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与互构:藏、川、滇三地茶叶标识“火焰图”分析*
2021-04-26赵国栋
赵国栋
茶叶是实体文化与精神文化的结合体。茶叶标识及其图案既是茶叶实体文化的一部分,也是茶叶精神文化的体现。笔者2019年在西藏阿里普兰县调查时,在科迦村的一座老屋内发现了一张茶叶标识图案,后来,又接触到四川以及云南的与之极为相似的标识图案。它们主要存在于20世纪30—50年代(并不排除其他时间范畴),并且不属于同一公司,也不属于同一茶叶种类。
一般地,在考古研究中,如果某种文化载体在不同区域内出现,可能表明这些区域的文化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性。20世纪上半叶的这种茶叶标识图案可以表明:标识图案的信息在三地间存在着交流传播,并且与标识相对应的茶叶在三地间也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流动,标识与茶叶被较为广泛地认可,在当时交通不便、异常难行的情况下,我们似乎看到了三地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但这并不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我们还会问: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
长期以来,除了茶马古道相关研究外,茶文化研究中对这种共享文化体的研究还显得较为薄弱,其原因与如下方面有关:一是保存并发现这种传统的文化体并不容易,茶叶标识不易保存,对普通人来说似乎缺少明显的保存价值;二是研究传统中对从机制视角审视茶文化载体背后的社会运行与结构的重视程度不高。笔者认为,由这种茶叶标识图案(以下称为“火焰图”)引发的相关社会现象值得关注,其对区域社会发挥的功能同样如此。笔者这里所说的“功能”并不意在做所谓的功能解释,避免陷入吉登斯所强调的功能论解释的泥潭:以存在的功能而反推原因的逻辑会导致研究进入歧途。笔者在《茶谱系学导言》中曾强调以宏大与微观相结合的有机视角审视茶叶实体与文化,这是茶谱系学的一个重要特征[1]。吉登斯强调,历史中的细微之处并不是外在于宏观结构的,也不是如科林斯所认为的只为宏观提供一个“转译”的视角[2](P133-134)。二者的关系复杂微妙而意义重大。本文尝试把历史的细微之处与宏大结构相结合,以解密“火焰图”。
一、“火焰图”:藏、川、滇三地的共享图案
基于2019年的调查和2020年在新冠疫情中后续的资料补充,笔者总结了在西藏、四川、云南发现的三份关于茶叶标识的图案特征。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有燃烧着的火焰,位于图案整体的最上方;有若干似海螺形态的图案聚在一起,居于中间;有底座(或托盘)物,居于似海螺图案下方。三者是整体图案的核心要素,并且三地图案的排列与结构基本一致。其中,西藏、四川发现的图案相似度更高,仅存在细微的差别,二者可归为一类;它们与云南发现的标识图案之间有相对明显的差异。
(一)西藏阿里科迦村老宅中的火焰图(阿里图案)
科迦村是西藏阿里普兰县的一个边境村。因境内的斜尔瓦口岸,该村在旅游爱好者中声名远播。当然,村中的科迦寺也为村子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并因此扩大了知名度。
村中一座老宅的住户于2002年搬出,后该老宅一直闲置。标识图案即发现于该老宅的墙体之上。共有两个标识中有此图案。一个是“宝兴茶荥经精制厂”标识(见图1),另一个是“康定茶号”(“号”字为繁体字“號”)标识。二者相似度较高。前者火焰分股不明显,隐约共分为七股,中间一股为大,最粗壮,细分为六小股;大股两旁各有三股,每股又细分为两小股。火焰下为上下型双角状,下角向内弯曲,整体似器皿的耳状饰物。后者火焰共有五股,中间一股为大,顶部分出两个小股;两旁各两股,每股顶部分出三个小股,火焰之下两旁各有一个单角形状。火焰内部包裹的为六个似海螺状物,上下交错:上面一个,中间两个,下面三个。前者各似海螺图案顶部有三个上下相叠的中间下凹的短曲线,后者则为两个上下相叠的中间下凹短曲线,线条较前者粗。再下为底座,为内外两个圆形相套,以圆形中心为基点,似海螺状物与火焰位于其上。最下为左中右三个轮状物,每个轮状物中又有似“人”字形图案,又似一双合十的手。
