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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丧家狗”到“乡愿”
——《应物兄》中儒学形象的现实观照

2021-01-31王启俊

韶关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济世儒学孔子

王启俊

(合肥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2)

文学对社会、文化变化有着极高敏锐度,但针对当代儒学复兴这一大事件,却鲜有文学作品表现这一题材。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兴起了“寻根文学”潮流,涌现了一批发掘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文学作品,它们摇曳多姿,有对浓烈市井民情的谱写,有对乡野民情的挖掘,但鲜有从儒学层面单刀直入,寻民族文化意识形态层面之根。究其原因,儒学复兴这一现象,其自身复杂性和广泛性是一个方面,此外难以找到合适、有效的手段真实、客观再现儒学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是另一个方面。而可喜的是,《应物兄》迎难而上,携着它广阔的社会历史画卷款款而来。

一、另一种“寻根”——《论语》和《应物兄》的映照关系

《应物兄》是一部以当代“儒学复兴”为背景,以成立儒学研究院为引子,以活跃中外学界的“大儒”为核心,借助纷繁复杂的知识分子群像,叙述整个时代精神状况的小说,是当代作家李洱先生历时13载创作的长达84万字的长篇小说,2018年12月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近两三年有诸多学者对其进行广泛和深入的研究,各有风采。我们在通读文本时,可敏锐感知到《应物兄》与《论语》之间存在着鲜明的映照关系:一是形制映照,《应物兄》的篇目均是取自章节的前几字,与《论语》形制类同。二是体例映照,《论语》为语录体典范,“记言”是其最重要的表达手段,而《应物兄》作为长篇小说,吸纳了《论语》之长,人物刻画也以“记言”为主、叙事为辅,即便主人公应物的思想活动,也多是通过其内心的“自言自语”阐发。三是人物映照,“当代帝师”程济世与孔子、商业奇才黄兴与子贡,是文本中借应物之口明确点到的映照,另外郏象愚改名“敬修己”,取自“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机锋暗藏隐隐对应子路,“儒学天才”朱颜,网名、性格、才能均与一生不仕、安贫乐道、才华横溢的颜回暗暗契合,至于小说主人公——应物,作为程济世在学术上最满意的学生,也即新儒学的接班人,则映照着曾参之于孔子的关系。

《应物兄》选择儒学复兴这一背景,以《论语》作为参照坐标,并不是偶然的。“儒家思想形成中国民族历史演进之主干……广播在下层的是社会风俗,英华结露而表显在上面的是历史上的各方面人物。而传衍悠久,蔚为一民族之文化……儒家思想是中华民族之结晶,是中国民族文化之主脉。”[1]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儒家思想对中国知识分子乃至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塑造和影响是无与伦比的,更是探讨当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不可回避的“硬石头”。如利玛窦所说:“中国人以儒教治国……儒家这一教派的最终目的和总的意图是国内的太平和秩序。”[2]儒学这种“经世致用”的入世观,极大地契合了小说要探讨的当代知识分子如何“应物”这一意旨。“之所以选择儒学为知识依托,是因为在各种各样的学术当中,儒学和现实的关系密切,儒学是积极入世的,儒学处理的问题就是现实的问题。”[3]可以说,儒学传统是中国知识分子与社会历史变革产生化学反应的一剂重要催化剂。

