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二娄公子与扬州二马关系考论
2021-02-01叶楚炎
叶楚炎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二娄公子——即娄三和娄四公子,是《儒林外史》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从第八回到第十三回,在六回的篇幅中二娄公子接连露面,并作为莺脰湖名士的核心人物,组织了小说中第一次重要的文人聚会——莺脰湖之会。
便如金和所说,《儒林外史》“全书载笔,言皆有物”[1]302,小说中的人物多有原型人物作为基础。对于二娄公子的原型人物,前人也有一些猜测。在同治八年(1869)苏州群玉斋本《儒林外史》的跋语中,金和认为“娄公子之为浙江梁氏,或曰桐城张氏”[1]301;在光绪十一年(1885)刊行的《儒林外史评》中,张文虎则认为“史文靖曾任本省总督,故疑娄乃史也”[2];平步青则对于金和、张文虎两人的说法特别是“娄玉亭(琫)、娄瑟亭(瓒)为桐城张廷瑑兄弟”之说做了进一步的论证:
按文靖五子登科,著者长奕簪、奕昂(兵侍)、奕环(河东道),其二俟考。此云“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或琫(三)瓒(四)影写环字耶?金评以为桐城张氏,则文恪乃指文端,太保乃指文和,通政又是何人?观卣臣少名廷瓒,必不直举其名也[3]。
从以上所举可以看到,除了无人跟进的“浙江梁氏”之外,对于娄家公子原型人物的猜测集中于两家,一是桐城张英之子,二是溧阳史贻直之子。从金和、张文虎、平步青等人对于二娄公子原型人物的猜测中可以看到,他们所依据的线索是小说中对居于湖州的二娄公子家世的叙述,即二娄公子的祖父乃是“太保公”,他们的父亲是“娄中堂”:“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二娄公子的兄长则是“现任通政司大堂”[4]111。表面看来,祖孙三代皆为显宦,如此显赫的家世屈指可数,也自然为原型人物的准确定位创造了极好的条件。但事实上,无论是桐城张氏,还是溧阳史氏,虽然都已足够显赫,比之小说中的湖州娄氏,却还是有不小的距离,平步青所说的“通政又是何人”便是如此。
由此可见,小说中所叙娄氏祖孙三代的仕宦信息看似提供了诸多的线索,实则却是为湖州娄氏原型人物的找寻造成了不小的障碍。这也提醒我们,这些信息都经历了小说化的过程,将之全然作为考索原型人物最为重要的、甚至是不可动摇的依据,势必会蕴含着极大的风险。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何泽翰先生《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的第一编“重要人物考实”并未将二娄公子纳入,在李汉秋先生的《儒林外史研究资料》以及《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集成》中也只是列举了金和、张文虎、平步青等人的说法,亦并未明言桐城张氏或溧阳史氏是湖州娄氏的原型。
实际上,二娄公子确实存在原型人物,而其原型人物不仅与吴敬梓的交游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的行迹与小说情节也有着极为绵密的关联,本文便从考辨二娄公子的原型人物入手,讨论以上所涉及的议题。
一、二娄公子原型人物考
除了在诗文作品中曾互相提及的友朋之外,对于考论吴敬梓的交游和小说创作而言,《雅雨山人出塞图》的题咏活动有着颇为重要的研究价值。乾隆五年(1740),曾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被遣戍塞外边地的军台效力,临行之前,高凤翰等人绘了一幅《雅雨山人出塞图》为卢见曾送行,有近二十位士人为此图题诗[5],其中便包括写下了《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一诗的吴敬梓。在参与题诗的士人中,既有吴敬梓的好友如程梦星、周榘、江昱等,也包括几位小说的原型人物:李葂(季苇萧之原型)、王藻(杨执中之原型)、周榘(宗姬之原型)、闵华(景兰江之原型)(1)参见叶楚炎:《景兰江原型人物考论》,2018年扬州大学“中国文体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如果再算上本事被写入荀玫这一人物的卢见曾以及作为杜少卿原型的吴敬梓,此次题咏活动中至少有一半的士人与《儒林外史》相关。而就在参与题咏的二十位士人中,还有一个值得重点关注的人物,此人便是马曰琯。
