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海默尔“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践唯物主义基础
2021-04-15张渊
张 渊
(西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西安 710069)
提要: 霍克海默尔通过对形而上学和唯物主义的分析,奠定其“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践唯物主义基础。就形而上学而言,它的绝对性是不可能的,但人们由此走向了实在与理性的分立,后来理性主义的努力体现了现实性。由于经济基础的变更,理性主义在当代哲学中起着主导作用,但它对唯物主义的攻击并不成立。形而上学只关心终极的实在,并不关心社会实践的状况,并不与具体的历史情境相结合,而唯物主义却与此恰恰相反,唯物论者站在经济的基础上,历史地把握人与自然的矛盾,关注人的权利与社会结构的进步,因此,可将唯物主义称为实践的唯物主义。霍克海默尔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和唯物主义依然是在概念推理和逻辑演进中形成对世界的认知,当下需要从社会现实问题出发,在实践的基础上形成对物质世界的客观认知,因此霍克海默尔是一个实践的唯物主义者。霍克海默尔的实践性哲学基点,从批判社会问题入手,在理论与实践的关联中,反思社会问题的深层根源,对历史唯物主义解决时代问题指出了现实路径。
霍克海默尔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对中国学术界的影响日渐增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他的理论。因此,有必要对其进行充分的研究,从而确定其理论的价值,为中国现代化强国服务。而确定霍克海默尔“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践唯物主义基础,当为这一研究的第一要务。对霍克海默尔“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践唯物主义基础,国内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霍克海默尔“同唯物主义毫不相干,而是一种唯心主义”[1]。笔者以为,霍克海默尔不是唯心主义者,而是实践的唯物主义者,他的理论逻辑是通过对形而上学和唯物主义的批判集中表现出来的,因而我们应通过这方面的分析,得到问题的答案。
一、霍克海默尔对形而上学绝对性的批判
霍克海默尔首先通过狄尔泰和雅斯贝斯,分析了形而上学绝对性的不可能性。在霍克海默尔看来,对欧洲古代以来的哲学的考察,使狄尔泰得出了不可能存在一个统一的普遍有效的体系的结论。任何一个体系都有主观的成分,因而具有历史性,正是基于这一思想,狄尔泰在自己的哲学活动中不作形而上学的断语。但狄尔泰把自己的哲学目标锁定在把握整体的存在上,即把握永恒的人性及世界不变的同一性。狄尔泰把哲学研究的任务视为是对复杂而神秘的“生命之谜”的研究。尽管狄尔泰避免把自己的哲学体系发展成形而上学,但他与宗教、形而上学一样要把握实在的意义和旨趣。在狄尔泰看来,任何一种历史存在的体系都处于二律背反的困扰中,只有历史的觉悟才能解开这一困扰。
霍克海默尔指出,虽然狄尔泰认识到了形而上学地把握实在的困难,但他却要把片断的真理、事物表面的局部的联系作为终极的实在来把握,他也认识到这种把握是对心灵的慰藉和人的认识的自然趋势。在狄尔泰和雅斯贝斯的历史和心理学的类型论中,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对自己绝对化的概念进行了批判,这表明他们高度地脱离了自己原先的绝对化范畴。他们对各种形而上学同等看待,并指出它们的条件性,但他们对历史相对性的认识不是基于对社会历史条件制约的认识来实现,这就使得他们把眼光驻足于认识的领域而看不到哲学认识的历史相对性,难免使他们又披上形而上学的华丽外衣。雅斯贝斯说:“在人们企图从总体上把握世界时,他们心中产生的一切态度、表象、努力和思想不可能是纯粹的幻想。它们一度曾经是强大的力量,并且对于大多数人,它们以独特的方式不断地重新出现……这些观念可能是虚假的﹑非逻辑的和骗人的,但是,人类心灵就是这样构造的,它把自己表现在这些观念之中。心灵以这种方式来经验事物并进行加工制作,使得这种客观化曾经被并且今天仍然被认为是适合于表现并明白地揭示心灵的。”[2]5全部哲学的绝对有效性的信仰消失了,但人们还得认识,还得以相对性的认识来继续认识,这就使得传统的文化形式仍然在认识中发挥作用,并成为构塑认识的工具。
