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器名物记”文献与日本茶道的成立*——以镰仓到江户时代为中心

（日）顾雯 宋时磊

日本古典茶书以茶会记录、茶道具记录和有关茶道闲谈记录为主。日本茶道文化研究文献库《茶道古典全集》（共12卷，淡交社1956年版），其中约50%的内容是茶会记，另有约30%的内容是对茶道具 的 专 述［1］（P263）。而 茶 会 记中 也 主 要以 记录茶会上使用茶道具为主，当然也包括茶室造型、点茶以及主客之间的闲谈等。其中主客之间的闲谈，也称之为“数寄杂谈”，除了谈论尊师语录，茶会中的注意事项以外，茶道具的话题也被视为第一位。由此可见日本茶道中，茶会和茶会中使用“茶道具”分量之重，尤其是热衷于追捧和传承“名物道具”的，由此“茶器名物记”①也就应运而生。

本文以梳理日本茶道史上的茶道具专著，亦被称之为“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为中轴，考察“唐物”“御物”和“名物道具”之间的承上启下之关联，以探讨与记录“名物道具”的“茶器名物记”的前生后世。日本“茶器名物记”诞生于室町时代（1336—1573）的战国期（1467—1603），其前生来自镰仓时代（1185—1333）的“唐物”“御物”，江户时代（1603—1868）后期发展具有多样化、个体化特征，以至形成了大型百科全书式的《茶器名物图汇》。考察“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思考“名物道具”概念的生成，不仅涉及日本茶道的核心，更可以探明日本茶道美学中对这些可视、可触、可循的路标是如何树立的。

一、“名物道具”和“御物”及“唐物”

16世纪的日本战国时代，天下大乱，武将中群雄辈出，胜者举办茶会，展示所谓“名物道具”，威示天下，招待宾朋，评功论赏。“茶会记”和“茶器名物记”的出现，标志了日本茶道的成立。而当时的日本茶道，还称之为“茶汤”，或者“数寄”。

茶器“名物道具”生成的概念，可从同时代茶书《山上宗二记》得知。“御名物被东山慈照院殿下收尽，之后天下大乱，分散民间，传至今日。依然如此繁昌，是因为搜集古今唐物，庄严名物者，都是数寄人，称之为大名茶汤。如今天下，不仕御茶汤者，非人。御茶汤者和名物所持者，京堺众珠光之弟子多。茶汤不论御唐物代之高下,御床庄严之御道具，皆为名物”②。

可见当时茶汤的盛行之况，来自这些茶汤者和名物所持者，他们以出身京都和堺市的珠光弟子为主③，还不以唐物的市场价值的高低择物，选择适合于茶室中的使用道具，经过茶汤者慧眼择出，并在茶室中作为茶道具使用，都可为当代的名物。茶道中的所谓“名物道具”，溯源其由来，如果是属于日本皇室，或者幕府将军府上藏品，则称之为“御物”，或者“御名物”。虽然“御物”并不都是茶道具，但室町幕府足利将军家持有“御物”的特征就在于茶道具所占比重较大。比如，《山上宗二记》就以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1436—1490）为茶道保护者，因义政晚年隐居在京都的“东山山庄”，即银阁寺，其所持包括继承前代将军们的“御物”，茶道研究史上又称之为“东山御物”，指称“足利义政的宝库中秘藏的书画古董和茶道具，以从明国进口的为主”［2］。可见，由于这些“御物”大多来自中国，也被称之为“唐物”。室町后期随着幕府政权的威力失坠和财力衰落，这些原属将军府上的“御物”流入民间，这出现了“东山殿下御名物”繁昌于战国时期兴起的茶汤盛况。

