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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敦煌写经中章草墨迹捃摭

2021-06-29夏青

大学书法 2021年3期
关键词:章草墨迹草书

⊙ 夏青

一、敦煌写经的流散与存世状况

1930年陈寅恪先生面对惨遭劫掠的敦煌文物时,曾痛心疾首地叹道:“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1]19世纪末,外国探险家在我国西部地区展开了考古探险活动,他们以各种手段带走了大量的敦煌文物,致使敦煌遗书流散于世界各地。据统计,莫高窟藏经洞中所藏典籍约在40000件左右,加之散落于各处的零散文献,约在50000件左右。

中国所藏敦煌遗书流失最为散乱。英国收藏的敦煌遗书数量最多,尺幅最长,较为完整。法国所藏敦煌文献内容丰富,品相精美,最为世人瞩目。俄国所藏经卷大部分为残片,最为杂乱零碎。日本所藏敦煌遗书较为分散,最为隐秘。

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敦煌文献中有32000多件为写经,约占敦煌文献总量的85%,不同名目的佛教经书约有400多种。敦煌写经肇始于西晋,发展于五代,兴盛于隋唐,终于宋初。其中唐代写经占75%以上,其内容之丰富,数量之惊人,绝无仅有,对于研究唐代书法史是极为重要的实物材料。可以说,唐代敦煌写经是敦煌写经中的主流。

二、唐代敦煌写经

唐代敦煌写经具有以下几大特点。

其一,写经中多有书手题记、书写时间。如S.2999《太上道本通微妙经卷·第十》,末题:“开元二年十一月五日道士索洞玄敬写。”[2]S.0114《妙法莲华经卷·第七》,尾题:“上元三年清信士张君彻为亡妹敬写。”[3]唐代敦煌写经中的题识也是时代的反映。

其二,写经中缺笔、改形避讳的方法运用较多。在P.32536《春秋榖梁经传集解》中,“丙”字缺点画,避唐世祖李昺讳。“世”字缺末尾一横,“民”字缺“”画,皆避唐太宗李世民讳。唐代敦煌写经中上述避讳方法甚多,不一而足。

其三,除楷书之外的其他书体数量增多,其中草书经卷数量众多且篇幅较长。草书内容大多与佛教经文相关,敦煌遗书佛经部分一般由工整的楷书书就,佛经的注疏、释义、赞文和宣演等部分是由草书抄写完成的。由于注疏、释义等部分的内容大多是对佛经的解释、阐明,其中还有一些为听经、读经、讲经的一些笔记,其内容本身并非十分重要,加之有些篇目文字长达数万字,如《大乘起信论广释卷·第四》《百法论疏抄上卷》《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卷上》,若用正楷书写,其工作量之大几乎难以想象,为了提高书写效率,书手往往用草书写就。在众多以草书写成的经卷中,有不少含有章草笔意,其字虽取横势,但波磔挑法并不明显,略近今草,却又字字独立,应当处于章草向今草过渡、逐步趋向于成熟的阶段。

三、唐代章草流传情况

到了唐代,章草逐步呈现衰微之势,渐为湮没。唐代罕有章草墨迹流传于世,我们仅能从唐人《十二月朋友相闻书》、武则天《升仙太子碑》、欧阳询《草书千字文》、孙过庭《佛教遗经》《书谱》、贺知章《孝经》、怀素《论书帖》《小草千字文》等作品中探寻一丝章草流韵,但在一些文献中依稀留下了章草的遗踪。

佚名 章草 新137368《妙法莲华经玄赞》(部分) 故宫博物院藏

张怀瓘在《书断》中将唐代欧阳询、陆柬之、裴行俭、王知敬、王承烈的章草列为能品,《书断》云:

裴行俭,河东人。官至兵部尚书。工草、行及章草,并入能。有若缙绅之士,其貌伟然,华衮金章,从容省闼。[4]

王知敬,洛阳人,官至太子家令。工草及行,尤善章草,入能。肤骨兼有,戈戟足以自卫,毛翮足以飞翻,若翼大略宏图,摩霄殄寇,则未奇也。[5]

