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现宾语的零形回指及其认知语言学解释
2021-03-03蒋平
蒋平
(南昌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31)
1.0 引言
近年来,随着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研究的不断深入,汉语零形回指这一传统话题再次成为关注的热点(如侯敏、孙建军,2005)。已有相关研究主要关注主语或相关成分的零形回指(如陈伟英,2009;蒋平,2017),对于宾语为先行语的零形回指研究很少。本研究基于自建的汉语零形回指语料库发现,在汉语中,宾语为先行语的零形回指范畴中的一个主要类型是存现宾语的零形回指。借助认知语言学的图形-背景关系理论以及主题性等观点,本研究试图对汉语存现结构中宾语比其主语更具认知突显性问题作出解释,同时揭示其宾语位置上的成分在零形回指中获得更高的可及性的理据。
2.0 存现结构和存现动词
存现结构或存现句在国内外语言学界一直是重要的研究对象。英语的存现结构较为简单且固定,一般都是“there be + NP”。即便如此,围绕着像“There was a loud bang”这样表达中的“there”是不是主语,是什么样的主语等问题的探讨,不仅是传统语言学研究的话题,也是近年来认知语言学解释的焦点。认知语法学家Langacker(1990,1991)等学者运用典型理论对其进行了解释,并提出用主语连续统这一概念来解释英语中的“there-subject”现象,即从典型主语到非典型主语构成一个序列。
汉语存现句引起了更多学者的关注,仅存现动词语义的界定这一方面就有不少讨论,如Li & Thompson(1981)、Huang(1987)、沈家煊(1999)等。Li & Thompson(1981:154)不仅将汉语的“有”看作典型的存现动词,还将表方位的动词(positional verbs)、表态势的动词(verbs of posture)和某些表运动的动词看作存现动词。Huang(1987:226)的研究则将汉语表示存现意义的动词分为四类:1)存在动词“有”;2)表示出现或消失的动词,如“出”“来”;3)表示在某一处所的动词,如“住”“坐”;4)表示由于某一事件引出的某个人或事物的动词,如“养(了)”“生(了)”“娶(了)”。沈家煊提出的观点是,只要句子中的动词能够被“有”“是”“在”替代且不影响基本意思,就可以将这种动词判为存现动词。例如:
(1) 西康通铁路了。 (沈家煊,1999:212)
在这个句子中,沈先生认为,动词“通”传递的信息是,铁路在西康出现了,因此该动词在这个句子中是存现动词,所构成的句子即为存现句。
3.0 存现结构和零形回指
将存现结构与汉语的零形回指联系起来进行研究的首位提倡者是Jiang(2004:111-114)。在分析汉语零形回指的位置时她发现,其语料中有一些先行语出现在宾语位置而零代词形式出现在后续主语位置的零形回指。为了解释这种位置关系的零形回指,该研究者对这一类语料的内部情况进行了分析,发现其中的谓语动词具有一定的特点。大致情况是,在总共139例先行语在宾语位置,而零代词出现在后续主语位置(O—S位置关系)的零形回指中,从先行语所在的句法结构以及动词的特点看,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行为动词引入的宾语,一类是“有”、“是”及其语义功能相类似的动词引入的宾语。后一种共有82例,数量相对较多,其中包括动词“有”引入的39例,表示存现意义的“是”引入的25例和其他表示存现意义的动词引入的18例。见下表。
表1 汉语O—S位置关系零形回指的句法结构(Jiang, 2004:123)(略作调整)
