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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语言央元音类型研究

2021-03-18

唐山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音位功用语素

路 晨

(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一、引言

央元音(schwa)是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的一个语音成分,其特征既有跨语系、跨语言的共性,也有丰富多样的类型差异。根据前人的研究,这些异同可从语音层面、音系层面以及形态音系层面分别概括。

在语音层面,Lass通过对比希伯来语、德语、南非荷兰语、苏格兰地区英语、纽约地区英语等语言中的央元音和标准元音,认为两种元音的区别在于是否具有语音内容的确指性:标准元音指的是有“准确的语音内容(precise phonetic content)”的元音,例如音高、音长、音强等;央元音则不具有内容的确指性,而是指代一个“语音范围(phonetic range)”。在该文中,Lass补充说明了两类元音的区别还在于功能性的不同:标准元音是“语音符号(phonetic symbol)”,而央元音则具有“音系或功能的参考价值(phonological or functional reference)”,例如,非重读元音在某些语言中即为央元音[1]。

针对央元音的功能参考价值,Oostendorp从音系层面指出央元音可以分为三类,它们分别是“e-schwa”“r-schwa”以及“s-schwa”。“e-schwa”指代增音央元音(epenthesis schwa),在音系中表现为“同零形式构成替换关系(alternation with zero)”;“r-schwa”指代弱化央元音(reduced schwa),在音系中表现为“同弱化前元音构成替换关系(alternation with full vowel)”;“s-schwa”则指代稳定央元音(stable schwa),其稳定性表现在和“r-schwa”以及“e-schwa”的区别上:前两类央元音不一定是音位,有可能只是音素,而“s-schwa”同时是音素和音位[2]122。

在形态音系层面,关于央元音的描述分布在不同语言中,相关研究主要关注央元音在不同语言中的形态功能,如法语[3]、德语[4]、丹麦语[5]227-262、科雷马语[6]中的央元音都曾被提及。央元音所具有的形态功能根据不同的语言会有所不同,如央元音在一些语言中是虚词的语音形式,而在另一些语言中则是词缀的语音形式。

通过概括既往研究来看,央元音在语音层面表现为具体声学参数的不同,在音系层面表现为替换关系的不同,在形态音系层面表现为形态功能的不同。这些认识一方面为此领域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材料基础,而另一方面也说明了Lass以及Oostendorp在该领域研究的不足,即央元音不是纯粹的“语音实体”,单一层面的研究只揭示了央元音一个方面的特征。Maslova对科雷马语的研究被Fortescue视作针对央元音单一层面特性描述的拓展[7]。在该研究中,Maslova并不根据具体的音值设立多个央元音音位,而是只设立一个央元音音位,该音位不仅可以指代弱化央元音,还可以指代语言固有的央元音(inherent schwa)。在词尾央元音的处理上他重新设立了一个形态音位央元音,用于指出央元音的形态功能。但该处理方法受到了Fortescue的质疑,原因在于该语言不同央元音的语音表现并没有被体现出来。而从肯定的角度来看,央元音在语音层面的简化带来了整个音系的简化,其语法功能也被凸显出来。

至此,既往研究对央元音的基本认识可以归纳如下:跨语言、语系的不同语言中央元音的相同点在于,它们都表现为具有不确定的声学参数、类似的音系地位(同为弱化或增音央元音)以及类似的功用(如央元音在一些语言中可以为词缀的语音形式);在相同点的基础上,央元音的不同点则表现为不同央元音的声学参数不同、音系地位不同、是否具有功用及功用的不同。这些不同点实际上隐含了一定的类型学意义,但至今还没有被充分讨论。因此,基于这些不同点,本文尝试对央元音进行分类,并对类型成因进行初步研究。首先,对不同语系代表语言中的央元音进行描述,在描述的方法上,使用Oostendorp音系层面的央元音分类法和Maslova对于形态音位央元音的描述方法;其次,根据分类描述中出现的问题,进一步提出基于形态音系层面的央元音分类法;最后则是在此分类法基础之上思考其中隐含的语言编码机制,从而来解释央元音类型产生的原因。