从工艺的精致程度看,二者为手工模具印制的可能性较大,外面均有蓝色边框,前者有两层圆形蓝色边框,外面一层为加粗边框,两边框之间为环绕的红字“宝兴茶荥经精制厂”。后者标识的边框为蓝色正方形,四字围绕图案,上方从右至左为“康定”,下方从右至左为“茶号”①。二者贴于墙体的位置不同,前者位于修行厅(洞)的墙体上,与一些茶叶、豌豆的借贷账目记录在一起;后者位于修行厅(洞)门框的上面,与梵文六字真言、大金庙图案并列。
(二)四川雅安藏茶标识中的火焰图(雅安图案)
一位来自雅安市的朋友给我看了一款老砖茶,上面的内飞即为“火焰图”,标识上所配文字为“康藏公司”(见图2)。由于该茶以薄塑料包裹,所以图案清晰完整。
该标识为一方形。图案完整,均为蓝色;火焰共有五股,中间一股为大,顶部分出两个小股;两旁各两股,每股顶部分出三个小股,火焰之下两旁各有一个单角形状。火焰内部包裹的为六个似海螺状物,上下交错,其中每个图案顶部位置有似简易元宝形状的图案:下面为稍向下弯曲的粗线条,上中部位置有稍突出的部分。再下为底座,与阿里老宅中图案的大小、结构相同,或者说极为相似。最下为左中右三个轮状物,大小、结构与阿里老屋中的亦极为相似。
从工艺上来看,其为手工模具印制的可能性较大。整个标识印在白色纸张上,纸张质材似薄宣纸或毛边纸,边角不齐整,似手工剪裁,左上角稍有破损,底色微微泛黄。外围是正方形蓝色印框,右侧模糊,下方由于裁剪而并未出现。“康藏公司”四个字亦为蓝色,四字围绕图案,上方从右至左为“康藏”二字,下方从右至左为“公司”二字,字体较“康藏”略小。
(三)云南大理“牛心茶”的火焰图(大理图案)
另一个标识也是来自一位茶友,此茶产自云南大理的下关,名称为“牛心茶”,亦有其他称呼(后文将进一步讨论此茶)。该茶的外包装标识用的也是“火焰图”(见图3)。
图案最上方为不明显的四股火焰,呈簇状,最右侧为最大一股,各股无明显小股火焰。火焰整体位于上方,但未包裹住中间的图案。火焰之下为四个寿桃形状的图案,也似抽象的元宝图案,与另外两地图案不同,其构图为:在最下方有三个上下相叠的中间下凹的短曲线,由上至下越来越长,图案最上方有一个圆点,似寿桃图案的点睛之笔。再下为托盘,也似盛放水果等物品的供盘,亦似藏区的某种香炉,其边沿有围绕着的图案,基座很矮,基座与盘体交接处亦有围绕的图案。无轮状物。
包装纸整体的标识为圆形。内部最上方为“云南紧茶”四个楷体字。圆形轮廓和这四个字为大红色。其下为黑色的“宝焰牌”三字,再下为“宝焰牌”三字的乌金体黑色藏文。再下即为“火焰图”,位于图的右上方;藏语分句符下,是黑色注册商标标志“”。图的最下方是红色楷体字“云南省下关茶厂出品”。从字的大小来说,汉字中“云南紧茶”最大,“云南省下关茶厂出品”次之,“宝焰牌”最小。所有字均为从左至右排列。
二、茶叶标识中“火焰图”的时间范畴
(一)关于阿里“宝兴茶荥经精制厂”标识和“康定茶号”标识及火焰图的时间。民国二十八年(1939),康藏茶业公司成立,并在荥经设立了茶叶制造厂,该厂于1951年解体。另外,西康建省期间,也有一些官僚资本在荥经开设茶叶制造厂,譬如曾锦光曾于1943—1949年间开设“中茶公司藏销茶叶精制厂”。因此,“宝兴茶荥经精制厂”标识及其图案出现于西康省期间的可能性较大。
清雍正十一年(1733)在康定设打箭炉厅,光绪三十四年(1908)改打箭炉厅为康定府。1913年改为康定县。1939年国民党西康省政府成立,省会设于康定[3](P644)。新中国建立前,茶商云集于康定,以陕邦、川邦、滇邦为多。1930年的统计显示,当时在康定的茶号有37家。西康时期,康定亦是向西藏和其他藏区输入茶叶的枢纽。抗日战争时期,战乱不断,民族商业资本衰落,康定市场逐渐萧条[4](P363)。以此分析,“康定茶号”标识出自20世纪上半期的可能性极高,不排除该标识及图案出现于西康建省时期。
(二)雅安“康藏公司”标识的时间。西康省建省于1939年,1955年间撤并。西康建省委员会与11家茶商联股,以增加茶量、“改良出品”、“推广其销路”等为名,于1939年成了“康藏茶叶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康藏公司”[5](P343-344)。新中国成立后,西康省人民政府没收了康藏茶叶股份有限公司中的官僚资本部分,并投资组建了西康省茶叶公司[6](P287)。以此推断,此“康藏公司”标识及图案存在的主要时间段应为1939-1949年间,亦属于西康建省期间。
