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语境中的地方文化负载词
--------以杭绍两地的地方文化词为例
2021-07-30胡六月
胡 六 月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5)
2018年9月,杭州市教育局开始在部分小学一年级开设英语课试点工作,采用的是杭州市地方教材English for Kids。与统编教材不同,这套教材具有浓郁的杭州地方特色,收录了大量的杭州美景和特产照片。编者希望借此让孩子们认识家乡、了解家乡,向国际友人介绍杭州[1]。在第一册的食物单元里,出现了4道杭州名菜及其英文译名。粗粗一看,我们往往会担心:这些译名合适吗?是否太简单?外国人能听懂吗?为此,笔者分别从杭州市政府网站和北京市政府外事办出版的《美食译苑----中文菜单英文译法》中搜索了这些菜名的译法,并将其做成一个比较表(参见表1)。
表1 4种杭州菜名的英文译名比较表
这些译名虽然都是直译,但略有不同。在政府网站中(译2),译名大都增加了一些解释性的词语,如green tea, sweet and sour sauce, shelled。解释词有助于目的语读者的理解。而在《美食译苑》(译3)中,这些解释性的词语多为烹饪方法,如braised, steamed, baked。笔者询问了一些在中国学习的留学生,结果除了叫花鸡(Beggar’s Chicken)让他们略感惊讶和不解之外,其他三类译名并无不妥之处。译2和译3的解释性增译能让他们更清晰地了解菜肴的原料和制作方法,且简单的拼音加主料的译名也并无太多违和感。小学教材中的英文菜名简单直接,虽不是最佳译名,但朗朗上口,最重要的是,即便是一年级零基础的小学生也能张口就说,达到了“向国际友人介绍杭州”的初衷。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以上三种译名该如何取舍和评价?当前,中西方文化交流日益频繁,杭帮菜之类的专有名词英译是文化交流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对于这些富含浓郁中国特征的文化负载词应该如何翻译,应该考虑哪些因素,评判标准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值得探讨。
一、文化负载词和语境
王佐良先生在谈到翻译与文化时认为:“译者处理的是个别的词,他面对的则是两大文化。”[2]19而两种文化的差异则集中体现在文化负载词上。这些词汇包括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词、词组和习语,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积累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的活动方式[3]232。由于文化负载词的“特有性”,它们在翻译时会出现非对应或非重合的情况,形成语义空缺和词汇空缺,即原语词汇所承载的文化信息在译语中没有对应[4]10。对于文化负载词的译法,学者们早有总结和研究。王东风归纳出翻译界在实践中已经形成的五种“在效果及使用频率上呈等级排列”的文化缺省处理方法,并且评价了这些方法的优缺点。这五种方法分别是文外作注、文内明示、归化、删除、硬译[5]55。金惠康认为,在介绍传统中国文化的汉英翻译中应遵循物从主人、名从主人、以我为主的翻译策略,凡具有中国特色的独一无二的食物大多宜采用汉语拼音拼写,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和民族语言的风格[6]155。还有学者认为,需要创造出专门用来表达中国特有的文化内涵意义的干扰性英语变体,其翻译的主要手段是音译、译借和语义再生[7]9。但是,无论哪种翻译方法都有其优缺点。因为,在翻译过程中,语言环境和社会环境千变万化,某一环境中理所当然的译法移入另一环境就变得格格不入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中国文化负载词以外,还有大量的被边缘化的地方文化负载词,如地域性方言、谚语、地名、物名等。这方面的研究还有待深化。因此,我们特意选取杭州、绍兴等地的文化负载词作为分析对象,以期对此类词汇能有进一步认识。
