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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黄庭坚入岭诗歌之比较

2021-01-29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贬谪黄庭坚全州

朱 慧

(四川师范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6)

苏轼、黄庭坚是宋诗的代表,二人为亦师亦友的关系。历史上对二人诗歌评价有“苏、黄”并提之说,同时后人对于苏、黄的比较也是早已有之,且所比较的范围包括文学与艺术两方面,例如诗词、书法、绘画等。纵观新时期以来对苏、黄诗歌的比较研究,则主要集中在对二人诗歌的理论、优劣之争的讨论,论文代表如周裕锴的《苏轼黄庭坚诗歌理论之比较》与丁放的《试论苏轼和黄庭坚的诗学理论》就论述了苏、黄二人诗学理论的不同;郑永晓的《试论苏黄齐名及其诗歌优劣之争》与王友胜的《历代苏黄诗优劣之争及其文学史意义》则讨论了苏、黄优劣论,且王文也梳理了历史上各阶段的苏、黄优劣论的动态发展,让读者对苏、黄优劣论的历史发展有一定了解。另外,将“贬谪”这一角度引入到苏、黄比较中的学术研究较少,只有少部分的论文和部分论文的部分章节论述到苏、黄贬谪时期,如石艺的《迁客骚人 儋州宜州——苏、黄晚年贬谪心态与文学创作比较》着重分析了苏、黄的性格、思想以及岭南贬地生活等方面的不同导致在贬谪心态、文学创作方面呈现不同,且指出二人在文学创作上主要表现在创作题材的不同。

由上可见,从贬谪角度来探讨苏、黄二人诗歌创作的不同,还有一定空间。本文着眼于贬谪对二人的影响,从入岭时所作诗歌来探讨二人创作之差异。笔者接下来先考证苏轼、黄庭坚二人入岭路径以及沿途的诗歌创作,再结合诗歌来探讨二人的贬谪心态差异,最后分析造成二人贬谪岭南心态差异的原因。

一、苏、黄入岭路径及诗歌考证

(一)岭南官道概述

在古代,由中原地区进入岭南的道路是十分凶险的,且因为五岭地势的阻隔,沟通中原与岭南地区的路径也很少,北宋名臣余靖在《昭州真水馆记》有言:“凡广东西之通道有三:出零陵下离水者由桂州,出豫章下真水者由韶州,出桂阳下武水者亦由韶州。”[1]这几条路线不仅是沟通岭南与北宋其他地区的联系之道,而且官道也不出于以上路线。“从湖南到广西可以从永州溯湘江、渡灵渠, 经过漓江进入桂林, 此为湘桂道;由江西进入广东可以从南昌沿赣江南下, 翻过大庾岭后, 再沿真水进入韶州 (今广东韶关) , 此为大庾道;由湖南进入广东可以从桂阳 (今属郴州) 翻越骑田岭, 再循武水进入韶州, 此为骑田道。”[2]87以上就是北宋人士经常行走的岭南道路,路线不多,也相对比较集中。“对于流放之人而言, 由于他们属于戴罪之身, 其迁徙路线也不免受到刑律的管束和限制。”[2]87被贬官员不能随意选择入岭路线,只能走所固定的官道。如苏轼入岭便走的大庾道;黄庭坚入岭便走的湘桂道,笔者将在下节详述之。

(二)苏轼入岭路径及诗歌考证

苏轼因贬谪惠州而入岭,《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记载:“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州)安置。”[3]8639绍圣元年,苏轼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州)安置,于是年近六旬的苏轼开始了岭南之路的长途跋涉。

关于苏轼入岭路线的研究,学界成果颇丰,笔者关于路线的论述,主要借鉴于前人的考证。根据沿途的文学创作可知,苏轼是通过大庾道进入岭南的。诸家皆指明苏轼是由大庾岭入岭,孔凡礼《苏轼年谱》卷三十三记载,绍圣元年八月初到豫章(今江西南昌),走水路过惶恐滩至虔州(今江西赣州),再过南康军,后度大庾岭,至韶州(今广东韶关)。杨子怡《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苏轼南贬入粤线图考论》也详细介绍了南贬路线:八月初入赣,不久经过庐陵(今江西吉安),到虔州(今江西赣州),九月初来到赣粤要冲大庾岭,翻越大庾岭,从南雄州(今广东韶关南雄)登船,继续水路至韶州(今广东韶关)。[4]按照前文对大庾道的界定,结合今人研究成果以及苏轼沿途留下的诗人创作来看,苏轼取道大庾岭无疑。

