥这种热闹,甚至欣赏这样的場面,他的《扬州清明》 《闰中秋》《西湖七月半》等小品文皆是以景色为背景,描摹世态人情,对于景色写得少,却花费了大量笔墨写游人观景盛况。“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扬州清明》)。扬州每逢清明,家家户户都去扫墓,所以路上游人来来往往,商人、名妓、好事之徒都聚集在这里,草地上有骑马放鹰之人,山丘上有斗鸡蹴鞠的人,树下有弹奏乐器的人,还有相扑、放纸鸢、说书、讲佛法的,甚至有容貌秀美的仕女路过。显然,张岱对这热闹的景观是欣赏乃至赞叹的:“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在他眼中,观西湖、秦淮、虎丘之景的游人所展现出的这份生气与活力是相通的,都有人间烟火味。
二、慕雅:超越世俗的冰雪之气
生活在晚明,受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他的山水小品自然带有晚明山水小品抒写性灵,娱情遣性的时代特色,这是张岱山水小品中“俗”的一面。同时,又因为他的经历而展现了“雅”的一面。这里的“雅”是指张岱的山水小品有很明显的慕雅倾向,甚至于有一种“冰雪之气”。
(一)对景物及赏景时间的选择
这种“雅”首先体现在他对景色的选择上。抛开游赏之乐,他笔下的山水景色总是雅致清幽的,多是文人追捧的雅致之景。如写《日月湖》,从其地理位置和形状,写到湖边景色“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用桃柳名花来体现日月湖环境之清雅,写精致的园亭台榭展现文人气息,十分符合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趣味。如古往今来的文人雅士一般,张岱对雪景有着特殊的钟爱,雪中赏景是他的志趣。写龙山雪,则是登到高山之上,看千座万座山峰上堆积的白雪:“晚霁,余登龙山……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这山巅白雪竟比月光还要晶莹,景色之美,意境之清可见一斑。除了雪,石头在他笔下也显得清丽多姿,如写奔云石:“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枝棱棱,三四层折,人入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需不缀也。”将石头比作滇茶,层层叠叠,带有读书人的意趣。
除了追求雅致景色,张岱也有意识地追求奇险而人迹罕至之地。比起名胜之地,他对人迹罕至的“幽静”之景评价更高,常常为追求奇险之景,不顾危险。《陶庵梦忆》中《炉峰月》写炉峰地势险峻,“复岫回峦,斗耸相乱,千丈岩陬牙横语,两石不相接者丈许,附身下视,足震慑不得前”。不仅如此,山中夜晚还有老虎出没,但他认为“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坚持上山并逗留至深夜。将赏景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不可谓不奇。这奇景、奇人、奇趣共同展现了张岱的慕“雅”的追求。
其次,张岱选择的赏景时节不同流俗,同样展现了他审美追求中“雅”的一面。他好异乐奇,可谓是“独有岁寒好,偏宜夜半游”。西湖在他眼中是人人得而“亵玩”的,所以他刻意寻求雪天观景,以此展现他审美的不同流俗。《湖心亭看雪》中就描写了他雪天赏西湖的情况:在人鸟声俱绝的时节,独往湖心亭看雪。在他笔下,西湖雪景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运用白描的手法刻画出一个空灵晶莹的冰雪世界,似有若无,依稀恍惚,如一幅水墨画。又借舟子之口评自己为“痴人”,可以说,这个世界就是张岱性情的外化,他把对山水的审美升华成对自我的观照,在游赏之中体悟人生意趣。
《西湖七月半》一文的赏景时间和角度也可看出张岱的审美追求是高于世人的。他追求幽静之景,向往肆意洒脱,不拘于流俗。文中描写了达官贵人、名娃闺秀、名妓闲僧、慵懒之徒等四类附庸风雅之人,又描述了一类清雅之士,与之对比,孰雅孰俗,一目了然。杭人游湖是好虚名,看热闹,不懂欣赏美景。“吾辈”则不同,是等“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之后,才“舣舟近岸”,赏月观景。这时候的西湖:“月如镜新磨,山复整装,湖复頮面”,再不复喧闹,可供张岱与韵友安杯箸,发丝竹之乐了。其后,月色复转苍凉,客也散去了,“吾辈”仍逗留湖上:“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放舟于荷花从中,枕着荷香入眠,连睡梦中都是清甜的。这种境界与苏轼《赤壁赋》中描绘的“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即白”何其相似,由此也可见张岱骨子里的文人孤傲。
(二)个人经历下的自觉审美追求
祁彪佳在《西湖寻梦序》中评张岱的小品文:“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侗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有一种空灵晶莹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 g张岱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在山水小品文创作上,一方面融合了同时代公安、竟陵之长,另一方面又体现出与他们完全不同的“空灵晶莹”的雅致之气,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于他出身世家且经历过国破家亡,创作时具备自觉的文学雅化追求。