“名物”一词，原指有铭之物品。日本茶器“名物”，据《满斋准后日记》，早在1434年就有“叶茶壶，号为九重之名物”［3］的记录。而别名有“茶器名物集”自称的《山上宗二记》中记录有“天下四大茄子形的浓茶罐之一的”小茶壶，因为传承说曾为“茶汤者名人”珠光所持，被评定为是“茶道具中万物中的顶上，数寄道具的名物”，命其为“珠光小茄子”。可见茶器中“名物道具”除了继承传统，有铭，即具有雅号，或者以道具本身固有的记号，或者形状特征命名以外，《山上宗二记》还出现了以所藏者、所持者来以特定其特殊身份的“名物道具”。特别是后来被推举为代表日本茶道主流的“数寄道具”“侘数寄道具”观，尤其推崇主观性极强的“物以主贵”的独特的茶道具观，有些会出现和美术史上的价值观迥异其趣的现象，形成日本茶道具独特的价值审美观。《山上宗二记》记录了千利休时代茶汤名人持有并推崇的“名物道具”的价值所在，所以也称为“茶器名物记”。除了包括属于“唐物”“御物”茶道具本身承传的传统价值之外，还有由当时茶汤者名人选用而赋予的一些无名茶道具的价值，特别是《山上宗二记》中生成的“数寄道具”“侘数寄道具”概念，虽然为数不多，却在日本茶道史上，得到极大的重视和展开［4］。

日本茶道具中称之为“唐物”“御物”和“名物道具”的，大部分是由上代权力者传承下来的价值连城、不易多得的宝物，是时代的权威和财富的象征。而“名物道具”中不仅仅只是名作、佳作，也有获得权威人士或者茶汤名人认可的草根道具。记录这些“唐物”“御物”和“名物道具”的茶器名册和故事的，就是“茶器名物记”。

二、“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的三个阶段和特征

16世纪日本茶道成立的标志，除了属于“茶会记”系列的茶书，专门记录茶道具的“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也可证明。茶道的重要茶书《山上宗二记》④，正是一部记录战国时代备受关注的“茶器名物记”。正如这一时代的“名物道具”，大多来自上代承传的“唐物”“御物”一样，“茶器名物记”的横空出世，也有着其前生后世的承载。纵观从镰仓时代到江户时代的日本茶道史，具有代表性的“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大约有21部［5］，本文将这21部“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的特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镰仓到室町时代中前期，茶道具作为“唐物”“御物”时代的记录。主要指收藏在执政者手上，有天皇皇族，也有幕府将军府上，或者是这些政权所维护的寺院中的藏品记录。其中因为茶道具占多数，故成为了解日本茶道前史的必读文献。

最早记录有镰仓幕府从日宋、日元贸易中购得中国文物藏品的目录，有14世纪记录的镰仓圆觉寺塔头（圆觉寺的寺院之一）佛日庵的财产目录⑤，称之为《佛日庵公物目录》。这份目录以“唐物”为主，例如墨迹以“唐分”和“日本分”分类：“唐分”有密庵法语，虚堂真迹等；“日本分”有一山真迹。绘画中牧溪的名字和宋徽宗同在。针对茶道具的记录有“青瓷汤盏台二对，白镴茶桶二对，白镴茶瓯一对，汤盏二对，饶州一对，建盏十，汤盏十八”等，茶道具以“对”的表现为多，却无“天目”茶碗的记载。

其次是以室町幕府足利将军府上所藏“唐物”“御物”为中心编撰的室内书院装饰物记录。其代表作有《室町殿行幸御饰记》《君台观左右帐记》和《御饰记》。

《室町殿行幸御饰记》是室町幕府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1428—1441年在职)为了迎接后花园天皇(1419—1470)行巡驾临而兴建的会所邸内装饰物笔录。以中国绘画、花瓶、香炉、镶嵌火盆和文房道具为主。在设置有茶汤所、茶汤棚和地炉的房间，记录有御茶碗、御建盏、小茶壶、清水罐、污水罐、铜汤瓶、盖置、炭斗等。茶碗以油滴、七宝、青花形分类。清水罐有铜和青瓷的，污水罐都为蓝花瓷,盖置垫有青瓷和黄铜的，炭斗有藤制的南蛮物等。记录者能阿弥,侍奉足利义教、足利义政两代室町幕府将军的同朋众（文化侍从）,既是画家、连歌师、鉴定家、表具师，也是谙熟茶器之能人。其子艺阿弥（1431—1485）和孙子相阿弥也都是侍奉幕府将军的同朋众。《君台观左右记》和《御饰记》是记录足利将军府藏品的“御物”帐，编辑者承传都与这祖孙三代阿弥有关。《君台观左右记》记录了一百多名唐宋元画家的作品，分之为上中下，比如上中有王维、马远等，中有苏轼等，下有赵孟頫须和王庭筠等的作品。还有室内装饰道具和规则的说明。如唐物之名，有青铜器,花瓶、香盒、印笼、食笼和盆类等文房用品；茶碗列举有天目、曜变、油滴、建盏、乌盏和鳖盏等。还附有四幅对饰图、书院装饰图、书棚装饰图、茶汤棚装饰图和抹茶壶(小茶壶)图形等。在以“唐物”鉴赏会为主的活动中，以能阿弥为首的阿弥同朋众，作为“唐物奉行”制度下的专门人才，参考来自中国的《图绘宝鉴》等著作，为将军府上编撰了这一系列室内装饰物规范指南书，这些“唐物”“御物”，不仅象征了室町将军府的权威和财富，也体现了将军府的文化生活水准。