在大庾道上,苏轼留下的诗歌创作,其中不乏名篇。因孔凡礼之《苏轼年谱》和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之《苏轼诗集》这两部著作对于苏轼的生平事迹、活动路线以及诗歌创作有详细的考证与记载,故参考这两本著作,辑录出苏轼入岭时在大庾道上所作的诗歌。苏轼入岭经大庾道所留之诗歌有:《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郁孤台》《廉泉》《尘外亭》《天竺寺》《过大庾岭》《宿建德寺晓登尽善亭望韶石三首》《月华寺》《南华寺》十一首。

(三)黄庭坚入岭路径及诗歌考证

崇宁二年,黄庭坚被羁管宜州(今广西宜州),由此贬入岭南。据《宋史》本传记载:“庭坚在河北与赵挺之有微隙,挺之执政,转运判官陈举承风旨,上其所作《荆南承天院记》,指为幸灾,复除名,羁管宜州。三年,徙永州,未闻命而卒,年六十一。”[3]10203因此暮年贬于岭南、并命丧于岭南。

关于入岭路线,黄庭坚采取的湘桂道,可以诗、文为证。《黄庭坚年谱新编》年谱卷言:崇宁三年,“自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历衡州(今湖南衡阳市),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全州(今广西全州县),静江(今广西桂林市)以趋贬所。”[5]由此可见,黄庭坚取湘桂道入岭无疑。其《与李乐道书》云:“三月十四日到零陵。不肖本欲寄家桂林,而家中坚欲相随到贬所。至零陵已大热。骨肉不可复将行,因尽室留零陵。”[6]1260于是黄庭坚将家人安顿于永州零陵(今湖南永州零陵),自己独自一人,四月发全州(今广西桂林全州),一路到桂州(今广西桂林),五月至宜州(今广西河池)贬所。崇宁四年九月卒于贬所,不复出岭。

与苏轼相比,黄庭坚在湘桂道中有丰富的诗歌创作。在永州(今湖南永州)时期,据《黄庭坚年谱新编》考证,崇年三年三月在永州(今湖南永州)有作诗《戏咏零陵李宗古居士家驯鹧鸪二首》《李宗古出示谢李道人苕帚杖从蒋彦回乞葬地二颂作二诗奉呈》《题淡山岩二首》《明远庵》《书摩崖碑后》《浯溪图 》《太平寺慈氏阁》《玉芝园》《游愚溪》《代书寄翠岩新禅师》《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十四首。

在全州(今广西桂林全州)时期,据《黄庭坚全集》第十辑“离荆渚至宜州时期”条辑录,黄庭坚在此期间有作《赠朱冕兄弟》一诗。其《赠朱冕兄弟》值得说明的是,《粤西诗载校注》卷二十二里标题为“过全州访朱德父”,暂不论诗歌完整度与异文情况,通过《粤西诗载校注》指明本诗的作者为黄庭坚,以及书中本诗的标题“过全州”,即可知道诗歌为黄庭坚在全州(今广西桂林全州)所作。另外,据《山谷诗注续补》第五卷“徽宗崇宁三年”辑录,除上文指出的《赠朱冕兄弟》外,在全州(今广西桂林全州)还有诗歌《全州双松堂》《能仁寺》两首。《桂林历史人物录》有言:“崇宁初于贬谪途中路过全州,作五言古诗《双松堂》、五律《能仁寺》、七律诗《赠朱冕兄弟》,并作《磐石庙碑》,刻碑庙内。”[7]