马曰琯,字秋玉,号嶰谷,“本籍祁门,以业鹾家扬”[6],在此次题咏中,马曰琯写有《题雅雨先生出塞图》一诗[7]12。马曰琯和吴敬梓不仅都参加了《雅雨山人出塞图》的题咏活动,两人之间还有诸多共同的友朋:程梦星、闵华、方嶟、团昇、江昱、严长明等人皆是。此外,被吴敬梓写入《儒林外史》的商盘、袁枚等人也与马曰琯有交情,因此,无论是从吴敬梓的交游圈,还是从《儒林外史》的原型人物圈来看,马曰琯都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人物。
为学界所熟知的是,马曰琯是雍乾之际颇具声名的士人,和其弟马曰璐(字佩兮,一字涉江,号半槎、半查)齐名,人称“扬州二马”。而从原型人物的角度着眼,“扬州二马”与《儒林外史》之间还有一段重要的关联。在小说中,杨执中和权勿用接连出场,并都作为门客被二娄公子延揽,且联袂参加了二娄公子组织的莺脰湖之会。杨执中的原型人物是王藻。王藻,字载扬(有时也写作载飏或载阳),号梅沜,苏州府吴江县平望镇人,是雍乾年间的著名诗人。权勿用的原型人物则是学者称之为谢山先生的全祖望[8]。全祖望,浙江宁波府鄞县人,字绍衣(衣亦作裔),号谢山。王藻和全祖望都是扬州韩江诗社的重要成员,且都是小玲珑山馆的座上嘉宾,而韩江诗社的组织者,则正是小玲珑山馆的主人扬州二马。
扬州二马与二娄公子的联系还远不仅于此。二娄公子一个行三,一个行四,因此小说中多以娄三、娄四公子呼之。而马曰琯与马曰璐也恰好一个行三,一个行四。据厉鹗所撰《朝议大夫候选主事马公暨元配洪恭人墓志铭》,二马的父亲马谦共有四子:“长曰康,早卒;次曰楚,儒学教谕”,“次曰琯,候选主事,次曰璐,候选知州”[9]816,因此友人有时也以马三、马四称之,如王藻便曾写有《马三兄曰琯挽词二首》之诗[10],厉鹗也曾在《新庵》一诗中注道:“‘泉脉通床下,竹声清夜分’,予友马四佩兮《宿新庵》句也”[9]1065。此外,沈大成在《马嶰谷半查云壑清吟图》中亦写道:“叔氏耽骚雅,季氏嗜典坟”[11]。
在《儒林外史》中,小说人物和原型人物的姓名字号之间多会存在某种联系,也便是金和所说的吴敬梓会通过“或象形谐声,或廋词讔语”[1]301的方式,在原型人物姓名字号的基础上形成小说人物的姓名字号。娄三公子“讳琫,字玉亭”,娄四公子“讳瓒,字瑟亭”[4]111,“琫”与“瓒”都为玉字部之字,而在二马兄弟的名中,“琯”与“璐”也都属玉字部。二娄公子的名字都来自《诗经》。娄三公子的名字出自《大雅·公刘》“维玉及瑶,鞞琫容刀”,娄四公子的名字典出《大雅·旱麓》:“瑟彼玉瓒,黄流在中。”而在《诗经·唐风·山有枢》中,“娄”与“马”同样是依傍在一起的:“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
从以上所论可以看到,二娄公子的原型应当便是扬州二马:“娄”姓是根据“马”姓从“弗曳弗娄”与“子有车马”中转化而来(2)“娄”在此句中为牵、曳之意,读音与作为姓氏之娄不同,但应并不妨碍两个字之间的转换。此外,《公羊传》中亦有“且夫牛马维娄”之语。;二娄公子的名“琫”“瓒”对应的则是二马兄弟的名“琯”“璐”;娄三公子与娄四公子的称谓则更是直接来自马三、马四;而杨执中、权勿用被二娄公子延揽并被奉为座上嘉宾,所依据的也正是扬州二马对于王藻、全祖望的延揽和礼遇。
