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济清仪阁旧藏文物之流散* 以汉伏波将军虎符为例
2021-04-17柳向春
柳向春
一
平民收藏家张廷济(字叔未,1768—1848)可以说是鉴藏史的一个传奇,历史上像他这样以一介平民之力而获得如此之高成就的,大概只有明代的项元汴和与他同时的陈介祺庶几可以相提并论。张廷济于古物几乎无所不收,细大不捐,且眼力极佳,所收虽是门类众多,但大皆精品。故经其收藏者,往往都是品质的保障,因此一直受到后来藏家们的宝重。就连其手迹,在其生前即已多存伪迹,如其同乡于源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咏曰:“眉寿老人眉亦斑,老嗜金石堪驻颜。今年小病懒捉笔,流传赝鼎满人间。”1[清]于源,《一粟庐诗二稿》卷一,《后怀人诗》,清咸丰刻本,叶十五背。则其所藏之为人所重,也是情理之中。但张氏清仪阁所藏,以有贤子孙守护,多得传承。据徐钧〈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序〉:“顾自庚申乱后,阁毁于火,图书金石荡焉无存。”2[清]徐钧,〈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序〉,[清]张廷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商务印书馆,1925年影印本。但事实上,清仪阁所藏经此巨变,虽多流散,叔未子孙手中,仍多保有遗存。据1997年版《嘉兴市志》:“张廷济故居在新篁镇朝南街太平寺后,抗战前尚存。清仪阁则毁于咸丰年间,所藏古物大量散失,存留的古物由后裔陆续出售,直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民国二十七年(1938)4月27日,日寇焚掠新篁,张廷济故居被毁。”3转引自张企巍编,《嘉兴张廷济史料集》,第一章〈张廷济及其家族〉,吴越电子音像出版,2014年,第7页。也就是说,清仪阁旧藏大概是在咸丰十年(1860)之后,才有大批流出。但其具体去向,因出让时间跨度较大,切实的记录甚少,因而晦暗不显。4惟鲍昌熙《金石屑跋》云:“其后(清仪)阁中藏物散布人间,半为昌熙所获。”(清光绪三年鲍氏刻本)但《金石屑》中收录张氏旧藏虽多,大多小品。至于其通过何种方式转让,则更是毫无踪迹可言。
不过,近见叔未亲串徐士燕所释《从古堂金石文》一册5《从古堂金石文》集拓册,上海博物馆藏。,中存相关书札数通,对这一问题的推进,似乎不无帮助。由此大概可以判断,在张廷济逝后不久,其后人可能就开始有选择性地售出藏品了。
《从古堂金石文》一册,存徐士燕所释金石拓片近二十幅及相关释文八种,皆为金山金黼廷所作者。册中又录徐氏致春田婣丈函二通抄件、致金黼廷函一通原件及金氏致徐士燕函一通原件。拓片之上,多存金氏印记,又存同治十一年(1873)沈树镛题“从古堂金石文”签,则当为自金氏流出后所为。
徐士燕(1819—1871),字穀荪,又作穀孙、谷孙,号穀生,嘉兴竹里新篁人,同柏子。廪生。善摹钟鼎文字,兼工篆刻。有《性禾善米轩印稿》《竹里述略》等。现存其集写本数种6参见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35页。:一为《性禾善米轩小草》一卷,稿本,道光九年(1829)马华鼎序,又道光七年(1827)张廷济题诗,录诗八十五首、文二十三篇,附《思怡居偶吟稿》一卷,收诗二十三首,上海图书馆藏;一为《性禾善米轩诗稿》一卷,道光二十六年(1846)拓印手稿本,有张廷济及黄锡蕃、钱聚朝、蒋愧题识。皆仿张廷济《清仪阁杂咏》,赋文物诗十二首,诗旁拓有器物原形,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一为《木雁之间吟草》二卷,咸丰间钞本,南京图书馆藏;一为《武林纪游》一卷,稿本,浙江图书馆藏;一为《新篁竹枝词》一卷,附于《竹里述略》,稿本,共三十首,成于同治三年(1864),皆记嘉兴新篁镇风俗民情,浙江图书馆藏。