(三)大理“宝焰牌”标识存在时间。民国二十八年(1939),蒙藏委员会②与云南中国茶叶贸易股份有限公司达成了组建“康藏茶厂”的合作意向,建厂地址选在云南下关。民国三十年(1941)春,“康藏茶厂”正式建立,第二年其加工的紧茶以“宝焰牌”注册商标形式销往西藏、四川以及云南的民族地区[7](P7)。1949年,云南省茶叶公司 要求所有紧茶必须使用“宝焰牌”,并埋入一张“宝焰牌”内飞。当时内飞图案略有不同[8](P80)。1950年7月20日,下关新康藏茶厂改名为“中国茶业公司云南省分公司下关茶厂”,归属国家贸易部[7](P9)。1952年7月19日,云南省茶叶公司通知:中国茶叶公司所属系统内统一使用“中茶牌”商标[7](P10)。所以下关茶厂商标更换。1986年2月后,下关茶场的牛心形紧茶恢复生产[7](P25)。1990年11月30日,“宝焰牌”紧茶注册商标正式启用,注册证号为535357[7](P29)。结合包装纸上的“云南省下关茶厂出品”,那么该标识图案应制作于1950年7月之后至1952年7月之间,或者1990年之后。但是,当时对停用“宝焰牌”的文件执行得似乎并不顺畅,因为在相关资料里仍有大规模运销该品牌茶叶的记载,譬如1953年、1966年。表1中将对此进一步呈现。另从包装纸的使用看,以带有注册商标的包装纸单独包装牛心形紧茶出现于1952年之后[7](P129-130)。这些使得该标识的时间似乎扑朔迷离。但可以肯定的是,“宝焰牌”所使用的火焰图可以追溯至1942年的康藏茶厂时期,主要存在时间应为1942-1952年,以及1990年之后,但并不排除1952-1990年之间的使用。
三、内在联系与曲折进程:以“宝焰牌”紧茶为例
因为相互间均存在差异,所以三地的四个“火焰图”图案必然不是出自同一模具,但它们的相似度均比较高,尤其是西藏阿里“康定茶号”标识中的图案与四川雅安“康藏公司”标识中的图案相似度极高。我们可以由此大胆猜测:当时图案的使用并没有受到严格限制,或者说,民间对这种标识的认可度很高,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它的流行和被广泛效仿。
在未发现其他证据之前,从制作的时间分析,茶叶标识中“火焰图”的使用最早不会超过西康建省的1939年。但三地四图中哪个出现得更早,则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支撑。依现有的资料,我们可以有较大把握推测以下方面:“火焰图”的出现主要是针对西藏、四川(西康)以及云南等少数民族地区的茶叶消费而设计的,它们在茶叶贸易流通与使用中相互影响并进一步促进了该图案的使用与传播。贸然给出某个确定的传播路径是可能导致结论错误的。
分析茶叶标识的图案,不能忽视其对应的茶叶实体。我们无法确定“宝兴茶荥经精制厂”标识和“康定茶号”标识对应的茶叶种类与形态,但根据历史上输入西藏的边茶种类与形态分析,荥经生产之茶主要为紧压茶形态,并以砖形黑茶为主,而从康定输入西藏的茶叶也是以此形态和茶类为主。雅安“康藏公司”标识对应的茶实体为一块黑茶类的砖茶紧压茶。云南“宝焰牌”标识对应的是时称紧茶的“牛心茶”,属黑茶类的紧压茶。但“宝焰牌”标识也应用于其他茶叶种类和形态。虽然有多种可能,但这些茶叶实体是西藏和其他少数民族地区所需要的,并获得了较好的认可,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同时应该注意,每一个标识背后都不是平铺直叙的历史,它们都包含着大量的细微之处,呈现出复杂的状态。以下将围绕大理“宝焰牌”标识进行简要呈现。
大理下关“宝焰牌”于1942年刚刚出现时,运用于“康藏茶厂”生产的紧茶,主要供应以西藏为主的藏区和其他少数民族地区,随后,该茶叶品牌随着茶厂的变动而经历了曲折的发展过程。1945年,作为茶厂股东的蒙藏委员会退股,“云南中国茶叶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独资经营。由于资金匮乏,第二年,“康藏茶厂”停业。同年,下关茶叶同业公会成立。1948年4月15日,“康藏茶厂”更名为“云南中国茶叶贸易公司新康藏茶厂”,通过多方筹措资金、调运原料,开始恢复生产。当年,在下关经营的茶叶制造厂商有20多家,茶叶销售达70多万斤。1949年12月9日云南和平解放之前,时局混乱,物价飞涨,茶市暗淡,“新康藏茶厂”也停止了生产。1950年,“下关茶厂”一名出现,20世纪50—60年代,茶厂几经更名,同时“宝焰牌”紧茶也多有变动。进入20世纪70—80年代,出现了多起产品争议。20世纪90年代,茶厂得到良性发展。20世纪50—90年代也发生了许多重要事件,可详见表1。这些信息至少表明了云南、西康(四川)、西藏之间围绕着“宝焰牌”紧茶(尤其是牛心茶)所存在的密切关联,同时也让我们触摸到了历史进程中细微之处的多变以及复杂性,历史绝不是单一的和宏大的,它有时会远超我们的日常想象。
四、“火焰图”如何被广泛认可?