事实上,除了姓名、排行、人物关系等方面的联系,在人物行迹与小说情节的对应方面,扬州二马和二娄公子之间还有着更为紧密的关联。二娄故事的核心是小说中所说的“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通过对于杨执中三顾茅庐式的寻访,以及对于权勿用的热情相邀和盛情款待,包括将陈和甫、牛布衣、张铁臂等人都奉为上客,正如评点者所说“娄氏兄弟以朋友为性命”[4]114,165,二娄公子的“好客”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
值得注意的是,“好客”以至于“一时宿儒名士,造庐授馆无虚日”[12]亦正是扬州二马最为人所称道的特质。在马曰琯的《沙河逸老小稿》中,只有沈德潜和陈章所写的两篇序言,但两篇序言却都着重提及了马氏之“好客”:“以朋友为性命,四方人士闻名造庐适馆,授餐经年无倦色”[13]1;“性好交游,四方名士过邗上者必造庐相访,缟纻之投,杯酒之款,殆无虚日。”[14]2沈德潜所说的“以朋友为性命”与评点者对于二娄的评价“以朋友为性命”竟完全相同。不仅是沈德潜、陈章等交往密切的友朋,即使是与马氏兄弟不甚熟悉的士人,提到扬州二马,首先想到的也是其好客。在《儒林外史》中虞育德的原型吴培源之《会心草堂集》中有名为《扬州四绝句》的诗作,其第四首诗云:
才名千里远相通,南北人来驻短篷。不恋维扬好风月,惟求一识马扶风(马秋玉好文士,南北才人咸与缔缟纻)[15]。
因此,作为二娄公子故事核心要素的“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正是从其原型人物扬州二马的好客中直接沿袭而来。
除了好客,对于二娄公子来说,棠棣之情是其性情中的另一层特质。相对于《儒林外史》中写及的多对兄弟,娄三和娄四公子是颇为特殊的一对。首先,在小说中,娄三娄四兄弟每一次都是联袂出场,从未落单。其次,其余的兄弟彼此间都有较为明显的性格差异,即便是同样未曾落单,且性格看似有些趋同的王德王仁,在他们有限的出场中,细细分辨也能看出“王仁之才又过乎王德”。但对于戏份颇重的二娄公子来说,两人的性格差异却极不明显,尽管评点者也试图在两人中竭力进行区分,认为娄三公子“更见细心”[4]74,120,可这种差别却几乎是若有若无、可以忽略不计的。而这两点所指向的都是二娄公子的兄弟之情:这是一对在小说中从未分离,并且见识、行事、性情等都步调一致的特殊的兄弟,这种兄弟情深的特质同样是来自其原型人物扬州二马。
在沈德潜给马曰琯之《沙河逸老小稿》所写的序言中便提到“难弟半查与兄同其癖者”[13]1,而在陈章的序言中,起首便是“诗三百篇往往于兄弟之际三致意焉”,此后便大书二马的兄弟之情[14]2。不约而同的是,在蒋德为马曰璐之《南斋集》所做的序言中也重点论及了马曰璐对于马曰琯的兄弟之情:“夫君二十年来之于诗,无不与兄同之。”[16]对此,杭世骏为马曰琯所写的墓志铭中有更为细致的叙述:“难兄稚弟,考校文艺,评骘史传,旁逮金石文字,自相师友。后虽授室,风雪凄其,未尝不抵足联床,恒曰:‘吾三人如一体,不能暂分也。’”[17]原本是兄弟三人皆情感深厚,但在马曰楚早卒之后,兄弟“如一体”的,也便只有“孝友敦昆弟,斑白款慇依”[18]的扬州二马了。
由此可见,与“好客”的特征一样,二娄公子的“兄弟同癖”“不离跬步”与“不能暂分”也正来自其原型人物扬州二马的“永以弟兄为性命”[19]。经由对于原型人物性情的萃取,便如时人所题咏的一样“君家擅文誉,兄唱弟亦酬。交游接名彦,花月娱春秋”[20],“好客”与“兄弟”的集合也便成为二娄公子身上最为基本的性格特质。
实际上,《儒林外史》不仅在姓名、排行以及人物关系等方面都提供了小说人物与原型人物相互勾连的重要信息,在二娄公子故事的相关情节中,吴敬梓或许还保留了更为巧妙的暗示。
在小说中,二娄公子有意对身陷囹圄的杨执中施以援手,因此派人抄录了杨执中的卷宗,起首便有“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4]120之语。从此语可知,杨执中担任管事的盐店的旗号是“公裕旗”。巧合的是,身为盐商的扬州二马的旗号很有可能正是一个“裕”字。明光先生便认为马曰璐长子马振伯被称呼为马裕,正是因为马裕之“裕”,是马氏行盐的旗号[21]。对于明光的这一观点,王丽娟也予以肯定,认为“马裕也只可能是行盐的旗号”,“所以马振伯奉旨献的书,理所当然地会被朝廷标上‘两淮马裕家藏本’”[22]19。此外,陆惠敏根据《(光绪)两淮盐法志》《清实录》中的材料亦认为“‘马裕’即为马家的行盐旗号”[23]。