士燕父同柏(1775—1854),原名大椿,字寿臧,号籀庄。贡生。为张廷济外甥,往还綦密。据士燕所撰《岁贡士寿臧府君年谱》,乾隆五十六年(1791)寿臧年十七,“始从张叔未先生廷济受学,张太孺人同祖弟。始应童子试。府君尝自言,知读书做人自是岁始”。嘉庆四年(1799)二十五岁,“夏,叔未先生归自京师,府君谢生徒,读书清仪阁,益发愤为举子业”。道光二十八年(1848)七十四岁,“正月,张叔未先生卒,为行心丧”。7[清]徐士燕编撰,《岁贡士寿臧府君年谱》,《嘉业堂丛书》本,叶二背、叶四背、叶十七背。寿臧承舅氏张廷济指授,精研六书篆籀,多识古文奇字。廷济得古器必偕与考证。著有《从古堂款识学》十六卷。工篆刻,廷济所用印多出其手。能诗,有《从古堂吟稿》,又辑有《清阁仪古印考释》等。据吴受福〈从古堂款识学跋〉曾言:“乡先辈清仪老人藏弆彝器金石骖靳于积古、筠清两家之间,顾积古、筠清并有款识文行世,而清仪独无,鲜不为老人抱憾矣。孰知老人每获一器,必付其甥籀翁考证,以籀翁能识古字也。所释多出积古、筠清两家之外,积久乃成《从古堂款识学》十六卷。”8[清]吴受福,〈从古堂款识学跋〉,[清]徐同柏,《从古堂款识学》,清光绪三十二年十月蒙学报馆影石校印本。也就是说,清仪阁所藏,多系徐同柏所考释。
又见叔未致同柏父子函各一,致士燕者云:“晋穆帝升平三年残甎,可拓存几本。甎质琢砚式皆佳也。穀孙日佳。廷济。道光癸卯(1833)十一月八日。”9王宏整理,〈清仪遗翰〉,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历史文献》第20 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31页。致同柏者云:“河中工官之弩,以二十五银钱买得,稚春现在精拓出来,精不可言,待来话。河中工官劳穀孙一考跋之。籀老。张廷济言。道光乙巳(1845)五月十九日。”10同注9。凡此等等,都可看出张廷济对于徐氏父子的倚仗,非仅关亲戚一事。而徐氏父子对于清仪阁长物之熟悉,也是其来有自的。
二
如前所言,《从古堂金石文》册收录徐士燕与金山金黼廷往来书札各一,年份不详,原文如下:
谷孙大兄大人阁下:仰慕鸿才,历有年数。今春曾偕周香翁奉访,因阁下赴郡不值,怅怅而返。今香翁来,惠到手书,拜诵之下,藉悉起居安善,閤第庥嘉,忭颂无既。承惠虢季盘摹本,精妙绝伦,拜登谢谢。前年释文八种俱经收到,润笔一节,因戎马倥偬,未便寄交,是以迟迟至今。秋间又托诸相好寄上九种,统计前后三次凡十七种,今一并送上饼银捌枚,乞哂纳之。脱稿后,恳即请香翁带下为感。舍间所收古器,除遭世乱弃去者,尚存卅馀件。天寒难以动手,统俟春和,当尽数拓赠不后也。闻清河氏存器尚收不少,内中史颂敦、班尊及秦权、建安弩机等,如果可以脱手,弟意欲得之。倘周香翁东来,并希开示实价,即托伊带下。其人诚实可靠,想不贻误也。尊此布复,即颂元安不备。漱仙弟金黼廷手肃。十三日灯下。
漱仙仁兄大人阁下:周香翁旋里,拜诵手书,并颁到厚贶如数,祗领,谢谢。拙释款识十七种录稿呈政,郢书燕说,知不值困学翁一笑,惟匡所不及是幸。清河诸器容俟缓图。前索款识拓本九种,并缴春和,希拓示全副为感。草此奉复,顺候著安不尽。愚小弟徐士燕顿首。11同注5。
又录有士燕致春田函两通:
春田婣丈大人阁下:日承惠顾,快慰!委释款识五种报命,郢书燕说,知不直困学翁一笑。瘦仙先生前年为致之原册拓本并缴。专泐请安,即候回示不具。婣愚侄徐士燕顿首。所释五种款识恳代乞一本,又及。咸丰己未九月廿五日。
春田婣丈大人阁下:承示鼎彝铭文四种,并云青绿绚烂,信是三代之物,想法眼藏具有真鉴。兹仅就其文,释得鼎、簠、甗三器。其又一器,来札云是敦,今谛审尊下一字,明是般字,故从阙疑,幸教之。即请近祺不具。姻愚侄徐士燕顿首。咸丰八年六月廿八立秋前一日。12同注5。