霍克海默尔认为,凭借这种能力,理智文化通过自己的历史发展,取代了先前学派和体系的盟主权,并且对其特殊内容漠不关心。这种理智文化把实在与理性视为对立的两极,任何企图把二者统一起来的努力都被视为是危险的,并且是难以取得成效的。在霍克海默尔看来,实在与理性和谐的观念是自由主义的观念,它适应于以众多个体企业家为特征的社会经济,而这些人的利益对于社会经济的顺利运转起着协调和促进作用。但在现今的世界市场中,强大集团之间的斗争已经取代了个体的和谐,因而悲剧﹑英雄以及命运成了历史哲学的主要范畴。人们的利益被视为是无足轻重的,这些利益不仅不应当满足,而且应受到压抑。当代哲学对于构造理性体系的努力并不简单地否定,而是颂扬这些作者的伟大和构造能力,赞扬他们的体系的审美特征和阐发的真理,尽管这些体系是相互矛盾的。这样,当代哲学就诱使人们对过去人物表示钦佩和敬意,激起人们对伟大﹑人格和领导的信任。在对各种差别给予生物学和历史学的还原时,当代哲学否定了简单肯定过去的做法,而代之以尊敬的同情和描述,但并未对这些体系做出客观的检验。在将理智文化史转变为新的形而上学时,当代哲学解决了“心灵的统一”,但却阻碍自己去考察历史—文化的重要对象。
现代世界观的理论在关注自己形而上学的利益时,关注着各种思维形式,并且用统一的观点来描述这些思维形式,因而当代哲学并不理解不同观点的对立,在当下,最有意义的对立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这种对立一般认为是在两种形而上学间进行的,并予以现代哲学可置疑的解决。之所以产生这一误解,原因在于没有正确理解唯物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一般唯物主义者都是从形而上学的命题出发,以与唯心主义相对立展开自己的论题的,这样做当然是于事无补的。可是,对于唯物主义思维方向的任何形而上学的解释都是不能把握唯物主义思维方向的重要特征的。
二、霍克海默尔实践唯物主义关照人的“现实性”
几十年来,哲学家们主张,唯物主义是与唯灵论相对立的,而不是与唯心主义对立的,作为一种“实在性”的回答,它与唯灵论一起反对作为意识哲学的唯心主义。这个术语,可以追溯到19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主义与无产阶级的斗争。于是,唯物主义被归结为只有物质才是真实的。发动攻击的哲学家本人,无论是唯心主义的,还是实在论的,都拒斥唯物主义的这一论题。唯物主义被视为纯粹的幻想,并且从人为的假设以及未必信得过的未来的科学发现中推演出物质过程产生精神过程。既然如此,对唯物主义这种没有答案的学说的反驳,就是轻而易举的了。“意识不能从物质的运动得到说明。”[3]自1854年关于唯物论的争论以来,这种对唯物主义的看法被不断重复着,想从大脑的物质过程说明人的精神及其能力的努力,被视为是幻想。“在面对我们的直接经验时,这种直接经验总是指示我们,物理的和心理的实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可见唯物论的立场是似是而非的。”[4]由此可见,所有(唯物主义的)论证都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即我们所经验到的心理过程是同任何物质过程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