二、稳定央元音

(一)稳定央元音的定义和分类

Oostendorp在对央元音进行分类时,把稳定央元音定义为“央元音是音素的同时还是音位”。按照该定义,判断央元音是否稳定的标准是音位和音素的对应关系。那么,通过对比分析对应关系就会出现三种情况:第一,标准元音音位对应央元音音素;第二,央元音音位对应央元音音素;第三,无音位对应央元音音素。第一种是标准的弱化央元音,第二种是Oostendorp指出的稳定央元音,第三种则是增音央元音。在Oostendorp的文章中,第二种央元音被认为是稳定央元音,第一、三种被认为是非稳定央元音[2]122。Oostendorp似乎提供了一种稳定央元音/非稳定央元音的划分方法,但如果在一种语言中同时出现三种类型的央元音时,则无法通过这种分类方法来说明这种语言中的央元音是稳定的还是非稳定的。

笔者认为,如果用稳定/非稳定来定义一种语言中的央元音,那么首先要了解央元音是什么,其次再讲稳定与否的标准。央元音在这里不再是一种范围,而是用央元音代指所有的央元音音素。而稳定与否则指在一种语言中的整体趋势:央元音多数是“央元音音位对应央元音音素”的情况,那么该语言中的央元音趋向稳定,反之则是趋向非稳定。

在这里通过汉语普通话和标准法语来说明这两种趋势。

在普通话中,央元音既是音素,又是音位。虽然弱化央元音也存在,但并不妨碍央元音在汉语中整体的稳定趋势。通过表1的普通话单字音韵母表[8]就可以发现央元音稳定地处于音节结构的韵核位置,所以整体趋向稳定。

表1 普通话单字音韵母表

在标准法语中,传统观点一般认为字母e所对应的语音表现是央元音。虽然从法语的元音系统来看(1)标准法语中包含有16个元音,分别是:/i//e//ɛ//a//y//ø//œ////u//o////ɑ//,央元音属于稳定央元音的类别,但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央元音是在语音环境影响下产生的音素,因此不具备对应的音位,如Martinet就认为央元音实际上并不存在于法语音系中[9]。因此,在下面的例子中使用()来指代部分学者不承认该处存在的央元音。这也就是说,字母e所对应的音素央元音只是语音表现,而并不存在央元音音位。因此,法语中的央元音趋向于非稳定。

le/l/:那(个),阳性定冠词。

vite/vit()/:快,副词。

devenir/d()v()nir/:变成,动词。

如果对比的语言是汉语普通话和标准法语,那么稳定与否自然可以成为两种语言中央元音的最大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某两种语言中的央元音都趋向于稳定或非稳定时,对不同央元音的进一步区分就会存在困难,因此央元音的不同功用就需要被进一步讨论。

(二)稳定央元音的功用对比

汉藏语系中的独龙语和汉语普通话类似,它的央元音整体趋向稳定。所以,两种央元音的功用需要被进一步对比才能够获得更明确的区分。

汉语普通话的央元音功用体现在字义中:单独以央元音作为语音表现的字共有117个(2)该数据统计来自《新华字典》在线版,网址:http://xh.5156edu.com/。,这些字并不完全受词类或语法功能的限制,如果以词类来进行判断,那么央元音在汉语中既可以作为实词又可以作为虚词语音表现来使用。

独龙语中央元音的出现场景多数在双音节词中的第一个音节上,即在弱化音节上,如下面的例子[10]所示。

/ɑ(3)独龙语弱化音节中存在偏央的弱化元音,该弱化元音在记音过程中记为///ɑ//ɑŋ/,其中/ɑ/不带韵尾和韵头使用,而//需要搭配韵头,/ɑŋ/具有韵尾。kp/:祖宗。

/ɑsaŋ/:人。

/ɑbli/:四。

从功用角度来看,在独龙语中弱化音节用于构词、构形,如使动、自动、互动等功能,它和后一音节已经固化,结合紧密,其作用类似于词缀[10]。也就是说,央元音的实际功用偏向于虚词。

对比两种央元音可以发现,二者的区别还在于适用范围:独龙语央元音功用具备一定范围的适用性,而普通话的央元音无较明显的搭配限制,功用的适用范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进一步区分不同央元音的标准。