从原型人物的角度看,杨执中的原型王藻原先虽然是商人出身,从事的却并非盐业,而是“贩米为业”[24]。吴敬梓在小说中将之改为盐店管事,并特意借二娄公子的双眼将“公裕旗”的旗号在杨执中的卷宗中点出,也正是借扬州二马的“裕”字旗号再次透露二娄公子与其原型人物的联系。
需要指出的是,经由原型人物的映射,我们非但可以对小说中的这些细节有更为清晰的观照,对于很多人物塑造以及情节设置方面的构思和设计,也能有更为明确的认知。
二、原型人物个体属性的挪用与变幻
在《儒林外史》里,二娄公子故事的高潮是他们组织的共有九人参加的莺脰湖之会,这也是小说中的第一次文人聚会。但就地域而言,此次雅集却有一个明显的疑点。针对娄三公子所说的“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这句话,张文虎曾评道:“莺脰湖今属苏州府之吴江界,岂当时属湖郡邪?”[4]162从地域看,二娄公子居住于浙江湖州,湖州之名便来自湖州旁边的太湖。也就是说,如果要举行雅集,从情理上说,二娄公子理应选择距离更近、同时名气也更大的太湖,而完全不用舍近求远,去距离更远、令人生疑的莺脰湖。
从组织者的角度来看,之所以雅集的地点不放在湖州旁边的太湖,却要率领众人远去他处,与二娄兄弟的原型扬州二马直接相关。除了兄弟之情和好客,“雅嗜山水”[25]是扬州二马为友朋所公认的另一个重要的性格特质。在沈德潜为马曰琯所做的序言中,在“朋友”之癖之外,也着重铺叙了其“山水”之癖:“渡江来吴,凡寒山、天平、石公、林屋,无奇不搜。策蹇燕台,探龙潭、寻潭柘,一路名胜,俱经眺览,不谒津要而归。至金焦、秦淮、摄山尤为近地,时携笻屐”[13]1,因此,闵华在诗中所说的“山水乃忙事”[26]正是对于扬州二马兄弟“性耽山水”[17]之性情的真实写照。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马氏兄弟不只是自己耽于山水之癖,他们往往会邀请诸多友朋一起集体出游。对此可参看厉鹗在《焦山纪游集序》中的记叙,从中可知,马氏兄弟曾组织厉鹗等友朋三次出游焦山,分别是在庚戌(雍正八年,1730)、丁巳(乾隆二年,1737)、戊辰(乾隆十三年,1748),而第三次一同出游的共有九人[9]750。又据朱文藻《厉樊榭先生年谱》,雍正八年,二马和诸友人“自京口放船至焦山,又游金山”,另两次出游人更多:第一次出游是十六人同游,第二次则是十人同游[27]。除了三游焦山之外,扬州二马还曾招集诸多友人同游林屋、摄山等处[28]。事实上,便如论者所指出的,集体出游“车船费用之巨非同去文人可以承担”[22]42,其花费显然都由组织者二马出资,而这种出游“不论在行程安排、活动组织上较之普通的园林、书屋雅集都更为困难”[29]72,但二马兄弟却依然乐此不疲,从中也足可看出二马对于集体同游的偏好。
因此,二娄公子舍近求远,率一众名士在莺脰湖“游了一整夜”[4]163,所影射的正是扬州二马乐之不疲的集体出游,也只有明了这一点,才能进一步去探寻此段描写背后对于这种非常态的文人雅集的微妙用意。
说及地域,除了莺脰湖雅集的地点选择之外,小说人物和原型人物居住地的地域转换同样值得关注。在小说中,就小说中地域叙事的惯例而言,原型人物的居住地往往会经过一番转换才形成小说人物的籍贯,与之相符的是,二马居住在扬州,在小说中则被挪移到了浙江湖州,与之经历了相类地域转换的还有在小说中称二娄公子为“表叔”的蘧公孙,蘧公孙的原型李本宣是扬州江都人,在小说中则被转换到浙江嘉兴。从这个角度看,讲述二娄公子以及一众莺脰湖名士的“浙江”故事,其实原本的发生地应是扬州。而小说之所以将这一故事放在浙江,同样与其原型扬州二马直接相关。
清人李赓芸的《扬州杂咏》中有一首题咏扬州二马的诗,其中有“钱唐名士多于鲫,琴剑都依马半槎”[30]之句,所指出的正是“小玲珑山馆中所养护者独多浙人”[31]108这一事实。可以看到,包括之前曾提及的全祖望、厉鹗、陈章、杭世骏在内,姚世钰、金农、符曾、陶元藻、陈撰、张熷等人都曾居停于扬州二马家,而以上所列举的这些士人无一例外都是浙江人。就此而言,小说将二娄公子的故事从扬州移至浙江,也正是因为扬州二马和浙江名士群体的特殊渊源。
