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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怀念容希白先生

2021-01-28胡厚宣

大学书法 2021年1期
关键词:甲骨金文书画

⊙ 胡厚宣

容先生名庚,字希白,号颂斋,1894年生于广东东莞。1922年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为研究生,1926年毕业,后任燕京大学教授,主编有名的《燕京学报》。1927年在《燕京学报》第1期上,即发表《殷周礼乐器考略》一文,1928年在《燕京学报》第3期上,又发表《汉代服御器考略》一文,概括明晰,图文并茂。那时我正在北京大学读书,读之深受教益,极为佩服。

其实容先生1922年来北京时,已有《金文编》初稿,来北京后,经罗振玉、王国维两先生及沈兼士、马衡两教授协助,或提供资料,或订正谬误,最后于1925年正式出版发行。其后不断补充,1939年、1959年、1985年,凡经四次修订。此为先生一生精力所萃,乃研究金文及古文字学必读之工具用书。

在燕京大学,先生还任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得以目验故宫及行宫所藏精美的铜器。所以继《金文编》之后,还有《秦汉金文录》(1931)、《金文续编》(1935)、《宝蕴楼彝器图录(1929)、《武英殿彝器图录》(1934)、《善斋彝器图录》(1936)、《颂斋吉金图录》(1933)、《颂斋吉金续录》(1938)、《商周彝器通考》(1941)等书。这些书抉择有方、考释谨严、印刷精美、装潢雅致、洋洋大观,都是研究金文最精良的作品。

先生对甲骨文亦很有研究,当甲骨文出土不久,王国维、马衡、陆懋德等到处讲演,宣传甲骨文之发现及其意义的时候,容先生也写了《甲骨文字之发现及其考释》一文,刊登在北大《国学季刊》1卷4期(1923年出版)上。

1929年容先生又为燕京大学从德宝斋购得徐坊旧藏甲骨1200片。从中选出874片,命工墨拓,与学生瞿润缗共同编为《殷契卜辞》一书,释文由先生与商承祚、唐兰、董作宾、魏建功等共同校订,又命瞿润缗编为文编,于1933年石印出版。这种结合朋友、专家共同编辑释文的例子,是从来没有的。

《殷契卜辞》出版,石印本一函三册,定价十元,我在北大史学系读三年级,同学买,可以打对折,五元。同时商承祚先生出版的《殷墟文字类编》木刻本一函八册,定价十二元,同学买可以打六折,七元二角。这两书很受同学们欢迎,也足见容、商两位先生对于青年同学的照顾和厚爱。

1926年,小屯村人在村长张学献家菜园中发掘,得胛骨甚多,为明义士买去。1928年夏,明氏归国,容先生及马衡先生为之觅工墨拓,共拓五份,明氏自留其三,而以其二分赠容、马两位。容先生所得拓本,叶玉森、董作宾、商承祚、唐兰,皆曾假观,唐兰选择其要者摄影。郭沫若在日本十年,研究金文、甲骨,苦于材料奇缺,先生以“未知友”之身份,提供郭老不少拓本及珍贵书籍,尤为书林佳话。这种公而忘私、供之同好、绝不保密的作风,也是很少见的。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古文字之学大倡,除容先生在燕京,商先生在师大之外,北大有徐中舒、董作宾、唐兰,辅仁有于省吾,清华有吴其昌,北京图书馆有刘节,一流的学者,几乎集中在北京,经常在中山公园水榭聚会,我们高年级学生有时也参加。聚会轰轰烈烈,极盛一时,容先生在聚会中最为积极活跃。

1934年,也就是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容先生结合同好,成立了考古学社,主编了《考古社刊》,共出六期。刊物虽小,颇受欢迎,除了正文之外,我还喜欢它后面刊载的社员录,你想要知道哪一位专家学者的生卒年月、工作单位、著作目录,等等,一查即得,非常方便。

【容庚 篆刻】

复堪长寿

沈兼士印

萨拉齐王万禄字夀之

罗振玉

北大毕业后,我进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先从梁思永先生在安阳发掘殷墟,后在南京史语所里,从董作宾先生整理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字。抗战以后,随机关迁长沙,又从长沙经衡阳迁桂林,又从桂林经柳州、南宁、龙州绕道越南,经过老河口迁昆明。在昆明住了三年,当史语所从昆明要迁四川南溪李庄的时候,我也转往成都齐鲁大学,一直到抗战胜利。离开北京十多年,没有与容先生见过面。