三、非稳定央元音

(一)非稳定央元音的定义和分类

Oostendorp给出的非稳定央元音的定义是:如果“一种语言中的央元音多数为弱化、增音央元音”,那么该语言中的央元音趋向不稳定。在该定义中,非稳定央元音的非稳定程度也被包含在其中。这种程度可以从音素和音位的对应关系中看出。

对于弱化央元音来说,音素对应音位;而增音央元音,音素则不一定对应音位。弱化央元音在语音层面虽然可以被认为是零形式,但是其存在对应的音位;而增音央元音常被认为只是语音层面具有央元音的语音表现,其音位常是缺失的。如果以音位为判断标准,那么非稳定程度不对应音位的央元音就要大于对应音位的央元音。

在该标准下,通过对不同语言之间的央元音进行对比,其中的区分就可以更为细致地被描述。为了尽可能展现不同语言中央元音之间的不同,选取印欧语系、乌拉尔语系、阿尔泰语系、南岛语系以及闪含语系五种主要语系中的代表性语言进行对比。代表性语言的选择标准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该种语言中的央元音出现场景能够覆盖该语系大多数语言中央元音的出现场景;第二,弱化、增音现象有较为准确的记录和既往观点的支持。由此标准出发,将法语、丹麦语、萨米语、蒙古语、泰雅语、阿拉伯语六种语言纳入对比中。结合既往研究,这六种语言中的央元音出现场景如表2所示。

表2 不同语言中央元音出现场景对比

由表2可以发现一个大致的央元音非稳定程度的排序,即“阿拉伯语>丹麦语、萨米语、泰雅语>法语、蒙古语”。但需要注意的是该排序并没有解决一些更为细节的问题,例如“丹麦语、萨米语、泰雅语”之间、“法语、蒙古语”之间央元音的区别是什么?这需要继续将央元音的功用纳入对比中。

(二)非稳定央元音的功用对比

首先,对比丹麦语、萨米语和泰雅语中央元音的功用,并通过不同功用来获知不同语言中央元音的不同。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三种语言中央元音的区别在于具体功用的不同:萨米语、泰雅语中央元音并不具备功能标记功用,而丹麦语中的央元音作为复数后缀被使用(-//,复数标记[5]230)。因此,相对于萨米语和泰雅语,丹麦语中央元音的适用范围较大,功用相对具体。

对于无法从功用进行对比的萨米语和泰雅语,可进一步通过央元音的出现场景来进行区分,通过对比,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萨米语和泰雅语中央元音出现场景对比

由表3可以发现,虽然泰雅语和萨米语中的央元音同为增音,但从位置上来看,位于第一辅音/b/和第二辅音/b/之间的泰雅语央元音同时也位于语素边界的左侧,即/b#btumux/,正如Blust对于该央元音的描述,“央元音不仅在于维持合法的音节结构,还在音节重复中维持了前缀和词根/干之间的语素边界”[20]。而在萨米语中,同样是增音的央元音,但并没有像泰雅语一样存在与构词结构相关的分布规律,其出现场景只和语音环境相关联,即“两个辅音之间需要插入增音央元音”[12]20。所以,如果需要判断二者功用上的区别,那么可供参考的对比角度则是使用频率上的区别。但如何对比构词层面的频率和语音环境层面的频率?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跨层对比问题,并不具备相应的参考标准,因此无法进行准确的对比。

其次,继续对比法语和蒙古语中央元音的功用,结果如表4所示。

表4 法语和蒙古语中央元音出现场景对比

由表4可以发现,两种语言中的央元音都可以对应词缀,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作为阴性标记被使用,与其搭配使用的词类可以是动词、名词以及形容词,而后者则是使动后缀,与其搭配使用的词类只有动词。从语法层面来看,法语央元音适用范围较大,而蒙古语央元音后缀的适用范围相对较小。

最后,单独讨论阿拉伯语中央元音的功用。既往研究认为,阿拉伯语中不存在有音位性质的央元音,央元音只和语音环境存在关联,例如出现在两个辅音之间的增音现象,如表5所示。

