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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对秀美实现的审美路径阐释

2021-07-19范玉刚敖运艳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艺术实践席勒

范玉刚 敖运艳

摘  要:在席勒看来,秀美是通往人之完整性、人的自我生成的路径之一。在秀美的实现过程中,“路径”增强了主体性与纵深感,并呈现出不同时空中迥异的状态和过程。秀美在发挥功能的同时,是运动着显现其自身的过程,也是体现人通往“人的完整性”的过程。在席勒的审美实践中,秀美是仅仅作为“人”走向人自身的催化剂,还是秀美本身的运动即为人通往“人之完整性”的一种体现?事实上,秀美的本质指向“路径”,从中展现出主体性、实践性、不及物性等特征,并以其“活的形象”,经由“艺术实践”,通向“完整的人”。

关键词:席勒;秀美;“路径”;“活的形象”;“艺术实践”;“完整的人”

“做好美育工作,要坚持立德树人,扎根时代生活,遵循美育特点,弘扬中华美育精神。”习近平总书记在给中央美术学院八位老教授的回信中,着力强调了美育工作有利于“塑造美好的心灵”。究其价值意味,旨在强化美育的对象应当以“人”为中心,通过“塑造审美的人”,在社会文明程度不断提高中培育具有中华美學精神的社会主义新人。在美学史上,德国美学家席勒通过对秀美观的阐释,对秀美所展现出的主体性、实践性、不及物性等特征的强调,能够从理论上回应习近平总书记对美育问题的指示,即“塑造审美的人”离不开美育,美育“以人为中心”既是目的也是方法。因此,美育实施的重心自然而然应当回到“人如何成为人”,人的审美实践问题应当考虑以人为主体的审美实践所体现的主体多样性以及实践过程的动态性。席勒对秀美观的活态化研究方法的独特性,可以给予我们诸多启示。具体言之,秀美在席勒看来,其本质即为通往人之完整性的路径之一。席勒对实现秀美路径的阐释,大体上有四个维度:第一,秀美“为什么是”?对秀美内涵的阐释应是任何时代的当代阐释,秀美“为什么是”需要根据席勒的文本关联历史哲学背景对秀美作出当代阐释,以揭示席勒如此阐释秀美的深层所指。第二,立足美学史视野探讨秀美是什么?把秀美“是什么”与“美在时间中的存在”关联起来,以此洞察席勒对秀美的阐释为何执着于秀美的生成性。第三,领会秀美在现实世界中“怎么是”?即秀美在现实世界中的呈现必须借助于实践尤其是艺术,提出艺术是自由的女儿,唯有“艺术实践”方能将美的规律呈现出来,使人在艺术实践中获得审美启发。第四,秀美能带给我们什么期待?即秀美的实现能够塑造“完整的人”。这四个维度作为席勒的研究方法贯穿于对秀美的整个阐释过程,同时也解释了秀美的生成何以成为通往人之完整性的路径之一。在此可以追问的是用“路径”指向秀美的本质与席勒的研究方式究竟有什么关联,秀美的生成作为通往人之完整性的“路径”具体是一条什么“路径”。概括起来,可以用“活的形象”“艺术实践”“完整的人”这三个关键词来标识“路径”。