抗战胜利,回到北平,见到分别已久的师友,他们都帮我搜集抗战期间流散在北平、天津的甲骨文字。来往最多的就是容先生,他经常进城看我,使我受教很多。他把自藏甲骨交我摹录和墨拓,后来爽快地把自藏的13片大片甲骨,捐送给了我们《甲骨文合集》编辑组收存。

我从北平又回到重庆转成都,临行时容先生送了我一部《商周彝器通考》,厚厚的两本,一本论说,一本图版,印刷装订非常豪华,是一本青铜器研究集大成的著作。另一本是在大学教书的讲义《卜辞研究》,一部分铅印,一部分自写石印,达一二十万言,内容亦十分精湛。

后来容先生任岭南大学中文系主任,在1947年7月出版的《岭南学报》7卷2期上,第一篇文章就是容先生的《甲骨学概况》,共分发现、作家、著作三章,长篇巨制,非常翔实。其作家一章,共举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王襄、叶玉森、商承祚、董作宾、郭沫若、唐兰、孙海波、于省吾、胡厚宣12人。在孙海波作家一节中,还举有瞿润缗和陈梦家,在于省吾作家一节中还举有曾毅公。容先生说:“以上所举得12人,死亡者4人,生存者8人。”岁月流逝,今8人中又有7人逝去,后孙海波、于省吾又提出3人,即后来的15人,再加上容先生自己共16人中只我一人尚在。容先生说:“胡氏二十九年(1940)以后之文,皆未得见。去年春,与胡氏复相见于北平,其于甲骨断代与辞例,精熟如流,留平逾月,即成《战后平津新获甲骨集》。董氏之后,钜子谁属,其在斯人。”又于著作一章称拙作《卜辞杂例》“至为博密”,于拙作《甲骨六录》称“流传之功,有足称道焉”,又说:“胡氏尚有《卜辞成语考例》《第十三次发掘殷墟所得龟甲文字举例》二文,想更精彩,均恨未得见耳。”我读之极感惭愧,又极为感激,这是对我的督促和鞭策。

容庚 《金文编凡·例》手稿(部分)

1961年11月,为了编辑《甲骨文合集》,我偕同内子桂琼英及秘书应永深同志前往广州选拓各单位收藏的甲骨文字,住在爱群酒店。在省博物馆,无意中遇见了容先生,相谈甚欢,非常亲切,我邀他来爱群同进午餐。

1952年院系调整后,岭南大学合并于中山大学,中山大学在南方是权威教授最集中的地方,乃约定11月15日前往访问。是日天雨,容先生亲乘学校汽车来接,我们访问了陈寅老、刘子植、梁方仲、杨荣国、戴裔煊、梁钊韬等教授。商承祚先生在郑州,我们拜访了他的老太爷清末探花商衍鎏先生,并访问了历史系及考古教研室、中文系及古文字研究室,最后在容先生家中畅谈。看他的书房,书籍摆得整整齐齐,像小图书馆一样,碑帖那么多,真是可观,《书画小记》手稿,写得还是那么精细而翔实。

中午杨荣国教授在教员食堂设宴招待,除陈寅老及商教授外,全体教授参加。宴会后,由容先生接洽校车送回,我们坐车,容先生则骑自行车相送,已年近古稀的老人,纵身体强壮,又何必如此辛苦,这都是他艰苦朴素的表现。

社联请我讲演,由历史学会副会长金应熙教授主持,听众有中大、暨大、华师、广师、省博、市博等机关同志百人左右,讲毕由社联招待午餐,容、金两先生作陪。

一次,容先生带他两个研究生夏渌、李瑾来访,容先生介绍说:“这是专家,我们不是专家,要向他学习。”我:“说容先生您怎么这么说呀!您是大师,是前辈,我们是后学,您不能这么客气,谦虚得过分了呀!”

11月19日在我们就要辞别广州的这一天,上午省博物馆招待看粤剧,中午容先生、杨荣国、刘子植、梁方仲、戴裔煊、梁钊韬、金应熙等在爱群招待我们午宴,下午去看过医学院的陈耀真夫妇,晚上就离广州去杭州了。

总之,在广州九天,除了完成选拓甲骨之外,多次与容先生晤谈,受教很多,非常感谢!

