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庚先生的治学
2021-01-28曾宪通
⊙ 曾宪通
容庚先生毕生著书20余种,发表论文和著作近百篇,是一位著作等身、学问渊博的大学者。先生之所以能在许多学术领域中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是同他做学问的精神和做学问的方法分不开的。从治学的角度来考察,不难发现容庚先生确有自己的特色。
首先,先生非常强调“目录是治学的阶梯”。容庚先生认为,做学问的人,为了研究某个课题,只靠平日博闻强记是不够的,必须借助“目录”一类的工具书,才能综观全局,循序渐进,逐步达到学术的顶点。先生小时自学《说文》,即得力于黎永椿的《说文通检》,其后研治金文,又获益于王国维的《宋代金文著录表》和《国朝金文著录表》二书。但先生对于目录书籍并不限于使用,而是在使用中发现问题,加以校补和订正,甚至亲自加以重订或改编。如先生继改订王国维的《宋代金文著录表》后,又自编《三代秦汉金文著录表》,而晚年完成的《颂斋丛帖目》和《历代名画著录目》二书,更是熔目录与学术于一炉的力作,其意义更远在目录索引之上。
其次,先生极力主张应“以原材料为治学之根本”。先生认为,治学切忌浮夸之言、无根之论,而要做到言之有物,就必须详细地占有第一手资料,作为研究的立足点和出发点。故先生始终以搜集原始材料为第一要务。这里举几个例子:20世纪20年代中期,先生即倾注全部心力收集金石书录,每月以薪酬的一半购置金石图籍,南归时家藏图书200多箱,号称“五千卷金石书室”。先生撰写大量金石学研究的论著,主要是取材于此的。1925年《金文编》初版印行后,先生即着手编撰以秦汉金文为对象的《金文续编》,虽三易其稿,仍感材料不足,于是先生不得不再回过头来先编《秦汉金文录》,为《金文续编》做好材料上的准备。先生在《秦汉金文录·序言》中,备述搜集、鉴别、整理金文材料的困难,读之发人深省。20世纪50年代初期,传世法帖不为时尚,甚至有用来作爆竹原料的,先生却慧眼独具,视法帖如同拱璧,舟车南北,广为购求,共得220余种,居国内公私藏家之冠。先生藏书以金石、考古和书画、丛帖最具特色,自成体系,正与先生的治学互为表里。经过先生辛勤罗集、精心鉴别和科学处理的原始材料,不但为先生自己的研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也为并辈学者和后人提供了可靠翔实的素材,其对学术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再次,先生坚持“以考据为治学之手段”。先生认为,文字之学非同玄想,必须依靠大量的参考书,积累足够的证据,才能有所作为。先生对于未识之字的考释,对于器物真伪的鉴别,对于历史年代的推断,无一不是根据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相互推断和验证的,力求做到“言之有据”“信而有征”。如对鸟虫书“戉王”二字的释读,对西周金文真伪的判定,对晋侯《平戎盘》字体仿自《散盘》的论断,以及对倪瓒画真、疑、伪三者的厘定等,都是经过远搜近讨,反复论证,然后才审慎地做出结论的。在《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这篇著名的长篇论文中,先生别开生面地采用“考据法”以治文学。文中比较《列朝诗集》与《明诗综》二书的异同与优劣,立论坚实,论证充分,言之凿凿,非一般以辞藻品评者所可比拟。先生对考据学的运用,态度特别严谨,他在《金文编·序》中写道:“吾闻之韩非子曰:‘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审释文字,余唯愚与诬是惧。”先生无论为文考字,言必有据,据必参验,有所不知则付诸阙如,不敢掉以轻心。可见先生谨慎不苟的学风,是同他坚持以考据为治学的手段分不开的。
容庚 《飞白考》手稿(部分)
最后,先生“以善通变为治学之目标”。所谓“通变”,就是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上锐意创新。先生在谈及自己的治学时总是诙谐地说:“戏法人人有,巧妙自不同。”他强调读书、做学问首先要“精通”,尤其须“善变”。先生影响最大的《金文编》和《商周彝器通考》二书,便是善通变的成功之作。
以上四项,构成先生治学谨慎和赅博的特色。
容先生经常对晚辈说:“大匠予人以规矩,而不能予人以巧,巧,只能在刻苦的磨炼中得来。”这就是先生注重实践和追求创新的至理名言。先生自己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他每天黎明即起,必伏案写作数小时,天天如是。他为自己立下的信条是“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礼记·中庸》语)。先生常常谦逊地说自己本来是个“中学生”,然而在70多年的学术生涯中,先生借助于目录学的阶梯而升堂入室,登上了学术的殿堂,实现从中学生到大学者的转变,正是凭着这“百之”“千之”的锲而不舍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