雅斯贝斯把唯物主义表征为实证主义,他宣称:“假如我只是自然的东西,只是可以认知的因果法则的产物,那末,我认知这个自然的东西并且利用知识来干预这个自然的东西,这就不仅仅是不可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为自己辩护是荒谬的。”[2]9这样,在哲学家看来,唯物主义是一种形而上学的错误,是很容易被驳倒的。宣称精神的过程是物质的过程是毫无意义的,唯物主义“显然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在基本原则的水平上它是肤浅的﹑不恰当的”[2]10。
霍克海默尔认为:“实际上,‘唯物主义’不只是意味着一种关于实在本身的可置疑的观点;它也代表着一种完整的观念系列和实践态度。这些最终出现在某些唯物论者的理论以及许多其他的哲学文献之中,成为关于整个世界本性的论题的推论。”[2]10不管形而上学如何描述自己的对象,它总是期望行为的肯定意义,理论对于实在的行为的最终的决定性的价值,力求把它自己的存在建立在对终极根据的洞察上,这是形而上学家的特征。形而上学家只是追求自己的终极关怀而不顾社会实践的真实状况,形而上学家要在存在中找到一个基础,这个基础是铸造个人生活的根据,这一根据就如同基督神学中的上帝一样。形而上学者若弄不明白它与神学的关系,就会视个人的生活与绝对者的关系为适应,而不是服从,即适应于哲学的智慧。独断论不会朴素地把绝对的实在视为最高的善,而是把它视为“存在”。但是大多数的体系,首先是从价值取向出发的,它的目的是要保存自身,或者使它物成为自身的组成部分,这一取向正是伦理的准则。上述唯心论者不是把绝对视为存在,而是把它视为法则的根据,看作活动或自由行为的总和。他们尊重行为的意义,并把人们的经验归结为人格的理智根据,而哲学恰恰准确地理解了这种根据。绝对的实在被视为规范,不仅在尚未摆脱宗教从属关系的体系中表现出来,而且也在把个人的存在与哲学的理智和谐一致的哲学体系中表现出来。形而上学家“强调地名之为现实的(实存)”[2]12,包含着适用于人的规范,这些人有力量塑造自身。
在霍克海默尔看来,唯物论者想把握实在的最大确定性,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在于这一目的应有科学的根据,事实上,我们每一代的人大都受到科学发展水平的制约。在特定社会行为和社会目的基础上获得的知识,总是与人们的活动相互作用着,在确立外在的实在与内在的实在时,这种知识也起作用,但它不是真实生活的准则﹑模型或忠告,而只是手段,它不是灵感而是理论。M.舍勒追随柏拉图,把形而上学的态度视为“人企图超越他自身这有限的自然的存在,把他自身造成神圣的存在或者像上帝一样”[2]12。但是,唯物论者面对的实在并非神圣的东西,而且,它要支配神圣的东西,而不是让神圣的东西来支配它。
霍克海默尔指出,唯物论者提出了一个定义性的陈述,即凡是实在都是物质的。但这个陈述并无实质性的内容,它是对经验的概括,而非行为的准则。唯心论者强调人的洞察力的作用,即对原则的普遍的无所不包的定义式的陈述充分强调。唯物论者的原则正相反,实际上制定行为者观点对行为意义的尺度,是依赖于行为者的具体历史情境的。对唯物主义原则的攻击,并没有抓住唯物主义思想的实质,经典的唯物主义命题对解决具体问题几乎不起什么影响。唯物论者强调超越,对实证的科学持批判态度,但他们并不相信囊括实在的全称命题,认为这些命题总是有问题的,而且也不重要,因为它们离产生它们的活动太远。形而上学者与唯物论者不同,它们强调的恰恰是相反的东西,特殊的知识只是作为共相的例证而存在。唯物论者也强调原则的重大意义,但其理由不是从原则的性质中发现的,重要意义不只是理论提供的,而主要是从具体历史情境的理论所要解决的任务中发现出来的,如对宗教信仰教条的批判,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它可能是重要的,在不同的环境下,它则可能不是重要的。在唯物论者看来,影响社会整体的倾向与运动的知识是有巨大意义的。在18世纪,关于社会的总体性,往往被淹没在理论问题﹑自然科学问题以及政治问题之中,形而上学只是把眼光集中于未被认知的实在的结构统一性上,但这一统一性并不是唯物论者的出发点,也不是他们的目的。