值得注意的还有二娄公子的性情。在听说杨执中由于亏空银子而被关在监牢中时,二娄公子便立意要施以援手;在遇到刘守备的家人冒用娄府的官衔灯笼在河道中胡作非为之际,二娄公子也并未怪罪,只淡淡地说了几句,让他们“下次也不必如此”。这些事情都充分地显现出二娄公子性情中的乐善好施与“忠厚和平”。而根据邹和甫的言谈也可知道,对于二娄公子来说,这也都是常态:“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4]123,119-120
就其原型而言,乐善好施与忠厚和平同样是马氏性情中为众人所称道的一个特质。对此,在杭世骏所写的《朝议大夫候补主事加二级马君墓志铭》[17]中有一个集中展示。在马曰琯去世之后,徐大椿曾写有《吊马秋玉》一曲,由于徐大椿“一生绝不趋炎谀人”,因此被论者“应推最具可信性以佐证杭世骏之铭文”[31]112。《吊马秋玉》中有道:“他慈祥诚笃,宽大和平,天生仁厚”,并加以小注:“君好客乐施,凡一长一艺,无不周旋,怀恩威德,几遍士林。”(3)见徐大椿:《洄溪道情》(转引自严迪昌:《往事惊心叫断鸿——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与雍、乾之际广陵文学集群》,《文学遗产》2002年第4期,第113页)。严文原注:(徐大椿《洄溪道情》)见《清人散曲选刊》本,又《飞云阁·翰墨缘》。从这些记叙和评价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扬州马氏的性情,而这些性情也构成了小说人物二娄公子的性格基础。
毋庸回避,当论及二娄公子的原型应是扬州二马时,我们也必须面对二者身份之间显见的裂痕:二娄公子是世家公子,而扬州二马则是盐商,两者之间的身份有明显的区别。但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如前所论,二娄公子的显赫家世并不足以为信。如果二娄公子的家世都来自原型人物:即其祖父是太保公,父亲是中堂,兄长是通政司大堂,则按图索骥,其原型人物在屈指可数的范围内理应早就脱颖而出才是。但金和、张文虎、平步青等人按照其家世线索去搜寻原型人物,却都未能如愿,这便说明这些家世信息本身并不能作为考论原型人物的基础。
更为重要的是,身份的裂痕非但不足以影响我们对于原型人物和小说人物关系的判断,还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视角帮助我们去了解从原型人物到小说人物的塑造过程。可以看到,对于扬州二马来说,自身的身份裂痕正是其值得重点关注的人物属性。
邱炜萲在谈到扬州二马时曾道:
马氏虽承商业,起家巨万,穷极豪宴胜游之乐。秋玉兄弟独文雅翩翩,力学过于寒畯,绩学毋歉世家。不希仕宦,不苟富贵。尝荐鸿博,屡辞不赴,布衣儒生以终其身。殆上可步武倪云林之高致,而后能兼有程鱼门之素襟者。商人得此,谈何容易?[32]
从这段话可以看到,邱炜萲一方面高度赞扬了扬州二马的高致和素襟,另一方面却也不断提到他们的出身:商人。也便是说,倘或他们是普通的士人,则“高致”和“素襟”便应是题中应有之义,也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地褒扬。而正因为他们是商人,并且是起家巨万的豪商,在这样的家世背景下,他们的文雅、绩学与淡泊才会如此难得而特殊,以至具有被褒奖的必要。因此,“商人”与“士人”两种身份的融合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在文学和文化史上均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扬州二马,而在时人以及后人的凝视中,却也在不断注目两种身份之间显见的裂隙。