表5 阿拉伯语中的增音央元音

虽然央元音不承担任何的语法功能,但从表5第一列可以看出,“写”和“蓝色”都是词根语素,其中央元音的出现规律是“在第二和第三辅音之间插入增音央元音”;而在表5第二列中,随着元音后缀的加入,央元音出现在第一和第二辅音之间。

概括来讲,在上文中,通过对不同语系代表语言中央元音的对比可以得出:从音系层面对央元音进行分类并在同类别基础之上对其功用进一步对比具有一定的类型学意义;但同时也存在着功用层级不同所带来的比较标准不确定的问题,这个问题影响对央元音的进一步细化描述。因此,传统的分类方法存在一定的改进空间。

四、对央元音分类的进一步思考

传统的央元音分类法本质上采用了由音系到具体功用的区分方法,通过这种分类方法可以对不同央元音进行一定程度的描述。但是该分类还存在同类央元音之间无法统一对比标准的问题。这类问题主要是源于传统分类只是对央元音特征进行部分描述,忽略了央元音本身是一个音义结合体的实质内涵。

首先,从语音层面来看,传统分类法对不同语言中央元音的声学特征进行描述,那么势必会产生以何种标准进行分类的问题,诸如发音部位、发音物理特征中的任何一项特征(如音高、音长、音强等)都可以是央元音类型划分的标准,但都只是央元音特征的部分描述。

其次,从音系层面来看,传统分类法虽然可以用是否区别意义,也就是以音位的概念来区分具有音位地位的央元音和不具有音位地位的央元音,但二者之间依然存在交集,非音位央元音虽然不是核心音,但依然可能是边际音(4)核心音,即本身与意义无关联但可以区别意义;边际音,即只出现在特定的意义条件下且与该意义有映像性联系。。如果使用增音、弱化对央元音进行分类,那么就需要回答另外一个问题:增音、弱化两种类型之间是对立还是并列的关系?如果是并列关系,那么按照逻辑还会出现非增音以及非弱化的央元音,对于这类央元音如何去描述和解释?简言之,音系层面的央元音分类标准只提供了一种角度,但这种描述角度不足以满足对央元音分类的需要。

最后,从形态音系层面来看,传统分类方法专注于对不同功用央元音的描述,但对不同功用所处的层面、涉及的范畴都没有进行区分,这使得这种分类法只停留在描述上,而未能形成类别。如果以形成类别作为目的,那么首先就需要设定标准。

狭义的形态音系涉及的是传统印欧语中与形态变化有关的语音现象,而广义的形态音系则可以拓展到涉及意义的语音变化。既然涉及意义,那么就需要回答意义的单位问题。语素作为意义层面的最小单位,自然存在对应的语音表现。因此,广义上的形态音系实际上可以理解为语素-语音表现的关联。这一理解提供了一种从意义层面出发的央元音分类方法:可以按照语素和非语素将央元音划分为与意义相关的央元音和不与意义相关的央元音,这种分类避免了分类标准多样以及分类无法穷尽两种问题。接着对与意义相关的央元音进一步分类就会涉及意义的不同,实词、虚词之分就是进一步的分类结果。对于不与意义相关的央元音,既然不涉及意义,那么进一步分类就需要考虑央元音是在音段因素还是超音段因素影响下出现的。同样,这种次级分类也避免了分类标准多样以及分类无法穷尽的问题。在不同类别下进一步描述,央元音的具体不同就会被凸显。至此,对央元音可作出分类,如图1所示。在该分类基础上,上文各语系语言中央元音的对比可如表6所示。

图1 基于形态音系层面的央元音分类法

表6 不同语言中的央元音对比

通过表6可以发现,汉语、独龙语、丹麦语、法语、蒙古语同属具有语素央元音的语言,其中汉语中的央元音是可以充当实词语素和虚词语素的语音表现,而独龙语、丹麦语、法语、蒙古语中的央元音则是充当虚词语素的语音表现。萨米语、泰雅语、阿拉伯语中的央元音则是属于非语素央元音,其中萨米语和泰雅语中的央元音与音段因素相关,而阿拉伯语中的央元音则是和超音段因素存在关联。