第二个阶段是室町中后期，特别是进入战国期，这些被传承下来的“唐物”“御物”中的茶道具，得到在茶会上展示披露的好机会。曾属于室町将军府的茶道具，散失民间，得到获取实权的枭雄们青睐，也成为当时茶人们最关注的对象。持有或者在茶会上拜见“名物道具”，更是茶汤者们难得的眼福。鉴赏这些茶道具，成为茶会上的重要内容。由于茶会中“名物道具”的出场，展示和鉴赏成为一个重要的环节，又逐渐形成了一套鉴赏程序。记录这一时期的“名物道具”的特征和所持者，也成为“茶会记”的重要内容。随着茶汤名人的出现和由这些茶汤名人提挈的茶道具的登场，出自专职茶汤名人之手，如山上宗二书写给习茶弟子们的秘传“名物道具”指南书，装点了日本茶道成立期的风采。《清玩名物记》《山上宗二记》和《仙茶集》都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第三个阶段是德川幕府将军的江户时代，“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走向多样化及个性化展开的时代。太平盛世，天下宝藏一统于德川幕府将军府上，形成了一群德川幕府家藏“御物”帐，这些“御物”帐中记录的茶道具后人统称之为“柳营御物”⑥。而由将军手下的大名家所藏名物记，有江户初期作为德川将军家茶道指南的大名茶人小堀远州编写的《远州藏帐》为代表，以远州本人收藏和拜见的茶道具为主。江户中期参考《远州藏帐》加笔编辑的有《玩货名物记》，是日本第一部出版发行的“茶器名物记”，成为江户时代中期最具有代表性的“茶器名物记”，揭示有当时“柳营御物”，各大名家，町人和寺院所藏“名物”的名称和所在地，即所持者。江户后期大名茶人松平不昧编写的《古今名物类聚》（18卷）和大阪豪商草间直方编撰的《茶器名物图汇》（95卷），都成为“茶器名物记”中的超级版。

三、日本茶道的成立和“茶器名物记”的诞生

日本茶道以茶会形式进行，展示和鉴赏茶道具是茶会程序的重要内容，撰写于16世纪的“茶会记”可资证明。茶会上记录使用的茶道具，从挂轴（包括绘画和墨迹）、花瓶、茶釜、香合、大茶壶、小茶壶、茶碗、茶杓、清水罐和污水罐等式样繁多，于是出现有针对这些茶道具如何称呼，材质及由来的咨询手册，称之为《茶具备讨集》。同种茶器，根据其由来和所持者的经历，知名度和价值也变得不同。知名度高的茶器，经过权力者之手，赋有政治意义价值的，会成为众人注目的茶道具，又称为“名物道具”。举办茶会的主人和客人都要具备选择和鉴赏这些“名物道具”的眼力，了解这些“名物道具”的故事来历，成为茶汤者的素养。为了满足初学者的需要，又出现了茶汤者自身书写的“茶器名物记”，视之为秘传书。