在桂州(今广西桂林)时期,据《黄庭坚年谱新编》考证,有诗歌《到桂州》。除此之外,在桂州(今广西桂林)还有诗作《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对于《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校注一指出:“缉香堂本、光绪本标题下注:‘崇宁三年桂州作。’”[6]1253可知此诗为黄庭坚桂州(今广西桂林)时作。综上统计,黄庭坚在湘桂道中留诗二十首。

以上就是苏轼、黄庭坚在入岭时的诗歌创作情况,从苏、黄二人创作的诗歌来看,诗歌具有较大差异,对此,笔者将在下文具体分析。

二、入岭诗歌对比

从诗歌内容来看,存在着显著差异,这主要表现在诗人的关注点不同,苏轼的诗歌主要关注自身,而黄诗主要关注身外。

(一)苏轼入岭诗歌多关注自身

由前文可知,苏轼在大庾道上创作诗歌十一首,其中《过大庾岭》写于过大庾岭之时。值得注意的是,无论苏轼入岭与出岭,在过大庾岭时都有作诗,但入大庾岭时只有此诗一首,且此诗也主要是关注自身。诗云:“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8]2056首二联写了自身的情况:身心因失去污垢而变得清净,因此于天地之间,只有自身是正直的。后二联借用白居易与李白的诗句来表达诗人自身的意愿:今日来到庾岭,愿身与世皆忘记,仙人能够助我一臂之力使自身得以长生。最后一联是李白流放夜郎时所作诗句,而此时的诗人的境遇与李白相似,于是借李白之诗唱自身之情。如查注所言:“公晚节播迁岭海,遂欲学阴长生超然遐举,盖已信死生祸福,非人所为也。以垂老之年,当转徙流离之际,而浩然无毫发顾虑,非此事数定于中,殆未易能也。”[8]2057本诗表达了诗人自身在被贬之后的超然以及思想意识的转化、以求新的精神寄托。整首诗歌未立足于诗人之外界周遭,未写庾岭上的人事或风物,无所见所闻,只有所感,只有关注自身、书写诗人自身的思想意识与愿望。

诗人苏轼在南贬途中,虽有受到道上的风景所影响,写下以风景为名的诗歌,但也主要都是描写心境的。《廉泉》一诗来源于虔州之景——廉泉,按注解得知:“《方舆胜览》:廉泉在虔州治东南隅。报恩寺本张氏居,宋元嘉中,一夕霹雳,忽涌滴为泉,时郡守以廉名,故曰廉泉。”[8]2054诗人肯定也是了解廉泉背后之故事,于是写下:

水性故自清,不清或挠之。君看此廉泉,五色烂麾尼。廉者为我廉,何以此名为。有廉则有贪,有慧则有痴。谁为柳宗元,孰是吴隐之?渔父足岂洁,许由耳何淄。纷然立名字,此水了不知。毁誉有时尽,不知无尽时。朅来廉泉上,捋须看鬓眉。好在水中人,到处相娱嬉。[8]2054-2055

诗人对《廉泉》的书写并非单纯对地理自然环境进行描绘,主要还是从文史哲角度来进行,联系古时廉洁之士的代表,探讨廉洁的问题。如发问于“廉者为我廉,何以此名为”,廉洁本来是用于指“我”、指人之廉洁,为何泉水以“廉”为名,大有当今所谓唯心主义之意思。然后陈述廉的正反现象,“有廉则有贪”,就如同“有慧则有痴”,正反二者是同时存在的。接着举例廉洁之先贤代表:柳宗元、吴隐之、渔夫、许由,再回到泉水之名,最后书写来到泉水上的诗人自身,在水上照镜子之模样,暗含了诗人自身廉洁之意味。

另外,岭南之韶州(今广东韶关)有重要佛寺之一南华寺,苏轼入岭时,单独以《南华寺》命名创作了一首诗歌,诗曰:

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鍊。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8]2460-2461

本诗与上首诗歌一样,在于诗歌并未书写南华寺的地理自然环境,而是主要阐释佛法、禅宗思想。诗人带着较为低落之心境一路南贬到此处,面见禅宗六祖、南宗禅开创者慧能居住之南华寺、面见寺中六祖真身,一直受到禅宗思想影响的诗人苏轼于是有感而发创作出此诗。

