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的位置与方式
——读王兵《枣树的姿态——鲁迅思想创作论》
2021-03-07王会青
王 会 青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20世纪,参与研究鲁迅的女性学者,寥若晨星;以专著类成果在鲁迅研究史上留下时代侧影的著者,更是少数。进入21世纪,越来越多的女性学者跻身鲁迅研究庞大的层阶,系统考察“鲁迅”的各个面向。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笔者无意借性别、地缘等差异巩固某种偏见。而是从研究者自身的性别资质、所处的信息交流圈反映出的某些差异中,看到“性别”“地缘”因素,的确在不同程度制约鲁迅研究的发展走势。同时,在延展鲁迅文本阐释框架方面具有的拓延功能。
一、从“性别”到“地缘”
在鲁迅研究的漫长跋涉中,除了吴小美的《虚室集》拯救了长时间女性学者的空缺,在此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女性学者的研究难以承续。近十余年中,这种局面逐渐扭转,间歇性出现专著类成果,拓展女性学者探索“鲁迅”的边际,壮大女性学者队伍的竞争力。比如,彭小燕在《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中,从生命归宿的终点回溯鲁迅毕生的实践,观照鲁迅作为“灯”显照出的价值和意义。这部分内容再作修订后,编入她与张佐邦、周华、蔡丽合著的《神圣的解构:鲁迅研究的四维审视》一书中,作为第三章内容。而该书中,另一位女性学者——云南大学的蔡丽,撰写了第四章“文艺美学视野中的鲁迅及其作品”,虽然是以章节的形式呈现了文艺美学视角下的“鲁迅”,但蔡丽撰写的部分和彭小燕经修订后的文稿,不论是从形制还是内容来看,都完整地输出了特定视域下的鲁迅研究,无妨视作专著的精华辑。
作为“鲁迅研究”精品课程的产物,《神圣的解构:鲁迅研究的四维审视》不仅展现出多维视野下的“鲁迅风景”,且将该领域不断容纳女性视野的深意自然流露。同时,体现出性别资质在研究队伍的结构性分布中,具有的不容忽视的分量。
王兵的《枣树的姿态——鲁迅思想创作论》(后文简称《枣树的姿态》),关注的是鲁迅文学的创作实践。较之,彭小燕的《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王兵的研究侧重于文本的细读及鲁迅的文艺思想与文化选择的拓延性思考。该书在2018年出版后,并未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或许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鲁迅研究的“产量”常年居高,“出新”对于学界来说习以为常,既是一则消息,同时也是常态。
除去以上几部著述,“新奇可怪”的《野草》也吸引了不少研究者以专著的体量,付诸考察。有意味的是,《野草》是近年来鲁迅研究中热度最高的文本,且影响了鲁迅研究的整体风向。目前,以女性资质介入《野草》系统研究的独立专著有:张洁宇著《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和孙歌的《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二者皆以文本细读,辅之丰富翔实的史料考辨加以研究。
通观以上著述的整体情况,会发现一些被忽视了的事实。最明显的是“性别”“地域”形成的某种遮蔽或失语,实际上这是贯穿了鲁迅研究的整个发展进程,并且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整体实践中存在的历史性问题。
笔者选择“性别”“地域”作为观察“鲁迅”研究史的视点,发现了某些被忽视或遗漏的信息。比如,本文提到的男性学者与女性学者,在数量上存在巨大悬殊。这一现象直观地折射出女性受教育情况、报纸杂志编审机制的遴选标准、鲁迅文本在女性受众中的接受状况等问题,而这些颇具趣味的话题,既触及社会学、人类文化学、心理学等领域,值得深入探讨,而且能够反映出新中国成立前后出现的各种新变。又如,文中涉及的形成独立著述的女性学者,她们几乎是常年集聚在北京、上海、广州等靠近政治经济中心的区域或东部沿海的城市,而同为女性学者的吴小美、王兵等人,则偏于一隅,处在西北内陆地区。值得注意的是,前者所指涉的女性学者的年龄层不存在代际问题,她们均属于同代同路人,而后者反映出鲁迅研究的人才资源分布情况,存在“断而难续”的特点。