“语境”概念最早是由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提出的。它使人们对语言的认识,从语言本身扩大到语言使用者和语言环境。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十分重视语言与社会的联系,认为语境是一种符号结构,可将其分为三个要素:描述整个语言事件的语场、与话语参与者有关的语旨和话语交际媒介的语式。至此,人们对语境的认识更加全面。奈达最早将语境的概念系统地运用于翻译理论研究。他在《翻译中的语境角色》(The Role of Context in Translating)一文中阐述了翻译语境的概念,将语境从语言学概念扩展到翻译领域,如译者风格、对原文内容风格的理解和同情、出版者和读者的关系等[8]79-83。此后,奈达进一步分析了翻译中制约词汇意义的语境要素,认为该语境要素既包括语言因素,也包括情境和文化因素[9]157-170。综上所述,“语境”概念从一开始狭义的上下文关系发展成广义的与语言相关的所有环境因素,从语用学发展到翻译领域,在这个发展过程中,被赋予了各种附加内涵。比利时语用学家维索尔伦认为,语言的使用是一个连续选择语言的过程。这一选择是无意识的,也是有意识的;是语言内部的,也是语言外部的[10]55。同样,翻译也是一个连续选择的过程。这个选择过程受到各种因素的约束牵制,而语境可以帮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这些因素。
二、语境中的地方文化负载词翻译
翻译是原文经过译者处理转换成译文的过程。这个转换过程经历了三大语境,即原文语境、译者语境和译文语境。三大语境各有各的语境要素,它们牵制和影响着翻译过程和最终译文。下面是一个三大语境和语境要素的示意图(参见图1)。
图1 翻译过程中的语境关系图
在图1中,原文和译文的上下文和语域属于狭义的语境要素,即语言要素;而呈现媒介、目标读者、文化和社会背景以及译者翻译观及其知识文化背景则属于广义的语境要素,即非语言要素。这些要素互相牵制,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译文。三大语境及其语境要素在文化负载词的翻译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因为,面对文化空缺所形成的文化负载词,译者无法在目标语中找到对等的表达方式。这时,原文和译文的语境要素便凸显出来,连同译者的翻译观和知识文化背景,一起影响到译者最终的译语选择。下文以杭州和绍兴两地的文化负载词为例,对这三类语境作进一步的分析和阐释。
(一)原文和译文语境中的文化负载词翻译
英语语言学家J.R.Firth说过,“Each word when used in a new context is a new word(每一个词语在新的语境下都是一个新词)”。语境影响词义,有时甚至还能决定词义,词义不可能脱离语境而单独存在。如图1所示,这里的语境可能是直接影响词义的狭义语境,如上下文和语域;也可能是间接影响词义的广义语境,如呈现媒介、目标读者、社会和文化背景。我们在研究时,既要考察原文语境,也要考察译文语境,这样才能对翻译过程和结果有更全面和深刻的认识。
例1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的年终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11]58。
译1But every family was busy preparing for the New-Year Sacrifice[12]154.
译2In every household people were busily preparing for the ceremony known as the “New Year’s Sacrifice.”[13]220
鲁迅小说《祝福》家喻户晓。这里的祝福是绍兴民间一年中最为隆重的祭祀典礼活动,绍兴土话叫“请大菩萨”,也叫“请祝福菩萨”。目的是祈求来年一整年的好运气。清代范寅《越谚·风俗》载:“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所以,根据上下文语境,这里的祝福既不是blessing(上帝降福),也不是wish(祝愿),而是sacrifice(祭祀祈福)。
方言俗语是地方文化最直观的体现。我们只有将其放在上下文内,才能理解涵义,尤其是文学作品。
例2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11]124
译1Now it was widow Ba Yi’s turn to be angry. “How can you hit out at random like that, Mrs. Sevenpounder! ” She shouted[12]51.
