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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三不足”之说的流传与争议考论1

2021-01-31卢沁娴

惠州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新党祖宗新法

卢沁娴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4)

“三不足”之说自北宋末年以来一直被认为出自王安石,但是,从北宋文献的分析考察可以得知事实并非如此。“三不足”之说产生之后,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后人在评价和接受的过程中也产生了分歧。实际上,“三不足”之说被误传为王安石之言有多方面的原因,其本身的意义指向也是正反两方面的,不应当用任何一种极端态度去看待。只有剔除先入之见,才能看到“三不足”之说背后隐藏的更加真实的王安石形象。

一、“三不足”的产生与发源

王安石在宋神宗熙宁年间锐意改革,遂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流言,此语最早出自苏轼的《拟进士对御试策》:

“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众,舍己从人。”又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诗书所称,大略如此。未尝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坚用王猛,而樊世、仇腾、席宝不悦。魏郑公劝太宗以仁义,而封伦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违众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1]340-341

苏轼写《拟进士对御试策》是在熙宁三年初,此时王安石变法已经开始一年。苏轼写作此文的直接原因是不满王安石的科举改革中以“经义”和“时务策”代替“诗赋”的措施。但是,从全篇来看,苏轼的反对对象不仅仅停留在科举改革,还延伸到了青苗法等其他新法内容,他写作此文的根本目的在于批判新党不尊礼教、以功利之说蛊惑宋神宗。“未尝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也”一句出现在文章结尾部分,总体概括新党离经叛道的行为。

司马光在熙宁三年所拟的制科策题也与“三不足”之说有关。司马光拟策题的时间与苏轼作《拟进士对御试策》的时间非常接近,策题内容为: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2]526

司马光是旧党之首,他以“三不足”之说为制科策题,从表面上看是希望考生们进行讨论,实际则是倾向于让考生们对“三不足”之说进行反驳,以此反对新法、引起宋神宗的注意。

从时间上看,《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中郎晔注曰:“熙宁三年三月八日已亥,御集英殿策试礼部奏名进士,乃出御题”[1]330,那么苏轼此文应当在三月左右所作。

《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中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对此策题注释为:

熙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时王介甫言于上,以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故因策目以此三事质于所试者。范景仁后至曰:“流俗不足恤一事,我已为策目矣,遂删之。明日禁中以纸贴其上,别出策目试清臣等。”[2]521

若按此记载,司马光拟策题也在三月。黄复山先生在《王安石三不足说考辨》中考,此注有几处舛误:《宋会要辑稿》中记载此年制科时间为八月二十三日,并非注释中所言三月二十八日;注释中提到的李清臣也并非应试者而是策试官;注释中的另一出题者范景仁即范镇,范镇此年并非试官,无理由出试题。此条注释有诸多错误,所以应当不是司马光本人所注,而是司马光之子司马康误注[3]。由此可知,司马光策题应当作于八月左右,时间上后于苏轼。

司马光所拟的策题在意义上与苏轼所言“三不足”之说看似相近,但若细查其意,苏轼所言和司马光所言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首先,“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和“祖宗之法不足用也”意义并不完全相同,司马光所言祖宗之法“不足循守”的只是部分,而苏轼所言“祖宗之法不足用也”显然更加决绝、广泛。其次,司马光策题中“纷纭之议,不足听采”的前提是“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苏轼则言“众言不足从”,忽略了“不足听采”前提和理由。

司马光策题中对“三不足”的表达更加确切、精细,但在《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的司马康注中,却沿用了“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的说法,说明这样的表达在司马康做注时已经广泛流传开来并且用词和结构已经相对稳定。

“三不足”虽然从北宋开始广泛流传,但是这一表述却并不是由宋人创造的。《新五代史》中记载,康澄上疏后唐明宗李嗣源:

为国家者有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惧,天像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4]66-67

此处“三辰失行不足惧,天像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与“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在内容、句法、顺序上都有显而易见的相似性,这样的句式、内容是其他之前的文献记载中所没有的。传出“三不足”流言的人在康澄“不足惧者五”中挑选了为首的两条后,又依照变法的具体情况添加上“祖宗之法不足用也”。康澄所言“小人讹言不足惧”与“众言不足从”“流俗不足恤”虽然意思相近,但是意中褒贬却有明显的不同。

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对康澄的“不足惧者五”进行了肯定:

识者皆多澄言切中时病,……,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4]67

明陈霆《两山墨谈》有言:

王金陵有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法不足守之言,先儒断以为万世罪人,则三言之悖道可知矣。然金陵之前固有进类是者,后唐大理少卿康澄,言于明宗曰,为国者有不足惧者五……若与金陵之一辙矣,识者奚叹其切于时病耶……是五者之不足惧非如金陵之太然无所修省,而一任之私意者也。[5]

由此可知,明人已经意识到康澄之言和“三不足”之说极为相似。康澄的话被认可,而“三不足”之说被诟病,其缘由是“太然无所修省”,若“三不足”真为新党所言,那么新党没有理由不依循康澄更加温和的说法,为自己的言论加上前提和限制,而是用如此决绝、目空一切的语气来引起众怒。

另外,王安石本人也明确否认了“三不足”是自己或新党所言,《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中记载:

(熙宁三年三月)己未,上谕安石曰:“闻有三不足之说否?”王安石曰:“不闻。”上曰:“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为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学士院进试馆职策,专指此三事,此是何理?朝廷亦何尝有此,已别作策问矣。”安石曰:“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亦是惧天变。陛下询纳人言,事无小大,惟言之从,岂是不恤?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则人言何足恤!故《传》称礼义不愆,何恤於人言!郑庄公以人之多言,亦足畏矣。故小不忍致大乱,乃《诗》所刺。则以人言为不足恤未过也。至於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

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变改?今议者以为祖宗之法皆可守,然祖宗用人皆不以次。今陛下试如此,则彼异论者必更纷纷。”[6]

从这段记载里可以知道的是:

第一,王安石和新党群体虽然没有表述“三不足”之说,但他认同了“三不足”的部分观点。王安石对神宗明确解释“天变不足畏”是自己所反对的,但王安石对“人言不足恤”和“祖宗之法不足守”并不是全盘否定,这也是后世认定王安石有“三不足”之说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二,王安石在熙宁三年三月时并未听闻过“三不足”之说,神宗也是从陈荐进言和学士院进试馆制策才知道,之后他便就此事询问了王安石。这证明“三不足”之说兴起的时间不会早于熙宁三年。可以确定,在熙宁三年初,“三不足”之说并没有在太大的范围内流行,而是在旧党的小圈子里有所传闻,司马光拟制科策题之后,“三不足”才开始在北宋政坛中更大范围地流传。

值得注意的是在苏轼的《拟进士对御试策》、司马光策题和宋神宗与王安石的谈话中,其实都没有言明“三不足”是王安石所言。宋神宗询问王安石时说“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为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陈荐若想宋神宗弃用王安石,废除新法,完全可以直接上疏神宗,直言王安石有狂悖的“三不足”之言,这无疑是更为精准的指控,而不会语意含糊,闪烁其词。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

岩叟言:“臣窃闻初有圣旨,以学士院所撰馆职策题,祖宗为不足法而归全美于异代,用谏官言,将议其罪。陛下宽仁,特恕免之。举朝之人,方纷然交议,以谓学士深失大体,谏官言之为甚当,朝廷令免罪为太轻。……或闻苏轼自辩,谓是陛下点中此题。果然,则轼更因其非,又推过于君父,罪益大矣……罪已明而反脱,命既下而复收,乃似朝廷容其如此,臣恐天下之人遂移苏轼之非,反为吾君之过,臣不可不为陛下惜也。仰乞圣慈早正轼罪,以解中外之惑。”[7]

王岩叟是旧党中较为重要的人物,在王安石变法期间坚定地反对新法和新党官员,从王岩叟的话中可以明确:其一,神宗赦免学士院过错时,“举朝之人,方纷然交议”,可以证明当时“三不足”之说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和传播,甚至在旧党内部都没有大范围流传,更没有得到认可,只是苏轼等小部分人希望以此引起神宗的警惕;其二,王岩叟认为“三不足”是对朝廷和君主的污蔑,这证明当时的流言确实不是针对王安石,而是针对新法和新党,甚至针对实施新法的朝廷、支持新法的宋神宗。

由此可以确定,在“三不足”产生的最初阶段,不论是苏轼、司马光,还是其他传播流言的人,他们并没有说“三不足”出于王安石之口,只是他们认为新党的行为符合这“三不足”,所以想让神宗听闻外界对新法的非议而有所警戒。

二、“三不足”在流传中的变形与得失

虽然“三不足”之说最初并没有针对王安石,但在北宋末年,“三不足”的创作人就已经被确定为新党领袖王安石。

按时间顺序来看,在《拟进士对御试策》、司马光所拟制科策题、《续资治通鉴长编》之后,时间上最接近的相关记载是范镇为司马光所做墓志铭以及上文已述的司马康为策题所作注。