有意味的是,西北地区的男性研究者也不充裕。那么,鲁迅研究是否存在地域差异?或者说,东部沿海地区的受众对“鲁迅”的接受程度远超过西北内陆?其中,透视出怎样的内在理路或审美取向?都值得反思。当然,从“性别”与“地缘”的信息比照中,也能发掘到作者与著述之间各自存在的“边缘性”。比如,学术资源在地缘、经济上的分布不均。相较于学术交流大圈,西北地区的学术交流能力显然与之存在差距。这种差距集中体现在学术活动举办的频率、累计次数,以及论文、专著发表的总体情况。此外,著者所处的地缘位置与性别位置,呈现出鲁迅研究的人才结构中可能存在的特点及不甚完善处。这样一来,对《枣树的姿态》的考察就不仅仅是对一部著述的独立性评述,还扩延到对于鲁迅研究现状的整体考察,包括对既往研究的反思。
二、“嬉戏”的借鉴与转化
作为一个阅读者、研究者以及与“鲁迅的全体”进行对话的主体,王兵消化、宰制既有研究的权威“声音”,找寻属于自己的音阶。面对早已铺就完成的研究现状,她对重读鲁迅经典做的主动探索颇具策略性,也显示出独特的设计感,即以消解严肃的方式“嬉戏之”。
“嬉戏”一语,借自袁一丹对赵元任的描述。袁一丹认为赵元任在中国近现代的文化语境中之所以能够自洽地处理外部环境与内部精神世界的关系,主要依托这种“嬉戏”的精神。在嬉戏精神的引领下,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形成的对话关系,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机械的程式化模式,彼此互为滋养,使得学术研究本身超越了世俗的定义,升华为一种精神的余裕。[1]11
“嬉戏”作为观照研究对象的方式,同时也彰显出主体面向客体的姿态。王兵在《枣树的姿态》中,明显具有“嬉戏”的特质。即,不同于多数研究鲁迅的男性学者,王兵面对研究对象的姿态较为松弛,而不紧绷;偏于漫游的基调;以颇具个人化的风格,取消正襟危坐的研究状态。这种审慎的考量,一方面基于自身“性别”与“地缘”凸显出的劣势,是为“以退为进”,同时也在彰扬女性天然的优势,比如对文本的感受力更为细腻,对问题的观照不一定视角宏大,但是,可以观测到作者机巧而隐蔽的细节设计等等。
从内容和体式上来看,该书结集了王兵从事鲁迅研究以来,面向鲁迅及其周边生态进行的思考。上、下两编按照“一定的秩序”修改、汇编。附录部分收入《传统文化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无神论文化选择》等三篇论文,属于溢出边界,拓延思考,展现“余裕”的部分。而从目录来看,《枣树的姿态》取消“专题研究”和“专事鲁迅”的思维模式及论述方式,比较偏重将阅读观感及引起的省思,留有余味地穿插并置在核心议题的阐发中,这也是王兵对“嬉戏”的借鉴与转化。
看整体的行文论述风格,是与严格的学院派学术论文刻意保持距离的,意在留出弹性的对话空间。这一论述方式与黄子平的路数颇为接近,即不似“现在的学术著作越来越倾向于把文章删削得像根精致、规范的木桩”[2]210,而“更像是一棵开花的树,旁逸斜出,富有张力”[2]210。
具体来说,王兵十分注重关注人寿流变对鲁迅生命本体产生的不同层次的影响。因此,进行文本阐释时,明显会加入鲁迅生命不同阶段的“碎片”,与议题配合起来予以阐发,使文本呈现出向散文诗化的意趣延伸的特点。比如,针对问题展开的论证,言辞力度缺少强势进击的力量感,取而代之的是冲和从容,大有“美学散步”之意。又如,王兵好以“淡抹”的气度,摆明观点,而非“浓妆”;行文喜用逗号;多采用感性的表述方式分析理性的素材,似乎严格的学术论文范式,并不足以流泻这种自由感和回归问题现场的时空穿越感。以上提到的具体实例,散见于书中各处,类似“这使她在鲁镇这样一个伪信的荒漠中,宛如一朵奇葩,成为一个令人惊异的存在”[3]5,“没有圆满的位置,只有不断趋向圆满的动态发展过程……这一生命特质把人生建立在对一切偶像的俯瞰、挑战与破坏之上”[3]7等等,不一而足。
