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碗瓢盆
2021-06-15张羊羊
张羊羊
扎 肝
第一次在桌上见到扎肝,觉着真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仔细看一下,扎肝是用笋干、五花肉、油豆腐、猪肝叠在一起,用猪肠扎好做的(很像一种“鸭脚扎”,用鸭肠将鸭脚、叉烧肉、鸭肝扎成一撂)。还说这几样东西要按顺序捆好,我倒是没去一个一个夹出来瞧瞧,有没有哪个把顺序搞错的。
或者,十个扎肝中,有一个搞错了顺序的,会不会味道起了变化,更与众不同。
这个菜说是溧阳很有名的年菜。溧阳是常州的一个县城,也是我小说家朋友赵志明的家乡。我见志明写过扎肝,说扎扎肝也是技术活,一根小肠可以扎出十几个扎肝,连在一起,像串鞭炮般闹热。那个地方更有名的是“天目湖鱼头”,我去尝过几回,鱼头本来就是好东西,我用新鲜的大灰鲢炖出来的鱼头汤,也不会输给它,豆腐细嫩,一撮香菜清清爽爽。实在是鱼头与天目湖连在了一起,好些人吧,太缺少一个干净的湖的安全感了。那只炖鱼头的大砂锅更起了渲染的效果,一般人家不会买的,鱼头看起来自然会更大些。
五花肉烧笋干我是喜欢吃的,爆炒猪肝也喜欢,猪肠笃豆腐则更喜欢,虽说不是特别喜欢油豆腐,一筷子夹出来的扎肝,有我好几样喜欢的东西在一起,多少有点让一个人心生期待。
酱油这种东西,就像是麻将里的“百搭”,一副好牌缺不了“百搭”,所以许多好吃的菜肴,也是酱油成全的。扎肝一红烧,各种味道交融在一起,口感更丰满了。江南的老三鲜,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取其一单独烧,也会好吃,三样放一锅炖,就不用说了。
至于扎肝的来由,说是一个儿子去进京赶考,母亲不知道烧点什么好吃的给儿子饯行。拿了家中鸡蛋去集市卖了,只换到一小块五花肉。竹篮里仅剩两块油豆腐,无奈中去隔壁杀猪佬家借肉,杀猪佬老婆讲只剩下一小块猪肝和一段猪小肠。母亲就用小肠把那几样扎在一起烹烧,那时用的是土灶头,柴火慢炖,想来是十分好吃的。儿子金榜题名,方言中“官”与“肝”一谐音,好兆头就来了。
那么,怎么没见笋干呢。那个儿子的后人又要进京去求取功名了,这个母亲想着先人吃了扎肝当上了官,我的儿子要官上加官,于是在扎猪肝时添上了笋干。故事当然有好结果,这个儿子果然高中。
那两个取得功名的姓陆,说是陆游的后人,因游山玩水到了溧阳,遂安居下来了。“扎肝”这道菜也因之慢慢流传开来。这个来历,有点牵强附会,我个人对饮食的看法,好多菜都是瞎烧烧出来的,因为味道有点特别,再一步步改进,最后成了大众喜欢的菜。
我做菜就常会瞎做,有的别人还说好吃。
故事是编的,会编故事的人很多。但有一点,我很想说,再清苦的日子,妈妈总是有办法的。
老三鲜
之所以说“老三鲜”,显然,冒出来的“新三鲜”举不胜举。一碗用鱼丸、木耳和青菜烧制的鱼丸汤,也在菜单上占了“三鲜汤”这一席,你也不能否认它不是三样。虽清汤寡水,味道也极佳,因为有的人口味本来清淡。