译2Sister Bayi lost her temper too and yelled, “Sister Sevenpounder, it’s not fair for you and your old man to take it out on your kid!”[13]85
“恨棒打人”是绍兴方言中的四字俗语,意思是打的是一个人,恨气却发向另一个人。在小说中,七斤嫂对着寡妇八一嫂骂女儿六斤是“偷汉的小寡妇”。于是,八一嫂大声说,“你‘恨棒打人’”。这个寓意似乎比指桑骂槐还要厉害些。八一嫂用这句俗语是在为自己说话,但在美国汉学家、斯坦福大学中文教授莱尔的笔下,却成了八一嫂为小孩六斤抱不平,没有透露出“指桑骂槐”的意思。相比较而言,杨宪益的译法有些指向不清,但更符合“指桑骂槐”的意思。
1.呈现媒介对译者译语选择的影响 在地方文化负载词翻译中,呈现媒介会影响到译者的译语选择,并最终使同一个词语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译法。
例3拱宸桥
译1Gongchen Bridge
译2Bow-to-Emperor Bridge
拱宸桥位于杭州市拱墅区,是京杭大运河南端终点标志。“拱”是拱手,双手相合表尊敬,“宸”是古代帝王居所,代表皇帝,顾名思义,“拱宸”表示拱起双手迎接南巡的帝王并表示敬意。第一种以音译为主,第二种以意译为主,两种译法孰优孰劣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如果我们从语境的呈现媒介来看,答案便一目了然。毫无疑问,在国内地名英译中,我们倡导用汉语拼音音译,简洁明了。音译作为规范的地名标识,无论问路指路都不会产生歧义。但是,意译可揭示这个词背后深层的文化含义,用于博物馆、网站或书籍中,便于读者进一步了解。如果不论语境和场合一律弃意选音,把原来生动的地名标识变成冷冰冰的一串串毫无意义且拗口的字符,放弃文化交流的机会,未免让人觉得可惜(1)笔者曾经考察过京杭大运河博物馆内的展厅翻译,发现很多专有名词如广济桥(Guangji Bridge)、长虹桥(Changhong Bridge)、富义仓(Fuyi Granary)都采用音译加意译的方法。虽然其形式清晰规范,但失去了名字背后的意境和文化内涵,尤其在博物馆展厅这一特定的语境内,这不能算是最佳译法。。
2.译语读者对译文的重要影响 李运兴认为:“译语读者是一个尚不存在的、只存在于译者预想中的交际主体,有别于尚已存在的作者和译者的主体地位。”[14]19诚然,大部分译语读者可能只存在于译者的预想之中,与译者的预判有所出入,但有些译语读者却是敲定落实的,如文章开篇提到的杭州市编一年级英语课本,其读者便是仅会tea,pork,chicken的英语初学者。他们无法理解复杂拗口的词汇,课本中的译名以简单的音译加直译表达杭州特色物产,读起来朗朗上口,不失为一种折中的方法。有时,译语读者并非以译语作为母语,其译语水平直接影响到译者的选择和译文的阅读效果。
3.从大环境来看,原语和目的语的社会文化背景始终处于动态发展中,在互相协作和对抗的过程中,两者此消彼长 译文如果不考虑这个因素,便会不尽如人意,反之则能取得较好的社会效益。例如,清末译者林纾的译作风格,符合“开眼看世界”的社会潮流,受到鲁迅、严复等人的大加赞赏,也影响了一代知识分子和学人。但同样的译作,若放到今时今日,便会显得“悖时”。 新闻出版总署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国出版物版权贸易输出与引进比例由2011年的1∶2.1缩小到2018年的1∶1.3,出版物版权贸易逆差比例不断缩小。其中,我国出版界与“一带一路”相关国家签订的版权合同数量呈现顺差,达到近5∶1[15]第5版。其中的重要原因是中国政府的大力扶持。如,2004年启动实施的第一个国家级图书对外翻译资助项目----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通过资助出版中国图书和向国外图书馆赠送图书的形式,实现了中国文化走出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主动“走出去”的行为,目的是让世界了解中国。了解的前提是兴趣,尤其对于普通大众。译文需要吸引读者的眼球,引起他们的兴趣,甚至适当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例如“叫花鸡”的译名,固然baked chicken更加稳妥。但是,中规中矩的译名未必会在读者心中留下多少印象,而beggar’s chicken在引起读者初次理解不适的同时,反而更容易激起他们探究译名背后故事的兴趣。这不正是文化交流的本义吗?另如著名金石篆刻研究学术社团----西泠印社,常见译名有“Xiling Seal Art Society”“Xiling Engraver’s society”“Xiling Seal Preservation & Engravement”等,无论哪种译名都是直接音译西泠。西泠原叫西林,位于原杭州城区西面,松林密布。南朝齐时,诗妓苏小小之墓安置在那里,所以又称“西陵”。后来,由于文人的传唱,西陵改成了更有诗意的名字“西泠”。“泠”有凉风吹过的意思,湖西有风泠然,杭州七月酷暑中有此意境,相当惬意,也展现了文人的高洁风姿。一概以音译处之,未免遗憾。因此,在博物馆等某些特殊语境下,“西泠”二字在音译的同时,应该加上直译West Breeze。
(二)译者语境中的翻译
广义的译者语境是指与译者相关的一切外在因素,如成长环境、求学经历、知识文化背景等。狭义的译者语境则为译者的翻译观。译者的翻译观对最终的译文起到关键作用。在大多数非文学语境里,译者往往是隐身的,其身份来源也非常复杂,研究者对这一群体的研究无从下手。而文学语境中的译者则是显性和外化的,这时,他们的知识文化背景和翻译观有迹可循,同时,这一群体也便于研究者研究。例如,同为鲁迅小说译者的杨宪益和威廉·莱尔,对绍兴文化词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翻译方法,这便与两人的身份和翻译观密不可分。