对王兵而言,鲁迅各个阶段的生命状态以及各类文字都是被纳入研究视野、进行细读的文本。王兵把鲁迅毕生的生命经验,像童年经验、乡土经验、留日经历、回国后的文学活动、革命活动,包括鲁迅思想创作的知识结构更新、精神世界发生的精微复杂的变化等,经过一番钩沉的功夫,使之与鲁迅小说形成“对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枣树的姿态》诠析了鲁迅作为独立的个体生命,由外而内汲取素材,又从内向外输出价值的过程。
“嬉戏”虽然在《枣树的姿态》中贯通始末,为整个研究构建起自洽的诗学逻辑。但是,对“嬉戏”的借鉴和转化如果把握不到位,极易造成材料的盲目堆砌,使得文章的逻辑性会变弱,观点不够鲜明突出,材料与论证之间的配合关系不够清晰等。但王兵在处理这些可能出现的问题时,对如何驾驭素材、拿捏分寸,都是有所准备和充分考量的。毕竟,鲁迅文化遗产本身具有的丰富性、复杂性与延展性,需要研究者对其进行恰当的组织、编辑。过于冗长繁复或浅表的讨论,都可能有损于观点的准确表达,无益于呈现研究的完整性与独创性。
比较来看,王兵重读经典的方式,非常类似柯林武德(R.G.Collingwood)所说的“训练有素的猎人”和“对森林一无所知的游客”,即维持游客的好奇与观察的漫无目的,但实际是借助猎人的机敏和对问题意识的高度警觉,以这种“表里不一”的形式,“化”掉理论与实操带来的松紧问题。
王兵借鉴“嬉戏”的研究方式,在“文学鲁迅”与“鲁迅文学”二者间构建有效的对话,寻找重读经典的视点,使读者能够清晰地爬梳到研究者“进入”,并“展开”研究的轨迹。同时,还可透视鲁迅作为学者、艺术家、史学家、翻译家,对“鲁迅文学”是如何参与建构的。换言之,“嬉戏”正是扩容研究视野、拓延阐释空间的有效路径。对易于被忽视的暗区或盲区 ,可以带动新的思考与讨论。
三、反刍的方式
严家炎对鲁迅小说的评价[4]56,被学者频频转引,即使放在今天的文化语境中凝视“鲁迅文学”,带给人们的思考和在艺术方面表现出的先锋启示,一再将这种“并不多见”的共识感推出。后来者面对“静止”的文本,如何发掘“动态”的话题、思考角度以及研究路径,继而取得实质性进展,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众所周知,鲁迅研究延续到今天,鲁迅文本已然是被咀嚼、琢磨过无数次的素材。对它的开采挖掘趋于饱和。所以,研究的瓶颈不止于探寻未经开垦的空间,还在于摒除既有研究成果对后来者的研究形成的制约和阻滞。此外,研究者容易在失去陌生化的阅读经验中,疲于文本细读。正是“影响的焦虑”使细读愈发无感。因此,研究者想要重新打入被久经琢磨的经典文本,是需要技巧和方法的。
由《枣树的姿态》来看,王兵对经典文本的反刍可粗略概括为“格式化”与“初始化”。这是她对治难点采取的奏效可行的方式。一方面,王兵是把对经典研究的既有素材,通通打包,在需要摒除既有研究形成的干扰处,进行“格式化”,也就是清除掉研究者附着在文本上的前研究。在重读中,尽可能触及文本的原始样貌。另一方面,从既往研究形成的默认的“秩序”中,最大限度地发掘文字本身具有的叙述功能。同时,消解和抵制过度阐释造成的条件反射,完成对经典的“初始化”处理。换言之,消解前研究对文本形成的切割。
诸如,王兵对《祝福》的研究。既有的成果对《祝福》的释析,多集中在讨论封建制度、社会阶层、家庭伦理关系对底层女性的戕害。王兵借以“格式化”与“初始化”的交叠使用,尽可能实现初入“鲁镇”,初遇“祥林嫂”,以重新打捞遗失的细节和感受。她注意到由“祥林嫂”这一处于暗黑之中的求救者,勾连到的整个鲁镇的文化生态,以及老中国儿女个体生存的状态,最终,达到由“祥林嫂”—“鲁镇”—《药》—《狂人日记》全景式的观览。此外,王兵还揭示出中国乡村普遍存在的精神病疾,以及迷信作为特殊的观念形式,对底层民众起到的“药”的作用。并从《药》延展到“狂人”,关注到在民间祭祀文化中,“吃”这一身体行为的文化隐喻与各个意象、文本之间构成的回环式结构。[3]3-16