常州的老三鲜,主要用料是肉丸子、猪蹄与肉皮。肉皮是猪皮经油炸,用水浸开,切成宽两三厘米长五六厘米的条状。这肉皮松软,蜂窝状气孔,像是许多张嘴巴吮吸肉丸子、猪蹄以及配料中木耳、笋尖的各种滋味,这碗汤整体气息浓郁。
我去了好多个地方,几乎都能吃到所谓的三鲜砂锅,杂七杂八乱炖一通,味道都还不至于差到哪儿去。杂烩这种烹饪手法,用料多,你炒盘蹄筋,就比较单薄,不吃蹄筋的人似乎眼前也没了这道菜。常州有名的“一网鲜”,将螺蛳、河虾、鳝筒、好几样杂鱼放一锅煮,螃蟹季节还会放几只下去。不吃螺蛳的,可以吃筷鱼,不吃鳝筒的,可以夹几只虾。各取所需。
东北有道名菜叫“地三鲜”,取地里的时令菜蔬土豆、茄子和青椒炒制,尽管都是素食材,却十分下饭。我们这里本帮饭馆也都有这道菜,不过是用豇豆换上了土豆,做得也地道,别有风味。
在福州三坊七巷闲逛时,我撞见了一张大幅图片,说的是一道极品“佛跳墙”的配料,图文并茂,令人咂舌。闽北花菇、鱼肚、鸽蛋、鹿筋、12寸金山钩翅、80头进口瑶柱、90头日本关东辽参、12头澳洲溏心鲍、10斤以上印尼山瑞甲鱼裙边,不过是一道类似常州“老三鲜”一般煨煨炖炖的菜,精致到满世界找食材。
如果说“老三鲜”吃的是一头猪身上的故事,“一网鲜”吃的是一个湖里的故事,这个“佛跳墙”一下吃了陆地和海洋。不过,斛筹交错时,你塞嘴巴里的是猪蹄还是海参,看起来也没啥区别。
螺 蛳
吃螺蛳的时候,听许多人反过来喊,感觉有点别扭。听得多了,也就觉着是另一种亲切了。就像月亮,我的家乡都喊亮月。汉语有了籍贯,那就是方言。方言的性格,有点不讲道理的随和,无论你听不听得懂,语言区的人听得懂就好了。这好像有点小国寡民或自给自足的味道,但不妨说是一种乡村自信。可惜,英语成了必学的一门功课,弄得很多人连汉字都写不好了(估计不少人写不出蛳字会写成反犬旁),感觉少了点国家自信。
螺蛳不是大菜,却是乡间下酒少不了的“点心”。奶奶烧着烧着发现少了一个菜,就嘱咐我去摸点回来。池塘的码头是块近两米长的平时用来洗衣淘米的青石板,这样的傍晚我只要顺着它没入水中的三个侧面胡乱抓几把,一海碗螺蛳一般是没问题的。螺蛳吸附在青苔上,就像一个个正在吮乳的婴儿。
然后用钢丝钳剪掉螺蛳屁股,放入油,盐,姜,酱油,料酒等爆炒一下,一盘好菜就可上桌了。我们那除了嫁过来的四川媳妇,几乎没有人吃辣,如果哪家门口的菜地种了几棵红辣椒,那这家肯定娶了个四川女人。我倒是因为在南京读过几年书,学会了吃点辣,所以现在炒盘螺蛳会先往锅里扔几个干辣椒煸一煸。
我吃螺蛳大概是个高手,小时候不用针线,长大了不用牙签。直接一吸就出来了,少数吸不出的先对准螺蛳屁股吸一下,再从口处猛一吸也就吃到肉了。听着一桌子吸螺蛳的声音,教他们也老教不会,没耐心了,就说一句你用用牙簽吧。幸好牙签不是专门用来剔螺蛳肉的,要不生产厂家还要养一湖螺蛳作赠品了。我是无法考据谁是第一个想到这样吃螺蛳的人了,中国人饮食的智慧不可小觑。我想其中定有某种物理原理,我物理学得不好,所以说不上来。
小时候沟塘很多,村子里的农妇农闲时就出门耥螺蛳。耥,多么富有感情的农活用语啊,耥网本来就是一种农具。耥回来的螺蛳除了自家吃,大部分煮好后,把螺蛳肉剔出来,去菜场卖掉,再用皱巴巴的“钢铁工人”或“大团结”买回生活所需。螺蛳肉炒韭菜,也是昔日江南一道好菜。我以前还常摸螺蛳回来,用小锤子敲碎喂鸭子,那时候的鸭子伙食好,鸭蛋也营养丰富。