借助与《论语》的比对映照,在形似而神异的人物群像中,《应物兄》将当代知识分子思想现状的切入点,聚焦到了“丧家狗”一词上。“狗”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动物意象,以“木瓜”“哈登”“本草”“蒙古细犬”等诸多具象,一一与各类人物关联,被赋予了多种含义,也以“犬儒”“丧家狗”等文化寓意,阐释了当代知识分子困顿的精神现状。《孔子是条“丧家狗”》一书在文本中多次出现,“丧家狗”出于《史记·孔子世家》所载典故:“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东郭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颊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4]55岁的孔子为实现“仁政”理想,毅然踏上了十四年饱经风霜的游说列国之路,但遗憾的是,并没有那个国家可容他施行“仁政”,但在这种极端的困境中,孔子却依然能乐观自嘲。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了北京大学教授李零的名为《丧家狗——我读论语·自序》一书,封面上有这样一句话:“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书的内容姑且不论,但“丧家狗”这个词却能贴切地反映当代知识分子在特殊时期产生的心理上的“零余”感。“文革”之后,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经历了近现代以来的最低谷,思想领域的“大清扫”,让知识分子群体即使在拨乱反正重新取回话语权后,依然茫然不知所措,与经历生死劫难失去方向“累累如丧家之狗”的孔子,处境何其相类!孔子身处逆境却不忘初心、自信乐观,所幸这一精神也传承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血脉中。文中姚鼐、双林、何为等老一辈知识分子,重振旗鼓、龙马精神,应物、郑树森、章学栋等中年知识分子奋起扬帆、大展拳脚,都是李洱对当代知识分子所作努力的肯定和期许,但遗憾的是,小说从儒学思想这一民族文化之根中,撷取出的新儒学应物观,却未能真正“应”当下社会历史之巨变。

二、儒者形象——“丧家狗”到“乡愿”流变

小说以儒学复兴为背景,自然少不了当代儒者形象的刻画。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前半卷作者费尽笔墨,将他们逐一与古圣映照,后半卷又抽丝剥茧,狠狠削去儒者光环。

(一)程济世

程济世是书中享誉世界的儒学大师,也是小说情节发展至关重要的线索型人物。他露面不多,却贯穿小说始末。从第1章中“前天下午,葛道宏来到逸夫楼,和他商量赴京谒见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一事”,到最后101章“当他赶到程先生说的那个院子的时候,他发现那个院子其实已经修葺一新。”可以说,小说所有情节、应物兄整体行动轨迹均是围绕“程济世”这一人物展开的。

程济世出身优越,父亲程会贤是国民党高级将领,曾任济州市长,后因战败一家退居台湾。他在台湾长大,留学美国,后任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小说前20章中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笔法,通过应物兄的视角,将这位“鸿儒”形象拔高到极致。从文中提及的《儒学新传统与中国现代性》《朝闻道》等著述以及应物兄的转述内容看,早年程济世专注于诠释儒学传统,积极寻找儒学的现代生命力,他最大的贡献是将儒学引入国际视野,并从世界主义角度为儒学的传播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小说第12章提到“美国国会众议院以三百六十一票赞成四十七票反对,通过一项决议案,纪念孔子诞辰2560周年”,这项提案即是程济世奔走促成的,其国际影响力可见一斑。同时,他提出的“和谐”系列理论,对中西方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小说并未直笔刻画“帝师”,而是借助《论语》“答弟子问”一般的笔触反复烘托,让程济世俨然有了孔子气象,是全书知识分子中的领军人物。也正是基于这一人物,设定小说中济州全市上下兴师动众、大费周章迎接程济世“落叶归根”这一主线,剧情才显得合情合理。

随着情节的发展,小说层层渐入,慢慢将程济世从神坛拽下,逐渐显露出其庸俗的一面。在第9章、第45章中,小说两次借乔木之口,为程济世的“反转”做了铺垫。“‘济世先生是富家子弟啊。’乔木先生突然感慨道:‘富家子弟做出的学问,好啊,好就好在有富贵气。钱钟书先生的学问,就有富贵气。至于与老百姓有多大关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乔木先生俏皮话又来了,说,西方人不认可假洋鬼子的西学,但认可假洋鬼子的儒学。假洋鬼子在西方学术界是很吃得开的。有人又问,姓程的如果就在济大,能不能吃得开?乔木先生说,吃得开?没饿死就不错了。”