此后的相关研究中,除了蒋平(2011)对上述现象做了一定的论述之外,再无其他进一步探讨。而在此前后,计算机自然语言解析方面在涉及宾语为先行语的零形回指问题时,或者一笔带过,或者采取简单的推测,甚至对有关语料基本上不知晓,急需获得详实的语言学数据描写与解释以支持其对有关规则的修正与优化。
4.0 先行语为存现宾语的零形回指
遵循上述学者关于汉语存现结构及存现动词的界定与分类方式,并基于已有的关于存现宾语零形回指的讨论,本研究扩大了语料的范围与体裁的类别,调查了汉语的叙事、新闻、学术三类语篇材料,共约18万字。获得了837例先行语为宾语的零形回指语料,其中有141例的先行语为存现结构的宾语。例如(为了直观,在例子中,存现结构的主语和宾语均以下划线方式标示,Ø表示该位置使用了零指代形式,下标相同的数字表示同指关系):
(2)公园里1有愈来愈多的青年人2Ø2聚众Ø2跳交谊舞、Ø2用电子吉他伴奏。 (《夜的眼》1979年,王蒙)
(3)扩建后的广场上1矗立了几百座高大的乳白色的灯座2,Ø2有葡萄状的,Ø2有玉兰形的,Ø2有莲花状的,Ø2有棉桃状的。 (《天安门广场扩建工程竣工》1959年9月26日,新华社)
(4)船上1画九条短线2,Ø2表示九个人3Ø3乘船。 (《文字演进的一般规律》,《中国语文》1957年7月,周有光)
(5) 弄内有一些中小型工厂,一所学校1,Ø1间杂着住宅2,Ø2大多是些棚户,Ø2也有几幢砖木的,勉强可称为洋房的楼房。 (《小饭店》1999年,王安忆)
上述例(2)的存现动词是“有”,存现宾语是下划线部分“愈来愈多的青年人”,后续主语位置上采用了零回指形式,在指称上回指前面的存现宾语位置上的成分。例(3)的存现动词是“矗立”,存现宾语是下划线部分“几百座高大的乳白色的灯座”,后续主语位置上也采用了零回指形式,在指称上也是回指前面的存现宾语位置上的成分。例(4)的存现动词是“画”,存现宾语是下划线部分“九条短线”,后续主语位置上也是采用零形式回指前面宾语位置上的成分。例(5)含有两处存现结构,一个是存现动词“有”,一个是存现动词“间杂着”,引出的成分均在后续主语位置上采用零形式回指。
在141例先行语为存现宾语的语料中,多数存现结构由动词“有”构成(也包括表示相同意义的“只有”“只”),共有102例。“有”之外的其他动词构成的存现结构为39例。这些动词包括(表中提供了这些动词所在的语篇信息以便查找):
表2 “有”之外的存现动词列表
上表中的动词在它们所构成的句子中所表达的语义与存现动词“有”相近,均表示“存在”或“出现”,都是向读者呈现某个要说的人或事,或者介绍某个人或者事的“存现”。例如,以上编号为9、20、33的句子是:
(6) 入夜后渔船上1都掌起灯火2,Ø2千点万点,Ø2与天上的星光上下映照。 (《报复》1930年,杨振声)
(7)皆东1正巧来了个汉人大夫2,Ø2在街上撑起个布篷,Ø2摆开药摊子,Ø2说是什么病都能治。 (《卖酒女》1958年,徐怀中)
(8)从门里1走出一个绿花红柳的小姐2,Ø2招手停车用餐…… (《小饭店》1999年,王安忆)
为了进一步发掘汉语存现宾语零形回指的特殊性所在,尤其是它与主语位置上的成分之间的轻重关系,本研究对存现结构中先行语为主语和先行语为宾语的零形回指数据进行了分类统计和比较,获得了重要的发现。数据如下:
表3 存现句主语、宾语为先行语的零形回指比较
在上表中,首先是“有”构成的存现句,其主语和宾语分别由S1和O1表示。在这一组数据中,当先行语环境中同时具有S1和O1时,回指S1的零代词有52例,其中的51例零代词出现在后续主语位置,1例出现在后续宾语位置;回指O1的零代词有102例,其中的89例出现在后续主语位置,13例出现在宾语位置。其次是其他动词构成的存现句,其主语和宾语分别由S2和O2表示。在这一组数据中,当先行语环境中同时具有S2和O2时,回指S2的零代词只有21例,都出现在后续主语位置;回指O2的零代词有39例,其中,1例出现在后续主题位置,37例在后续主语位置,1例在宾语位置。总体来看,在总数214例相关语料中,回指主语的共有73例,约占总数的34.1%,回指宾语的却有141例,占总数的65.9%。可见,就存现结构中的成分来看,宾语为先行语的比例和数量远远高于该结构中的主语。