记得好像是1963年,容先生自广州来北京,特地参研故宫的青铜器,住在故宫的宿舍。他专门到东罗圈社科院的宿舍,上四楼来看我,盛谊非常。他还送我两本书,一本是《古石刻零拾》,一本是《伏庐书画录》,印刷、装订、题签、扉页,一贯是精致典雅。在容先生一系列的大著中,这两书算是小品,但对我却饶有兴味。

《古石刻零拾》所收石刻七种,其最后《晋左棻墓志》,仅书死葬年月及亲属之名,容先生释文,则考证志石出土,晋书小传,卒时政变,棻之年岁,棻之著作,棻之亲属并述棻兄左思传略事迹。还称左思:“其子女及妻,本传皆不载。而二女纨素惠芳之字,则见于思之娇女诗,刻画二女娇纵之状,视杜甫北征归来时,痴女狼藉画眉,挽须问字,风趣过之,今读此志而忆诵此诗,如二女活跃纸上。”无怪张荫麟教授说:“信乎希白之意趣,有超乎古器物之外者也。”又说:“由古器物之爱好,进而至于以审美态度治史,希白倘有意乎?”

《伏庐书画录》收陈汉第所藏书画22种,其第四《马守真画墨兰卷》考释中,写马守真小传,甚为妥帖,并备引自题,朱彝尊题,卞永誉题,沈钦韩题及章钰跋中所引各书著录题句及章氏自作题语,又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著录马湘兰兰竹,题云:“李青莲酒边横眼,卓文君镜里舒眉,是何情景?戏写幽兰以贻赏心旁观者,侍儿倩扶掩袖匿笑也。丙辰花朝,马守贞作于鸳鸯坊中。”容先生说:“视各家收藏题句,尤有风致,章氏未之见也。”

我因此联想到幼年时读汪容甫《经旧苑吊马守真文》说:“秦淮水逝,迹往名留,其色艺风情,故老遗闻多能道者。余尝览其画迹,丛兰修竹,文弱不胜,秀气灵襟,纷披楮墨之外,未尝不爱赏其才,怅吾生之不及见也。”又说:“嗟乎,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汪文联系自己说:“静言身世,与斯人其何异?”最后说:“江上之歌,怜以同病。秋风鸣鸟,闻者生哀。事有伤心,不嫌非偶。”文章作得非常优美。

览马守真的画,读容先生小传及所引题跋韵语,再结合汪容甫的吊文,将是别有一番情趣。

容先生《伏庐书画录》自序说:“六月暑假,邻居多避暑于北戴河。而余乃于书城中伏案疾书。薰风时至,书册作蝴蝶舞,辄闭窗拒之。忆‘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句,逌然失笑。《书画录》,正余之《销夏记》也。固知移山之计,非一蹴可几,然中心好之,期以此自遣。安得使余多暇日又多闲钱,以穷古今之书画人哉!”我最喜欢读先生两书之释文,我总觉得先生除精于金文、甲骨、古文字、古石刻,自己又是著名书家之外,也还是一位有高深造诣的艺术家,是一位真正如张荫麟教授所说“以审美观念治史”的学者。

几十年的交往,我认为容先生治学勤奋,锲而不舍,学识渊博,严肃认真,考证谨慎,见解精辟,在青铜器、古文字、书画篆刻各个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所发表专著和论文达百余种之多。先生自己说,平生以研究古文字、古铜器为毕生之志,其实他在碑帖书画方面,也有很深的修养,未发表的著作,达几百万言。

我平时最喜欢读先生之书,也喜欢搜集先生的著作,即便是大学的讲义,除《卜辞研究》之外,像《中国文字学》《金石学》之类,我也设法买到,还有先生校印罗振玉的《俑庐日札》,一本薄薄的42页的小册子,我认为也是一本好书。罗振玉撰《俑庐日札》,记关于古器物之见闻,原只载于《国粹学报》,连续登了好多期,购求不易,先生集在一起,加上标题,并予圈点,商之罗氏,重印出版,这难道不是一本好书吗?

至于先生之为人,言不违心,行不悖理,耿介刚直,素为人所崇敬。我也对容先生十分崇敬,在他受孤立、受批判的时期,我一直同他保持书信来往。为了找寻《金文编》第三次修订本的稿本,我找过夏鼐所长、王世民同志,见到郭老,我也问过此事。

1978年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在长春筹备成立,容先生没来参加会议,但当选为理事会理事。1979年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二次会议在广州中山大学举行,容先生见了我,面孔很熟,但呼不出名字,几十年知遇之交、师友之情,他全不记得了。他问我“你贵姓”?我说我是谁,他说“噢噢噢”。忘了,明天又问“你贵姓”,我说我是谁,他又说“噢噢噢”。

容先生和我本来是熟人,几年不见,也忘了我的姓名,可能也是人老了,我心里很难过!岁月流逝,想不到只过了三年零三个月,他真的就一病不起,离开了人间,呜呼痛哉!

(本文原作于1993年,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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