现在作为最早编辑的“茶器”专著可谓《茶具备讨集》。虽还不属于“名物道具”专辑，但是作为第一部网罗茶道具，解说茶道具用语的专辑，意义匪浅。其记录顺序是台子、茶釜、清水罐、盖置、建盏、天目、青瓷茶碗、小茶壶、茶、茶杓，茶巾、茶筅和大（叶）茶壶等达20多种类，对这些茶器的材质，形状有简单的说明，针对茶器汉字名标明有假名注音。有趣的是文末论述此书命名的理由是“当世数寄者、俗汉者皆文盲也。书中茶具之名，以文字书则不得读而可欠其用。以仮名书，则其用即可调成也。茶具之名宜仮名书，勿文字书。若有讨茶具之字人，则当此画书所记告之。故此书曰备讨集矣。”可知，这是一部针对看不懂茶器名的汉字,称之为文盲这类的茶汤者，特意拼写上假名，对前来讨教的初学者而备的茶道具小词典。更加有趣的是，在20多种项目中，茶本身列为一项，论及有宇治、无上、别仪、山茶、雨前等名优茶。全文收录于茶道书《鸟鼠集四巻书》（卷二）之中，在其冒头部分记载了这一茶道具用语辞典，并称之为《茶具备讨集》。现最新翻印版收录于《茶书古典集成》⑦。

此后《清玩名物记》是以大壶之类、小壶之类、茶杓、釜、清水罐、污水罐、盖置、建盏、天目、茶碗、花瓶、钵石之类、香炉之类、砚和墨迹、绘之顺序编排的第一部“茶器名物记”。例如，大壶之类中列举有名为三日月、松岛、九重、四十石、深山、松花等。比如，名为九重的大茶壶，曾经属于堺市的八文字屋，现在属于堺市的万代屋了二所有。真釜之类中，带有柳燕图案的，曾经是堺市的绍鸥⑧所藏，现在为能明町住吉屋所持。墨迹类以王羲之、圆悟禅师、虚堂之顺，记录圆悟曾经为宗珠⑨所藏，现在为博德的石川宗二所持。针对400多点“名物”茶道具的归属，详细记录有所在地和所持者的名字。以大(茶)壶为第一，顺次类别，记有雅名；虽然是名副其实的“茶器名物记”,却没有任何具体鉴赏评价用语。

而作为“茶器名物记”代表的《山上宗二记》，则是《清玩名物记》的精选加详解，也成为《松屋名物集》的核心内容。编辑者山上宗二（1544—1590，号瓢庵），是活跃在战国时代与千利休(1522—1591)同籍堺市出身的茶人。因为原书无题，所以也有“瓢庵宗二伝书”“瓢庵山上宗二记笔记”“珠光一纸目录”（传珠光秘传书）和“茶器名物集”之称。是山上宗二传授给习茶弟子的秘诀，一共有2.5万字，现存手抄本近60多种版本。现在统一称之为《山上宗二记》。

《山上宗二记》记录了日本茶道开创者们的言行，包括有珠光、绍鸥和千利休的“数寄杂谈”。还记录了山上宗二记对千利休时代日本茶道的历史观，以及当世推崇的茶道具和习茶规范的理解。内容由茶汤之滥觞，各种茶器的来历鉴赏点和作为茶汤者觉悟的十条规范组成。一共列举茶道具200多项。如：大（茶）壶之类，详写了松岛、四十石的御壶、松花、九重、八重樱、深山等项目；茶碗类中，有天目、建盏和茶碗之分类；名物茶釜中有绍鸥小霰；清水罐类中有绍鸥芋头；污水罐类中有绍鸥备前面桶；墨迹类列举有圆悟禅师、虚堂等；绘画类列举有赵昌、玉涧、牧溪等；小茶壶中以肩冲型、丸型分类，肩冲型列举有新田、初花、楢柴等26个,丸型列举有尻膨、大海、茄子等23个项目。针对123点的茶道具有详细记录，如雅号、由来、承传、所持者、评价术语和形状大小尺寸等。评定为“天下一”“天下无双”“古今名物”的茶道具有51点，都成为后世择选“名物道具”的规范。

同时期在《山上宗二记》之后有《仙茶集》，是六部茶书的集成。除了第二和第三部的茶会记以外，其他是茶道具记录。有列举大壶之类，小壶、茶杓、天目和墨迹绘画的名器目录，玉涧和牧溪的八景画赞；第六部以“唐物凡数”为题，列举日本各地大名，豪商名下的所持茶器，正如其跋文“日本国中宝物所持，记之”。和《清玩名物记》同样，虽然没有任何具体鉴赏评价用语内容，记录有400多点战国时代的“名物道具”。翻印版收录于《茶道全集文献篇》（第十二卷）⑩。