范镇为司马光所做墓志铭曰:

熙宁初奸小淫纵,以朋以比,以闭以壅,乃于黎民诞为愚弄,人不聊生,天下汹汹,险陂憸猾,唱和雷同,谓天不足畏,谓众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8]

此处范镇的意指比较模糊,没有明言王安石。范镇是旧党人物,与司马光是好友,曾多次上疏斥责王安石,言辞激烈,所以有很大可能范镇所言“熙宁初奸小”就是暗指王安石。

司马康为制科策题做注的时间在范镇做墓志铭之后,他直言“三不足”之说是“王介甫言于上”。在这之后,王安石有“三不足”之说便确定了下来。

范祖禹在《论邪正劄子》中有言:

臣伏见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等造立新法,先言天不足畏,众不足从,祖宗不足法。[9]

《论邪正劄子》题下注明此文作于元祐八年十一月十六日。范祖禹是司马光的门生,他是坚定的旧党人物,始终反对王安石变法,甚至不愿意拜谒王安石。

按照时间顺序,范祖禹此文之后关于“三不足”的记载便是马永卿《元城语录》:

先生(刘安世)曰:“金陵有三不足之说,闻之乎?”仆曰:“未闻。”先生曰:“金陵用事,同朝起而攻之,金陵辟众论,进言于上曰,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三句非独为赵氏祸,乃为万世祸也。[10]

刘安世与范祖禹一样,也是司马光的门生,他坚定地追随司马光,并以直谏闻名,被时人称之为“殿上虎”。他认定王安石有“三不足”之说,并且以此教育自己的门生弟子。

由这些记载可以得知,最晚至北宋末年,“三不足”之说就已经从起初小范围的针对新法的流言变成广为流传的言论,并且明确其作者就是王安石。由于这样的变化太迅速,最初的真相反而被掩盖了。

在北宋的记载中,明言王安石有“三不足”之说者不仅都是旧党,还都和司马光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大概率如同王岩叟一样是清楚真相的,但是他们依然言之凿凿,认定是王安石有“三不足”之说,这显然是对王安石的偏见与污蔑。可以推测,“三不足”之说是从旧党领袖司马光一脉流传下来的,因为只有他的数位门生弟子对此有所记载,“‘三不足’之说源于王安石”这一谣言在司马光及其门生弟子的团体内被认定。并且,在北宋,除了司马光门生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变法失败后还继续提及“三不足”。

南宋记载了“三不足”的文献有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李纲《梁溪集》、杨万里《诚斋集》、魏了翁《鹤山全集》、戴溪《石鼓论语问答》、曹动《松隐集》、王称《东都事略》、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王明清《挥麈录》、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赵与时《宾退录》、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在这些书籍中,关于“三不足”的记载,绝大部分都言明“三不足”是王安石所言。其中《邵氏闻见录》虽然成书时间在南宋,但是邵伯温主要生活在北宋时期,他也出自司马光门下,对新法和新党有很大的偏见,所以《邵氏闻见录》对熙宁变法的相关记事有很多不实之处。这再一次证明了“三不足”在北宋时期的流传受到了很多个人因素的影响。

自北宋末年开始,经过南宋政坛对新党的激烈批评,王安石有“三不足”之说已经成为不刊之论。元代编修的《宋史·王安石传》中明言:

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至议变法,而在廷交执不可,安石傅经义出己意,辩论辄数百言,众不能诎。甚者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1]

此段记载明显的是一字未差地引《东都事略》中《王安石传》,《宋史》的权威性又加深了后世对“三不足”之说来源的误解。

“三不足”之说的由来在流传中发生变化,显然有部分原因是旧党对王安石的诟病,但是,并不能将这些讹传完全归因于旧党的污蔑。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中记载,王安石面对宋神宗的质问部分肯定了“三不足”,这种部分肯定显然给旧党留下了话柄,也给后人相信“三不足”之说确为王安石所言提供了文献依据。

除此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王安石在新法中的行为确实与“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一定程度上相符。王安石对“天人感应”的质疑,对制度的大胆改革,面对众多质疑的坚持与强硬,都是新法能够实施的保证,新法的实施也革除了北宋的一些弊病,为北宋注入了新的生机。“三不足”虽然不是王安石直接提出,但是的确是对他行为和思想的概括,只是这种概括过于极端、以偏概全。从这个角度来看,“三不足”之说在一定程度上抓住了王安石的思想以及新法实施的主要特点。