这四封信其实主要说的都是一个主题,就是金黼廷请徐士燕为其藏品释文以及徐氏对此的一些回复。而文中涉及的周香翁和春田婣丈,则显系二人之中介。与士燕同时,嘉兴有张国桢者,其子二人,一名煦,字达孚,号春和。一名不详,字景辀,号春田。为叔未侄孙,俗称东三房。13参见鲍翔鳞编,《嘉兴太平寺史话》附录一〈嘉兴新篁里张氏世系表〉,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185页。此张国桢子号春田者,与徐氏正是姻亲,惟此人与士燕其实是平辈,而徐氏信中称“春田婣丈”,显然辈分不合,故非此人。又士燕所撰《岁贡士寿臧府君年谱》中有:“平湖故古董友孟乙青登蕊之子春田惟寅来……”14同注7。从身份来看,此人很可能就是函中所及之人。但此处既称古董友,则自非姻亲,故亦非此人。周香翁所指亦不明,不知与春田是一是二?虽然如此,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这几封信内容的理解。除了考释文字之外,在金黼廷致徐士燕信中还有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闻清河氏存器尚收不少,内中史颂敦、班尊及秦权、建安弩机等,如果可以脱手,弟意欲得之。”也就是说,金氏希望徐士燕可以代他与清仪阁后人磋商,出让藏品。
金望乔,道咸年间金山甪巷村人。字芾廷,又作黼廷,号瘦仙,一作濑仙,号鹿隐生。附贡生。博学好古,工诗,善八分书,尤嗜金石,曾藏商周彝器百余种。藏书则承继其父祖旧好,建雪鸿楼十间,成《雪鸿楼书目》四卷,又著有《雪鸿楼古器铭文考》《雪鸿楼书画赘言》《雪鸿楼书画题跋录》《奚囊剩句》《鹿隐生诗稿》等。藏印有“金氏秘笈”“瘦仙所藏”“瘦仙鉴藏”“瘦仙审定真迹”“金瘦仙父青箱长物”“金芾廷瘦仙氏考藏”“金望乔瘦仙父考藏金石书籍书画钤记”“柘湖金氏观澜阁秘笈图书”等。近代白蕉在《四山一研斋随笔》中曾写到:“鹿巷金黼廷瘦仙,收藏之精而富名海内,书画之外,尤以三代钟鼎著。其书画或金石拓本之钤有金氏印者,日人均不惜辇重金购求,盖其藻鉴之精,信于海外也。”15见《越风》1936年第8 期,第33页。此承友人杨丽莹博士代为传送,特此致谢。由此可见,金氏并非那种借搜罗古物以增重身价的暴发户,而是于收藏一道,确有兴致与心得。
金黼廷在致徐士燕的信中,曾指名商购的这几件清仪阁旧藏之物俱载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其中所载诸器,均有张廷济的题跋,对其购藏经过记载甚详。周史颂敦,张廷济跋云:
周敦,失盖,文六十有一,重文二……旧为同邑新坊质库中物,平湖黄一斋广文得之,数年前黄归湖州严含章甫,归严,钱七梦庐(字子嘉,名天树)知之,即以番银五十饼,又益以汉富贵昌宜侯王洗,又书画数种,共估百金易得。是时,海盐黄椒叔都事(字晋康,名锡藩)归自平湖,即札语余云,梦庐得颂敦,大好。丁丑,余往观之,洵希世珍也。戊寅,徐甥籀臧(名同柏,原名大椿)从钱借至从古堂,观拓累月,余亦携过八砖精舍拓数本。年来梦庐所藏吉金,屡以赠人,冕作旅彝、妇秉卣,今年春,由徐蓉塘转归于余,伯康子簋,三月廿四日归于余,子孙作妇姑将彝之甗,归姚六榆茂才。是日,余借是敦归,虞有力者负之而走也。嗣后,梦庐有书来索,余未之答。十月廿一日,梦庐遣使冒雨来索,余复以明晨面话。是夜,余同籀臧登舟,廿二日晨,过味梦轩,以番银二百枚买得是敦暨宋拓《淳化阁帖》十册。余买伯康子簋未数日,秀水姚六榆茂才以四百金从梦庐买得书画数十种暨妇姑甗,梦庐之索,盖将属诸姚也。
又云:徐籀臧考释是文,累数千言,极详核。籀臧学日进,于钟鼎学,可轶钱献之,而步吴侃叔矣。16见《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第一册。
商班父乙尊,张廷济跋云:
嘉庆七年壬戌正月廿三日,余客京师,授经于虎坊桥赵谦士光禄邸第。安邑宋芝山学博葆淳邀过皮条营萧君楚翘处,同鉴观宋元人书画,小饮后,出观此尊,又敦器盖……鑺两面亚形,中有儿癸子执旗足迹形,戈象钩兵形,弩建安廿二年等器。余携尊至馆,与赵光禄鉴视累日归之。四月十七日,将出都,芝山作缘,以白金六十两买得是尊、暨丰兮器盖全之敦,又子吴父戊之爵,又鑺、戈、弩,共六物。17同注16。
信中所言的秦权,实际上应该就是张廷济所言的秦度,叔未自跋云:
嘉庆廿一年丙子五月一日,仁和老友赵晋斋魏自扬州得以见贻,余报以白金四十……道光壬午二月廿七日,叔未张廷济。
又云:此版校以汉度得五寸,则此即是秦始皇时之度。广川引《荀子》云:“五寸之榘,尽天下之方。”似名锾为规,名方版为榘,要不若直名之为权度之更得其实……道光壬午二月廿八日,叔未张廷济。18同注16,第二册,叶二背至叶五背。
又汉建安弩机,张廷济跋云:
嘉庆壬戌四月十二,宋之山作缘购于萧楚翘珩家,其值白银十两,张廷济识。又云:汉弩机,机间立度,以银约之为分寸,凿款云……本安邑宋芝山藏器,宋归绍兴萧楚翘。嘉庆壬戌四月十七日,宋复作缘归于余,值约十金。先是翁覃溪阁学《两汉金石记》,毕秋帆制军、阮仪征师《山左金石志》俱载是器。既归余后,阮师著《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又载之,而翁阁学、吴侃叔又均为余考释墨本,名公宗匠,题记累累,是又可为古金庆所遭也。道光二年壬午三月二日,叔未张廷济。19同注18,叶十二正至叶十四背。
总而言之,这四件虽非清仪阁中最佳之品,但也是其中的佼佼者,金氏称名而索,尤见其眼光之佳,确非泛泛之辈所可比肩。
今考金致徐函,并无询及清仪阁被毁及嘉兴被兵一事,则徐、金两函,必在之前。又徐士燕致春田两函,均著时间。徐金两人之函,内容与此相接,故也应该作于此时左近。金函中提及徐士燕曾赠其虢季子白盘摹本。道光间,虢季子白盘出土于宝鸡,道光末年为时任虢川司眉县县令徐燮钧(傅兼)以百贯购归,运至徐氏故里常州,传拓至罕。20此盘拓本流传具体情况,可参见仲威,〈虢季子白盘善拓过眼录〉,《书法丛刊》2018年第3 期。咸丰九年(1859),两罍轩主人吴云亲至徐府,得睹原盘,尚且未获拓本,仅以摹本刊木,俾广流传。至咸丰末年,吴氏所刊《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原本毁于兵燹,又曾据仅存之本翻刻传世,可见当时白盘形制流传之稀。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咸丰十年太平军陷常州,此盘即音讯全无,直至同治三年方再现人世,拓本流传遂广。而在此之前,白盘拓本甚少,罕如星凤。而既然士燕畀金氏以白盘摹本,则其或曾亲见常州原拓。惟此拓当非出自清仪阁者,盖张廷济去世时,白盘尚未至常州。
三
前文所及金氏称名而索的四件清仪阁旧藏,应该是并未如愿转入雪鸿堂中。如其中之史颂敦,在吴云手批《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中,曾于释文“嘉兴张叔未廷济藏周史颂敦……”句上手批云:“史颂敦现归知非盦,为及门张敬仲明府所赠。敬仲,叔未丈之孙也。”21[清]吴云编,《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咸丰九年归安吴氏刊本,上海博物馆藏。可知此器下落。而史颂敦铭文拓见于《从古堂金石文》小册中,则说明此册所载之拓,并非都是金黼廷请徐士燕释文之品,而应该是包括了士燕赠与金氏的相关拓片在内的集册。与此相类,此册中还存有一虎符拓本,此时也是属于清仪阁之物。22此册另外载有汉光和七年洗、周诸女方爵、商相父丁觚、周兮仲敦等,都是清仪阁藏物。
这一虎符拓也载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张廷济跋云:
去秋七月七日,海盐汪友俨斋寄虎符墨本,书云符重二十七两五钱,长六寸五分,高三寸五分,厚六分。底凹笋一陷,圜铜,动而不得出。背凿半文曰“与上将前锋伏波将军为虎符第一”,凡十四字。腹凿全文曰“上将左一”,凡四字云云。越三日,海盐杨友也鲁携过余斋,审视真汉物也,以八金得之。其大踰于郡国之符,盖特制之物,史书遗之也。路博德、马援俱官伏波将军,不必实其人也。道光二年壬午三月三日,叔未张廷济。23同注18,叶二十一正至叶二十二正。
于此符来历叙述甚详。书中所录拓本,上钤“俨斋过眼”阳文方印,可知正是当时汪俨斋赠与叔未者24汪俨斋,即汪思敬,斋室名撷芳馆、冰霞阁。与张廷济常有诗歌唱酬,清仪阁所藏中,有多种都系汪氏让售者。道光二十三年后,两家联姻。。但此本未收释文,不知何故?事实上,士燕之父同柏于此符曾经释文,如所见《汉伏波将军虎符拓本册》中,即存徐同柏之亲笔释文:
汉虎符,与上将前锋伏波将军为虎符第一,上将左一。上将前锋伏波将军以伏波将军为上将,而又兼前锋也。《后汉书·马援传》云:“于是拜援为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曰“为副”,则“伏波将军”为上将可知。传又云:“督楼船将军。段志等南击交阯,军至合浦而志病卒,诏援并将其兵。”曰“督”,则“楼船将军”为前锋可知。曰“并将其兵”,则伏波将军又兼前锋可知。是符所称一一与传合,断为马伏波无疑也。清仪阁藏器。徐同柏识。25同注5。
徐同柏跋文又可见于《从古堂款识学》,惟较此多出一句,言《说文解字》之不足。此册又有民国时著名金石学家褚德彝手跋:
此符先藏张氏清仪阁,粤贼乱后,为金瘦仙所得。金收藏三代彝器甚多,惟所有诸器俱刻“金黼庭臧”小印,譬之西施劙面,殊恨事耳。秋枚道兄购得此符,复搜得张氏旧拓本,与新拓本并装一册,古物因缘,冥然契合,亦古林快事也。因记数语于册,以志墨缘。乙卯年十月朔,褚德彝。26《从古堂款识学》卷四,叶十九正背。
于此符流传情形所言甚详。该册封面题签也出褚德彝之手,上大字题:“汉伏波将军虎符拓本。”下小字题:“清仪阁旧拓本。器为风雨楼藏。乙卯三月廿六日,籀遗记。”所言与跋文同,都是指此册为邓实风雨楼所藏27邓实(1877—1951),字秋枚,号野残,广东顺德人。他是近代著名的书画收藏家,室名“风雨楼”,庋藏书画、竹刻、紫砂壶甚富,鉴别亦精。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到上海,先后创办《政艺通报》《国粹学报》《国粹丛编》《神州国光集》《神州大观》等报刊。邓氏学邃识博,为提倡美术,与近代著名国画大师黄宾虹合作,收集古今美术著述、艺术珍玩论著共28l 种,合编成《美术丛书》。。风雨楼以出版之故,搜集古物甚多,但未几即流散世间,甚为可惜。惟此符又恰载于《风雨楼所藏金石文字》集拓册28《风雨楼所藏金石文字》集拓册,上海博物馆藏。,与《汉伏波将军虎符拓本册》相较,两者不仅拓如一手,且又存徐同柏跋文摹拓,知后者正从前者所出。但这两件集拓册所收之虎符拓片与《从古堂金石文》及《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所收相较,却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就是前两者皆存“金黼廷藏”阴文方记,而后两者并无此记。
前揭褚德彝跋文言:“此符先藏张氏清仪阁,粤贼乱后,为金瘦仙所得,金收藏三代彝器甚多,惟所有诸器俱刻‘金黼庭臧’小印,譬之西施劙面,殊恨事耳。”其中所言“粤贼乱后”云云,据前述考证,知不确。而所揭在金氏获取此物之后即刻印其上一事,以先后拓片对勘,可知确有其事。褚德彝《金石学录续补》在介绍金氏时也曾言及:“金黼廷,字瘦仙,江苏华亭人,诸生。好古力学,所藏有史颂盘、追叔彝、颂鼎、象鼎、介爵、戈、汉上将前锋虎符等约数十品。惟所藏古器俱刻‘金黼廷藏’四字,未免规杖漆琴之诮。”29褚德彝,《金石学录续补》卷上,叶六正。对于金黼廷此举,罗振玉也甚为不屑,他在丙辰(1915)八月初六自东瀛致邹景叔函中也提到:“阮文达、金瘦仙每于三代彝器上刻字,此千古笑柄。”