唯物主义者总是通过行动者的历史来说明他的行动,而将辩护归咎幻想之列。人们的生活是如此之艰辛,屈辱与剥夺是如此之甚,这使得人们怀疑现实的事物秩序,设想着更加合理的事物秩序。唯心论者并不说明这种希望,而是使之合理化,这样唯心论就成为方法和手段,用以废弃把自然与社会强加的情境视为是符合神圣原则的理论。康德是以希望作为认可先验的可能事物的基础的,但康德并不简单地解释这种希望说它是指向幸福的,而是为之提供一个哲学的基础,这就容易使得康德的学说走向独断的形而上学,而这正是康德反对的。在霍克海默尔看来,追求幸福的愿望被整个生活证明是虚妄时,这一愿望就会被人们搁置,但希望还是保留了下来。而改变产生不幸的种种状况,则成为唯物论关注的目标,在不同的历史时代,这一目标呈现不同的形态。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下,唯物论者也需要研究内心生活的技巧,在外在努力失败时,心灵的平静是有助于人的存在的。早期资产阶级的唯物论,追求自然知识的进步,以期获得支配自然与人的新的力量。时代的痛苦,是与社会结构相联系的,因此,社会理论成了唯物论的主要内容。
三、霍克海默尔实践唯物主义关照社会的“现实性”
社会历史发展表明,具体问题的实践需要既要影响唯物主义的内容也要影响它的形式,它的观点是受当下制约的。而唯心主义则不是这样,它把自己的问题视为是对永恒之谜﹑千年话题的讨论。霍布斯说:“全部思辨的目的,乃是进行某种活动,或者使事情得以做成。”[2]18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如果人们不仅改变自然,也改变自身以及自身的关系,那么哲学的本体论与人类学将要被最一般的结论或抽象所代替,而这种结论或抽象,是由观察人的历史发展得出来的。为了把握发展的趋势,有可能使用这些抽象的总和,但并不证明这些转移是正当的。形而上学者总是在寻找本质本性并把这种本性视为是规定未来的,否定时间所带来的差异,而唯物论者肯定这种差异,并认为一般原理具有历史属性,为时间所左右。人们总是处于社会中,并与社会发生作用,这一属性存在于不同的社会历史发展阶段,因而能够产生出一些相似性的结论。人的存在在一定的程度上依赖于社会,社会在一切事物的存在中具有特殊性,它不停顿地把自己重新生产出来。社会性和人的相似性,能够产生出对现代社会运动有重要意义的概念,但决不允许把它们视为是社会历史运动的根据。霍克海默尔认为:“愈是离开物质需要的经济原因,愈是仰赖心理学上幼稚地精心制作的所谓‘人类存在的基本要素’,对现在的理解就愈是唯心主义的。”[2]19
唯物论的理论是解决社会问题的理论,因此,它反对把单子式的个人实体化,反对否定提供恰当经济基础的各类哲学意向。霍克海默尔甚至认为:“各种类型的哲学在实践上对人们产生着欺骗作用,这些哲学是要为实际上没有根据的希望寻求辩护,甚至掩盖它的无根据。”[2]19唯物主义者对社会的发展和人们的幸福持乐观态度,但它也有悲观主义的一面,这是就社会的过去历史而言的。唯心论者的悲观主义主要表现在对现在和未来的看法上,即人类的未来是不可能幸福的,人类的归宿是宿命论的,现实充满着毁灭的因素。唯心论者认为,人类社会技术﹑文化﹑科学﹑经济给人类提供的产品赶不上人口的增长率,而且我们的社会进入了老化时期,因而人类的悲观命运是可以预见的。反思这样的观点,恰恰说明人类的两难处境正是人类自身弱点导致的结果。
谈论事物的绝对秩序和对人的绝对要求,首先就须将自己的认识绝对化,也即把握了无限,但事实上,人们的知识不是最后的,总是与现实存在着冲突,在这样的情况下,谈论知识的绝对性是荒谬的,而这正是形而上学者的弊端。形而上学者把世界视为是理性的产物,这是因为只有理性才是绝对的知识,这一内在主旨统治着德国的唯心论,并且表现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没有归属于对象的先天知识,只有思维主体从自身推演出的先天知识”[2]20里。这样一来,就连感觉—批判的理论也可归入绝对知识的行列,因为它以自己为对象,并且认为自己是真实可靠的。新近的形而上学提出了关于存在的确实知识的确定性,但它仍然把绝对知识视为是存在的最内在实在的反映,这种知与所知的统一,是建立在知性基础上的,因为存在是靠知性的揭示而被构造出来的。新老形而上学以这种方式建构起了自己的主体与客体的统一。