一、秀美作为“路径”的本质呈现

席勒对秀美的阐释切近了当时美学研究方式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对“秀美为什么是”的一种时代回应。美学研究必然关联对美的本源的探讨,而有着对“什么是美”的追问。秀美作为“美”的一种存在形态,将其本质视为“中介”的说法,有着从主体性视角去认识秀美本源的旨趣,它切近的正是当时哲学认识论的转向。有学者指出,在欧洲哲学史上,曾有过一个大的转向,即哲学家们从“世界是如何可能的”转向了“人对世界的认识是如何可能的”的探究。正是康德推动并实现这个转向。具体到美学研究而言,正是康德完成了从“美是如何可能的”到“对美的认识是如何可能的”这一转向。①这个转向实现了认识论对美的本体论最深远的影响,批判美学的提出就是这种影响的表现。有学者总结美学有三种类型:批判的美学(以美感为中心)、思辨的美学(以艺术为中心)和分析的美学。康德美学作为第一种,它考察的核心是“鉴赏判断何以是先天综合判断”这一先验哲学问题。黑格尔美学,与其历史哲学一样,是思辨的或本体论的。②按照这种逻辑,德国古典美学从康德至黑格尔有一个从“批判美学”向“艺术哲学”的转换。其中,席勒的美学处在从“鉴赏”到“艺术”这一关键性转换的转捩点。席勒把康德着意分析的“鉴赏”概念转化为隐含其中的“艺术”概念,也即把康德作为“表象方式”的“美”的概念转化为作为活生生的艺术作品的“美”。③从生成性视角看,席勒以一个诗人(艺术家)的身份借助康德的理论来反思“美的本质”,强调的是“美”的“创造”过程,而非对美的“认识”过程。席勒成为从“批判美学”向“艺术哲学”转换的过渡者。席勒的美学主要是以艺术对象为中心的思辨美学,他强调的是“艺术”而非“美感”、是“美的创造过程”而非“美的认识过程”、是“美的生成”而非“美的性质”。正是在这种研究视域中,席勒对秀美实现的审美路径阐释呈现出独有的特色,并直接把秀美界定为“路径”的本质呈现。

对秀美的本质阐释为什么会关联“路径”?在席勒对美的阐释中,“路径”所具有的主体性、过程性及功能性更能显示出秀美的本质内涵。在席勒看来,秀美即为通往人之完整性的路径之一。秀美何以必然通往人之完整性?如何理解“必然性”?在康德看来,“每一种认为先天地确定的知识本身都预示着它要被看作绝对必然的,它应当是一切无可置疑的确然性准绳”。④这里的“确然性”即我们所讨论的“必然性”。“从康德到黑格尔,为了寻求美学的‘确然性,康德哲学不得不深耕美学的‘主体性领域即‘鉴赏,后因难乎为继的理论困境即‘共通感是如何可能的而被席勒引入‘客观性领域即‘艺术,即‘艺术哲学化的时代。”⑤康德的必然性是鉴于“认识的统一性”,那些已然获得认可的认识(先验知识)有了我们所谓的“必然性”,它标示着一种内在的“统一性”。康德所谓的“哥白尼式的革命”所形成的批判美学或先验美学的“主体性转向”,使得“必然性”的内涵由传统的“主客一致”转变为主体间的“普遍有效性”。赓续康德的主体性美学,席勒把“必然性”的内涵从“主体间”的“普遍有效性”转化为“艺术对象”实践意义上的“客观性”。在转化过程中,席勒对“美”的思考恰好构成德国古典美学内在理路的一个中间环节。“席勒通过对‘美的研究法的穷举找到了那条通向‘美学确然性即艺术哲学的路,由之发展出‘审美对象美学即‘活的形象美学,席勒由此承接了德国古典美学发展的转舵大任。”⑥由此,逐步形成了德国古典哲学的主体性批判哲学到对象化艺术哲学的内在理路,这条思路同样也是德国古典美学发展的基本线索。