王绍宗,字承烈,江都人。父修礼,越王友道云孙也。承烈官至秘书少监。清鉴远识,才高书古,祖述子敬,钦羡柬之,其中年小真书,体象尤异,沉邃坚密,虽华不逮陆,而古乃齐之。其行草及章草次于真。[6]

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中提到欧阳询善书章草,其曰:

皇朝欧阳询,长沙汨罗人,官至银青光禄大夫、率更令。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隶、行、草入妙,大小篆、章草入能。[7]

元代书家盛熙明在《法书考》中曾言:

陆柬之,其如马之齐髦,人不栉沐。张云:隶、行妙品,章草书能品。学虞草体,用笔则青出于蓝。[8]

佚名 章草 《恪法师第一抄》(部分) 辽宁省博物馆藏

张怀瓘,继以章草,生意颇多。[9]

唐玄宗李隆基书法工八分、章草。受玄宗的影响,盛唐书法从初唐时期之瘦劲遒美转变为雄壮浑厚之壮美。《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六载:

唐明皇好图画,工八分、章草,丰茂英特。初,张说为丽正殿学士,献诗明皇,自于彩笺上八分书赞曰:“德重和鼎,功逾济川,词林秀发,翰苑光鲜。”所谓御札流传者此也。[10]

怀素以“狂草”名世,在其《藏真律公帖》中却略参章草笔法,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道:

藏真此书殊合作,“授”“裳”“像”“爽”等字杂章草法,弥足爱也。[11]

柳公权素以楷书闻名于世,其亦善章草。宋代楼钥《攻愧集》中记载《题柳公权所跋洛神赋》:

《洛神赋》本《感甄赋》,王大令好书此,故多传于世。尝见六一居士家传绢素真迹,亦非全文,柳诚悬小楷书跋此卷,作章草体,虽合作未到皇象诸公,其用工亦深矣。[12]

由此可知,唐代的章草仍有一丝余脉在文人墨客间延续流传,可惜上述书家的书迹几无存世,难以得知当时章草的风格面貌。幸运的是,随着敦煌藏经洞的重见天日,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为我们研究唐代章草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可谓填补了唐代章草史的空白。

四、唐代敦煌写经中章草墨迹的代表作

由于一些收藏敦煌遗书的机构、单位和个人并未将其所藏文献对外公布,因条件所限,笔者只能从公开出版发行的刊物、书籍、电子资源中寻找资料,对于一些尚未公之于众的藏卷或无法得见的卷目,暂不收录。本文研究的敦煌写经主要来源于:《敦煌宝藏》《上海博物馆馆藏敦煌文献》《上海图书馆馆藏敦煌文献》《国家图书馆藏敦煌文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敦煌文献》《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敦煌文献》等。文中所录卷目乃检索不同目录所得,因此以所见书目的命名、编号为准。笔者整理了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详见列表:

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

佚名 章草 P.2063《因明入正理论略抄》(部分)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以下几件作品:

(一)新137368《妙法莲华经玄赞》

《妙法莲华经玄赞》,纸本,纵28.5cm,横373.2cm,故宫博物院藏。原定名为“唐人草书经卷”,又称《法华经玄赞》。背签“唐初人草书经义卷”。此卷写于乌丝栏中,首尾残缺,卷中有多处以朱、墨笔修改补充之文字,书者不详。卷前钤“康生看过”“梦鄣草堂”朱印二方。卷尾有“罗振玉印”“罗叔言”朱印二方。此卷法度严谨,风格典雅,使转精妙,气势贯通,古意盎然。

(二)上博附03(34667)《法华玄赞卷第六》

《法华玄赞卷·第六》,白麻纸本,纵27.2cm,横116cm,上海博物馆藏。此卷无书者姓名及书写年月,卷中“世”字缺笔,应是避唐太宗李世民讳。钤有“淳化轩宝”“古希天子”等印。此卷写经颇有怀素《小草千字文》遗意,古雅淡泊,风神潇洒,墨色均匀。明代董其昌赞此卷:“简淡一洗唐朝姿媚之习,宋四大家皆出于此。余每临之,亦得一斑。”[13]谢稚柳先生题曰:“草书写经唯北魏有之,此《法华经玄赞》乃出唐人草书,经卷中绝少经见。笔势颇类怀素晚年体,尤为奇妙。”[14]可见此卷极为难得,堪称章草佳构。