分析发现,三地四图来自不同的茶叶供给地,阿里图案和雅安图案均来自当时的西康省,而大理图案则来自云南大理下关,从物理距离上来说,三地相距甚远,尤其阿里普兰县科迦村到雅安和大理,以西康省时期的交通情况来说,除距离遥远外,还存在极难通过的高山峡谷的重重阻碍。但是历史却偏偏突破了这些不可能。若四图均来自西康时期,会更能引起我们对当时三大区域内贸易往来、人口流动、民间社会整合的关注;若大理图案对应的实物是更晚一些出现的,也并不能否定我们的这些关注。如果我们不考虑标识对应的茶叶实物,只从图案本身来分析,那么有一种可能:“宝焰牌”的出现对应着“火焰图”的出现。这样的分析进一步指向了一种可能:四个“火焰图”共存于西康建省时期。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本文认为至少有三类机制发挥了重要作用。
第一类,茶叶的实用机制。在藏、川、滇区域内,各少数民族均消费茶叶,而且依赖度较高,“供应边茶不仅是经济行为,还是团结兄弟民族的政治任务”[9](P7)。藏族同胞对茶叶的喜好程度之高是非常有名的,紧压黑茶被他们称作“雪域黑金”。归其根本,茶叶对身体健康与生活的实用性显得异常重要。以西藏为例,茶叶不但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基础,还影响着社会[10](P81-108)。在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不经意间就会看到茶叶的身影。生活的需要让人们千方百计地获取茶叶。2019年7—9月,笔者在阿里普兰县调查时,当地老人向我讲述了一种叫作“帮加”的野生植物,在封建农奴制下,当地大多数群众买不起茶叶,只能用这种植物熬水代替茶叶,但口感远不及茶叶。这透露出他们对茶叶的极度渴望以及当时生活的悲惨。
西藏的寺院是茶叶消费的最重要场所之一,僧侣们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的茶叶,每日礼佛诵经与集体茶事是不能分开的。牛心形紧茶下端的柄把适合僧侣们夹于双指之间,参拜时可以每手夹4个,参拜完后再把茶的柄把向下置于案台之上,以显示恭顺虔敬[11](P139)。藏传佛教与茶叶的密切关系广泛渗透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并强化了人们对茶叶实体的运用,激发了相关文化现象的发生。
第二类,茶叶的贸易机制。茶叶贸易利润的吸引力与茶叶对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重要性所引发的政治上的重视,二者相互作用,共同促进了藏、川、滇区域内茶叶贸易的繁荣,主要从云南、四川(西康)的茶叶生产加工地向以西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区流动。滇藏茶马古道、川藏茶马古道的兴起与这种茶叶贸易有着密切的联系。罗森认为在19世纪末,从打箭炉(康定)输向西藏的茶青数量每年达到11万担[12](P225)。茶叶运输与贸易产生了一系列影响:川、滇、藏区域内相关的城镇因此得到繁荣动力,譬如康定、雅安、邛崃、鹤庆、盐井等;人口流动性增强,一方面人口向贸易集散地集中,另一方面商帮人数也在增加,因贸易择地而居的现象较多,相应的文化交流得到强化;不同民族间交流、融合机会增加[10](P135-140)。即使在政局动荡、生活风雨飘摇之中,带有十足韧劲的茶叶贸易也仍然给民间社会助以某种活力。
表1 20世纪50—90年代与“宝焰牌”紧茶相关的情况简表
第三类,生活、文化在传播中的互构机制。笔者在研究茶叶传入西藏问题时提出了“以茶文化为纽带形成的生活、文化的同构”,以茶文化为载体,生活与文化发生着一种动态的同构现象;同时,与之相关的文化的传播也不是单向度的[13]。在文化的传播中,生活与文化元素会有意无意地进行对话,并出现甄别、组合、互构的现象。从“火焰图”的具体解读中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机制。从藏族文化看:这种火的图案在普兰当地被认为是一种极好的护佑;海螺具有佛法与精神追求号角的象征;托盘似高僧的法座,被赋予法力与信任感;角状物似寺院中法器形状,象征着威严。从汉族文化看:火是生活的象征,亦有光耀四方之意,也有的解释为佛光普照;海螺被表述成元宝,象征财富,也有的形容成贡茶,象征茶叶品质;供盘或香炉(有的亦描述成宝鼎式香炉),代表着尊敬、威严与有力的支撑之意。这样,藏族和汉族的文化元素实际上在“火焰图”中融合成一体。生活中的实用性以及贸易、政治中的重要性使这些元素得以在两类解释空间内进行对话、筛选和组合。