标志着日本茶道成立的“茶器名物记”，其特征在于：除了继承上一时期属于“唐物”“御物”茶道具本身承传的传统价值之外，由当代茶汤者名人所有、所持而赋予一些无名茶道具的价值，得到认可，跨出“唐物”“御物”的范围，实现了茶器自身“名物”范围的突破。其理由可由茶汤者名人，根据茶道具本身的“形”“比例”和“配样”,择选应用在茶席上的茶道具，都可谓“名物道具”。这些“名物道具”的动向，也是“茶器名物记”关注的一大重点。

四、“茶器名物记”多样化及个性化的展开

“茶器名物记”诞生于日本茶道的成立期，发展于天下太平的江户时代。值得注目的“名物道具”深藏于将军、大名家、寺院、武士和町人（指豪商）深宅大院里，不再轻易出入于茶会之上。“名物道具”深藏和充实于以德川将军为首的将军，大名家藏茶道具宝物帐中。如《家纲公茶道御道具》［6］(P320)，是记录德川第四代将军家纲(1641—1680)时代的茶道御道具。大名家藏的茶器道具宝物帐的代表有《远州蔵帐》《云州蔵帐》等［7］。除了以上提示的将军府，大名家的“家藏道具帐”记录之外，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松屋名物集》和《鸿池家道具帐》，被称之为町人(豪商)“家藏道具帐”的双璧。《松屋名物集》是享誉奈良的漆器师之家松屋久重编集，《鸿池家道具帐》则是由大阪财界大亨草间直方编集［6］(P326)。

《玩货名物记》是日本第一部出版发行的“茶器名物记”，因被列入江户地志《江户鹿子》中，而广为人知。在《江户鹿子》第二卷，称之为《诸大名名物记》，为诸大名、寺院等传世家宝，包括陶器、挂轴和墨迹等。其原型与《家纲公茶道御道具》，《远州蔵帐》类似，从内容上可以判断是参考当时德川家“御物目录”和“幕臣诸家名物道具”及小堀远州的“名物记”编辑整理的。《玩货名物记》以“御物分”和“诸方道具方”二部组成，第二部里也有少许町人（豪商）所持茶道具。是一部以所持者身份高低分类的茶器记录，它不说茶器本身的身姿优雅如何，或者是否适合在茶会上使用？而是根据封建等级高低来排列所持者的茶道具，“物以主贵”，如以将军、大名家的名望决定茶器的身价和名气，其影响延至后世。

江户后期以《玩货名物记》为核心，编撰有《古今名物类聚》(18册)，以室町时代足利义政、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为中心的茶道具，统一归类成为“大名物”。而进入江户时代，以小堀远州以后新创茶道具，称之为“中兴名物”。此书分为八部，以中兴小茶壶之部（唐物、古濑户等,5册），大名物小茶壶之部（唐物、古濑户，2册），后窑国烧之部（1册），天目茶碗之部（1册），乐烧茶碗之部（1册），杂记之部（茶杓、水指、釜、砚，2册），拾遗之部（4册）和名物裂之部（2册）组成。记录茶道具点数近1000个。其中小茶壶346点，唐物116点，和物230点。可见日本国产茶器的增长力度，同时可知大茶壶退出了茶室，小茶壶成为重点茶器。编辑者松平不昧，以“陶斋尚古老人”自居，出身于出云国松江藩（现岛根县松江市）藩主，大名茶人，撰写《茶道》书籍多部。所收集的茶道具又称之为“云州名物”。后人又以“云州名物”为中心编辑成《云州蔵帐》传承。

江户后期的《茶器名物图汇》（95卷），是日本今存规模最大的“茶器名物记”，附有茶道具图形和尺寸大小的说明。此外还有以茶道具鉴定视点编排的单项茶道具分类书。如《茶器弁玉集》卷三和卷四，专门收录濑户小茶壶；卷五专门收录唐物小茶壶。以图型说明如何鉴别，是专一鉴别小茶壶的指南书。还有题为《名物釜所持名寄》《茶席墨宝祖伝考》一类，则属于从茶道具中独立出来的，单项茶道具名物记录。