30见王贵忱、王大文编,《可居室藏书翰·罗振玉》,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页。前人已往,其所作所为后人自然无从置喙31又2015年伦敦苏富比春拍拍品lot.0103,为商末西周早期的青铜天黾父庚方鼎,器底也带金黼廷刻款。又英国皇室贵族拍卖有限公司2017 迪拜艺术精品专场拍卖会杂项专场lot.0036 青铜编钟,也存有金黼廷刻款。另外,据上海博物馆青铜部原主任周亚先生见告,上博馆藏青铜器也曾见有金氏刻款,可惜并无记录,故无法列明。此外,关于金黼廷的收藏,Thomas Lawton 在1990年6月10日宣读的论文〈中国19世纪的收藏与鉴赏家——金黼廷〉[Jin Futing, A 19th-Century Chinese Collector-Connoisseur] 也可参考,《东方陶瓷学会学报》[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 第54 卷,1989—1990年,第35—61页。。但他的这一方法,却客观上对于后人认定收藏源流,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也就是说,无论是否徐士燕作缘,清仪阁旧藏的这件曾经徐士燕赠送其拓片与金黼廷的虎符,最后确实流入雪鸿楼中。
金黼廷对于清仪阁旧藏,显然有着极高的认同感。雪鸿楼所藏清仪阁旧藏,在市场上也偶有所闻,如2015 西泠印社春拍有张廷济旧藏钟鼎彝器款识一册322015 西泠印社春拍“吉金嘉会·西泠印社首届金石碑帖专场”lot371。,三十五开。有“柘湖金黼廷所藏三代两汉吉金彝器”(朱)、“金黼廷瘦仙氏考藏”(朱)、“金氏藏器”(白)、“顽砚”(朱)、“瘦仙手拓”(朱)等藏印。内收颂壶、颂敦(两种)、师酉敦、师望鼎、史颂敦、鲁土商敦、禽彝、父乙彝、周三家彝、丰兮敦、史仆壶、艾公敦、留君招簠、王宜人甗、父丁爵、子璋钟、陆父庚尊、父己卣、伯矩觯、宛仁弩机、父甲卣、长平矛、中爵、商子执旗句兵、秦量、汉孔文父钟等八十余青铜器拓片一百余纸,前有张廷济题“金石齐寿”并题便条二纸,多为吴东发、阮元、张廷济、张庆荣、金黼廷、宋葆淳等名家藏器或手拓之物。此册原为张廷济旧藏,后入金氏手。有张廷济题识,册尾有褚德彝跋。又罗福成所编《上虞罗氏捐赠吉林大学文物室燹馀藏器目》中记载了一件光和七年双鱼洗33见罗振玉撰述、萧文立编校,《雪堂类稿·戊·长物簿录(一)》,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2页。,也是金黼廷旧藏,此洗又见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34同注18,叶十九背。,可知也是张氏旧藏。再如,陈郁《拾金不昧集》,载有一器,名汉槖邑家行镫。底座存“金黼廷藏”铭,可知为其旧藏。底座另一面存张廷济铭,曰:“锭,即镫,商周时祭器,汉人乃借以焚膏者。”也是曾经清仪阁收藏35陈郁,《拾金不昧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1—105页。。所有这些,都可说明金氏对于张廷济鉴藏的兴趣,但他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取的?现在尚不清楚。无论如何,徐士燕显然是作为中介的最佳人选,当然,要最终定讞,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支撑36按:事实上,徐士燕确曾经手售出过清仪阁旧藏,如据陈郁《嘉树堂读书记》中〈沈树镛碑帖题跋补遗〉一篇中录存沈树镛题跋云:“汉武梁祠画像题字。壬申四月,从嘉兴徐氏得张叔未解元旧藏本。徐寿臧明经考订甚详,亦至宝也。”(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153页)不过,书中此处还有“郑斋居吴门时所得,辛未九月”一句。承陈郁先生代检原拓本,知係误排。即沈树镛自徐士燕手购得武梁祠画像,是在同治十一年四月。。