五、“火焰图”的社会功能:对区域社会的整合
藏、川、滇在地理区域上构成一片面积广大的大三角区,虽然地域相联,但相互之间交通极为不便。在这样的区域内,茶叶的“火焰图”能够几乎在同一时期成为三地的共享图,且四图并非出自同一模板,这些既表明了该图案得以生成的相关机制的重要性,也表明了在三地之间的某种深刻的联系。而在这种图案及与之相关的贸易活动持续开展之后,它也必然对该区域产生某种功能。整体上看,至少有三大类功能是重要的。
第一,进一步巩固了茶叶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贸易带动文化交流与变动,同时,文化也促进着贸易的进行与茶叶的消费。我们无法确定由“火焰图”引起的对西藏和其他少数民族地区茶叶消费量的影响程度,但这并不能构成否定它的影响的理由。
笔者在阿里普兰县调查群众对这种图案的认知时,人们都给出了积极的回应,并肯定了该图案包含着对生活的最好的祈福。他们没有明确的理由,只是说老人们是这样讲的。我们无从得知是因为人们认可了这个图案才赋予了它如此的意义,还是因为“火焰图”本身的元素的意义激发人们对图案的认可。不管怎么做解释,我们最终看到了它的真实影响:人们对这种茶叶标识图案对应的茶叶实体格外重视,视若珍宝,所以老屋中的居住者恭敬地将有“火焰图”的茶叶标识贴到墙体上,与佛教名胜、六字真言相并列。
“宝焰牌”牛心茶在三地的少数民族地区获得好评,这从表1中的相关事件中得以佐证。另外,1986年10月,十世班禅到下关茶厂考察,询问了牛心茶的情况,并对茶厂恢复“宝焰牌”牛心茶表示了感谢和赞赏。当时茶厂以“宝焰牌”牛心形紧茶为赠礼,班禅十分高兴,并当场订购了500担。后来,这批礼茶也称为“班禅紧茶”[11](P137-138)。虽然确定茶叶标识对人们如何认知茶叶并不容易,但这一案例至少暗示了它对生产、生活发挥着重要的影响。
第二,形成了一种文化纽带,加深了不同区域,尤其各少数民族之间、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发自于民间的认知与认可度。虽然不同民族对图案元素的意义有不同的解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图案的高度认可。因此,这种文化纽带是基于人们的一种共同知识之上的,这种知识发挥着文化纽带的作用。仿造与大量的使用,使该图案的分布范围更广,认可程度也得到了提高,从而起到了强化其作为文化纽带的功能。即使在科迦村这样的青藏高原偏僻的边境村庄中,由于在雅安、康定拥有极高的知名度,这来源于茶叶以及相应的标识给那里一代又一代的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
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遗存的符号,“火焰图”唤起了人们对历史的好奇与追溯,但历史不能重写,也不能再现,我们只能通过细微的历史碎片尝试接近它的真相。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可以通过相关的活动来感受这种文化纽带的存在。2006年6月,云南下关沱茶(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主办了“情满宝焰沱茶进藏”大型企业文化活动,沿滇藏茶马古道,经拉萨抵达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随后举行了有600多名僧侣参加的“宝焰牌”紧茶的开光仪式,并向藏族群众赠送了沱茶和牛心茶[11](P140)。近年来,也有多起“宝焰牌”牛心茶的拍卖现象,譬如:杭州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在2016年秋季拍卖会上的拍品中就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下关茶厂班禅紧茶(生、熟各一坨)”。
