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算是爱的爱情故事
2021-08-03陈宣羽
摘 要:张爱玲的爱情故事动人之处不在于美好的结局,而在于爱情里的不安与错爱的屈就。我们通过一些举例来对爱情或者不被爱的爱情的折磨作以观察,以此对张爱玲女士笔下的惶惑和劫后余生的幸运般的爱意有更深刻的理解。
关键词:张爱玲 爱情故事 观察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a
如若想起张爱玲所谈及的爱情,往往是其难以落笔的屈就最让人心动。从下着雪的时日,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回想起挂在脖颈上的金枷锁,到漫长的斜阳迟迟不肯落下,空气中舞动的飞虫从半空中一直沉到水底,都不会有谁拿着一支玫瑰来纪念死在夏天里的人,那个可以被无数人所爱,但是却又不会被无数人所爱的身影里,可以触摸到张爱玲对于爱情的超前与启示。直到今天,用着满怀不可言明的深深爱意去书写不曾相爱的爱情故事,每个人恍若虚假的灯盏,回荡过维多利亚港上空的汽笛,在炮火烟云消散后,都会变成这世界上伶仃影子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一、视角一:不被爱的花朵们
时间很多的时候,不妨从《红玫瑰与白玫瑰》来看起。对于不可复得的玫瑰,在栽培的时候总是看到它的多刺与早晚劳顿,凋谢的时候它的芬芳和娇美欲滴方会在短暂时光的发酵里变得更令人怀念。玫瑰们到了睡前服带入梦境的年岁,就能够在寒夜里散发着汽油浓烈的味道,故意留在身上吸引着前来采摘的勇士们的泡泡浴香气,还有她们泪水涟涟的衣襟,和希望周全生活下去的温存。后来,成熟的美和慌乱的鞭挞一样危险,有多么幼稚,便有多么蛮横;温存就是一张印刷的倒错流离的纸牌,暴烈的种子越发茁壮,生长的藤蔓就越纤弱。是哪一朵玫瑰在床沿生长,直教人觉得心神俱碎?如果振保是一个靠着黄色皮肤在白人的世界里打拼的男子,任谁不会去为了红玫瑰而与让自己随风招摇的世界相别离;于是就有了另一朵还带着露水的、开放了却不曾香气扑鼻的白玫瑰来做他的装饰,成为他的附属。只有这样,如此让人欣赏的一个男子才能够搏到他应得的地位。是插在油瓶里生长着的现实的哽塞,还是那瓶曾经烧毁了窄窄的公寓的床沿野火?摇摆不定的人永远也做不好抉择,看着曾经清澈的花儿成长了,健壮了,愈发褪去其纯朴而变得不再美丽,他就在怀念里追索自己的懦弱带给他卑劣的快感,而后为于事无补的叹息付出代价。终于,火熄灭烧尽了,红玫瑰枯死了,成了和厨余倒进一处的遗物,白玫瑰长成了荆棘丛,不被需要的美都牺牲给了野蛮的生命,男子失去了一切,“又变了个好人”。男子索取了很多形式的爱情,可是他那么吝啬,只将他自己丰沛的情感和青涩的幻梦一点一点像喷壶一样均匀地播撒,做了无辜的人的上帝;花朵们成熟了,卖得了好价钱,根和这些再也无用的过去一起埋进废土。
二、视角二:止于爱情的恋慕
在《年轻的时候》里,恋慕只是一条线,很容易就在笔下萌生了,当然亦很容易就会流失。被施舍的人很难察觉到另一端的无心。人常说少年的心思就像宇宙,时刻都在模拟着那么宏大、那么庄重的旅途,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东西在汝良看来只是泛舟碧波时落下的柳叶,落在水面上,荡起了微小的波光;后来他很快就会忘记了,像是所有会被忘记的事情一样。如果从未付出过壮烈的爱情,忘记自然是一种最体面的妥协。在一个独立的舞台上,不可名状的挫败就意味着忘记,而忘记往往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线条的第一笔。但恋慕也不仅仅与遗忘挂钩,恋慕时常与屈辱为伴。《茉莉香片》用一个广阔的闲谈,或者一个广阔的传奇开端,却只为了一个因为恋慕而屈辱、因为屈辱而恼羞成怒的错误,可谁都无法否认这仍是恋情。与无心的超感不同,有心的回避让那个毫无经验的聂传庆无法忍受。言丹朱的善意与不倨傲诞生出更多的受辱,从功课到钱财,从相貌到情爱,他一无所长。面对未知的惩罚,他成了只想摆脱被辱的恶势的惊慌失措的鸟雀,变成了施暴的傀儡。自掘坟墓的后果,传庆将要带着一生的难堪去偿赎。而对于那个丹朱,这份危险的恋慕也只能是一段最不美好的回忆;当她遇到她认为能带给她幸福的人时,这粗制滥造的暴行将成为加深他们感情的垫脚石。追根究底恋慕是不计代价而危险的;若是心心相印的时刻,恋慕便是用尽全力靠近对方孤独彼岸的小艇,而在这个羞辱被人所欣赏的时代,能够超前性地预见到这种本无变化却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难道不是一种可以在写作时就笑出声来的优秀直觉么?何况,在恋慕中谈起心心相印,本身就是一件不可为而为之的漂亮假设;不可知晓的传奇里,在被封锁的城市里,不需要这样的假设。产生,或是消亡,是真实爱情的不变因果。