扬州二马的身份裂痕不止来自商人和士人,更来自商人与“世家公子”。在邱炜萲的这段话中便提及了扬州二马“绩学毋歉世家”,在学识以及家居生活的豪阔之外,更能让他们与世家产生勾连的,则是他们的“养士”。如前所论,扬州二马好结交友朋,而他们和士人的结交,又往往是以招揽门客的方式进行的,正所谓“士之怀才阨困、不得志于时者,辄走维扬,而馆于其所筑小玲珑山馆及街南老屋”[33],前面所举的全祖望、厉鹗、陈章、杭世骏等浙江士人,都是扬州二马的门客,其余“往来邗上、偶主其家者,不可屈指计也”[34]。对此,还可参看王藻所写的《马三兄曰琯挽词二首》,其中有“孟尝客各夸亲己”[10]之语,将扬州二马直接比作自古以来被视为养士典范的孟尝君。从身份上说,身为盐商且只是普通士人的扬州二马并不能和孟尝君相提并论,但从对于门客的广泛招揽和细心照料的角度看,扬州二马确实有战国贤公子之风。可按照传统的眼光,养士仍然是贵族而非平民应该做的事情。也便是说,商人的养士,实际上是在实践着与之身份并不匹配的行为。
由此再来反观二娄公子和扬州二马身份上的裂痕,从小说创作的层面看,这或许是吴敬梓在通过附加上去的显赫家世来遮掩对于扬州二马的影射,又或者是借用了其他人物的某些特性附加到二娄公子的身上,类似的手法在其他的原型人物身上也并不鲜见。更进一步说,吴敬梓对于原型人物的这一遮掩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汲取了原型人物扬州二马本身所具有的由于身份裂痕所导致的名实相违的内在特质,并借敷衍出来的显赫家世来填补这一裂痕。身份裂痕被抹平后的二娄公子具有了更为理所当然的养士的合理性,单看这一点改变似乎有些平平无奇。但倘或将原型人物和小说人物放在一处合观,我们便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反讽意味:二娄公子的名实相符所指向的正是扬州二马的名实相违,在三代显宦与商人出身两种不同家世的截然对比下,这一反讽的意味也便显得尤为强烈。因此,更为确切地说,显赫家世的附加并不是对于原型人物的遮掩,而是曲径通幽的对于原型人物内在特质的一种凸显。
对于二娄公子而言,除了自身的人物特性之外,作为“莺脰湖名士”中的成员,群体性的特质也是其性格中的重要方面,而这同样与其原型人物扬州二马密切相关。
三、原型人物影射下的群体特质
在二娄公子组织的莺脰湖之会中,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元素是缺失的,这便是“写诗”。在小说的第十七回,景兰江号称“小弟当时联句的诗会,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嘉兴蘧太守公孙駪夫,还有娄中堂两位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们文字至交”,由于这几位都参加了莺脰湖之会,由此似可推知莺脰湖名士应是有诗歌唱和的,但联系景兰江前面所说的“鲁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诗友”之语,便如评点者黄富民所言,这应是“谎”。可在第二十一回,“牛布衣诗稿”中却有一首“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明白显示出莺脰湖之会诸人曾分韵作诗,但小说并没有提到任何分韵之事,因此,黄富民便认为:“游莺脰湖并未分韵作诗,不过借诗写出娄公子娄通政耳”。张文虎持相似的看法:“莺脰湖之会未闻作诗,此牛布衣拟补,以成末卷丁陈一案。”这里所说的丁陈一案发生在小说临近末尾的第五十四回,陈和尚与丁言志两人一个说“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另一个则说:“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并为此事大打出手,最后是陈木南出面调解,以“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他们都不以诗名”[4]163,221,263,655-656之语为这一争论做了一个终结。
可以看到,莺脰湖之会有没有写诗竟然在全书中引发了一系列的波澜,从评点者的评语以及陈木南具有总结意味的陈述来看,莺脰湖之会本身没有写诗活动,尤其没有“分韵”唱和的可能性更大,而小说的叙述也指向了这一点:这应该是一次没有写诗的文人雅集。因此,这一系列后续的波澜其实并非真的在讨论莺脰湖之会有没有写诗,而是借这些波澜不断在提醒读者注意“写诗”在莺脰湖之会中的缺失。这一提醒也必须与二娄公子的原型人物扬州二马相勾连,才能显现其意义。