《赴美》章中,程济世正式登场,与其盛名不负的落差感越发强烈。其言谈举止处处“高仿”孔子,在不同场合中他论道、弟子侍坐,但谈的却是女人、性、体味这些不入流内容,应邀北京大学讲学却作秀一般,仅售72张座票,多次毫不避讳的夸夸其谈称黄兴是他的“子贡”,而私德方面,与谭女士学术观点冲突却觊觎其美色,一夜情生下程刚笃后,却骄纵放任其吸毒、淫乱、不学无术,落叶归根念的尽是个人享乐,甚至观念中还根深蒂固的存在着“传宗接代”的思想糟粕……诸多细节填充下,“帝师”形象轰然坍塌。程济世的一生起伏,暗合了当代儒学复兴的大致脉络,经历低谷触底反弹,迎来高光又后继无力,强烈的对比反差,点出新儒学从试图力挽当代思想倾颓之狂澜,最终却流于世俗的消退宿命。

(二)程门弟子

小说中程门弟子主要有三人且极具代表性,分别从不同纬度拓展放大了程济世思想。

1.黄兴。小说第19章如此描述黄兴:父亲当年是程会贤将军的部下,喜欢豢养各种奇怪的宠物,靠联姻弄到第一桶金,在发家致富上十分有门路。他是程济世的私塾弟子,也是其主要倚仗,程济世的学术活动均是由他赞助。子贡是应物给黄兴起的绰号,他认为黄兴跟当年的子贡一样,都是大富豪,也都是慈善家。小说同样在后半卷彻底颠覆了其“儒商”“慈善家”的形象。

他资助儒学研究并非是尊重文化,而是打着儒学这个招牌能带来更多利益,如他所说:“他的生意做得好,就是信了孔子那一套。”(第13章)他随程济世回国表面是赞助儒学研究院,但做的却是大安全套生意的勾当,与省长接洽,对“硅谷”科技领域投资“兴致缺缺”,却又以极快的速度抢下了老城拆迁的肥差。他的行为看不到一点儒学的影子,荒淫市侩,精于钻营,是个彻头彻尾的狡猾投机者。

可见,黄兴代表的是程济世儒学庸俗化的一面。《汉书·艺文志》有言:“仲尼之业,已试之效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此辟儒之患。”[5]小说中这样的“辟儒”还有很多,如“三分之一的儒学家”葛道宏、习惯性用夫子名言装点门面的栾庭玉、招摇撞骗却溯源儒学的“易学大师”唐风等等,知识分子中有滥竽充数者,三教九流里亦有形形色色的趋之若鹜者,他们对儒学一知半解,却趁着“儒学热”聚拢在儒学复兴大旗之下,过度消费着文化传统。

2.敬修己。原名郏象愚,“古希腊哲学的女儿”何为的开山弟子,在校期间备受器重,却因与乔珊珊私奔又半路将其抛弃,只能逃窜香港,穷途末路之时巧遇正在香港讲学的程济世,遂改名敬修己,拜入程门,成为其另一名私塾弟子。但他志不在学术,在何为门下时没拿到学位,专攻儒学后也未取得成就,最终被程济世安置在黄兴名下公司,任了一个网站编辑的闲差。程济世十分欣赏他,评价他:“像子路啊。子路就是个急脾气,率性而为。”认为他身上有着让人敬佩的品质,不对体制妥协,不管那是什么体制(第23章),而应物兄却对他不屑一顾,说他:“是真愚,愚不可及。他跟随先生多年,算是白跟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一条也做不到。”(第20章)“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愤世嫉俗。对报纸发火,对天气发火,对汽车耗油量发火,虽然他从不开车。对汽车发火还可以理解,对洋车发火就不应该了。他对洋车发火,也对散步发火,乃至对发火本身发火。活像个炮捻子,一点就着。不点,太阳一晒,也着。”(第23章)但不可置否,敬修己在一众沽名钓誉、利益至上者中间,确实保留了难能可贵的赤诚和率性,他能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确定性取向后也能坦然处之。

敬修已代表的是程济世儒学思想中“零余”的一面,程氏一族退去台湾,从此与故土家乡长久分离,他长在台湾,成名海外,深切怀念济州的一切,也高度关注国内发展,但因脱离了历史民族之根,犹如飘絮,因此所提“和谐”、儒学现代化等等理论都是空中楼阁,并不能真正“经世致用”。不论是“胡汉三回来了”,还是“荣归故里”“叶落归根”,其“零余者”的身份毋庸置疑。而敬修已,与程济世的“飘零”同也不同,他们都被迫飘零异乡,遭受挤压而尝到命运无常,但一个是金字塔尖的荣誉学者,一个却是歧路彷徨的知识青年,一个同资本社会握手言欢,一个却坚持不予现实社会和解乃至痛骂世道浇漓,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在绝境投奔了“新儒学”,将其视为自己的精神避难所。