这是一项重要的发现。其重要性在于,它跟以往研究中公认的事实完全相反。以往的研究以及相关数据无一例外地指出,主语的地位普遍高于宾语,在零形回指中,主语担任先行语的比例远远高于宾语。而在存现句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宾语比之主语更具有担任零形回指先行语的优势。
实际上,以上数据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当存现宾语为先行语时,无论先行语是O1还是O2,它的回指绝大多数出现在后续主题和主语位置上,在语料中共有127例。出现在后续宾语位置上的数量很少,一共只有14例。这一倾向,即,存现宾语零形回指这一典型的O—S位置关系在Jiang(2004: 123)的研究中已引起了注意,但其原因未得到分析。
基于上述数据,联想起这些句子的主语在语义上倾向于表示方位、处所、范围、来源、背景等支撑性信息,而宾语位置上的实体往往表示更为具体的、可动的、有价值或有生命性的实体,两者之间在回指地位上的变化乃至存现宾语的零回指形式大量地出现在后续主语或主题位置的现象,当与这两个位置上出现的成分的认知地位高低有关,可以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寻求解释。
5.0 存现宾语的认知语言学解释
5.1 存现结构中的注意观和图形-背景关系
认知语言学认为,指称和认知具有内在的联系性。从认知角度探讨不同语言中的指称手段,关注人类的认知能力如何影响指称手段的使用,或基于指称手段的使用来研究人类的认知,仍然是当今认知语言学研究中的前沿话题(张辉、杨艳琴,2018:21)。存现结构中主语和宾语在指称地位上的高低首先可以从认知语言学的图形-背景关系和注意观两方面进行分析和解释。
语言的语法结构反映现实世界中的结构和人对现实世界中的各种关系的认知。从认知语言学的图形-背景关系角度看,语法结构是图形-背景关系的反映,图形即所要描写的对象,背景是其环境(Ungerer & Schmid,1996:158)。对图形的选择决定于注意的焦点、移动的方向、观察的方位等因素。基于这一角度,我们来看存现结构的构式以及其中的图形。
首先,从认知语法角度,赵艳芳(2001:149)指出,语言中表示方位关系(locative relations)的结构也体现为一种图形-背景关系。在这种结构中,如果有一个成分是表示运动的物体,而另外一个成分表示静态物体,那么,运动的物体就是图形,与之相关的静态物体就是背景。如果两个参与成分都是静态物体,那么,相对更为有形、更为具体的物体就是图形。因此,在以下第一句中,“balloon”是图形,“house”是背景;在第二句中,“house”是图形,“grass land”是背景:
(9) The balloon is over the house.
(10) The house is on the grass land.
由于在语言结构关系中图形-背景关系常常反映为介词构成的语法关系,因此,认知语言学的学者们普遍认为语言中的介词也是体现图形-背景关系的重要语法手段。又由于句子的主语常常是图形,而图形又是认知语言学突显观和注意观中最突出的对象或焦点,人们根据这一普遍规律认为语言中的主语是体现图形的主要方式。这样的观点在存现结构中恰好遇到了反例。然而,如果我们把上面的两个句子倒装过来,就可以发现重要的变化:
(11) Over the house is the balloon.
(12) On the grass land is the house.