三、视角三:特殊环境催生的情爱幻影
爱情总是需要催化,而在我们之前的那个时代,爱情生发于一辆不透风的、拥挤不堪的电车里。《封锁》中,一个心思倔强的女子,一个有家室却绝不满足的男子,在灼热的天光下,仿佛蒸屉一般的车厢里,同时面对着一个自命清高的倏尔出现又消失的男子,在暗地里结成了可怕的同盟。翠远本不可能与这样一个无法忠于家庭、试图模仿年轻思想又破绽百出的男子产生情愫,而宗桢也不会为一个样貌寡淡、丝毫不会引人注意的女子而动心。可这一切,都在闷湿的电车车厢里发生了。不需要太多的相识和挣扎,手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合到一起,这不能不说是封锁里特别的空气发挥了作用。谈婚论嫁,抑或是远走高飞,怨恨和蓄意为之的亲热,欲拒还迎和舍身冲撞自身壁垒的决意,在电车开动的一刹那全部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如此短暂的情爱却也能够胜过家中灯下爬过的迷茫的动物,使人在无聊之时想起,不觉嘴角一翘。爱情同样也匍匐在垂死的美人的病床上,在她风流的父母身上,就能看到这般催化着的影子。因为一个不爱的理由爱上一个男子,却因为相似的理由被男子抛弃,这样的情景大概是屡见不鲜了,可是当美与不美混杂一处,虚荣和富有不分彼此,富有生命力的成长和娇嫩的美艳汇集,所产生的便是畸形的悲剧。生死与爱恨太过频繁而简单地切换,很快就让人们失去了对它的敬畏和探索。一切只需听命即可,就像在索福克勒斯的剧本中,只要解围之神前来安排,一切便会安然无恙。生者和和美美地相爱,过着一如往日的生活,死者平静地长眠下去,为生者之生与对自己的追念而欣慰,这正是《花凋》里爱情对于那無知的美人的所有安排。看着自己被剥去衬托美貌的衣衫,变得骨瘦形销,享受着自己的未婚夫带来的女子给自己的治疗,听着无尽的谎话,结束了不明所以的生命。这世上少了一位美人,而爱情的总和分毫不减,其实这世上少了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在一个任何事物都可成为最猛烈的催化剂的时代里,产生与消失在无穷地更迭,以展开书页落下字迹的电光石火,尚没有对策。
四、视角四:仓促时代的爱情倒错
《倾城之恋》常被认为是一场壮美的爱情博弈。诚然,明枪暗箭与心思机巧在香港这个鎏金之地得到了无限的膨胀,伴随着战争的侵袭与人群的呼和,将这一本是常见的陷阱丝缕入扣地展现出来,宛如叶脉顺着墨水的滋育,慢慢爬上纸张,从而形成了鲜明的纹络。在这一显形中,只有时代才是那片落叶,而何等凄美的故事,只能是时代留在纸面上的痕迹。一个有过一段短暂婚姻却仍有玉貌的自私的女子白流苏,为自己的下半生想到完备的策略,不再让自己受到家族的制约;一个放荡而古怪的男子范柳原,为了寻求与自己所认识到的不一样的感官体验,自愿走入女子的陷阱,用自己无处打发的时间与丰厚的财力展开自甘沉沦的追逐。两人在战火和奢靡中愈发相合,认为对方是拼图的另一块,从而得到了结合。这在张爱玲女士的故事里是十分罕见的。而这一结合的根源,则来自崩溃的旧上海中破碎的家族、现实的男男女女和个人所无能为力的香港的时局。爱情建立在扶持存活的基础上,所以才能在面对着落魄的萨黑荑妮公主时,坚决地掐灭了她也想要借此存活下去的打算。从来只能是爱情被时代与历史所成全而难以相反,只有在最遥远时候的传奇里,爱情才能改变一切,而无双的才子,倾城的佳人,最终也只能再度归回人群的洪流,等待着时间的选择,决定他们的相聚与分离。