螺蛳最肥是清明时节,肚子里也装满了小螺蛳。我们那还有一种田螺,个头差不多有六七岁小孩的拳头大。从前听奶奶讲田螺姑娘的故事,觉得特别美,后来发现田螺姑娘的故事不光是我家乡独有的,几乎在水边的村庄里都生长这样的故事,单身汉多了,想法也就多了。
近日买得湖里的青壳螺蛳,在盆里养了两日,我才这么认真地看了看它们,居然在水里伸展出如蜗牛的触角,看得我心都柔软了起来(有一年,我在鼓楼四条巷不小心踢到了一只蜗牛,它被重重地摔了出去,壳上一个窟窿在我记忆里张开了很多年)。原来它们一样可爱,不同的是,蜗牛还有人为它们写诗写歌,螺蛳只有人为它们写各种菜谱。我以后还会吃螺蛳吗?似乎问得有点假惺惺,蜗牛都有人吃了。
可我的孩子偏偏在我吃螺蛳的时候问,爸爸,螺蛳有眼睛吗?我一时答不上来,就敷衍他说,螺蛳没有眼睛啊,你哪看见它长眼睛了?孩子说,螺蛳是有眼睛的,被你一煮就藏到壳里去了。哎,真是一点也没有办法的事,我已经看不见螺蛳的眼睛了。
花生米
花生也叫“长生果”,生的长生果汁水多,甜津津的。我小的时候路过花生地,估摸下泥土里的花生已经结得一串串了,会一把抓住花生茎枝的“脖子”揪它们出来,几下子一捋,塞进裤袋,找个河边洗干净剥了吃。撸光了花生的茎枝再原地埋好,好像一个小偷偷了人家的东西,没忘了随手把门带上。
那個时候,我还不晓得酒是什么味道,还是“麻房子,红帐子,里面住了个白胖子”猜谜语的年纪。只看见爷爷和爸爸就着一碟油炸花生,一口酒三粒花生的黄昏。妇女们聊天一般磕瓜子,很少见在剥花生消闲的。女人聊天就和男人喝酒差不多,说一句话,磕几粒瓜子。
花生带壳炒,是年货必不可缺的。
花生分大花生和小花生。大的,皮淡红色,小的,皮深红色。小花生比大花生要香得多。下酒吃螃蟹要选大的,吃花生还是小的好。
我和朋友喝酒有没有螃蟹无所谓,花生少不了。一大桌菜摆好了,总是找来找去,然后招呼小酒馆的老板娘,再来盘花生米。李太白、苏东坡的下酒菜里从来没出现过花生,江湖好汉们到酒馆,齐整整地喊:“小二,切两斤牛肉。”
原来花生是后来从南美洲引进的,怪不得他们。若是土著,吟赋的写诗的作词的大多爱杯中之物,怕是典册高文里也少不了花生一片。
油炸花生用的是豆油或菜油,翻炒起锅后,晾几分钟撒上盐花,很脆。盐水煮花生也好吃,带壳煮会把壳中的香渗进去,好像荷叶鸡或粽子。尤其是剥开壳,里面躺了四粒花生米的,真是开心,像碰到了一个双黄蛋。
宫保鸡丁、夫妻肺片里也放花生,被汤料浸过,一没有油炸花生脆,二没有煮花生的香烂,就不像是吃花生了。
我的老师余斌先生写过《花生米》,说花生米代表着下酒物的底线,底线往往是最基本因而也最少不得的,历数下酒之物而将花生列为第一,其理在此。余斌老师说的真切,若面前连盘花生都没有,这酒还真不知怎样喝第一口。可我的几颗磨牙都拔了,花生米已嚼不动,也照样喝下了第一口酒。
(选自《西部》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