基于以上对“必然性”的理解及“必然性”內在理路的呈现,“人是目的”即“完整的人”的终极目标诉求通过席勒的艺术哲学的路径得以实现。席勒对这个“必然”的解释导向为感性——客观地解释“美”,即以感性质料为基础的“美”寻找客观因素。对于这个问题的深化,需要从“审美共通性”视角来切近。席勒希望通过审美实现“人的完整性”的可能性,在认识论层面大体形成了主客相符——主体间的“普遍有效性”——人的认识上的统一性的基本逻辑框架,这种隶属于认识能力的反思判断力在康德那里已经阐释得相当完善。对于“审美何以共通”,席勒不像康德那样诉诸主体的“鉴赏”或“情感”,而是回到首先确定“美是什么”这一基础概念。相比康德,席勒的贡献在于将“审美共通性”即反思判断力产生的效果引入艺术实践层面,提出“美是现象中的自由”,通过将审美共通性纳入对具体艺术对象的分析,寻找“美”的客观因素,以理性的表达借助感性质料通过艺术实践呈现出来,从而实现感性质料与实践理性的有效结合,这也是对康德批判美学的进一步完善。席勒认为“美”植根于实践理性,这里“植根”带有先天的、统一的意味,也即美本身所有的自由目的,这使得“美”的原则从先验的必然转向实践的客观性必然。在“美与善”的关系上,席勒不像康德那样以“道德”为“体系的核心”,而始终孜孜不倦地在思考如何把审美引向道德,他不赞同以“道德理性”为核心,尝试着将善的概念从美的本质中脱离出去,但席勒又不放弃“美”有通往道德的自由。如果说康德的道德目的是律令式的,那席勒的道德目的则是自然而然的,是自愿且自如的。在探讨“美”的本质上,康德与席勒不同的解释路径也显现出他们的身份不同。席勒以一个艺术家的诗人身份借助康德的理论来反思“美”的本质,因而他强调的是“美的对象”的塑造过程,而非主体对美的“认识”过程。这其实体现了认识论和本体论对“美”的本质问题解释上的差异,席勒关注的焦点不是我们如何去认识并从中得到情感的享受与愉悦,而是重在如何让“美”显现出来,以及美显现的过程(艺术实践)与人的发展的关联,因此,席勒探讨“美”便自然而然地注重美的主体性分析。不同于康德从人的认识鉴赏力角度,席勒从美的生成过程回答了这个问题。立足于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席勒从“美植根于实践理性”到“美的对象化客观呈现”,从美的生成性到美的具体形态,席勒尝试着从艺术实践角度,探寻以感性质料为源头的“美”呈现的客观基础,而这种“基础的客观性”实现了“美”的超越性,也使得“秀美”作为一个主体,在生成运作的过程中,感性与理性的结合成为必然。说到底,席勒的探讨始终围绕着美与人的关联,即美的规律能给人的发展带来什么启发。由此,席勒的秀美研究自然而然地凸出美的主体性,从而将秀美的本质指向“路径”,旨在强调美的生成与人的发展具有主体的同构性。

二、秀美展现“活的形象”

在席勒看来,秀美的本质通往人之完整性的路径之一。在“路径”形成过程中,秀美展现的形态为“活的形象”,“活的形象”的动态性与“路径”的生成性相契合。在《秀美与尊严》中,席勒用古希腊神话中维纳斯的腰带作譬喻,引出自己的美学观念——秀美,形象而又恰到好处地呈现了“秀美”的神韵。“古希腊神话中,美神的腰带有力量让佩戴它的人分享秀美和得到爱情,甚至天后朱诺也期望用维纳斯的腰带来征服朱比特的心,然而美神可能终究还是要献出了自己的腰带,而且把它的力量输入不太美的东西中去。”①因此,秀美不是美独有的特权,也可以转移。席勒用维纳斯可以移动的“腰带”来比喻“秀美”,突出了秀美作为“活的形象”的核心内涵,而关于“活的形象”的内涵,可以称为席勒秀美观的美学精髓。

腰带的力量可以转移、可以分享,是“秀美”的第一个特征。在其对秀美内涵的阐释中,秀美的运动性,即秀美是一种不定的美、运动的美,是作为“活的形象”的存在,以此区别于主体本身所必然有的固定的美。这种可分享的与柏拉图美的理念论的观点有相近性,即漂亮小姐、美的母马等美的现象,正是由于分享了“美本身”即美的理念。席勒对秀美运动性的阐释,体现了他对柏拉图本体论哲学的借鉴。席勒所说的运动性,是秀美成为“活的形象”的必备条件,即形象“活”起来,必须具备运动性,然而秀美的这种“运动”按照什么规律运动?席勒认为,“秀美只能适合于运动,因为性情中的变化只能作为感性世界中的运动显现出来……仅仅是理性要求幸运地与自然必然地汇合”。①美表现为一种必然性运动,而秀美则是一种偶然性运动,这种偶然性运动的美体现为理性幸运地与自然汇合。在这里,席勒强调的,是能将感性生活与理性结合的运动,是包含着一种交往性、结合性趋势的运动,正是这种趋势动态使得感性生活与理性的结合成为可能,这种结合即为运动的规律。因此,所谓“活的形象”,是“运动”的结果,也是感性生活与理性结合的结果。