变法彻底失败后,新党不再掌握话语权,南宋时期,官方更是对王安石多加否定,宋高宗赵构为了逃避责任甚至将北宋灭亡归因于王安石的新法。可以看到,北宋末年及南宋对王安石及“三不足”之说以贬斥居多。

这种完全否定的观点固然不对,但同时也体现出新法实施中确实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青苗法在实行过程中的强制执行、免疫法增加下层百姓负担、新党在用人方面良莠不齐等等,部分新法在地方实行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少负面影响。面对这些问题,王安石为了保证新法的实施,较少听取其他大臣的建议,也没有罢黜新党中有问题的人。客观上来说,并不是所有新法都比“祖宗之法”更加适合当时的北宋。这些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三不足”也概括出了王安石本人以及新法的弊病。

虽然“三不足”原本是旧党的攻击,并不是王安石本人的说法,但是“三不足”之说却在实际上反映了王安石及新法的所做出的突破,也在反映了王安石及新法的疏漏与缺陷,这就是“三不足”之说正反两方面的指向与含义。

三、后人对“三不足”之说的接受与分歧

元明清以来,对王安石“三不足”之说的评论大多都非常相似。

明商辂《通鉴纲目续编》曰:

安石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惜,愚诳人主,又以春秋为断烂,不列于学官,其欺天罔人莫此为甚。[12]

《明史·傅应祯传》有:

迩者雷震端门兽吻,京师及四方地震叠告,曾未闻发诏修省,岂真以天变不足畏耶?真定抽分中使,本非旧典,正统间尝暂行之,先帝纳李芳言,已诏罢遣,而陛下顾欲踵行失德之事,岂真以祖宗不足法耶?给事中朱东光奏陈保治,初非折槛解衣者比,乃竟留中不报,岂真以人言不足恤耶?此三不足者,王安石以之误宋,不可不深戒也。[13]

这两段记载或可代表元明清三代对王安石“三不足”的看法。大多数人都认为王安石用“三不足”之说来蛊惑神宗,甚至认为宋室之亡从此始,后代万世当以此为戒,可谓是深恶痛绝。

在明清两代,“三不足”之说更加深入人心,甚至有时不再特指王安石和新法、新党。

明沈一贯《因灾陈言揭帖》云:

何不决去牵缠,斥远邪孽,从病根处痛改一番,以回天地之心,以安祖宗之灵,而使亿兆臣民欢然乐其更生,万勿以社稷为戏,以货利为常,以天地为不足畏,以祖宗为不足念,而置人言于若罔闻知也。[14]

明许仲琳《封神演义》中闻太师谏纣王曰:

愿陛下勤修仁政,求贤辅国;毋肆荒淫,浊乱朝政;毋以祖宗社稷为不足重,人言不足信,天命不足畏,力反前愆,庶可挽回。[15]

李濂《汴京遗迹志》有:

徽宗荒怠弗敬,谓天变不足畏,谓国政不足修,谓任伯雨之言不足信。[16]

在明清两代,类似“三不足”的句式和内容并不一定与王安石有关,这证明“三不足”之说在明清有了更加广阔、普遍的流传,以至于可以在改编后用于文章或者小说、话本、戏文的创作中。

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近现代对“三不足”的说法有了很大的改观,但这样的改变和澄清并不是近现代才突然出现的。在明清两代,也有少数为其辩白之语。

黄洪宪《碧山学士集》中有:

天人之际难言也,吾谓天变有足信,則江都繁露之篇何以启后世溺灾之议,吾谓天变不足畏,則金陵人事之说,何以蒙千载不韪之讥,夫天道远而难知,人事近而易見……吾以为远求诸天诚不若近徵诸民。[17]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曰:

介庵(章衮)……其议论自立意见,不随人可否,尝言王荆公三不足之言皆是,盖为治当法尧舜,则祖宗何足法,能修德以弭灾,则天变何足畏,若我之所行果是,则人言何足惜……其言盖自有见。[18]

明清就已经有不完全排斥“三不足”的言论了,虽然这样的说法寥寥无几,但是可以明确的是,明清两代确实有人走出了藩篱,对“三不足”之说有了新的见解。

何良俊所载章衮的言论并没有在其他文献中找到,也许是何良俊的误记,也许是章衮早年的言论。章衮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的记载中仍言“王荆公三不足之言”,但在《序王临川全集》中,章衮明确提出“三不足”之说并不是王安石所言。

章衮《王临川文集续》曰:

一时议论既如此矣,而左右记注之官异时记载之笔又皆务为巧诋,至或离析文义,单摭数语而张皇之。如三不足之说,公之所以告君者,何尝如是也,然则当时所以攻新法者,非实攻新法也,恶公而半反其法尔。[19]21

