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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相胜,还相用”
——简论程朱理学天道与人道的融合

2021-03-08

文教资料 2021年19期
关键词:道学二程周敦颐

姜 熳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一、理学的概念内涵及基本问题

要讨论理学,首先需要澄清与阐明概念。理学是两宋时期形成的主要哲学流派,承袭于传统儒学,并在此基础上作出革新,是中国古代最精致完备的理论体系[1](251),以“理”为核心概念,强调它对世界万物、修养心性的重要性,对后世影响深远。狭义上的理学指程朱理学,由周敦颐起,经过张载、邵雍、程颐、程颢等人的传承与发展,到南宋朱熹集为大成,主要强调“理”的作用;广义上的理学既包括程朱理学,又包括陆王心学,由北宋程颢开其端,南宋陆九渊大开门径,明代王阳明发扬光大,使心学开始拥有清晰而独立的学术脉络,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

关于理学,大致存在三种表述方式,即“新儒学”“道学”和“理学”[2](85)。“新儒学”这一概念主要通行于英语世界,以新儒学指代理学,表明理学与儒学之间紧密传承的联系。理学一方面继承了传统儒学,另一方面推陈出新,使儒学形成了新的形态。晚近以来,对于儒学的发展有所谓“三期”或“四期”的不同划分,但是,在二者中,宋明理学都被划分为单独的部分,不仅体现了它的完整性,还证明了儒学的确随着历史变迁形成了新的历史内涵。理学与传统儒学之间的传承关系,体现了理学的总体学派归属。[2](85)

以道学称呼“理学”的起源在《宋史·道学传》中有比较具体的体现。《宋史·道学传》中把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等主要人物都列入其中,认为“道学之名,古无是也”[3](8824),这种以道学概括理学的做法,并非没有理论联系与事实依据。按照冯友兰的说法,“道学”被认为是讲人的学问,即“人学”。[4](11)然而,道学所包含的内容并不仅仅包括关于单独个体的考量,对于世界、天道等领域亦有涉及;理学同样谈论了何为人、何为世界的两大问题,从“性”与“天道”方面来说,道学与理学都可以被理解为“性与天道之学”[2](86)。“道”通常表现为一般规则与普遍原理,只有普遍性而缺乏特殊性;“性”与特殊个体有关,只有特殊性而缺乏普遍性。“理”一词集“道”“性”二者之大成,通过对普遍之理与特殊之理的融汇与统一,将“道”与“性”结合,把握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与脉络。如果说“新儒学”这一表述偏重于对历史学派的传承与沿袭的话,那么“道学”“理学”的称呼则更像理论锚点,体现理学所讨论的问题重点。

那么,理学所讨论的问题具体有哪些?大致来说,可以划分为两条径路:“性与天道”——人道观与天道观;再往下细分,可以分为四个问题[5](222):万物的构成与秩序(天道以何种模式运行?)、何为人(人之“性”是善是恶?如何相互作用?)、修养功夫论(如何成己成圣?)及人的存在意义(人为何而存在?)。第一个问题归属于天道观,后三个都属于人道观的领域,由此可以看出宋明理学家相当关心个人安身立命与成圣之根据:比起佛学、道家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他们更注重现实的伦理规则与个人现世的复性。天道观和人道观并不是全然断裂的,两者相互融合、组合,构成了完整的宇宙图式。

二、天道与人道的交互

理学与先前的儒学、道学不同,在此之前,中国本土探讨本源问题,大多通过对《周易》或《老子》的诠释进行;人们普遍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95页),这些思想尽管带有本体论的色彩,但重心更多倾斜在生成论上,周敦颐是第一位跳出生成论,尝试从本体论维度思考宇宙本原问题的北宋理学家。[6](86)自他之后,张载、二程、朱熹分别提出各自的宇宙论思想(张载:“气”本论;二程:“理”本论;朱熹:“理气”论),这种对于本体的思考,又成为圣人之学、规范道德的根据。

(一)周敦颐:《太极图说》和《通书》

周敦颐被尊为理学开山之祖,他在《太极图说》中详细阐述了自己的天道观: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太极本无极也……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太极图说》,第1-2页)

周敦颐认为“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太极是宇宙的本原,拥有化生万物之德,使宇宙万物规范和谐,这种规范性向下落实到人的身上,就是“人极”,即“人得其秀”,正因如此,圣人对人性作出的规范才有了根据。“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经过无极—太极—阴阳—五行—万物的详细生成流程,原本抽象的存在通过太极图式被一步步化为具体,周敦颐不仅完成了对于宇宙生成论及本体论的回答,还把天道与人道联系在了一起。这种人道观在《通书》中得到了更详细的阐释:

诚者,圣人之本……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通书》,第4页)

周敦颐在《通书》开头便指出“诚”是圣学之本,诚的源头为人之“性”,诚之所立即是万物如其所是之性。这个性即为“纯粹至善者”。由此,周敦颐把“诚”“性”“善”联系到了一起,儒家所提倡的仁义礼智信则有了天道上的来源。他在后文又提到“诚无为,几善恶”(《通书》,第6页),用“几”解释了恶的来源,并且提出了“易恶”的方法论,试图通过教化使人达到圣人之境。尽管在天道与“性”的联系上,周敦颐仅仅进行了简单描述,两者的关系比起论证,更像是一种既定的前置推断,显得略微轻率,但周敦颐的思想开启了宋明理学之端,因此在历史上依旧占举足轻重的地位。

(二)张载:太虚即气、民胞物与

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比起内容,更重要的是开创了理学的宇宙论开端,自此之后,理学家对于天道观的探索进一步深入,分为两支路径,“理”与“气”。张载是首位提出气为本源的理学家,他认为气是世界的本源,并且进一步区分了气的本然形态及气的特定聚合,以此对存在的终极唯一及多样形态作出差分:

虽无穷,其实湛然;虽无数,其实一而已。(《张载集》,第66页)

气既是聚合的,又是发散的;事物的变迁无非是气的聚散,万物来自气,又复归于气,世界既不由“无”而生,又不会在未来走向虚无。张载通过对气本原的论证,确证了本体论上世界的实在性,使魏晋时期争论十分激烈的“有无之辨”落下帷幕。

张载的本体论结构与周敦颐不同。他认为宇宙以气—乾坤—人物的本体论结构运转,气为最本原的存在,表面上是乾坤创造滋生万物,并且在“性”方面对人提出伦理上的要求,规范人的道德秩序:

乾称父,坤称母。(《张载集·西铭》,第62页)

这里的“乾坤”既指整个天地,又巧妙地表达了对伦理的关切,通过“乾坤”,张载把天道与人道联系在一起;关切父母是基于血缘关系,天地人伦的父母以“气”为关系,同样需要我们的礼敬与尊重,只有如此,才能够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为社会、为国家作出贡献。我们自身与世界构成一个结构性整体,它们是天地神化的成就,是乾坤之德的显现。[7](8)张载通过类比,将家庭伦理推至更抽象的世界伦理与秩序,并用“气”取代前者的血缘联系,既是对自然层面秩序的肯定,又表现了对于社会伦理秩序的关切。

(三)二程:性即理也、格物致知

与张载在天道观上首先阐发“气”不同,程颢、程颐两兄弟更多注重“理”,提出了“性即理也”的命题,不仅回答了天道观的问题,还探索了成圣根据的问题。

天之负隅之谓命,禀之在我之谓性,见之于事业谓之理。(《河南程氏遗书·第六》,第222页)

比起周敦颐与张载对宇宙观分层结构式的构想,程颢直接将三者归一,天道、人性和理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只是置于不同的角度,因而显现出不同的表象。因此,“理”从根本上说就是美德、圣人之道,在“天理”意义上的“理”本身就具有德性,天地生物之理即善。使道德来源的问题得到了某种解释:一方面,从本体上说,人有了和天道自然相合一的秉性,于形而上的“道”有普遍性意义,于形而下的“器”有个体性意义,从客观性上给予了人性说明。另一方面,因为“理”本身是善的代表,是天地之德,所以“理”本身的说明具有美德的规范性意义。基于这种三者合一的宇宙论,程颐在方法论上提出了“格物致知”。

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尝有异。穷理则尽性,尽性则知天命矣。(《河南程氏遗书·第二十一下》,第391页)

理与性的本源是一致的,天道观与人道观的本质也是一致的,想要追寻穷尽至善,就要在现实事物中寻找“理”,因为善和理浑然一体。在二程的学说之中,天道与人道并不需要融合,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天道与善性原本合一,下落至人身上,才因此区分开来;为了修身养性,达到圣人之境,需要在事事物物上穷理,穷尽“所以然之理”,到达“所当然之则”。

(四)朱熹:理一分殊、致知学说

自二程之后,理、性二者在本源上的统一已经成为趋势,朱熹同样沿袭二程的观点,又结合张载的气本论,整合了先前的观点,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

朱熹将周敦颐的“太极”、张载的“气”及二程的“理”全部融入自己的宇宙图式之中,认为太极只是一个“理”字,“极”是极端、极致,每个事物都有特殊性,相对于一个事物,一类事物有普遍性,在更大的归类中,又有更普遍的普遍性,“理”是一个普遍的道理、伦理、法则、原理,“太极”是最普遍的理。理具有洁净空阔的特点,从根本上保证了理的至善性质,为之后的“天命之性”奠定了至善无恶的基础。理是事物成型的原则,气是事物成型的具体载体。“理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朱子文集·答黄道夫书》),理附着在气之上,气又流行发育、造作万物,天下没有无理之气,也没有无气之理。理与气不能分离,但在逻辑上,理在气先。

在方法论上,他与二程类似,都强调格物致知:

知求其理矣,而不至夫物之极,则物之理有未穷,而吾之知亦未尽,故必至其极而后已。此所谓格物而至于物则物理尽者也。(《朱子文集·答江德功》)

天下事物都有理,万理又归于一理,通过对一事一物的体察穷索,能豁然贯通,达到至善的一理。朱熹把“格”训为“至”,就是从具体现象中体察到极致的、普遍的理。格物不能只是在自己心上求理,应到具体的事事物物上穷理。格物的对象既有关于“所以然之故”的鸟兽草木、天地鬼神,又有关于“所当然之则”的人伦日用之常。他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以此遏制因私欲的膨胀而难以穷尽天理的情况发生。

三、分析与总结

“交相胜,还相用”为刘禹锡在《天论》中提出的观点,“交相胜”指天与人各有所优秀的部分,彼此之间不能相互取代,“还相用”指天人之间不仅各擅胜场,还可以相互作用。这一说法深刻揭示了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同样适用于宋代的整个理学流派:他们一边探索宇宙生成的原因,一边以人的安身立命为己任,试图将两者结合起来,达到应然与实然层面的统一。前期的理学家们更倾向于将天道与人道融合放进一个生成的过程之中,由下往上,仔细地考虑宇宙生成的过程,并且探究与人道之间的联系;后期的程朱理学则直接认定天道与人道的同一性,并以此为前提,直接将理、道、性贯通,更多地在“理”的概念、种类、方法论上做文章。尽管他们都将宇宙本体落到了心性论层面,贯通人和宇宙,但实质上依旧有所不同;正是由于他们的关注重点并不一致,才使每个人的言论都如拼凑理学的一块拼图,互相补充,互相全面,最终促成了程朱理学的严谨架构,对于后世的思想、政治、伦理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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