既然秀美是一种运动的美,那这种“运动”又显现出怎样的状态?席勒进一步对“运动”进行界定,认为运动有必然性与偶然性,由此也产生了随意运动和交感运动。席勒所认为的交感运动,即“一种仅仅伴随着道德感和道德信仰产生的运动,我的运动是由我想要达到的目的预先设定的,而那种目的所没有规定的,应该是已确定的,在它里面寻找秀美”。②席勒所说的交感运动是指,交感运动突出了感性的作用,但与一般自然本能规定的运动相比,又多了道德感。关于对运动的理解,席勒在沿袭了康德的观点基础上,吸收了亚里士多德关于形式与质料的观点,认为一切质料都是自然感性赋予的,同时也需要理性最终结合成为形式,从而外显出来。席勒所看重的就是这既来源于感性,又伴随着道德感的不随意运动,即交感运动。席勒认为,秀美的运动性是伴随交感运动产生的。

关于“活的形象”的运动性规律,席勒在《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中也有论述。“一朵朴实的花、一泓清泉……在它们身上,我们喜爱默默创造的生命,遵循着自己法则的存在,内在的必然性,自身的永恒统一。”③针对这些“活的形象”,席勒对自然的称赞不是指向具体自然对象本身,而是相对于人而言,自然对象所遵循的自然的、内在的统一法则。因此,可以理解,秀美作为维纳斯的可以移动的“腰带”,秀美所指的并不是腰带本身的美,而是它在运动中遵循的永恒不变的自然法则,既使是美神自己,终究还是要献出自己的腰带,而且把它的力量输入不太美的东西中去,因为它遵循的是自然的内在统一的法则,只要遵循了这个法则,那它就能分享秀美的力量,呈现出“活的形象”。也即,秀美的运动法则,“活的形象”的分布规律遵循的是,自然的、内在统一的法则,秀美不分物种,只要达到了与自然的内在统一,即能分享秀美的力量,呈现出“活的形象”。

到底“活的形象”及运动规律表現的是怎样的一种效果?秀美作为“活的形象”遵循着自然的内在统一的运动规律,是对象本身将感性与理性要求结合起来的结果。从词源学上理解,秀美是由主体创造出来的,但是却像自然美一样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情理交融,轻盈自然,不是一般的广义上的那种没有深刻意味的美(sch?n)。④席勒对“活的形象”的运动规律及效果的重视表明,席勒想强调的不仅仅是“活的形象”的特征是什么,而是秀美作为“活的形象”表现出的浑然天成、情理交融、轻盈自然的特征。这个审美判断标准如何统一?这种统一又能给人的发展带来什么样的审美启发?席勒认为,美学不仅仅作为抽象的理论存在,对美的阐释应该回到人的问题上,即美的运动规律与人的发展要有所关联,这是席勒关注“美”的根本原因。

席勒对康德美学的发展主要着力于判断力批判,即“审美路径”上。康德之所以特别提出审美鉴赏力,是由于审美鉴赏力特有的“审美共通性”,正是由于这种“共通性”使得人与人之间有一个相通“渠道”。由此,“人的完整性”价值导向才能在这个“渠道”中流通。然而,审美为什么能提供一个共通性渠道?在康德之前就有许多学者探讨过,席勒在对“秀美”的阐释中,回应了这一点。