第三,传播了一种民间微观文化的价值理念,促进了民族间的交往、交流和交融。下关茶厂地处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那里既生产茶叶,也消费茶叶,大理三道茶声名远播。雅安同样如此,作为西藏茶叶的主要供给地以及藏茶供给的中心区域之一,那里的藏茶生产与茶叶消费都格外引人注目。阿里地处青藏高原边缘地带,被称为“西藏的西藏”,茶叶是那里生活的重要支撑。在三地,人们经历着相似的茶叶消费,分享着相似的茶叶产品,而在对茶叶标识的塑造上,不同的生活、文化得以互构并融入一个小小的图案之中,在这一同构出的“火焰图”中,不存在先进与落后的概念,亦无明显的他者与自我的严格区分。
六、结语
对三地四图的讨论表明,辩证看待人的能动性与特定社会情境之间的关系是必要的,因为具体的行动者总是处在社会结构之下的,或者说,“火焰图”发生于结构的二重性之下,社会结构的影响并不外在于茶叶标识图案生成的具体实践之外,它们通过各种方式融入茶叶生产者、经营者以及消费者的关于茶叶标识图案的生活与文化的互构之中。二者有复杂的、紧密的内部关联性,个体能动性与社会结构共同完成了历史的进程。我们反思茶文化的研究、茶产业的发展,应高度关注人民的实践进程、福祉实现与推进经济社会建设的宏观结构的内在有机联系,将其割裂对待的做法将进入歧途。
对“火焰图”的生成机制以及功能的讨论表明,存在于民间的微观文化现象甚至是文化碎片,都可能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和结构意义,它们本来就应该被学术研究和进一步的实践规划所关注。一个小的文化载体可以参与形成一种关系型的社会过程,并通过它的发生机制、功能发挥实现对社会的整合。笔者在另一项研究中发现了“柯罗牌”茶叶标识上的图案与民国时期“西康省茶叶公司”的标识图案相同,也是一种共享图案。这至少表明,“火焰图”的共享并非个案,其发生机制与功能发挥并不是一种基于个案的发生与发挥。因此可以说,本文的这一微观视角研究可以为多民族的团结繁荣、为多元一体格局建设提供有益的启示。
本文的另外一个启发是,对关系型社会的研究不应被忽视。布迪厄深受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表述的影响,他强调方法论上的关系主义,其理论中的两个重要概念“惯习”和“场域”就是关系研究方法很好的例证[14](P16-17)。布迪厄以关系的方式来审视社会的方法值得重视,本文的分析也表明了这种关系研究的价值性。若仅仅局限于“火焰图”本身及由其构成的茶叶标识或者它们所对应的茶叶实体,那么其背后的机制、功能将可能被忽视。当然,对实体的关注是一种基础和前提,我们不能因为强调关系研究而走进历史的虚无主义。
注释:
①由于年代久远,标识破损严重,尤其是字迹不清,所以刚开始时笔者并未能发现下方的“茶號”二字,即以“康定”进行分析,这体现于另一篇关于该老屋茶文化遗存的分析的文章中。整体上,该问题并不影响笔者在文章中对“康定”影响力的分析;不过,“茶號”标识上的出现进一步强化了当时茶叶的影响。
②当时派出的代表是格桑泽仁,商定了出资规模:各出资15万元,组建茶厂。
③因当时商标的更换,所以此宝焰牌紧茶可能为前期存货,而不是当年生产;或当年生产,使用商标为中茶牌;或者宝焰牌并未停用。从其他相关材料分析,当时宝焰牌并未消失。
④这表明宝焰牌当时并未停用,而中茶牌商标也并未统一替代宝焰牌商标使用。
⑤结合1955年把心脏形紧茶改为砖形,表明当时的尝试并不太成功。
⑥由于雅安茶厂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停产,所以不得不以下关茶厂之茶补给西藏需求,但因茶叶存在差异,群众仍按雅安茶叶煮泡方法饮用,茶与水的比例不当,当技术人员调查后,将茶水比例由1:60调整至1:120-1:150后,问题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