继续对比同一类型下的不同语言(结果见表7),央元音的不同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描述。如表7所示,虽然独龙语、丹麦语、法语、蒙古语中的央元音都是可以作为虚词的语音表现,但是在具体功用上依然存在区别。萨米语和泰雅语中的央元音的出现场景虽然与音段序列存在关联,但在具体的音段序列限制上依然有着不同。

表7 同类央元音的出现场景对比

至此,通过新的分类法,不同语言中央元音所属类别以及同一类别下不同央元音的具体区别获得了更为清晰的描述。在该描述基础上,不同语言中央元音不同的产生原因就需要被进一步回答。

五、央元音分类所隐含的语言编码机制

上文中的新分类方法由语义和语音两个层面结合而成,其分类逻辑是:从语义层面的央元音的功用出发,对语音层面的央元音进行描述。那么,需要研究的更为深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一些语言中的央元音是实词、一些语言中的央元音是虚词?为什么一些语言中的央元音和意义无关联?对于这些问题,不同语言的构词、构形方法可以提供一个较为理想的解释角度。

首先,对比汉语、法语以及丹麦语中的央元音。法语和丹麦语的央元音都是可以作为虚词语素的语音表现,而汉语其央元音不仅可以充当虚词语素,而且还可以作为实词语素的语音表现。那么,为什么三种语言中的央元音能够对应词?为什么汉语中的央元音既能对应实词语素,又能对应虚词语素?

汉语作为单音节语,其基本单位,即字的语音表现需要满足单音节这一限制,央元音并不违反该限制,因此它可以作为字(语素)的语音表现。汉语央元音既可以是实词语素,又可以是虚词语素的语音表现和汉语的构词、构形方法又有着直接的联系:汉语的构词、构形方法是基于字与字之间的关系的,也就是说,在构词、构形中字的位置的改变可以使意义发生改变。相对固定位置的字,如某些固定用法中充当类似于词缀的字虚化程度变高,语音表现磨损,最终弱化为央元音,乃至进一步消失,成为前字变调或者元音延长的动机。而与之相反的非固定位置的字,则客观上存在一定的位置上的灵活性,其独立程度较高,因此可以保留实词的特征,虽然与相对固定位置的字语音表现同为央元音,但其对应的语音表现更加稳定。

类似于汉语,法语、丹麦语中的央元音可对应词,是因为从语素的语音表现出发,印欧语的语素所对应的基本音节结构是CVC,这种音节结构决定了央元音满足语音表现上的单音节限制,可以对应语素。而这两种语言中的央元音只能对应虚词则是因为其构词、构形手段是“词根+词缀=词干,词干+词缀=词”的方式,该方式的特点是通过词缀的调整实现意义的改变。词缀位置相对固定,进而虚化程度增加,语音表现磨损,最终使得央元音成为部分词缀的语音表现。央元音不能对应实词的原因同样也包含在构词、构形方式中:词根不能够独立使用,可以独立使用的词干至少是双音节结构(5)虽然存在单音节实词,但从词源角度来看,其原始语音表现也多为双音节,如book<*bōk(ō)。,央元音并不能满足该条件。

其次,进一步对比泰雅语和阿拉伯语中的央元音。

泰雅语作为典型的南岛语,其所具有的特征可以概述为两点:第一,语素的基本语音表现是双音节[CVCV(C)];第二,主要的语法构成手段是词根音节中部分音段或整个音节的重复。第一种特征决定了表达意义的最简语音表现必须满足双音节这一基本要求,而央元音并不满足,因此失去了和意义构成关联的可能性;第二种特征决定了央元音出现的位置:当词根音节中的第一音节辅音音段被重复后,该音段作为词缀连接于词根前,因此会在节首处出现两个相同辅音前后相连的情况,该节首结构并不符合南岛语音节结构要求,因此会出现打破该结构的增音央元音出现。