(二)黄庭坚入岭诗歌多关注身外

黄庭坚在入岭之时,所写作的二十首诗歌,无论从诗歌题目还是诗歌内容来看,基本都是对身外事物的关注。其中有对湘桂风景的记录,也有对他人的唱和。

例如对风景甲天下的桂林的记录,其诗《到桂州》曰:“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嶒峨。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9]703诗人将桂林比于雁荡山,据诗歌注解得知:雁荡山位于浙江省乐清、平阳二县境内,雁荡山峻峭险拔、山峰众多,其山主要特色在于山顶有湖,有四周高、中间低之势。因此在诗人眼中,这也是桂林城景色的特点,便有“平地”、“嶒峨”之言。后两句用画家先死而不能画下此美景之反语,极言桂林山水之美。南宋范成大曾写过一部关于桂林的方志《桂海虞衡志》,其在《志岩洞序》有言:“余尝评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士大夫落南者少,往往不知,而闻者亦不能信……桂之千峰,皆傍无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簪,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当为天下第一……黄鲁直诗云:‘桂林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嵯峨。’……则桂山之奇固在目中,不待予言之赘。”[10]桂山之奇,给黄庭坚带来了惊奇的美感,于是才有诗歌最后两句“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的遗憾慨叹,也侧面证明了诗人对初见桂林之山的惊叹。

黄庭坚与他人的唱和诗作有《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由诗题可知,这是一首以戏语所作的赠答诗,诗人黄庭坚赠送茶叶于欧阳诚发,欧阳诚发于是作诗以示感谢,黄廷坚便作本首诗以赠答,诗云:

欧阳子,出阳山。山奇水怪有异气,生此突兀熊豹颜。饮如江入洞庭野,诗成十手不供写。老来抱璞向涪翁,东坡元是知音者。

苍龙璧,官焙香。涪翁投赠非世味,自许诗情合得尝。却思翰林来馈光禄酒,两家水鉴共寒光。予乃安敢比东坡,有如玉盘金叵罗。直相千万不啻过,爱公好诗又能多。老夫何有更横戈,奈此于思百战何。[9]701-702

全诗分四韵写成。“山”“颜”两韵介绍了欧阳诚发的籍贯及其长相、形态。“写”、“者”两韵介绍了欧阳诚发酒量之大、作诗之敏捷;以及欧阳诚发与诗人自己、苏轼的交情。“香”、“尝”、“光”三韵写诗人送茶叶给欧阳诚发,并介绍了茶叶的脱俗滋味,茶与东坡所送之光禄酒,二者是好物。“罗”、“多”、“何”三韵主要表达了两方面内容,一是诗人自认为比不上东坡、与东坡相差甚远,有自谦成分;二是欧阳诚发作诗的才思敏捷。诗歌以介绍欧阳诚发出发,通过写赠送茶叶,也表现了诗人自己、欧阳诚发和苏轼的三人友好之关系。诗歌写得风趣有余,尤其是对欧阳诚发的描写,具有夸张的特点,以戏语之笔墨刻画了欧阳诚发的形象和才华。诗歌也表达了对欧阳诚发、对苏轼的赞扬,以及对他们三人友谊的歌颂。诗人黄庭坚暮年南贬至宜州(今广西河池)之边远地,其南迁路途也十分辛苦,而诗人却一路有唱有和,且戏语兼有,这足以体现诗人看淡苦难,解构苦闷,旷达超脱。其豁达如此,在众多南贬岭南诗人之中,算是最突出的一位。

总而言之,在入岭时,苏轼诗歌主要在于对自身和内心的书写,即使诗歌题目为身外物,但诗歌内容也主要是对自身的观照。黄庭坚却不一样,山川风物、唱和游玩皆写入诗。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入岭时的诗歌题材,苏轼乃至其他因贬谪而入岭诗人在出岭时的诗作中才有,这样的情况实在稀奇。呈现出这样不同的原因,也不得不分析之,因此笔者将在下文着重论述。