3.应物。作为古典文学泰斗乔木的首席弟子兼女婿,却在留美访学时,成为乔木看不上的“假洋鬼子”程济世的弟子,成为国内程济世思想的最重要的传播者、解读者,并最终成为一名知名儒学家,不得不说,应物这一人物设定的狠辣。应物身上有着诸多传统儒学推崇的品质,对母亲孝顺,对老师兼岳父乔木的敬重,对妻子、宗济慈及费鸣等人的宽恕,对程先生言出必诺,接下儒学研究院职务后能尽心尽力周旋,对后辈邓林、卡尔文以及所带的博士硕士关心关爱,常常内省不足,渴望实现自身价值。可以说应物身上完美体现了儒家思想“孝恕忠信”的核心要义。文本提到,应物是程门入门最晚的弟子,也是唯一思想上承接程济世,最得程济世肯定的儒学中兴之才,加上文末程济世电话委托应物安排易艺艺生子等事,让人不由联想到曾参之于孔子。曾参是孔子晚年弟子之一,也是孔子儒学思想最重要的继承者,他倡导以“孝恕忠信”“修齐治平”“内省慎独”等思想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发扬了儒学的社会意义和实用价值,孔子亦曾将其孙托孤于曾参。

应物发展的则是程济世儒学“乡愿”的一面,是中庸之道在“应物”过程中的质变。章太炎认为:“所谓中庸,实无异于乡愿。彼(孔子)以乡愿为贼而讥之。夫一乡皆称愿人,此犹没身里巷,不求仕官者也。若夫‘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则一国皆称愿人。所谓中庸者,是国愿也,是有甚于乡愿者也。孔子讥乡愿,而不讥国愿,其湛心利禄,又可知也。”[6]被章太炎贬为“乡愿、国愿”的中庸,并不是先哲追慕的理想层面与理论形态的中庸,而是指它在历史上扭曲变形的社会表现。程济世的“中庸”哲学,社会表现可谓之“和稀泥”。

小说多处提及程先生的高论,如第21章讨论“庶母”问题:“若是西方女权主义者,她就应该生巫桃女士的气,觉得她不应该嫁给一个糟老头子。若是儒家女权主义者,她就应该生父亲的气,觉得他娶这么个年轻的女人,让她这个做女儿的脸上挂不住。”再如第23章讨论“同性恋”问题,“儒家不像基督教那样,两千年来都在痛骂同性恋,也不像你欣赏的古希腊文化,对同性恋持鼓励态度。儒家是宽容的。”他赞同敬修己和同性恋人私下同居,但不要披婚纱走进教堂,认为异性恋“应该理解同性恋者,要相互尊重,互不侵越,和谐相处,以体现‘和同精神’。”乍看似乎是辩证的思考,但细思之下,就发现他对这些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立场和态度,颇有一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程济世为人处世的这种变通,正是当代知识分子“应物”实践中秉持的主流态度。也无怪乎哈佛神学教授评价他:“中国人做事,处理的都是变量,不是定量。没有价值观。”(第39章)

这种无立场无坚守的思想,在当代社会的商场、官场中却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恰恰应对了谭嗣同所说:“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两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87章)这也解释了,在黄兴换“六个肾”、潜规则女明星、以儒家经典命名安全套以及程刚笃吸毒、滥交等行径上,一直表现出超常之宽容和仁慈的程济世,缘何却偏偏针对谭嗣同,表现出了极致的刻薄和乖戾,甚至专门在讲座上撰文激烈驳斥谭嗣同两千年来的“旧学”都是荀学和“乡愿”、中国自命“礼仪之邦”实际却是“人间地狱”[7]等观点,并称“这完全是置中国文化于死地”“是另一种形式的虚无主义”,他痛骂谭嗣同“数典忘祖”,“是孔子所批评的好直、好勇、好刚,却不好学之人”,甚至称其引颈就义是为了成就自己的一世英名,对21世纪的中国毫无可取之处(第87章)。与其说程济世是在维护儒学,不如说是被戳中要害的恼羞成怒。这种貌似谨厚、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面孔,不正是孔子深恶痛绝的“德之贼”吗?