从夏夫兹伯里和哈奇生的“内感官”学说到柏克对“趣味”问题的研究再到休谟,都在探讨“审美共通性”问题。他们都是立足于审美能共通而在认识论上达到统一的基调。审美何以能共通并促使人在认识论上达到统一?其中,想象力是他们共同强调的一个重要因素。想象力在康德那里作为生产性的认识能力,用现实自然提供的材料,按照联想律类比的法则,加工成超自然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对感性基础的超越,想象力使得审美具有了超越性,超越感性与理性的界限,超越人与人之间的封闭。席勒在艺术创作中提倡塑造“活的形象”,其中对“活”的“运动性”要求其实与对想象力的要求有着相同的意味,都体现了超越性的趋势。这种“活的形象”所展现的效果,正是席勒所看中的美的特征,席勒对“活”的运动性要求又如何具体体现在对秀美的阐释中,他是如何回答审美何以能“共通”?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席勒一直立足于感性与理性的结合,无论是通过审美的方式达到鉴赏力的认识上的共通,还是将人的感性与理性要求的互通,其实都要求实现一种“超越性”,对自然质料的感性超越,对个人主体性的超越,对理性的人文关怀等等,都需要一种交往、结合的趋势去实现这种超越,席勒在对秀美的阐释中,特别说明了这种交往、结合的特性,即运动性。因为有了“运动性”,秀美有了超越自然本身追求理性价值的动力,体现出对人本身的超越。因为有了这种“运动性”,才能超越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各自的执着,不再拘泥于“生活”,又能产生具有引申意义的“形象”,从而达到游戏冲动状态下的“活的形象”。这种超越的、游戏冲动的状态即为席勒所追求的美的效果。

三、秀美走向“艺术实践”

审美超越如何能普及?康德借助的是认识“共通性”的必然性,席勒则认为秀美的普及还在于客观呈现的必然性,唯此秀美的呈现必然走向艺术实践。如果说,“活的形象”是秀美的最终呈现效果,而这归根结底,最终必然要依托于艺术实践。秀美作为通往人之完整性的审美路径,之所以能对人产生影响,也源于人们正是在艺术实践过程中,获得审美启示。这里,艺术作为美学实践的载体、方式,将秀美的精神价值内涵呈现出来。从根本上讲,秀美离不开艺术,或者更确切地说,秀美离不开实践,秀美的呈现必须付诸实践。黑格尔曾指出,席勒的贡献在于克服并超越了康德思想“主观性与抽象性”的局限,“在思想上把统一与和解作为真实来了解,并且在艺术里实现这种统一与和解”。①

席勒认为主体性观念的呈现需要由感性提供质料,并由理性赋予形式,当理性把表象同行动意志结合起来便是实践理性。席勒对“实践理性”的理解受到康德的直接影响,席勒谈“实践理性”实际上是接着康德说的。康德是从“意志”出发讨论实践理性,康德认为这种“意志”是“善的意志”,就理性的规定而言,意志就是实践理性本身。康德率先将实践范畴引入哲学领域,但这里的实践仅限于伦理学范围,实践理性的法则是道德法则。席勒在《论美》中对美下过定义,认为美是植根于“实践理性”,这种植根于“实践理性”可以理解为类似于实践理性,这与康德那种主观合目的性的理解相同。因此,它看起来符合实践理性的某些特征,这里的道德性、自律性就是这种看起来合目的性的表征。席勒对实践的理解,一方面继承了康德对实践的理解,认为实践是理性自主的道德活动;另一方面,席勒又不自觉地将形式的客观性融入对实践的阐释中,即道德活动(理性)的实现,也需要付诸“形式”,理性的表达离不开感性质料。席勒提出,“因为在什么地方美克服了自己客体的逻辑本性,美也就在那里最辉煌地表现出来,美怎么能够把自己的形式赋予完全板滞的质料呢”“结合是由理性赋予的,因为结合的能力就叫做理性,理性把表象同行动意志结合起来(实践理性)”。②由于理性的结合能力,当这种理性精神把表象同行动意志结合时,人的感性生活最终得以通向自由,这个过程是自觉的、自律的,是有着道德指向的实践理性,而美恰恰植根于这种实践理性之中。感性需要理性的结合能力,无论是“理性的类似”,还是“看起来合目的”都是席勒在美学范畴内试图将感性与理性结合的理论构建,由此得出美植根于实践理性,并作为一种看起来合目的的理性表征。席勒特别提出用感性——客观的方式把握美,试图将美的主观性与客观性、感性与理性相结合,强调其感性物质性,但又不忘记赋予其理性指向。总体来说,纠结的席勒,一方面不想舍弃至上的精神与崇高的道德;一方面,又把美需要客观呈现的要求,高高举起但又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展现方式。他从根本上没有摆脱唯心主义的论调,相比康德,席勒的艺术实践主张,无疑将主观唯心推向客观唯心,向前推进了一步。