最后，不能忘记的是以茶道三千家家元为首的茶道具记录帐（日语称“道具书付账”）。最早记录千家茶道具的有《千家中兴名物记》，以千利休到其孙宗旦所持茶道具为主。其实千家家元的茶道具记录这一项工作，是从千利休的曾孙江岑宗左(1613—1672)开始的［8］，是指在茶道具的收藏外箱上记录下茶道具的铭、作者、旧藏者、来历和记录人的署名等。有时也会附上相当于判断茶道具真假的鉴定书。作为一项千家家元的重要工作，称之为“茶道具收藏箱记录”（日语称“道具书付”），而记录这些“道具书付”的“道具书付账”,也是承传三千家茶道具的重要资料。历代茶道家元在茶道具收藏箱上的记录，再次证明了茶道具的世界，特别重视茶器来历的一面，敬慕先人所持茶道具，尊重先人的评价视点，是茶道家元推崇千家所藏茶道具的出发点。

表1日本“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一览表

以上可知，从镰仓到江户的有关茶道具记录，即“茶器名物记”可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中，茶道具从附属于“唐物”“御物”的室内书院装饰物记录的时代，走向作为“茶器名物记”单独列项成为专集的阶段，标志着日本茶道的创立。江户时代，随着茶道具的创新，“茶器名物记”走向多样化，个性化的同时，又形成了以唐物为中心的“大名物”和以和物为中心的“中兴名物”的继承和延续。“茶器名物记”的传承，不仅提供了有关日本茶道具鉴定和鉴赏的资料，还揭示了日本茶道的成立和发展的轨迹。

注释：

①参阅表1日本“茶器名物记”系列茶书一览表。

②原文参阅表千家本《山上宗二記を読む》，筒井紘一著，淡交社1987年版，著者翻译。另外本文中所有日文资料特别是表1中的茶书文献，有汉字的，尽可能保留原貌。这里的“东山慈照院殿下”，指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1449—1473年在职）。

③珠光（1422？—1502），室町时代中期的茶汤者。《山上宗二记》中视为“茶汤者数寄者的名人”。日本茶道史上称之为茶道创始者之一。珠光与“茶禅一味”思想关系密切，中国学术界多认为克勤禅师赠珠光墨迹，这成为日本茶禅一味思想的源头。此说不成立，对此事件的详细考证见宋时磊《圆悟克勤手书了“茶禅一味”吗——兼谈珠光挂具墨迹的传承谱系》，载《农业考古》2019年第5期。

④《山上宗二记》校勘本有多种。除了表1和筒井紘一《山上宗二記を読む》以外，还有桑田忠亲《山上宗二记研究》（河原书店1957年），熊仓功夫校注《山上宗二记》（岩波文庫2006年）和竹内顺一《山上宗二记——现代文阅读茶古典》（淡交社2018年）等多个版本。

⑤圆觉寺创建于1282年。是幕府执权北条时宗（1251—1284）为了招聘出生于南宋庆元府鄞县的临济宗禅僧无学组元（1226—1286）所建。其中佛日庵是圆觉寺中一个寺院，是为了祭祀镰仓幕府执权北条时宗所建，后成为北条家的家庙。

⑥柳营本来是幕府的雅称。镰仓、室町和江户幕府都称之为柳营。和“东山御物”同样，现在“柳营御物”专指德川幕府将军家藏“名物茶道具”。

⑦神津朝夫解説《鳥鼠集四巻書》，载《茶书古典集成》第一卷，淡交社2019年出版。

⑧绍鸥，即武野绍鸥（1502—1555），室町时代中期的茶汤者。《山上宗二记》中视为“茶汤者数寄者的名人”，日本茶道的创始者之一。

⑨宗珠（出卒年不详），室町时代中期的茶汤者。《山上宗二记》中视为“数寄者，珠光的嗣子”。日本茶道史上称之为茶道创始者之一。

⑩松山吟松注解《仙茶集》，创元社1936年。针对“唐物凡数”,吟松庵记曰“都为当时的名物，假名太多，都改为汉字”。吟松庵,即松山米太郎(1870—1942),作为国语教员和茶道研究者，汉字功底远远超越了战国时代的茶汤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