而受乔木和程济世的双层影响,应物也继承了这种“乡愿”的处事态度。只是应物的“乡愿”更多地体现在“无能中庸”上。对人对事他表面上一套心中一套,如他见到学生贬低双林,心里觉得“都是在胡扯”但并不出言制止,面对学生的奉承心里不以为然说的却是:“我?我还配不上。”(第15章)在儒学研究院筹建过程中,对一切牛鬼蛇神心中抵触但从不拒绝,对一切不合理的要求全盘接受尽力适应……与程济世不同的是,他还坚持着精神立场只是不能外化于行,他还坚定着儒学信仰却丧失了执行力,最终只能在儒学研究院的大染缸中彻底丧失话语权。除开性格的懦弱,与朗月出轨一事上应是应物兄身上“唯二”的瑕疵,小说采取这样的设定也有其深意。

男权社会中,儒家的“修身”自古不包括男女问题,而这一传统糟粕,却依然荼毒至今,从程济世到应物,再到文中形形色色的教授、专家、学者、政客、商贾,均在男女问题上放荡肆意,这样的安排作者显然意在点名“新儒学”换汤不换药这一根源性问题。近代以来,儒学虽然遭遇几次断层式重创,辛亥革命,废帝制、废科举,“民主主义”思潮兴起,儒学失去了传承两千余年的官学地位,五四运动后,“打倒孔家店”再次让儒学失去了思想文化领域的统治地位,而“批林批孔”更是迫使儒学彻底与中国文化剥离,但可惜的是,虽然历经磨难,儒学却始终没有完成与“糟粕”部分的质壁分离,新儒学大旗下,一同复苏的还有各种弊病,也正是基于此,《应物兄》对儒学复兴秉持了保留态度。

三、两类特殊的儒学者——当代中西方新儒学的归途

小说中还有两类极其特别、与儒学关联颇深的人物。

其一是以卡尔文和珍妮为代表的外国留学生。卡尔文,来自坦桑尼亚,国会议员的儿子,济大非洲留学生。在校期间对儒学表现出高度兴趣,却巧言令色只学皮毛,他善于钻营,因女老板铁梳子的关系混迹于济州商圈,最终因长期滥交患上艾滋病被遣送回国。珍妮,福特高管的女儿,原本研究冷兵器,后来成为程济世的弟子兼媳妇,因掐死吸毒生下的畸形儿被拘留,她的学术同样一塌糊涂,《儒驴》内容一派胡言、牵强附会,知识性错误随处可见。

这两位国际背景的儒门弟子的出现,侧面反映了20世纪初世界性的儒学热。2015年12月初召开的第十届孔子学院大会新闻发布会上公布过一组数据:“截至今年12月1日,中国已在134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500所孔子学院、1 000个中小学孔子课堂,学员总数达190万人。”[8]虽然孔子学院主要是推广汉语和中国文化,起的是知识普及的作用,但如此冠名,则印证了20世纪初儒学的世界影响力。可惜的是,世界性的儒学热,并没有真正将儒学精髓传播开来。小说中写道,珍妮看兵马俑只想到做爱,因为“驴”钟爱柳宗元,掐死三条腿的孩子却扣帽子为“中国人就是这样做的”(第98章)。而卡尔文学《论语》,吸收到的不是儒学精神,而是质疑“有朋自远方来”与“父母在,不远游”是否自相矛盾这些文字游戏,他叫应物为夫子却并无多少尊师重教的仪式感。正如黑格尔从孔学中只看到了“灭人欲”,从而把中国文化贬低为世界文化中最低级的文化,隔着层层历史壁垒和文化偏见,西方人“管”中窥见的也仅仅是儒学的“斑”。