这时,我们看到的是,图形出现在句子的后部,背景出现在句子的前面。位置变换了,但英语基本句法结构没变。但是,如果我们把以上英语倒装结构译成汉语:
(13) 房子的上空是一个气球。
(14) 草地上有一栋房子。
那么,不仅图形出现在句子的后部,背景出现在句子的前面,而且,根据汉语的语法,句子结构也改变了。后面的成分是宾语,不再是主语。而这正是汉语的存现句。推而论之,汉语存现宾语表达的就是认知结构中的图形,而主语表达的却是认知结构中的背景,形成了与普通句式相反的图形-背景顺序。语义上看,汉语存现宾语表达的实体与主语相比,基本上是更为具有形状、可动性和生命性的实体,主语表达的基本上是方位、处所、范围、来源、背景等支撑性信息,符合认知语言学的图形-背景特性。
从注意观的角度来看,存现动词的意义都是引起读者注意所要说出的人或事。例如,“从前有座山”“墙上挂着画”等等,都是以动词“有”“挂”引出所要说的对象,要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山”和“画”,人们关心的也是“山”和“画”的进一步信息,而不是句子的主语部分传递的信息。进一步肯定了存现结构中宾语的重要性。
因此,从图形-背景关系以及注意观来看,存现结构的表达核心和关注点与普通句式不同。存现动词具有建立语篇结构中的图形或者引入话语的关注点的作用。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该类动词所引入的宾语在下文被提及的频率很高,使用零形回指的可能性增大的重要原因。结合本次语料中的存现句主语和宾语的情况进行比较,就更能对存现宾语的认知地位加以肯定。例如,在以下三例中,无论宾语是否表示有生命的实体,相对于主语来看,均更为具体,更具有能动性和关注性。
(15)这里1摆着一个样品专柜2,Ø2陈列着当天出售的三四十种蔬菜样品,样样标有价格。 (《南京好菜场》1964年3月13日,新华社)
(16)门上那个册叶小窗1露着一个鬼脸2,Ø2向我们张望;…… (《竹山房》1932年,吴组缃)
(17)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1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2,Ø2工作着,Ø2嚷着,Ø2笑着。 (《春蚕》1932年,茅盾)
5.2 存现宾语的主题性
除了以上认知解释之外,主题性研究也有助于揭示汉语存现句的宾语相对于其主语具有更高的突显性和在回指中具有更高的地位。最早将存现结构与语篇主题的引入手段联系起来进行研究的是Xu(1995: 98-100)。Xu基于语料分析发现,在汉语中,存现结构典型地用于引入新的重要的实体作为主题,而且,由该结构引入的主题常在下文被提及。基于进一步的研究,许余龙(2002,2007)发现,语言中的存现结构是典型地用于主题引入的句子结构。这一特点不仅是汉语,也包括英语的存现结构。许余龙(2002)在其汉语民间故事语料中发现,在首次被引入语篇的154个实体中,有44个是由存现结构引入的,并且,这些由存现结构引入的实体在后续语篇表达中的平均指称次数高达22.4,而其他非存现结构引入的实体在后续语篇中被指称的次数仅有2.8次。在后续的研究中,许余龙(2005)进一步确定,在汉语语篇中,将一个新引入篇章的实体标示为潜在的篇章主题的两个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存现结构。
其他研究者持有同样的观点。Givón(1990, 转引自许余龙, 2005)通过对世界许多语言进行研究,发现语言中的存现结构是主题标示的主要句法手段。这在汉语中也是如此。许余龙(2007:4)通过比较英语和汉语话题引入的句法手段和形态手段以及与篇章回指的关系发现,两种语言的相似之处为,用作存现宾语的无定NP是篇章中引入最为重要和最为可及话题的主要手段。所不同的是,在汉语中,存现结构中的无定NP几乎是篇章中引入重要话题的唯一形态句法手段。该研究者采用以下数据对这一事实进行了充分说明。
表4 汉语篇章中话题引入的形态句法手段及与篇章回指的关系(许余龙,2007)
从上述数据可见,汉语的存现宾语无论是被回指的总次数,还是平均数,都远远高于其他手段引入的实体。据此,存现宾语引入的实体具有很强的主题性。主题性这一观点不仅可以解释本研究中存现宾语为先行语的比例远远高于该结构中的主语,还有力地解释了它的零回指形式大量地出现在后续主语或主题位置的现象。
6.0 结论
综上,基于认知语言学的图形-背景关系和注意观以及主题性等观点,汉语的存现结构在语法构式上,宾语是图形,是表达的关注点,在表达中具有更高的突显性,从而在语篇中取得了更高的主题性地位。主语是背景,是表达的辅助信息,在表达中处于次要地位。这不仅解释了为什么在语篇表达的话题连中,存现句的宾语总是比主语明显地得到更多的延伸,而且也有力地解释了以往学者以及本研究的数据中,该位置上的成分不仅在下文的回指中获得明显高于主语的零形回指数量,而且,大量地出现在下文的主语或主题位置的原因。本研究对于宾语为先行语的汉语零形回指中存现宾语零形回指特点的揭示以及从图形-背景等视角作出的解释,不仅可以进一步推动现有的理论探索,也将为汉语零形回指在自然语言解析处理的实验中建立更科学的语言学模型提供更详尽的语言事实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