章衮是南宋以后第一个澄清“三不足”并非王安石所言的人。在章衮之后,另一个为此做出辩解者是清人蔡上翔,他的《王荆公年谱考略》对王安石及其新法做了很多辩诬,其中也包括“三不足”:

吾友余之梅卧夫,注于不蔽不葸不固不怠之次,曰以天变不足畏污蔑公者,真所谓狎大人侮圣言之小人也。[19]285

“三不足”并非王安石所言本是非常明显的,流言产生最初也并没有直指王安石,但可惜的是,在后代近千年间,只有章衮、蔡上翔两人对此做出了辩白。他们两人的辩白在当时所产生的影响也是微小的,“三不足”作为王安石的代表言论,依然出现在各种诗文、小说、话本中,后代文人、政治家以此塑造出了王安石独断专行、离经叛道的形象。

“三不足”之说近千年都是带有贬义的,这种负面评价一直延续到近代,民族的危机、改革的如火如荼以及科学精神的产生使得以负面评价为主的大趋势被扭转。王安石变法被称颂,王安石作为一个出色政治家的形象也被树立起来。但是,“三不足”之说依然是王安石的代表言论。

梁启超曾作《王安石传》,三十余万字的《王安石传》中没有为“三不足”的作者并非王安石做出澄清。或许梁启超恰恰希望“三不足”之说出于王安石之口,因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那个年代对人的激励程度是不言而喻的。在现代,虽然有少部分学者对此做出澄清,但显然并没有改变社会普遍的看法,王安石与“三不足”之说经历了千年,已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三不足”就是王安石思想先进无畏的证明。

邓广铭先生作《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对王安石进行了细致全面的评价,有力地清除了近千年来对王安石的种种污蔑与成见,邓广铭先生认为:

王安石在答复宋神宗关于“三不足”的问话时,之所以不肯直抒己见,必是因为宋神宗在对话之初就先已气愤地说出了‘朝廷亦何尝有此’的话,王安石只好把语气放委婉一些,不作正面的答复了。因此,尽管王安石从来不曾向宋神宗提出过这样的“三不足”语句,但这三句话之为王安石亲口所说,却是决无可疑的。他自己倘若不曾说过,司马光是撰造不出如此富有开创和革新意义的话语的。[20]

邓广铭先生对“三不足”的解读或可代表现代大部分人对三不足的认知。实际上,邓广铭先生正是现代“三不足”之说正面评价的引领者,他是第一位深入揭示“三不足”的正面意义的学者,他对“三不足”之说的内涵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补充。但是,邓广铭先生对于“三不足”出于王安石之口深信不疑。

南宋以来,不论是学者还是普通人,几乎都认同“三不足”是王安石所言,其目的是对王安石的形象进行某种塑造,并加以褒贬。近代之前社会主流注重负面含义,近代之后转而注重正面含义,这些都是片面地理解“三不足”,忽略了“三不足”本身内涵中的双重指向,“三不足”之说的背后是一个有功有过的王安石。

人们倾向于以自己的先入之见去看待王安石和“三不足”,“三不足”之说出于王安石也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因为“三不足”本身就已经是王安石形象的一部分了,几乎所有人都不希望动摇这种形象。

但是,最重要的历史真相不应该被忽略,王安石从未有“三不足”之言。王安石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所以他在实施新法的过程中并不希望新法在别人眼中是标新立异的,他写《三经新义》重新训释儒学经典,就是为了使新法有儒学传统上的理论依据。王安石虽然在《洪范传》中对“天人感应”有些许质疑,但面对神宗和旧党的质问还是毫不犹豫地辩白“此亦是惧天变”。作为一个政治家,他非常清楚新法在保守派的眼中是多么尖锐,所以为了保障新法顺利实施,他希望在表面上掩盖这些尖锐。“三不足”的特立独行、大张旗鼓,必定不是王安石希望看到的。他的个性也并不像部分人所认为的那样尖锐,而是更加睿智、温和。

四、结语

王安石的思想与同时代的其他人相比,确实有超前性,但也并非不顾一切地无畏与超前。他特立独行,但他的时代背景和他本人作为政治家的睿智与素养,决定了他不可能无所畏惧地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他从未脱离过那个时代的影响,所有因“三不足”对王安石的恶斥和过度拔高都是对王安石的误读。对于“三不足”之说这类被后人附会、篡改了过多含义的记载,只有追溯本源,还原流变过程,才能够更加中肯、准确地对其做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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