张岱家世显赫,祖上世代为官,曾祖张元忭是著名史学家,“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书极多”。张岱从小受家庭文化熏陶,也有强烈的史学意识,“余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则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荡为冷烟,鞠为茂草矣”h。说明张岱是有意做“正经文章的”,他对文学有着自己的衡量标准,也由此形成了一套文学理论。他认为“冰雪之在人, 如鱼之于水……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在张岱眼中,万物生命有赖于冰雪之气,所以他强调:“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遇凡夫俗子,便成臭腐。”i诗文中的冰雪之气是文章所散发的文人雅致,同样的题材,出自高人之手就带有空灵之气,由凡夫俗子写出则低俗无趣。由此可见,祁彪佳所说的“空灵晶莹之气”,与这里张岱提的“冰雪之气”是一致的。“文之冰雪在骨在人……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特恨世无解人,其光华不得遽发耳”j。这种追求“不可与俗人道”。正是因为具备这样的文学心态,张岱在创作山水小品时便很自觉地追求“冰雪之气”,以此区别于晚明其他作家。
此外,张岱的“二梦”是明亡入清之后的回忆之作。明亡以后,张岱从一个声色犬马、纵情任性的纨绔子弟沦落为亡国遗民,披发入山,生活困顿,“布衣蔬食,常至断炊”。《陶庵梦忆·自序》中有云:“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空,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过去的繁华还历历在目,今日却沦落至衣食难保的境地。一方面是现实的困境,一方面是往日的繁华,张岱挣扎其中,深感“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在这样贫苦又绝望的环境中,他对年少时浪荡潇洒的日子无比怀念,写下《陶庵梦忆》温暖自己,似痴人,说梦境。
这种特殊的写作背景给张岱的作品带来的是一种人生空阔感。在回忆中,带着对往昔繁华生活的追思,对故国人事的留念,山水景物被作者不断美化,但在意味上终究隔了一层,这才不可避免地带有一股空灵超脱之气。这种空灵是张岱独特的人格与经历赋予的意外之喜,而非是刻意营造,又以素淡不加雕饰的笔法写出,所以祁彪佳才说:“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于半梦半醒之际,发出许多感叹,所以即使是写繁华之景,也有人生如梦之感。
三、小结
张岱有言:“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他欣赏柳宗元的深远冶淡、同代袁宏道的灵巧俊快。同是写山水之作,柳宗元是极雅,袁宏道是近俗。柳宗元是因政治的不得意而寄情于山水,借景抒谪居之孤愤,是带着距离感、清冷感的雅致,所以顯得深远;袁宏道是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他追求的是“真”与“趣”,无拘无束地沉迷于山水之乐,自然灵巧俊快。张岱与这二人不同,他是雅俗兼备的。一方面,由于山水观念的发展,他游赏山水是贴近其中的浓烈畅达,不同于柳宗元那种有距离的俯视山水。另一方面,他身为士大夫所具备的责任感与史学意识决定了他无法超脱现世,在家国破灭之后他的过往都带上了一丝“黍离之悲”。所以张岱只能在睡梦中忆及前尘,表达自己的留念与追悔,带有诗性的“雅”情,不同于袁宏道的俊快。
张岱生活在晚明,受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他的山水小品带有晚明抒写性灵,娱情遣性的时代特色;同时又因为他的经历和个人追求而带有一股不同时俗的冰雪之气。不论是空灵晶莹的景色,还是热闹的世俗人情,他的文字都是纯粹干净的,我们可以从中发掘出他那繁华落尽之后的真挚的本心。
a 〔明〕袁宏道 :《叙陈正甫会心集》,见孙虹、谭学纯注评:《袁宏道散文注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7页。
b 〔明〕陈献章:《湖山雅趣赋》,《陈献章集》卷四,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5页。
cdhij〔明〕张岱:《琅嬛文集》,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99页,第12页,第18页,第19页,第28页。
e 〔明〕张岱:《陶庵梦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页。
f 周作人:《泽泻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6页。
g 〔明〕张岱:《西湖梦寻》,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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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储晓曼,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