(三)《恪法师第一抄》

《恪法师第一抄》,白麻纸本,纵28.9cm,横777cm,原藏于敦煌藏经洞中,后经罗振玉收藏,现存于辽宁省博物馆。卷首标题“恪法师第一抄”,应是分两次书写完成。“恪”字与正文书写风格一致,“法师第一抄”墨色比“恪”字稍淡,此五字似是后来补上的。标题下方钤“抱残翁壬戌所得敦煌古籍”“罗振玉印”“罗叔言”白文印三方。卷中有多处批改、校注、补写痕迹,应是书写者于匆忙中书写完成的。全卷气息古朴,用笔敦厚,字字独立,牵萦不著。其书写风格与索靖《出师颂》颇为暗合,富有浓郁的西北汉简意蕴。

(四)P.2063《因明入正理论略抄》《因明入正理论后疏》

《因明入正理论略抄》《因明入正理论后疏》,纸本,纵29cm,横1396.4cm,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因明入正理论略抄》与《因明入正理论后疏》为合卷,其内容均为玄奘弟子净眼所著。卷首残缺,故《略抄》无题首与书者姓名。

佚名 章草 P.2141《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并序》(部分)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因明入正理论后疏》首尾完整,节录了原作末尾部分。此两卷应为同一人所书。此合卷法度森严,圆浑古雅,简约高妙,一气呵成,满纸禅意,实乃草书圣手所作。

(五)P.2141《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并序》

《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并序》,纸本,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此卷为残卷,由序言和上卷组成,乃中唐宝应二年(763)沙洲(今甘肃省敦煌市)永兴寺写经僧所写。此卷与英国图书馆所藏的S.2436《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的笔法特征、书写风格,颇为相近,黄征认为这两卷写经应出自同一人之手。P.2141《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并序》在众多敦煌章草墨迹中较为特别,通篇书写风格变化了三次:此卷开头以行楷书写,在书写过程中不断增加草字,在第79行以后行楷痕迹已消失,变为章草字体,随着书写速度的加快,此卷后半部分书写更为流畅,在第193行后的草体则呈现出另一种书写面貌。全卷草书流转练达,珠玑碎金,章法缜密,较之孙虔礼《书谱》更为圆浑敦厚,比之怀素《自叙帖》则更为端庄典雅。

五、唐代敦煌写经中章草墨迹分类

由于受到其他书体不同程度的影响,唐代敦煌写经中章草墨迹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格面貌,从体势角度而言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一)体势为章草,参以今草笔意

此类作品以章草体势为主,参以今草笔法,字不连属,用笔厚重凝练,字形取横势,总体面貌仍为章草。如故宫博物院所藏新137368《妙法莲华经玄赞》,其结体为章草,以今草笔意融入其中,笔势婉转流畅,圆劲秀润,于古朴中见灵秀,于厚重中见俊逸,比之孙过庭《书谱》的妍媚多了一份古雅意蕴。

此类作品主要有:新137368《妙法莲华经玄赞》、北大D143《法华经释》、北大D146《阿弥陀经释》、Q0063《大乘百法论》、Q0544《净名经关中疏上》、上博12(3303)《法华经疏卷第二》、上博附03(34667)《法华玄赞卷第六》、《恪法师第一抄》、《法华注释》、《杂宝藏论卷一》、《无题草书》、《维摩诘杂释》、《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卷上》、《法华玄赞抄》、《法华玄赞卷第十》、津艺107(77·5·4446)V《大乘百法明门论开宗义记》、S.2436《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P.2118《妙法花经明决要述卷第四》、P.2063《因明入正理论略抄》《因明入正理论后疏》、P.2176《妙法莲华经玄赞卷第六》等。