阿拉伯语作为闪含语,其语素的基本语音表现分为两个部分:由三个辅音框架形成的意义表达部分以及元音序列形成的曲折构词部分(6)例如,“书写”这一概念由辅音框架k-t-b负责,插入a-a-a元音序列成为/kataba/“他写了”,而插入a-i则形成/katib/“书写者”。。从意义表达出发,可以发现央元音不能满足该框架的要求。从曲折构词手段来看,阿拉伯语通过元音序列的方式实现曲折构词,这种方式决定了在这种语言中也不会出现具有类似于词缀的虚词功用的央元音。如果央元音参与到影响意义过程中,那么唯一方式是参与到元音序列中,通过央元音在序列中位置的变化来实现影响意义的目的。例如词干语素的三个辅音所形成的元音空位中,央元音出现在第二三辅音之间,第一二辅音之间隐含一个元音空位。在增加后缀后,央元音向前移动至第一二辅音之间,第二三辅音之间存在一个元音空位。元音空位-央元音的序列应用于词干,而央元音-元音空位的序列则是应用于增加后缀后。从音段层面来看,央元音在元音序列中处于不同位置,但从超音段层面来看,央元音的不同位置实现了加缀前和加缀后整体音节重量的一致。

最后,对蒙古语和独龙语中的央元音表现作出解释。

如果从语素的语音表现来看,属于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似乎和属于南岛语系的泰雅语极为类似,二者均是采用双音节对应一个语素,不同之处在于构词方法,蒙古语采用的是黏着式,而泰雅语多采用音节重复式。构词方法的不同决定了蒙古语中央元音出现的位置总是位于词尾,而泰雅语中央元音则是位于词首。但是为什么蒙古语中的央元音可以作为语素的语音表现,而泰雅语中的央元音却不可以呢?仔细观察蒙古语中的使动后缀/∶/可以发现:该后缀依然对应着两个莫拉,换言之,使动后缀在音节重量上依然保留着双音节特征,并不违反一个语素两个音节的基本表意语音形式。独龙语虽然和汉语同属汉藏语系,但其构词、构形方法与汉语不同:弱化音节+词根音节的主要构词方法决定了其央元音的位置处在弱化音节中,固定的位置也使得其功用走向高度虚化,成为虚词。

总体来说,央元音的不同类型表现和所在语言使用的语素-语音形式之间存在关联,这种关联使得在一些语言中可以出现具有意义的央元音,而另外一些语言中的央元音却不具备这种功用。换言之,即语言编码(语素-语音形式)在调节着央元音的不同表现:单音节语中的央元音可以是实词语素,也可以是虚词语素;双音节语中的央元音一般不会对应语素,即使对应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双音节的某些特征;在三音节语中,央元音则完全不对应语素。在同一语素-语音形式类型下,不同的构词、构形逻辑又使得央元音出现更加具体的差异,例如央元音可以对应不同词类(实词、虚词),不同的出现场景(词首、词中、词尾),受到不同的制约因素(音段、超音段)的影响。

这样的关联机制可以用来作语音变化问题的进一步思考:按照逻辑来讲,如果存在纯语音的变化(与意义毫无关联的语音变化),那么就会存在非纯语音的变化(与意义存在关联的语音变化)。语言音、义之间的关联是什么?前者似乎在说音、义无关联,后者则恰恰相反,旨在说明语音受到语义的影响和控制,即音、义存在关联。笔者认为一种可能的解释方式是区分各自的负责范围。音、义无关联的情况早在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就已经涉及,其所说的“任意性”实际表达的是客观实体和语音表现之间的任意性、无关联性。而在这里所讨论的假设则是最小意义单位和其表音形式的关联性,也就是说,前者是概念层面上的无关,后者是结构关系上的有关,二者之间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相反,二者可能同时存在于人类语言编码的逻辑中。

六、结语

本文在总结既往研究对不同语系代表语言中央元音的分类时发现:语音层面和音系层面等传统的央元音分类方法虽然对于部分语言具有类型学意义,但同时也存在分类不彻底或无法分类的情况。针对该问题,本文提出了基于形态音系层面的央元音分类法,并在此分类基础上进一步解释了分类法和语言编码之间存在的关联。

研究结果表明:基于形态音系层面的央元音分类法可以更准确地区分不同语言中的央元音,且隐含了不同语言语素和其语音形式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使得央元音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语素对应单音节的语言中的央元音可以对应实词语素或虚词语素,而语素对应非单音节的语言中的央元音基本不具备对应实词语素和虚词语素的可能;在同一对应形式的语言中,不同语言的构词、构形方法也会影响着央元音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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