对于扬州二马而言,无论是其朋友之癖,还是山水之好,不管是招揽门客还是集体出游,都与“写诗”紧密相关。在友朋的叙述中“马君佩兮与其兄秋玉皆以诗名东南”[16]186,但相对说来,扬州二马在清诗史上更大的贡献则是他们“合四方名硕,结社韩江”[17],这也充分体现出兄弟二人对于写诗的喜好:“家有别业,极林泉之胜,二十年来,文酒之会无虚日。或宾客不时至,对床风雨,联吟不辍,人以是知君兄弟之笃好为诗也。”[16]186有学者据程梦星《今有堂诗后集自序》等材料推算出:“韩江雅集的发起时间大概在雍正末年或乾隆初年,最迟不晩于乾隆元年(1736),雅集盛会维系的时间长达数十年之久。”[29]94而在其间“主诗坛者数十年”[35]67的扬州二马无疑是其中居功至伟之人。
实际上,扬州二马所组织的文人雅集,几乎都是“以诗歌创作为主要内容的文学活动”[36],扬州二马之所以靡费钱财举办这些雅集,正是因为对于诗歌写作的浓厚兴趣,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些雅集,也就不会有这些诗作;从反方向来看,这一推论同样可以成立,若没有诗歌创作,这些雅集便不会存在。“雅集”和“写诗”互为因果地紧密联系在一起。
尤为关键是,这些以诗歌创作为主的雅集不仅发生于二马所居住的扬州,在二马带领诸多友朋集体出游的活动中,诗歌唱和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沈德潜在《林屋唱酬集序》中便称赞扬州二马及其出游的友朋:“今诸君子境无虚过,过必有诗,是古人所不能兼者。而诸君子兼之也。”[25]1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焦山纪游集》《林屋唱酬集》《摄山游草》等也正是这些集体出游“境无虚过,过必有诗”的最好证明。因此,非但在扬州二马所组织的普通雅集中,写诗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在集体出游这种形式独特的雅集中,诗歌写作也依然是不可或缺的。而从这一点出发,对于莺脰湖之会我们才能有更为清晰的观照。
正是由于扬州二马组织的所有文人雅集都需写诗,几乎无诗不成雅集,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下,莺脰湖之会完全没有写诗才会形成一个意义悠长的反讽,而也恰是因为写诗在莺脰湖之会中被完全剥离,一众莺脰湖名士无法通过“写诗”这一统一的方式遮掩其内在的虚诞,只能凭借自己的性情在聚会中本色出演,诸如陈和甫之“打哄说笑”,杨执中之“怪模怪样”[4]163,也便由此而来。因此,吴敬梓在删落雅集中写诗元素的同时,也是为诸名士性情的无遮挡式呈现提供了绝好的契机,而原本潜藏在文人雅集中的“俗”也才得以顺畅地翻转至表面,让人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莺脰湖名士身份的驳杂。据小说中列举的名录,参与莺脰湖之会的共有九人:二娄是家世显赫的公子;蘧公孙是家道中落的公孙;杨执中是既经过商,也选过官的一介寒士;权勿用则是原本僻居山野的所谓“高人”;牛布衣是常年以游幕为生的老幕客;陈和甫是游走于士大夫之间的山人;再加上以侠客面目示人的张铁臂,以及根本不是士人,只是因为父亲杨执中的原因才能与会的赌徒加无赖杨老六,整个莺脰湖名士的构成可谓五光十色、异彩纷呈。
这种参与人员身份的驳杂,在扬州二马所组织的韩江诗社中亦能找到对应。杭世骏便道:“羁客寓公,以及智杖漉囊之僧、退闲养晦之士夫,莫不联翩入社,竞长敦槃。”[37]对此,严迪昌先生也道,“盘桓此间马氏山馆”的,“既有迁客谪臣、漂泊寒士,更有释归之‘钦犯’,恩赦之戍人,真是‘牛鬼蛇神’,萍聚一区,为诗史以至广义之文化史上所罕有”[31]114。可以说,吴敬梓应是汲取了扬州二马组织的诗社中人物身份驳杂这一基本特色,通过莺脰湖之会加以了更为夸张的显现。