唯物论者视概念与存在之间存在着冲突,正是这一冲突,导致了绝对知识的不可能,并且认为,科学正是克服这一冲突的努力。只要主体认识到自己构造概念的任务,它就必然要把辩证法引进概念的学说。心灵并不是个体不变要素的结果,心灵的要素的相互关系在不断发生变化,但并不排斥这些要素的相似性,如人的品格既受到经济状况的制约,又受到个人力量的制约,而且是连续地决定的,不存在单一因素决定的状况。科学的概念确实是依赖其对象的,但主观性的因素也在其中发生作用,一个认识过程是离不开认识者的方法及其理论兴趣的。但主观性与客观性是不能分离的,单独强调某一方面都是偏执的。而且概念与实在的完全同一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在感觉中,这是因为,在感觉中客体与人对之的感受是同一的。理论并非是固定对象的独立知识,而是永恒变化着的实在的产物。人们在社会中尽管可以自由地确定实在,自然界的变化尽管是渐进的,但这并不排斥自然界是否证知识与对象等同的因素。物理学是抽象的产物,但它也只是对实在的有条件的高度假设,也并非是对自然实在的假设本质的完全反思。
康德学派的无限任务的概念是对这一点的觉察,它区别于理智地直线式地把握实在的辩证法概念,这是因为这种辩证法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利用它预设目的即整体,“因为我们可以假设它的存在并力图接近它”[2]22。与上述辩证法思想相反,主体与客体是透明的,并且是相互趋近的,霍克海默尔说:“在我们所说的客观的东西之中,主观的因素在起作用;而在我们所称的主观的东西之中,客观的东西也在起作用。因此,要历史地理解一种理论,我们必须把握两个方面的相互作用。”[2]22推而广之,人性的与超人性的,个体的与类的,方法论的与实体论的,双方作为实在,都不能相互分离。一般的东西必须在特殊个体中寻找,而特殊个体的东西也内在地包含着一般的东西。
纵观唯物主义的发展历史,从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中产生出来的对自然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可以准确地将其称之为认识向实在的趋近。但也要认识到这些成果是当代人知识与实在相互作用的结果,因而不能将其视为对自然完全把握的图式,这种认识可以避免将知识视为是无限前进的或完全倒退的。
四、霍克海默尔实践唯物主义对机械唯物主义的超越
物质概念的演进是一个历史的过程。无限进展的观念,在康德那里大部分是被批判地把握的,但是他的直观的知性观念必然导致知识直线式地进展。如果存在这样的知识的话,尽管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可知的,但它却是超感性的实在的根据。并且它把自然界作为一个系统直接呈现给它,因而在它的知识中就不可能存在不足,这样,分类的科学就可以根据自身来发展。它所力图要认识的对象不能受时间和人类活动的影响,人类的活动必须科学化。人类须用时间来设想实在,这一必然性并不存在于对象本身之中,而是认识的主体的弱点。在康德看来,时间并不是实在的属性,而是主体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做出的设定,因而“时间不是自在之物,也不是事物所固有的客观的规定”[2]23。康德的这些学说是与辩证的知识相对立的,在辩证的知识看来,它本身并无独立性可言,而是依赖于社会物力论系统的。当然,理论与知识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清楚明白的交待,不管它是多么的不充分,否则,它们就无法应用,辩证唯物论把理论与知识视为是过去的社会物力在当代情境中的抽象。科学观念是历史物力论的要素,它为历史物力的过程所规定,并且它与生产力一样也要反过来规定历史的进程。所以,在当代情境下构想的定义,在将来可能就是无效的。霍克海默尔说:“包含‘知识’与‘对象’这样单纯实在的无限过程的形象,证明是一种抽象意义的实体化。这种绝对化是被过分夸大了的科学相对化的另一面,许多康德主义者与其他唯心主义者有这种倾向。”[2]24由时间性过渡到认知主体以及存在的根据,就将主体的历史作用抹杀了,主体仅仅被视为经验,而不是实在化的存在。为了历史的真理性,迫使康德不得不提出无限任务的概念,以便与总体及“自在存在”相关联。
