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2021-01-28容璞梁世雄
⊙ 容璞 梁世雄
1982年2月16日,父亲不幸跌倒,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雄鹰,再也无法在长空翱翔。他忍受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折磨,直至生命垂危之际,还惦念着他的工作。
记得刚刚跌倒入医院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再也不能起床。他咬着牙,忍着剧痛,移动着那只跌断了的腿,要我们把鞋给他放好,他“要下床”,“要去古文字研究室”,“要去看望研究生”……夜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被套叠了又叠,对我说:“要把这些法帖放好。”对着天花板的石灰纹,他又仿佛看到他心爱的字画。
父亲所承受的病痛折磨是难以想象的,但他从未呻吟过,有时痛得实在无法忍受,就紧紧地抓着,甚至咬着自己的手,在弥留之际,父亲还反复地、断断续续地说:“要开个会……把工作研究一下……”
父亲对自己的家乡东莞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他爱家乡的一草一木。记得有一年,世雄画了一幅反映家乡东莞金洲风光的山水画,他看了非常高兴,马上请中大一位老教授题诗并请商衍鎏老先生题字。
父亲的生活非常俭朴,冬天他总是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夏天则是一套白色的唐装衫裤。他把精力全都倾注在工作上,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我们才能见到他。身为一个大学教授,收入不算菲薄,但他将工资的一半用来购买书画、铜器和字帖等,其余一半留作家用。抗战时期,物价飞涨,我们兄妹多,生活比较困难,每个月发了工资,首先买满一缸小米,天热时,吃到月底,小米已经长虫,米粒都被虫子蛀通了。从小母亲就教会我们自己动手纳鞋底、做衣服等活计。念初中时,我和妹妹的蓝布大褂校服,就是母亲用父亲的一件旧长衫,一针一线地改制成的。过去读书开支大,记得每逢开学前夕,父亲不得不忍痛将一些心爱的书画卖掉,给我们交学费。
父亲对子女很爱,却也非常严格。他生前我们都很怕他,但今天回忆起来,我们都非常感激他,是他严格的教育,使我们兄妹六个都没有染上任何不良的嗜好,我们当中有教授,有研究员,有美术师和教师,都能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为人民做出应有的贡献。
父亲是非常爱国的。无论在各个历史时期,父亲都非常热爱自己的祖国。抗战时,父亲就曾被推举为燕京大学教职员抗日委员会主席。在家庭中,他反复教育家人要抵制日货,记得我曾买过一件小小的日本工艺品,回到家后被父亲发现,将我训斥了一顿,并当场拿去烧毁,以示惩戒。
20世纪50年代,父亲将他节衣缩食所购得的珍贵文物赠送给国家。从1978年至1980年,他又分批地将他所收藏的千余件古字画及一万多卷书籍全部捐赠给广州博物馆、美术馆及中大图书馆。当这些陪伴了他几十年,用他心血换来的书籍和字画搬走之后,他面对着四壁空空的房子,一连几夜不能成眠,他深情地对母亲说:“这些书和字画都是我一件一件买回来的啊!”他爱它们,把它们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书中有他一生的血、汗,是他一生奋斗的见证,如今他却无私地将它们通通献给了祖国。
俭朴地生活,勤奋地工作,对故乡和祖国无比的忠诚和热爱,这些就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宝贵的遗产。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中山大学一位老工人来到家里,含着眼泪向我们叙述父亲生前对他的关心。原来这位老工人家中有五个子女,生活比较困难,每当开学的时候,父亲就送钱给他的子女交学费,如今这位老工人的子女都长大了,工作了。这类事情,对父亲来说是很平常的。
在20世纪60年代初困难时期,父亲曾介绍我们看陈毅同志写的《难忘的三年》。那时我在梅县农村参加农业劳动,生活比较艰苦,父亲说:“对比一下陈毅同志打游击时所遇到的困难,我们现在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他是那样崇拜陈毅同志的高尚品德,并多次说“陈毅同志是文武全才”。
“文革”期间,他身处逆境,晚上回到家里还是埋头在书桌旁,不断地修改和补充他的论著。他曾以“暴风终须过,天就快亮了”这样的话来鼓舞自己的亲人,即使在最困苦的时刻,父亲还是一心扑在专业的著述上,与人民休戚与共,对祖国忠心耿耿。
由于我们夫妻两人都是搞美术的,父亲除了研究古文字外,也爱收藏和鉴赏字画,因此我们平时谈论业务上的问题也较多。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他每次见到世雄都说:“不练字不行,哪有画国画的人不练字的?”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当着多少人的面,他都毫不留情地批评着。后来世雄下决心练字,直至有一次,拿了一大叠临摹碑帖的书法回家去向父亲请教,他看了很高兴,以后就再也没有批评了。我们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培养起对书法的浓厚兴趣,在实践中更深深地感到书法对于画国画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容庚 篆书 《半池一夜》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