事实上,对于参与莺脰湖之会的诸人来说,统一的“名士”身份同样形成了对其内在虚诞的一个遮掩。而通过对于这些名士身份的逐一还原以及细致分辨,我们却能看到“名士”表象之下光怪陆离的内在本质。从这一角度看,如果说借由对莺脰湖之会“写诗”的剥离,吴敬梓将文人雅集中“俗”翻转至表面,尽情地消解着雅集中的“雅”,那么在对诸名士驳杂身份的还原和辨析中,吴敬梓则是在消解着“文人雅集”中的“文人”:这是一群身份颇可质疑的“文人”,其身份的驳杂从根本上动摇着所谓雅集的根基,而莺脰湖之会中那种根深蒂固的“俗”或许也正是来自此。经由这样的双重消解,被人“望若神仙”[4]163的莺脰湖之会彻底成为一个虚妄的存在,而与会诸人的虚妄特性也在这一集体性的表演中获得了一次痛快淋漓的展示。
除了身份的驳杂,与科举的隔绝同样是以二娄公子为代表的莺脰湖名士值得关注的集体性特质。据书中所叙,“因科名蹭蹬”,二娄公子“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也断绝了通过科举中进士的念想;杨执中则“乡试过十六七回,并不能挂名榜末”,出贡后选了一个教官,却未去赴任,亦与仕进绝缘;权勿用是所谓“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此后也“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蘧公孙“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4]112,149,156-157,只是捐了一个监生,从未想着要去应试。而其余牛布衣、陈和甫、张铁臂等人或是四处飘零,或是根本并非科举中人,也都与科举考试无关,可以说,与此前出场的周进、范进、荀玫、王惠等科举士人集群截然相反的是,与科举的隔绝是接踵而出的这些莺脰湖名士最为醒目的群体性标志。
这一特质同样来自扬州二马及其诗社中人。扬州二马虽然都有仕宦的身份,却非从科举考试而是用“援例”得来,并且也并未赴任:马曰琯“由附生援例候选主事,钦授道衔”,马曰璐则“由贡生援例候选知州”[38]。乾隆元年(1736),马曰璐被“通政使赵之垣荐举博学鸿辞”,“不就”[12],而友朋对于马氏的赞誉“不将词赋博科名”[19]“不以俗学缮性,而志不求时名”[39]也正由此而发。不仅是扬州二马与科举及仕宦绝缘,韩江诗社中的其他人也多有此特色,前举严迪昌先生所说的迁客、谪臣、寒士、钦犯、戍人等身份亦可说明这一点。诗社其中既有罢闲退职之官员如程梦星、唐建中、胡期恒、全祖望,也有应试不中、绝意仕进的厉鹗、王藻,以及与马曰璐一样由于种种原因不就博学鸿词之试的陈章、陈撰、金农、姚世钰,再加上同样出身盐商不愿为官的张四科、汪玉枢,“不习举子业”[6]的闵华等,正如论者所云,在扬州二马的身周,“顾相与揽环结佩,大抵皆淹雅恬退之人,阒寂荒凉之辈”[35]67。
因此,莺脰湖名士远离科举的群体特性应当也是从现实中的韩江诗社这一诗人群体中挪借而来。但与现实不同的是,由于“写诗”这一关键元素在小说中被删落,莺脰湖名士既无法像韩江诗社一样经由诗歌写作凝聚在一起,也无法通过写诗展现其对于科举与仕宦名利的淡泊。事实上,对于莺脰湖名士来说,这种淡泊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们远离科举和仕宦,不是因为主观意愿的隔绝,而只是由于无法企及,而在他们形容各异的本色出演中,我们却分外能看到名利在行为背后的强大驱使。就此说来,从本质上看,以二娄公子为代表的莺脰湖名士与此前的科举士人集群之间其实并无差别,这些名士和看似与其水火不容的鲁编修之间也绝无二致。不同之处仅仅在于,热衷科举的周进、范进等人在勤恳执着的追逐中充分暴露着他们的俗态,而莺脰湖名士则以超然淡泊来装点他们的庸常,周进等人的勤恳执着虽然看似愚拙可笑,却不乏真诚,莺脰湖名士的超然淡泊貌似高洁可敬,却满是虚妄。通过对于科举的隔绝,吴敬梓反而让这一士人群体在科举视野的映射下具有了更为复杂丰厚的意蕴,而这也是借由对于现实元素的汲取和改写来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