哲学的批判分析,要求哲学抛弃现象与自在之物之间的独断的区别、哲学与科学之间的区别,这样一来,知识就成了一种历史现象。首尾一贯地使用康德主义的批判,必然迈向辩证观念,这与形而上学者经常使用的康德主义的批判形成对照。黑格尔发展了这个方法,但他认为,这一方法在他的体系中已彻底地发挥了实效。黑格尔的理论标的并不是用于现实,而是服务于过去精心制作的理论。黑格尔是一个唯心论者,他把他的体系视为是绝对观念。尽管黑格尔创造了概念的工具,但他还是把辩证法视为在他自己的体系中已得到了完善的发挥。对于黑格尔体系以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我们不能采取黑格尔对待其先辈理论的态度。当费尔巴哈﹑马克思和恩格斯克服了辩证法的唯心论形式,并且认识到了自己的观念与客观实在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冲突的时候,他们就确立了自己的知识概念,这种知识并不驻足于17、18世纪的唯物论,而是对它们的超越。唯物论者把知识总是视为特殊时代特殊人们的思维,反对知识自主性的任何思维倾向。唯物论者采取这样的立场,不在于它本身的动力学,而在于社会批判的需要。唯物论者对世界观和灵魂的问题不感兴趣,它感兴趣的是对社会不利处境的改变,这种关心可以通过历史及心理学得到理解。尽管唯物论者对唯心论的批判具有抽象的色彩,但这只具有间接的意义,它的理论不可能建立在一般原则之上。形而上学为了找到一般的理论基础,自己与自己进行斗争。在一般性原则方面,在对精神的研究方面,唯物论较之形而上学﹑唯心论要逊色。
在唯物论中也能找到实用主义的痕迹,它不是对唯心论作系统整体的理解,而只是攻击其存在内在意义的断言。霍克海默尔说:“这种人类学,必然不懂得如下的事实:赖以获得关于根本结构的知识的抽象或发现过程的方向本身属于一种特殊的历史情境,它是一种辩证过程的产物,绝不可能分裂成清晰可分的主体因素与客体因素。”[2]26人类学的理论,不是对事物根据的最终洞察,而是对立统一的意识的理论。任何一个要现实化的理论或论题,都须有知识实体化的根据,而这种实体化具有系统整体的特性,这一点是同唯物论格格不入的。但是,“许多唯物主义的理论,确实表现出这些特性,特别是那些论断物质本原性并加上对物质的崇拜或者对一切物质的东西的崇拜的理论,更是如此,好像凡是本原性的或独立的东西,都因而值得崇拜似的”[2]26。尽管唯心主义的体系带有形而上学的目的,但它也包含着许多关于物质的知识,并且这些知识代表着科学进步的重要因素。辩证法在起源上是唯心论的,现代形而上学的许多图式具有最重要的意义,它既是判断人类的模式,又是“假说”。使唯物论与唯心论之间的争论变得重要起来的因素,不在于争论,而在于今天的现实需要。使这种思想差别变得如此重要的原因,并不在于唯心论使精神成为无限的,而是由于它把物质视为是第二位的。
唯物论哲学主张哲学与科学的统一,它不承认二者之间有任何的差别,这并不是说个别的当代科学由于它的特殊的学科觉醒成了对事物的最高级的洞察。实际上,由于现代的条件,优势实践的科学切割了与最深刻洞见的联系,因而从形式上讲,它已过时了。科学的总体结构与个别的学科,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今天已有的知识,这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理论问题,并且需要不断地解决。在17、18世纪,科学整体是建立在机械论的自然科学理论之上,并且它们是共同发展的,因此,当时的唯物论就把数学﹑力学的知识当作关于实在的唯一知识。到了19世纪,伏格特与海克尔的自然主义唯物论已经放弃了科学与哲学的同时进展,原因是机械论的自然理论与科学不再一起进步了。海克尔的这种唯物论,是假的唯物论,它具有世界观的特征,它脱离了社会历史的实践,而社会历史的方法论在今天仍然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直到1926年,马克斯·舍勒还认为唯物论夸大了机械论自然科学理论的认识价值,忽视了它的相对性,把它视为是对实在的把握。显然,舍勒还没有完全把握哲学与科学统一的真实意义,它的真实意义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任何认识都会对人的历史活动发生作用。唯物论并不把自己束缚在一套物质概念上,因为没有任何权威说过物质是什么。任何认识成果都有它产生的条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是需要修改的;另一方面,人的认识难免有主观的成分和模糊不清的地方。