再如,对《离婚》的考察,也具有创见。熟悉鲁迅作品的读者知道,《离婚》在题目和内容的设置方面,相对直白。较之鲁迅的其他小说,《离婚》未见晦涩、含蓄,其整体构思简明,叙述直率不婉曲,人物性格及思想也偏于单一。因此,在文本阐释方面,学界对其少有争议,故而言之,“内容简单明了,已成定论”[3]17。可以说,这种被“盖棺定论”的文本,非常考验学者的文化素养以及释读文本的功力。王兵发掘到之前未被研究者重视的细节。比如,鲁迅对“爱姑”的夫姓设置,是姓“施”,这似乎暗藏了鲁迅对婚姻地位、婚恋关系的一种观察,即旧式女性在婚姻关系中,天然地处于被施与的位置。从这点看,鲁迅一早就埋下伏笔,预设了《离婚》的结局;而故事情节中,鲁迅借用“拆灶”这一行为,侧面诠析了“灶”在中国农村的地方风俗文化中所承担的社会功能,从深处揭示了女性在婚姻关系中徒有其表不攻要害的无力感。正是在细读中,对《离婚》这一文本加以“格式化”与“初始化”的叠加使用,王兵获得了属己的感受和全新的观待视角,确立了进入重读经典的位置和方式,是为惊喜的尝试。
其实,1997年,时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首届硕士研究生的王兵,就是当时唯一一位以鲁迅研究作为学位论文选题的学生。可以说,她的鲁迅研究起点便是从那里开始,而她对《伤逝》的考察,也成了自己的学位论文选题。王兵在《伤逝》的研究中,借用比较的眼光,将《伤逝》与巴金的《寒夜》、鲁迅的《野草》进行对话,发掘到学界不曾关注到的部分[3]2,且关联到鲁迅的其他作品,《狂人日记》《孤独者》《在酒楼上》等,视角丰富,新解迭出。该论文经修订,略作删改后,收入《枣树的姿态》[3]90。
实际上,对于一位青年学者来说,以冷静、客观的态度介入研究是不大容易的。毕竟既有研究成果中,特别是权威研究,往往会对后续的研究者造成一定程度的“钳制”。而大部分权威研究的观点及结论,被推翻或被修正的可能性并不大。它们之所以“权威”,恰恰是经受住了时间和后辈研究的检验。但并不等于说后来者必须就此取消对权威研究的重新考量。王兵的研究某种程度上做了一个示范,也提醒研究者在面对研究对象时,必须足够严谨细致,才可能突破已有研究对现有研究形成的误导或遮蔽,继而,关注到不易察觉的疏漏或隐蔽的细节。这种严谨的治学品质,也是文本反刍必备的前提。
一般而言,学者天然地会选取自己惯用(熟悉)的思维路径来解决问题,审视研究对象,这就容易造成新的遮蔽。而成熟的研究者势必具备多层次的视角和经验。王兵的导师阎庆生教授对王兵提出过一个要求,“搞学术研究要有男性思维”[3]286。这里的“男性思维”自然不是字面意义,更不含有性别歧视,而是强调男性与女性在思维方式上存在的异质性。同时,也是针对王兵偏于安静内敛的个性特点提出的合理化建议。鲁迅既以“杂学”著称,他的文字总不安守于将文学打造成一座孤岛。因此,观照“鲁迅”的视角,便不能拘囿在单一的女性思维框架中,必须兼顾两性思维模式在观察角度等多方面的异质性,多个层次进行剖析,使研究建立在完整、客观、全面的基础之上。
事实上,王兵试图以广义的文本释读为基底,呈现“大文化”视域下,不同视角互相迭代的可能性。而经典“格式化”与“初始化”的交叠使用,使文本背后复杂多元的文化心理,显照出“泛文化”倾向。
四、结语
这部关于鲁迅研究的“自选集”,从题目设置来看,以“枣树的姿态”作为主标题,“鲁迅思想创作论”为副标题,主副之间简明的释义功能,流露出作者对鲁迅文艺思想整体的判断,表呈鲁迅作为独立的创作者所选择(青睐)的文学态度、文艺道路。在王兵看来,“枣树的姿态”是对鲁迅文化立场和态度的总体概括,也是鲁迅以此风骨和气度建构生命的人生选择。
该书兼顾史料考辨与文本细读二者间的微妙平衡,关注到鲁迅勾连中国现代文学生态的不同面向而起到的“纽结”作用,亦发掘出鲁迅文化遗产对中国现代文学历史场域的复现所产生的“起死”效应。全书以“嬉戏”的研究路径,辅之两种对文本反刍的方式,呈现出作者对于鲁迅文本在不同层次的开掘,以及诸多学科交叉地带所展现出的“鲁迅风景”。而该书引发对于“鲁迅”与个体、群像之间产生的强烈的现实交互作用,以及在当代文化语境中毫无违和感的互动和互证,都值得进一步讨论。
此外,作为王兵学术道路上的一个阶段性成果,该书由其恩师阎庆生教授为之作序,不乏师父对弟子的照拂,亦折射出徒子对师父的感念。值得关注的是,鲁迅研究中,存在的被忽视或遮蔽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因女性研究视角的不断干预、介入,得以舒展、释放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