三、苏、黄二人入岭诗歌呈现差异的原因

究其造成苏、黄入岭诗歌差异的原因,主要可以从禅宗思想的影响、诗歌主张、贬谪路线这几个方面来分析。

首先是二人受禅宗影响的不同。苏轼、黄庭坚生活在北宋中后期,禅宗得到了极大的发展,非常多的文士都受到了禅宗的影响,例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当时的禅宗也分多个门派,禅法各异,因此文人们在学禅上也会呈现出不同。关于苏、黄在这一点的不同,周裕锴先生在其著作《文字禅与宋代诗学》中有一定分析与考证,“考察苏轼一生的行迹与交游,倒与云门宗更接近”[11]53。而“《五灯会元》卷一七列黄庭坚为临济宗黄龙派祖心禅师法嗣,则颇有依据。”[11]58除此之外,二人参禅的程度与目的也不同。苏轼“对禅宗常常采用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而他交往的禅师,如参廖、仲殊、清顺、可久、可遵之流,也都是些世俗味甚浓的禅师。所以,丛林中严守禅规的老宿往往对苏轼的禅学修养感到遗憾。”[11]73而黄庭坚出身于禅宗文化氛围很浓的洪州,从小就有受到禅宗的熏陶,而且来往的禅师也是正统。由此可见,特别是到人生的后期,如贬谪岭南时期,黄庭坚比苏轼学禅更深、受禅宗影响更大。因为参禅不一样,所以面对苦难的方式也会呈现一定差异,贬谪岭南是二人贬谪最严重、最边远的一次,且二人都已至暮年,面对遥远且艰险的入岭之路,苏轼比黄庭坚发沉痛语更多。甚至可以说,入岭时的黄庭坚比苏轼更为超脱,苏轼在入岭时期的沉痛之语、对自身的观照,在黄庭坚入岭诗歌中基本没有。而黄庭坚入岭诗歌的题材在苏轼出岭时才得以看见,如对沿途风景的描绘;沿途与他人的唱和;戏题诗的创作。特别是戏题诗的创作足以说明二人的不同,戏题诗,即以“戏”作为诗歌题目的诗歌,这与禅宗里的“游戏三昧”有关,且一戏字则可见诗人心态之一二。黄庭坚在入岭时创作了《戏咏零陵李宗古居士家驯鹧鸪》二首、《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而苏轼在入岭时无戏题,他出岭时才创作戏题诗《予初谪岭南,过田氏水阁,东南一峰,丰下锐上,俚人谓之鸡笼山,予更名独秀峰。今复过之,戏留一绝》《戏赠虔州慈云寺鉴老》《器之好谈禅,不喜游山,山中笋出,戏语器之可同参玉版长老,作此诗》等,我们可以说黄庭坚入岭的贬谪心态,苏轼出岭才有,换言之,黄庭坚比苏轼受禅宗思想影响更大,入岭时的黄庭坚比苏轼在心态上更超然,因此入岭诗歌的风格也就比苏轼更加旷达。

其次是诗歌主张的不同。苏、黄作为宋代诗人的代表,其诗歌作为宋调的代表,他们的诗歌主张自然是有一致性的。但是二人确实也有不同的诗歌主张,由此也就导致即使遭受同样的经历,他们各自的一些诗歌创作也存在有不同的现象,如入岭时所作诗歌。二人因为受到不同禅宗思想影响,亦或是有不同的性格特点,也就造就了二人在诗歌主张方面也略有不同。周裕锴先生在《苏轼黄庭坚诗歌理论之比较》对于二人不同的诗歌主张有较为细致的论述。他认为苏轼主要继承了儒家”兴观群怨”的儒家诗教;黄庭坚则主要继承了“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由此苏轼在诗歌创作上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而黄庭坚是在诗歌创作上是“发乎情止乎礼仪”[12]88-97。通过入岭诗歌来看,确实为周先生所言如此。二人皆是因为文字之祸而贬谪岭南,按理说,既然因文受贬,贬谪后不应该再书写与自己相关的诗歌了,但是苏轼在入岭途中所作之诗几乎全是对自身或内心的书写,或云“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8]2053或云“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8]2056亦或是登上大庾岭时留下“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8]2057的自我慨叹。因此苏轼即使被贬,也依然保持着对内心的表达,对心中波涛的抒发,真是“不吐不快”。而反观黄庭坚,入岭路上所作这近二十首诗歌基本全是对沿途的写作,有对沿途风光的描绘,有风物的描绘,也有沿途的唱和。无一首像苏轼那样是对内心的书写。这体现了黄庭坚“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他(黄庭坚)认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即使穷困潦倒,怀才不遇,也不应该牢骚太甚”[12]90,因此就呈现出黄庭坚入岭诗歌与苏轼甚至其他贬谪岭南诗人在入岭时所作诗歌的大相迥异。