五、霍克海默尔实践唯物主义的构建
实证论为实践唯物主义提供了逻辑起点。在启蒙时代,从杜尔哥与达朗贝尔开始,实证论就宣布了自然法则不变的教条。实证论将实在以及关于实在的知识视为是与人的活动无关的,因而,它必然带有非历史的色彩。尽管由经验批判论者所阐明并为一切实证论者所认可的世界由要素构成,感觉是暂时的,将被更为进步的理论所代替是二者的共同信仰,但非历史的因素还是被保留了下来。马赫的科学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实用主义的色彩,当他谈到知识的非历史性时与康德主义没有什么差别,马赫也认为“全部时间的行程事实上只依赖于感性活动的条件”[5]。这就是说,历史是由人创造的,在人之前没有历史。把时间视为是在认识主体之内,确实阻止把主体与有限的人等同起来。经验批判论者与唯心论形而上学一样预设了一个没有时间的主体,就这一点而言,唯物论的批判确实击中了要害。
唯物论与实证论之间还有进一步的区别,但这一点在马赫哲学中还没有十分明显地显示出来。实证论者重视的是事物的现象,是事物显现给它的那个样子,而不是事物的本性。J.S.穆勒把物体定义为“未被认知的外在原因,我们把我们的感觉归因于它”,在他看来“根据现存的最好的理论,关于物体或心灵的本性,除了前者所激起的感受以及后者的经验之外我们毫无所知。因此,物体被理解为激发心灵去感受的某种神秘的东西,同样,心灵也是某种有感受与思维的神秘东西”[2]30。黑格尔把知识真理与时间视为是统一的,并且认为这正是哲学的内容,他的唯心论的信念是“称某物为有限的或被限制的,隐含地证明了无限的和不受限制的事物的存在,我们对有限的认识,只有在意识不受限制时才可能”[2]31。黑格尔虽然敌视启蒙运动,但他比实证主义更接近启蒙运动,黑格尔不承认存在知识不可企及而仅为推测的东西,但实证主义在这方面却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它以历史的态度认可了宗教的存在。
在实证主义者看来,唯物主义也主张对全部精神现象历史地理解,主张不存在无限的知识,但又认为唯物主义具有动摇性﹑模糊性,这是因为它在面对把有限的知识视为是无限的知识时不是不偏不倚的。实证主义主张尽管知识是有限的,但我们不能把未知的领域搁置不顾,这似乎是说,我们的知识是非本质的,而未被认识的东西才是本质的。霍克海默尔认为:“这些判断应该受到指责,实证主义却根据这些判断与迷信和平共处而向唯物主义宣战。”[2]32
实证主义更为接近直观的形而上学而不是唯物论,但它试图把二者结合起来。与占统治地位的形而上学相比,实证主义不是更唯灵论的,但它与形而上学只是同一种哲学两个不同的侧面,它贬低自然科学知识而把抽象的概念实体化。柏格森把他的关于“绵延”的形而上学建立在直接资料理论的基础上,而这些直接资料是通过直观得来的。同实证主义的唯一区别在于,柏格森的这些直接资料是由对生活本身的生命之流的直接认知产生的。要素的形而上学,自然规律不变学说,把实在视为是原初分离的资料的总和,确定的体系之可能性的理论,这些是实证主义讨论的形而上学论题。与直觉论者相同,主观主义者把没有受过任何理论影响的直接的最初的资料视为是真实的实在。两派哲学都用“唯一”来限制具有正确预见的理论。
唯物主义与实证主义共同的地方在于把实在视为是在感觉经验中给予的,伊壁鸠鲁就曾说过“凡是在心灵中所思维的东西,它的全部来源都在感性知觉中”[2]34。虽然我们的认识必须通过感觉,但感觉并不构成世界的恒定要素,也不是世界的图像和反映,它还有待于上升至理性,理性的内容是感性所无法包含的。感觉也不是心理生活的构成要素,它们是复杂抽象的产物,这种抽象破坏着心理已经形成的形态。用永恒性来描述感性是不正确的,事实上,感性总是受到条件的制约,并且是可变的,而且对于不同主体间感性的差异还须运用理论来分析。因此,知识的起源与条件并不等于知识本身,只有理性才体现出知识的特征。
