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另一个敌人”
2021-06-15赵目珍
王二冬在诗歌中说:“虽说我的一生把诗歌看得比生命重要/可行走在尘世的我远没有那些文字活得纯净”(《一粒纸屑无法承受一个字的重量》)。他把诗歌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无疑把诗歌当成了一生的信仰。然而人总是社会的一部分,尘世使我们苟且。于是,在信仰和现实之间摆荡的人总会有一种撕裂感。从存在的角度看,这是人对自己的一种认知。他通过与“另一个自己”的对话,构建一个实现自己的“系统”,并且透过这种逼迫性的认知增加生命的重量。在王二冬的诗歌中,可以时常看见这种“对话”,这是其诗歌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王二冬这一有意识的认知,大致从其《智齿记》开始。在诗歌的开篇,他这样写道:“这是唯一允许我靠近的季节/像母亲的子宫,包裹孤独和我//这是我的两面,一个属于白天/一个属于夜晚”。这也许是诗人从智齿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所引发的一种自我思考,然而无论如何,“我是我的另一个敌人”这样的认知,仍然无比深刻。人的一生之中难免经历各种“异化”,这种“异化”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动的,然而又不得不说,没有对这种“被动”的反抗和改变,生命的意义便显得无足轻重。这是人对个体生命的一种承担,你必须体会它的无处不在,使其成为记忆载体的一部分。
王二冬更多的这种认知是从离开故乡抵达“济水之南”开始的。而其起源则根植于诗人因乡愁而抽生的那种孤独感,所谓“只有站立故乡的我/是唯一的”(《二手乡愁》)。其实,对于一个诗人的生命来说,这并非坏事。有孤独就有了意义,有孤独就有了诗歌。这种接近真理的言说,貌似带有一种普遍性,然而不同诗人的孤独往往会带来不同的“配意”。“孤独是今夜熊熊燃烧的大火//喝吧,三碗之后,我用最后的骨头/把自己送往远方”,“每个生命都有缺口和出口,我的命只允许我一个人去可怜”(《大雪封山》);“孤独这道大餐/一次次辜负找不到家的人”(《雨夜》);“如果不是遇见故人,你更愿意把自己/比喻成一枚钉子”(《阴天》)。很明显,在离开生命诞发之地的早期,加上环境的变化与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诗人的孤独感显得尤其强烈。为此,他不得不将关注的对象从故乡的人、事转向个体自我。在这种情形下,诗人很容易将自我与外在的群体相互区分,从而更进一步加重对孤寂感的认知。不过,当新知出现,那种愉悦和兴奋会马上转变为一种对自己伤口的抚摸,因此在《G472过章丘站》中,诗人说:“我们都是自己的故人,想你就是想自己/恨你就成為自己的仇人”,从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表述可以作为对“另一个自己”的翻版。这与“我是我的伤口,人群中欲盖弥彰”(《在济水之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这都是个体在进行“新旧转换”时表现出来的一种隐性感受。当我们将原来的自己和即将变化或者已经变化的自己进行比较时,这种“转换”会表现得更为明显:“当以旧换新/被新旧转换替代,我必须攥紧/即将跳出梦境的词语,在迎接自我转换时/新的我可以拥抱旧的我,而后离开”(《新旧转换》)。
当然,孤独感并非“另一个自己”的所有来源,“我们只是孤独的一个方面/抱住另一个自己才是悲伤的全部”(《湖居》)。因为有时候也会在对死亡降临的氛围中体验一种“可怜”的“生”:“我们都将在某一个时辰/消失于光亮,而后在黑夜看一眼活着的人”(《今夜是人间最热闹的一个夜晚》);有时候也会抱着一种“我有罪,我抬不起头来”(《在亦庄》)的人生感愧。或许更多的是“不会爱上这座城市”(《青州市别老四》)与“这不是我的北京”(《大雪之夜》)等在城市里没有归属感的一种身份意识,以及“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走去,都是墙壁”(《方形月亮》)这样一种围城式的命运感伤。其实人生处处都会有这种莫名的感伤,就像日常生活中,诗人在处理父子与世界的关系时,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我最该为敌的就是我自己”这样的感受。
然而,到最后,我们发现诗人变得理性了,清醒了:“大雪之夜,不宜过于温暖/大雪之夜,应冷冷地看着人间”(《大雪之夜》)。究其原因,无非是面对人生,他“不断地向自己妥协,条件少到只需要/一场象征性的雪”(《大雪之夜》)。到了此时,诗人不再需要抱紧“另一个自己”,因为到此时他已通过“延伸+置换”的方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诗人与“另一个自己”不再是“互文”而是成为了“一体”的关系。这样的变故,何其深刻!
赵目珍,青年学者,诗人。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