(二)体势偏于章草,间杂行、楷

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大抵是论、疏、释类的文章,由于这类文章是对佛经的注解,所以抄录者为了提高书写速度与效率,在一个写卷中会出现行书、楷书、行草、章草混合书写的面貌,但整体还是以章草面貌呈现。如津艺304(77·5·4643)《法华经义疏》中左边第一行“智”“无”“人”为行书,“人”后的字体为章草。《敦煌草书写经》中这样的例子亦不胜枚举,这类作品楷、行、草穿插杂糅,参差错落,字里行间流露出唐代草书的浪漫主义色彩。代表作有:上图130(812580)《净名经集解关中疏卷下》、上图066(812501)《中论疏》、北大D098《大乘二十二问本》、津艺304(77·5·4643)《法华经义疏》、《敦煌草书写经》、P.2092《大般涅槃经疏释》、P.2147《受菩萨戒文一卷》、P.2304V《大乘稻芊经随听手镜记》、P.2304《大乘百法论卷下抄》等。

(三)体势以章草为主,前后书风迥异

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内容多为佛教典籍,其中一些著作字数长达数万,抄录者要花大量时间才能将其完成。如P.2328《大乘百法随听手抄》题记云:“癸巳年正月八日起首说论,至二月十五日终毕记。又后件从甲子年十二月八日起首,至乙未年正月卅日了,记五十二日,校前一十四日迟。”[15]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卷大篇幅的写经是历时数日,分多次书写才能完成的,这就导致了同一卷写经前后书写风格存在差异。如前文提到的P.2141《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并序》,全卷的书写风格变化了三次,从行楷逐步转变为章草,由于书写速度的加快,后半部分的章草更为流畅,渐入佳境,从中可以看出此卷应是分为三次书写完成的。这类作品远观有一种醇厚古雅之气,近察则章法纵横跌宕,抑扬顿挫,节奏感极强。

此类作品不乏经典之作:《大亲彰疑会理教益卷》、S.2721V《大乘起信论广释卷第四》、P.2141《大乘起信论略述卷上并序》、P.2037 《瑜伽论手记》等。

从上述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中,我们可以发现唐代的章草处于一个由旧体向今体转变的过渡时期。与汉代敦煌出土的汉简中的章草墨迹不同,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在收笔处并无明显的雁尾,这就削弱了篆意与隶意,虽然还保留了字字独立的特点,但点画间的牵丝连带明显增多,笔法渐由以实按、绞转为主逐步变为以提按为主,绞转为辅。

结语

敦煌遗书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宝库。敦煌写经作为敦煌遗书的一部分,对书法艺术的研究极具参考价值,可以说敦煌写经是中国书法艺术之渊薮。唐代以前文人书写的章草墨迹存世极少,令人耳熟能详的仅有西晋陆机《平复帖》和隋贤书《出师颂》。章草自两晋之后渐呈衰微之势,迨隋唐时几成绝响。唐代敦煌写经中章草墨迹的重现于世,不仅成为当前章草艺术创作珍贵的临习范本,而且弥补了当前研究章草书法史中材料不足的缺漏,可谓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对唐代敦煌写经中的章草墨迹进行归纳整理,无论是对书法史的理论研究还是对书法艺术的实践创作,都大有裨益。

注释:

[1]陈寅恪.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M].1930:231—232.

[2]黄永武.敦煌宝藏第25册(斯2961—3094号)[M].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 1981:178.

[3]黄永武.敦煌宝藏第1册(斯1—141号)[M].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 1981:575.

[4]张怀瓘.书断[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01.

[5]张怀瓘.书断[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02.

[6]张怀瓘.书断[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02.

[7]张怀瓘.书断[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91.

[8]盛熙明.法书考[M].四部丛刊续编影钞本.

[9]盛熙明.法书考[M].四部丛刊续编影钞本.

[10]王洙.分门集注杜工部诗[M].四部丛刊本.

[11]黄伯思.东观余论[M].宋嘉定三年刻本.

[12]楼钥.攻愧集[M].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13]苏士澍.中国法书全集·5隋唐五代3[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146.

[14]苏士澍.中国法书全集·5隋唐五代3[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148.

[15]黄永武.敦煌宝藏第119册(伯2304—2363号)[M].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1: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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