杨宪益夫妇作为翻译大师蜚声中外,一生翻译过上百部中国文学作品,累计1 000多万字。他在面对毛主席的提问“《离骚》是否可译”时,回答说“所有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同时,他多次强调,翻译应该忠实原文,“既不要夸张,也不要夹带任何别的东西”,“过分强调创造性是不对的,因为这样一来,就不是翻译,而是改写了”[16]3。他秉承“可译性”和“忠实”两大原则从事翻译实践。一些看似不可译的地方文化词在他笔下往往妥贴但又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硬和不适(2)例如,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提到一种赌博活动“押牌宝”。假如有钱,他便去押牌宝……“青龙四百!”“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地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穿堂一百----一百五十!”(If he has money, he would gamble...“Four hundred on the Green Dragon!”“Hey-Open there!”The stake-holder, his face streaming with sweat too, would open the box and chant:“Heavenly Gate! -Nothing for the corner...!No stakes on Popularity Passage...! Pass over Ah Q’s coppers...!”“The Passage-One hundred-One hundred and fifty.”)押牌宝是当时流行于绍兴地区的一种赌博。由于时代变迁,现在这种赌博几乎完全消失了。现在,即使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也鲜有耳闻。但是,对于译者来说,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难题。杨译用gamble这个概念词替代空缺词汇,避免了大段解释性文字。同时,桩家揭盒盖,唱着宣布结果那一段,传神凝练,表现出了赌博时的气氛。。
另一位译者威廉·莱尔则凭借他对中国文学的热爱和研究功底,为我们提供了鲁迅作品翻译研究的新角度。莱尔在翻译鲁迅小说时用了大量的译注,这在现代文学作品翻译中可算独树一帜。他的译注不仅数量多、篇幅长,而且考证详实,不啻为研究鲁迅乃至中国近代社会风貌的宝贵资料。有学者称之为“即兴的、提供信息的译法,用细心的学者态度添加脚注”,也有人批评莱尔的英译文冗长、“词费”[17]37。莱尔对此有独到的认识。他认为,这些脚注虽然看上去“冗长”,却对某些读者是“有用”的:一方面可以为读者理解文本提供足够信息,另一方面能够扩大读者群,使读者群不仅仅局限于了解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专家[13]42。
例4“一斤绍酒。----菜? 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11]211。
译1“A catty of yellow wine. Dishes? Ten slices of fired beancurd, with plenty of pepper sauce!” As I gave the order to the waiter who had come up with me, I walked to the back and sat down at the table by the window[12]173.
译2“A catty of Shaoxing. To eat? Ten fired beancurd cakes, and don’t skimp on the hotsauce!” Saying this to the waiter who had followed me up, I made straight for the table under the back window.*
*Shaoxing is famous for the manufacture of the liquor that bears its name. The local distillery is a present-day tourist attraction[13]241.
绍兴酒因其色泽澄黄,故得名绍兴黄酒。它的译法相对简单,无论是Shaoxing wine或yellow wine都可以接受。但杨译和莱译截然不同,杨宪益追求译文的“顺”,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音译。莱尔利用注释传递更多源语和源文化的信息,有些信息看起来甚至和原文毫不相干。两种译法的巨大差异正是源自译者不同的身份背景和翻译观。
综上,翻译是一种复杂的跨文化交际行为。千姿百态的译名受到其背后各种语境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这些因素既包括上下文和语域的狭义语境要素,也包括呈现媒介、目标读者、文化和社会背景以及译者的翻译观和知识文化背景等广义语境要素。在翻译和评价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文化负载词时,译者和研究者更加要权衡利弊,充分评估和考量语境因素,并将其置于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中。惟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有效的文化交流。而这,也正是翻译的要义所在。正如文章开头所提到的杭州市编英语教材中的杭帮菜译名,虽然略显“粗糙”和“简陋”,但如若我们初学英语的孩子能仅凭有限的词汇量,落落大方地向外国人报出菜名,这岂不比噤若寒蝉的哑巴英语好过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