四
另外需要一提的就是汉伏波将军虎符本身。《史记·孝文本纪》:“(二年)九月,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集解》应劭曰:“铜虎符第一至第五,国家当发兵,遣使者至郡合符,符合,乃听受之。”《索隐》:“《汉旧仪》:铜虎符发兵,长六寸。”《古今注》云:“铜虎符,银错书之。”张晏云:“铜取其同心也。”37[汉]司马迁,《史记》卷十,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第2 册,第538页。其涉及的官名伏波将军,系官阶名,汉代置。武职,掌水军。《宋书·百官志》:“伏波将军,汉武帝征南越,始置此号,以路博德为之。”38[南朝梁]沈约,《宋书》卷三十九,〈志第二十九百官上〉,中华书局,1974年,第3 册,第1227页。1981年,在陕西咸阳窑店镇西毛村曾发现伏波将军章,印面正方形,铜质龟钮。通高2 厘米、边长2.2 厘米,阴文篆书“伏波将军章”五字,印文为镌刻,现藏咸阳博物馆。西汉至北周期间曾有11 人授予此职。伏波将军两汉皆三品,不常设置,凡任伏波将军者,必善水战。历代印谱文献,多有涉及伏波将军印章者,如吴湖帆所辑《汉魏六朝将军官印》,就有“伏波将军章”39吴氏二十八将军印斋藏,1952年陈巨来拓印。又据《范氏集古印谱》记载,清光绪年间,嵯峨山曾出土“伏波将军印”。今则下落不明,不知是否存世?。《秦汉印统》卷一不仅收有“伏波将军”铜印,又收有“伏波将军章”,云系铜印龟钮。40参见[明]罗王常辑,《秦汉印统》卷一,明万历三十四年吴氏树滋堂刻本。但《秦汉印统》本系摹刻,故其所本到底如何,已无法判别。而《汉魏六朝官印》所收者,则系据原印拓印,当可凭信。但所有这些伏波将军印章,是否出自汉代,却恐难言。
这件虎符的具体情形,张廷济跋文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就其形制特异,张廷济的看法是:“伏波将军制特巨,相原府兵方寸扶。(伏波上将左一是特制之符,故特大,府兵自隋至唐制正多,故特小。)”41[清]张廷济,《桂馨堂集·顺安诗草》卷六《谢石云有銅虎符……》,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叶二十八正。但陈直《史记新证·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径言:“两汉郡守之虎符出土极多,而将军之虎符,则从未发现。清仪阁所藏之伏波将军大虎符,则为伪造。”42陈直,《史记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9页。陈直未曾提及其判断真伪的具体依据,似仅以未曾有出土之物,就断言其伪,似乎有些轻率。据《陈氏集古印选》中“铜虎符”所录汉上郡太守符:“铜虎符重五两五钱,长二寸四分,高八分,阔八分。剖而为二,二片相合。内左有三笋隆起,右有三孔凹以受笋……”43[明]陈钜昌摹刻,《陈氏集古印选》卷一,明万历甲辰钤印本,叶三十正。所言虽为太守虎符,但既然与将军虎符同时并存,则其形制当所差无几,即左三笋,右三孔。清仪阁旧藏此符,左仅“底凹笋一陷,圜铜”,不仅与太守符形制中的笋左右异趣,且数量也不同。太守符之合符,三笋入三凹,非常牢固。而若如此伏波将军符,仅存一凹,显然合符之后仍不能固定,故其当为伪作。
综上所述,清仪阁旧藏之物在张廷济殁后不久即逐渐流散。其中金山金黼廷雪鸿堂所得甚多,虽然不能确定其中介何人,但徐士燕曾受托经手此事,当为最佳人选。而清仪阁、雪鸿楼、风雨楼递藏之伏波将军虎符,恐系伪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