往深层次推敲,程济世与其弟子,寓意的应是海外学者圈的儒学,他们虽然在国际上振臂高呼,本质上却难以引起西方文化的精神共鸣,恰如何为所说“浪费话语空间”,而回归国内,他们的思想看似繁花似锦其实苍白无力,因为缺乏记忆根基、人文底蕴和历史渊源,并不能产生实质性的作用。小说的核心情节,程济世“落叶归根”,暗示的就是海外派的新儒学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程济世一生都沉浸在“富贵闲人”的世家幻梦里沾沾自喜,对中国社会历史的沧桑巨变缺乏参与感,民本思想的长期缺位,是致使他浅薄、限制他格局的根本性原因。

诚然,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创造了中华民族自我理解和文化认同最有塑造力的思潮,但这个思潮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富贵闲学,它源自“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源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9]的民本思想。小说极具讽刺性地将其念念不忘的故居变成贫民窟,这一设定明确暗示着:程济世那套没有文化负载、热热闹闹的“新儒学”理念已经不再符合当下的社会历史现实,在他脑海里还眷恋着故居的“蝈蝈”“仁德丸子”和“美人觚”时,另一个人已经抛下金钱、荣誉、权力的负累,扎根于整个济州最破旧却也历史最悠久的巷道中,致力于探索中国经济振兴,真正的活水之源。

而国内乔木与应物一脉,无疑寄寓着大陆新儒学的流变,这一脉经历了十年断层,虽呈现出兼收并蓄的中兴之态,但从应物命运的暗示来看,也依旧前途未卜。孔子之后,中国的历史文化在发展,时代问题不断变化,历代儒者也在不断创新,但其成败却“身在此山”难以妄言,如梁漱溟当年面对东西方文化碰撞时分析的那样:“我们处在此种形势之下逼迫得很紧,实在无从闪避,应当速谋应对的方法,应对的方法大约不外三条路……这三条路究竟哪一条对,我们不得而知。”[10]小说中这一脉出现了一个特别的人物,“儒学天才”小颜。他来历成谜、姓名成谜、年龄成谜,唯一知晓的便是他是应物的中学老师朱三根之子,他学识横跨儒学、生物学,为人正直坦诚,敬修己称他“如愚而不愚,神秘如颜回”,于是就叫他小颜(第37章)。连一贯愤世嫉俗的费鸣都拜服称之为“儒学天才”,他厉害到“孔子的话,你说出任何一句,他都能在一秒钟之内告诉你出处。譬如《论语》,他甚至能告诉你,那句话在书的第几页,第几行。当然事先他得瞄一眼你的版本,观察一下行间距、字体的大小、版面的宽窄。然后,他就可以迅速推算出来,那句话在书的哪一页哪一行。如果他说得不对,那不是他错了,而是书印错了,掉了字。”(第37章)“杂学家”清华特邀学者唐风也对其毕恭毕敬,因为周易的问题还需向其请教。他能根据“寒鸦”做社会学考据,也能熟练指导华学明实验室的“济哥”研究,文本将其与《论语》中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映照,小颜身上也确实集中体现了儒家知识分子仁厚、自信、沉稳、赤诚等的优秀品格。

在功利、浮躁的小说大环境中,“小颜”如同一股清流。而令人诧异的是,这位全书中“真正的天才”,却自始至终没有被小说正名。严格来说,他虽然通晓儒学知识,但并非“儒学家”,他既能正确从儒学中吸取精神力量,保持应有的独立、健全人格,又能脱离空谈,关心、致力于生物学、动物学等实用性研究,在环境保护、生物溯源等领域取得实质成绩。文中小颜也并非孤例,他串起了张子房、双林、双渐等一类人物,透过他,也能看到当代无数不具名却默默为各领域发展贡献青春和才能的人们,他们是民族文化传承的真正载体,这个群体在整个民族文化延续过程中体现出的独特性、榜样性与指向性,才是儒学真正的现代性,是“寻根”的真正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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