美植根于实践理性,美的显现需要有理性的结合能力使美按照某种目的对象化。作为美的一种,秀美必然与实践理性相关联。秀美是一种不由自然赋予却由主体本身迸发出的美,也就是说,秀美由主体本身的自觉性引导,这种自觉性,代表“美的显现”必然自觉地付诸外观形式,外观形式就自觉地需要有理性的结合能力。席勒指出:“在哪里秀美找到位置,在哪里精神就是运动的原则。”①美来源于感性世界,构思美的艺术家,只有具备理性的结合能力(目的),在他把握住自然所产生的外观时才能达到美。美在表现上如何把握自然且由外观体现出来?朱光潜先生认为:“要成为活的形象,观念必须消融在材料中,凭形式去征服材料。”②这里强调的是形象的客观呈现能力,即如何运用自然质料以及将观念消解于质料之中,等等,都表现出美在展现过程中需要理性的结合能力,这种理性的结合能力更倾向于后天的形成。席勒认为感性需要理性的结合能力,正是这种作为本身浑然一体的“需要”,感性质料必然产生与理性的结合。按照席勒的理解,这种“必然”的确蕴含着客观性的意味。观念必然地与对象结合为完善,理性观念与感性客体表象相结合是美,因为这种结合,美有了两个世界,“出生使他属于一个世界,收养使他属于另一个世界”。③席勒试图从美自身出发,寻找其与理性结合的可能性(客观基础),美植根于实践理性,同时,美的对象化显现使美有了客观性基础,从而实现了对美的超越性认识。席勒肯定了美来源于感性世界,以自然为基础。同时也认为,对表象着的主体来说,感性质料与理性的结合又是必然的,因为对象最后是需要付诸形式外观的。席勒“人的结构美在性质上是理性概念的感性表现”这样的判定与后来黑格尔提出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意味几乎相近,这表明通过对美的探讨,席勒的艺术哲学的审美路径直接通向黑格尔美学。朱光潜先生认为,“在美学史上,席勒是从康德的主观唯心主义美学向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美学转变的重要环节”。④

在席勒那里,道德的人没有用理性和义务压制住感性和爱好,而是前者把后者包含在自身中的统一,因为“直到人的道德思考方式是从作为两种原则联合作用的他的全部人性中产生出来并成了他的本性以后,他的道德思考方式才是有保障的;仅仅被打倒的敌手可能重新起来反抗,而和解的敌手才真正被征服了”。⑤这里体现了席勒对于将感性与理性统一于人自身并作为一种自觉的迫切要求。秀美的自觉性作为内在推动力,使得其本身需要有艺术形式而付诸实践,因此,秀美走向艺术实践即成为必然。

虽然席勒没有从社会实践这个更本质的联系中去考虑美与人及社会的关系,仅仅从艺术实践出发,试图通过改造人的主观世界而达到改变客观世界的计划最终也难免落空,但这并不妨碍席勒在美学范畴内对于理性与感性结合,发挥美学作为精神力量的重大作用,以及实现美学理论的美育实践转向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席勒从秀美本身出发,探析秀美本身由感性通往理性的自觉性特性(客观性),将对审美的探讨纳入“艺术领域”,认为人心中的自由原理本身就进入了自然的地位,精神约束着自身,并且把依赖于它的自然仍然保留在自己的工作中,毫不违背自然以前的职责与需求去处理自然。一言以蔽之,自然需求与自由需要本身就应当和平共处并协调地统一于人自身,这个浑然天成的统一过程就是人的完整性体现的过程。它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秀美”,则它本身不仅包含着通往道德理性的可能性(运动性),还包含着通往道德理性的必然性(美植根于实践理性)。因为,秀美虽然来源于感性世界,但要呈现出来必须要有形式的理性结合能力,也即席勒所说,通过艺术形象(活的形象),将秀美付诸实践。秀美的实践性要求是运动性更为根本性的要求,也是秀美得以通向“人的完整性”的审美路径实现的根本条件。秀美的呈现需要付诸艺术实践,是强调席勒秀美观的实践性,因为受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即使没有像马克思那样对实践进行辩证、全面的认识,但席勒的尝试无疑是珍贵的,他已经将作为理论的美学引向了实践,即美需要客观呈现、需要付诸实践,而人在审美实践的过程中,掌握审美规律,获得审美启示。