实证主义赞同各派哲学对唯物主义反对的方面,原因既在于它们之间的差别,也在于唯物主义的快乐理论。唯物主义也奉行一般原则的指导,但并不主张对实在的终极的绝对的认识。人们在依据一般原则行事时,总是受到某种心理因素的影响,而心理因素具有社会的和个人的制约性,它们是一种历史的向度。所以,不能依据片断的知识预言行动必然发生而不考虑心理的因素。
霍克海默尔指出,唯物论观点具有否定的倾向,它并不赞同形而上学地确立的道德,而把人对幸福的追求视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的需要的结构是可变的,总是由特定的历史阶段和具体的情境所决定的。唯物主义者们在为自己的目标奋斗时,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幸福乃至生命,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斗争同遭受苦难的人联系在一起。他们客观地阐明,在把物质福利同思维方式相结合时人们并不过分地亲密唯物论的期盼。唯物论者在否弃唯心主义形而上学时,也否弃了在永恒中得到报偿的希望,而拥有这种希望的人,往往带着自私的动机。
由于简单的心理学,总是有人把无私的奉献于人类说成是同唯物论的信念相矛盾的,这种简单的心理学,隐藏在无数绝对道德理论的后面。所以唯物论者声言,他们关心的不是快乐而是幸福,不是快乐本身,而是带给他们快乐的东西。然而,唯物论者拒绝区别幸福和快乐,这是因为它们与“高级的动机”不同,用不着解释﹑辩白和借口。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为一个特定的行为辩护可以是恰当的,但这仅就权威而言,并非遵循绝对的原则。要说人们受到“快乐与痛苦”的反作用的制约,那么,唯物论与唯心论不同,某些唯心论者与唯物论者是一致的,如黑格尔就是如此,但是这一点,加之没有在总体上解释世界,一些在其他方面相互对立的哲学家就宣布唯物主义是独断的形而上学,即宣布物质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并因此而拒绝唯物主义。
在霍克海默尔看来,当代的唯物论是以社会经济理论来表现自己的,它的形式特征只有建立在这一内容上才是成立的。这是对唯物论哲学进行分类,必须切实对待它,在今天也是重要的。社会与历史的经济理论,不是从理论动机中产生出来,而是从当代的需要中产生出来的。这是因为,当代社会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不能享受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关于更好的实在的观念,是在这种背景中产生出来,并在占优势的事态中发展起来的,这种转变成为当代理论与实践的主题。这样看来,唯物主义并不缺乏理想,它的理想是从社会需要出发,并以现实可能性作为归宿的。唯物主义反对把它视为历史和现实的基础,好像它与人的存在无关。在这方面,唯心主义尊重历史而不是尊重观念,这是因为,理想能够成为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就观念转变为实在而言。但是,历史本身就是斗争的记录,是理想与现实的相互作用。所以,狄尔泰与形而上学一样,几乎并不理解唯物主义。
综上所述,霍克海默尔通过分析形而上学绝对性的不可能性、人和社会的现实性以及对机械唯物主义的超越性,阐述了“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践唯物主义基础。“社会批判理论”建立在实践唯物主义基础之上,成了强大的理论批判武器,在思想和文化建设中起到反思重构的作用,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征程中,在文化强国的建设中,基于现实社会的批判理论能提供强大智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