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中曹七巧于荒谬的家庭里奋力守护一点可怜的财产,就好比晚上在河中淘金,背后湿透,也感觉不到是金还是沙。曹七巧是一个小商人家的女儿,不懂知书达理,不明白世家分寸,为了一笔财产嫁给了大家族里瘫痪的病人姜家二少爷。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同不幸的丈夫居住在院子阴暗的角落,受尽了长辈、妯娌的白眼;而丈夫终于死去了,分财产的时候,又遭到了欺诈和威胁,拿到了少得可怜的那一份。自那以后,曹七巧用尽了刻薄的手段维护她的那点财产,用子女来填充她已经扭曲的内心。她想起了丈夫的兄弟对待自己的样子,心中也许还有着超越伦常的情感,可那也成了最后一场没有落幕的定景。在公园里吹着“多年以前”的女儿长安,终究做了随意为之的决定,以曾经用力戒除的心思再重返噩梦里,永远远离了那个海外归来的游子童世舫:他曾经爱上过长安,愿意接纳这姑娘不幸的家庭,但这个家早已被她的母亲毁坏,出于保护钱财的愿望,或是嫉妒。上过学堂的儿子长白,娶了一位娟姑娘为正式的妻,在母亲的试探、折磨下沉沦下去,做了鸦片的奴隶,最终吞金自杀。曹七巧守住了财产,被咬牙切齿的恨缠绕心头,直到后来却想起嫁给一个普通人家的好,可那同样也是三十年前的金锁了,就像鱼刺在喉,吃鱼时忽视它,而鱼刺却比鱼的口味更久远、更固执地留在咽喉中作痛。陈年旧事,鱼刺自己消化殆尽,月亮沉了下去,只有金枷锁还套在活人、死人的脖子上没有解开。没有人爱过的女人,伴随着可悲的毁灭死去了,而这亦是时代的杰作。
张爱玲的爱情小说同样有《霸王别姬》这样以历史小说出发而变得具有理想化色彩的爱情描绘,也有《桂花蒸阿小悲秋》《留情》这样蕴含着多种意义与可能的复杂的情感交织。前者从一个秀丽的女佣出发,对同为女子的中国女人的共情,对外国男主人不同层面感情和其相对应考量的表达,传递出一种相对温存、有分寸的宣泄开口,涉及更深的政治考虑。而后者更偏向于一种异于往常的情感形式的关注,同样表现出一种在冬日送来温暖的小铁炉一般的柔和的包围。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从一个美人对社会认可与自己认为的爱情的追求起笔h,叙写香港的纸醉金迷与英国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半生缘》同样可以作为一部完整的故事去再做说明,因其跨度和残忍的真实性很难在一篇观察中表达清楚。究竟是人的屈就与改变成全了真正的爱情,还是爱情本身乃是屈就与更变呢?在张爱玲女士的写作后,我们能够看出:在更为广阔的世界面前,站在浪尖的时代之船上,少有人能够以此为航标顺利前行;而遭到的拒绝,经历的衰亡和波折,离经叛道的勇敢与对死亡的悦纳,都是爱情的碎片,它構成了生活的一小部分,不是生活本身,而生活也很难诠释爱情本身。至于是静待猎物还是勇于奔波,只要处于时代这一河流中,两者便难舍难分,这便是我们能够从张爱玲女士的作品中得到的一点最为直观的感悟。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2]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3] 张爱玲.年轻的时候.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4] 张爱玲.茉莉香片.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5] 张爱玲.封锁.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6] 张爱玲.第一炉香.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7] 张爱玲.金锁记[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5.
[8] 张爱玲.倾城之恋.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作 者: 陈宣羽,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 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