四、秀美塑造“完整的人”

“人”在不同时代面临的时代问题不同,对“美”的探讨与研究的方式也不同,“秀美”的内涵阐释因此不断地发生改变。尽管如此,在具体演变的过程中,秀美仍有其一以贯之的核心要义,即“人是目的”。

席勒是康德的追隨者。康德的哲学命题总结为四个问题,这四个问题以“我”为主导,核心命题归结于“人是什么”。康德论述的出发点是人,但康德所提出的“人是目的”的核心要义不是他的“首创”。“人是目的”的核心命题贯穿整个西方哲学史,是西方文化的基调。从古希腊开始,“全部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它从人的需要出发”。①古希腊神话实际上就是对人的颂歌,彰显出人的自觉意识;“斯芬克斯之谜”的解答凸显了“认识人自己”这个有最高价值的、关于反思人类自己的伟大开端。苏格拉底“把人理解为摆脱感性束缚的理性的精神实体,为整个西方哲学的唯心主义对人的理解奠定了基础”,完成了从研究自然到转向人内心的西方哲学发展史上的重大转变。②

关于“人的问题”,是全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人何以为人?其实,“哲学本质上都是人性的自我理解,一切哲学形态都必须蕴含着关于人及其历史的自我理解。人学是哲学的当代主题形态”。③关于人的问题与“美学”的关联?有学者指出,美学是关于美的哲学,人学自然也是美学的主题形态,“其实,美学之谜就是人学之谜,‘美是什么的追问必然关乎‘人是什么的解答,什么使美成为美?”④由此,席勒对秀美的阐释也绕不过关于“人”的终极命题。从席勒对美的四种解释方式的阐释到将美学与人类实践的结合,实现了由认识论到本体论,再到审美人类学的转变。席勒在《论美》中,将美学与人类学结合,认为人的实践理性是美的根源。古希腊神话把妩媚和秀美限制在“人”身上,美和完善仅仅包含在人性中。席勒看来,作为自然物和感性本质的运动能够作为秀美的状态出现,但只有像阿芙洛狄特所代表的“人”,表现出一种自觉地(道德地)随意运动才能称为秀美,也即秀美的人的主体性。

席勒对美的探讨如何与人相关联?有学者认为,席勒的美学与人性有着异质同构的关系。“美与人性的生成异性同构,席勒完善了康德所构建的一个动态的同构系列:对象(现象界※美、完善※物自体)=心意(认识※感情※意志)=人的自我生成(自然的人※审美的人和审美目的的人※自由的人)”。⑤这有力地解释了席勒将审美与人关联的合理性,正如现象学后来所推崇的“回到事物本身”一样,“美”与“人”其实是同时涌现于世界的。如今我们欢喜地将其结合,也许它们压根就没有分开过。因此,美与人性的生成不仅仅是异质同构的关系,而是更为紧密的相辅相成的关系,美也可以说是一种人格性体现。秀美运动的过程是“人”自身涌现的过程,秀美的本质应当是它自身运动并体现着“人本身”的过程。秀美的生成过程与“人自身”运行的过程密切相关。秀美所展现的人性的光芒,即秀美的人类主体性,一方面体现在秀美是以“人”为主体,另一方面则表现在,秀美在运动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特征,体现出“人”之所以为人的生成特点。审美路径的最终目的旨在实现“完整的人”,席勒给予人及人格突出的地位,体现出席勒人类本体论的思想萌芽。