最后是入岭路线的不同。从客观原因来看,苏、黄二人入岭诗歌呈现差异也与二人所走路线不同有关。依据前文笔者所言,苏轼入岭路线采取的是大庾道,而黄庭坚入岭路线采取的是湘桂道。两条道路不同很有可能也是造成二人入岭诗歌有差异的又一原因。一方面,从地理位置与道路状况来看,大庾道位于江西与岭南沟通处,路况较为艰险。如大庾道初段为水路,水路中有一处名为惶恐滩,惶恐滩位于江西由赣州至虔州(今江西赣州)的水路之上,据《万安县志》记载,此段路共有十八滩,北宋熙宁年间,划前九滩属赣州,后九滩属虔州(今江西赣州),而惶恐滩本名黄公滩,东坡改,此为最后一滩。其十八滩皆怪石多险,又以惶恐滩为最,东坡为此写下《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写出了此路的危险。另外陆路段还有大庾岭横亘其间,大庾岭上的道路难行自古为人所知,如苏轼出岭北归所言:“下岭独徐行,艰险未敢忘。”[8]2425就描述了对大庾岭路的心有余悸。而黄庭坚所走之湘桂道的路况则好很多,湘桂道自永州(今湖南永州)经全州(今广西桂林全州)到桂林(今广西桂林),即溯湘江再进入漓江,因此此道为一条水路。通过水路入岭不仅方便而且能够节省时间,因此黄庭坚比苏轼入岭之路的情况要好,也自然更容易将眼光投射到沿途风物上。另一方面,从自然资源角度来看,湘桂道也比大庾道要好很多。湘桂道地处湖南永州、湖南全州与广西桂林,沿途不仅具有湖湘特色的地域美景,更有风景甲天下的桂林风光,黄庭坚行走于此间,无疑会对其秀美的山水风光进行记录。例如有描绘永州美景的《太平寺慈氏阁》《题淡山岩二首》《游愚溪》等,有描绘全州的《双松堂》《能仁寺》。到桂州有《到桂州》一诗,更是表达了其对桂林山水极美的惊叹。而苏轼经过的大庾道的自然资源相比湘桂道则不甚丰富,这也可能是造成苏轼沿途观照较少的原因,当然这也不免会联想:若苏轼走的也是湘桂道,情况又是如何呢?

综上所述,苏轼、黄庭坚二人在入岭所作诗歌上表现出了迥乎不同的现象,即苏轼的入岭诗歌多关注自身,而黄庭坚的入岭诗歌多关注身外。之所以产生这样的现象,与二位诗人的禅宗思想吸收程度、诗歌主张、入岭路线有关系。在禅宗思想吸收方面,黄庭坚的吸收程度高于苏轼;在诗歌创作主张方面,对于心中情感的处理,苏轼是外向式的“不吐不快”,黄庭坚是内向式的“发乎情止乎礼义”;在入岭路线方面,黄庭坚所走之湘桂道景色比苏轼所走之大庾道景色更引人入胜。通过二人所写作的入岭诗歌,我们可以感受到二人的诗歌创作差异;能够从中窥探到二人在贬谪期间的心理状态;也能够了解到北宋时期沟通中原与岭南的岭南官道的道路情况。同时通过从入岭诗歌角度来看苏、黄二人的差异,有助于为苏、黄二人的对比研究扩充研究空间,也可为其对比研究增加些许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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