当然,席勒在美的运动中凸显“人”的地位的同时,也认为天才与结构美相同,也是自然的纯粹产品,不受理性能力抑制的、奔放的、强大的自然能力变得高过理智的自由,就会逐渐摧毁着理智的自由,就像在结构美中,沉重的物质最终必定压坏形式一样。由此看来,席勒对于天才的观念不同于启蒙时期,对人的主体能动性无限度的突出,而是有一种理性反思,这也是席勒对于时代问题的回答。可见,席勒对审美教育的重视度,即使是天才也需要理性指引。正如席勒所总结的:“人的任务,就是在他的两种本性之间建立内在的协调一致,成为一个永远和谐的整体,而且带着他情绪饱满的全部人性活动。”①正是这种“带着他情绪饱满的全部人性活动”的要求,使得人的完整性成为必然。秀美所展现“活的形象”的审美路径最终目的是指向“人的完整性”。因为要追求“人的完整性”,才有了对理性、感性的超越性的运动性要求;因为要追求“人的完整性”,才有了对现实的关注,将对“美”的探讨引到具体艺术对象的分析,希望通过审美教育达到人性的完整。虽然席勒看到了人自身的矛盾性——人的主体精神能爆发出强有力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也需要理性的指引,而且席勒也提出要辩证地看待与协调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使人和谐完整地走向统一。

通往人之完整性何以可能?康德哲学明确指出“人是目的”。在康德看来,之所以有实现“人是目的”的可能性,是因为“人的认识能力”可以实现后天的提升,以此引导人的行为,调节人的性情。席勒是康德的追随者,康德“人是目的”的哲学理念到席勒这里,演变为对“人的完整性”的无限追求。席勒将康德的“人是目的”的理念进一步具体化,突出了“完整性”的要求。如果说,康德是通过提升“人的认识能力”以实现“人是目的”,那席勒对“人之完整性”的追求是希望通过审美游戏,使人摆脱自然的物质束缚,驱除外在的感性压迫之后, 上升为一种想象力的游戏,能够自由地面对自己的创造物,人就可以达到审美自由的理想状态,这种状态就是席勒认为的“人的完整性”的完美状态。

总体上看,席勒的“艺术实践”与“活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等同,只是各自的侧重点不同,秀美“活的形象”的呈现需要实践性转换,作为艺术对象呈现出来。可以说,“活的形象”是“艺术实践”的呈现效果。当然,这一切都是以實现“完整的人”为目标,即通过审美路径,在创造或欣赏“活的形象”的过程中,实现理性与感性统一的自由状态,最终成就“完整的人”。席勒在阐释秀美实现的审美路径的过程中,凸显秀美在呈现过程中的主体性、实践性与溢出性,而“路径”所体现的主客体统一性、生成性与目的性能够恰如其分地表现秀美的本质内涵。“完整的人”是席勒秀美观探讨的核心目的,秀美通过艺术实践呈现出活的形象,展现出秀美的审美精神内涵,即依照自然本身永恒的、与内在统一的法则,实现了自身理性与感性融合的状态,通过人在审美实践过程中,让美走在自由的前面,实现人的理性与感性的统一,最终实现“完整的人”。

由于不同时期对“人”的理解不同,席勒对秀美的“人类主体性”的解释还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席勒希望通过从“人”自身出发,实现感性与理性的结合,达到审美游戏状态,指引人走向完整性,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但是,谈人的自由,到底是作为一个自然人,还是一个社会人、一个处于社会中却试图独立于社会的个体而言?人的自由到底是人的“什么”自由?是精神自由,还是处于一个社会关系中,人自身内外的自由?这一点上,马克思的“人的全面发展”的理念超越了席勒的“人的完整性”理论。人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人的自由发展需要立足于社会实践。席勒的问题在于,他的实践仅限于艺术或精神领域,而马克思的实践观与此不同,具有直接现实性。马克思的实践是把人放在社会关系中,通过社会实践实现人的自由,这是解决“人与社会”问题的可行性方案。

作者简介:范玉刚,中共中央党校文史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共中央党校创新工程首席专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敖运艳,汉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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