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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心性学与唯识心学的辨析会通

2021-01-17徐孙铭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船山

徐孙铭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湖南 长沙 410003)

西方心理学以崇科学、重实验为特色,中国儒家心性学则重 “情、理、法” “知、情、意” 的思考[1]77-81。而《摄大乘论》、《成唯识论》、王夫之《相宗络索》、太虚《法相唯识学》等佛学著作, “以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 ,以玄奘唯识心理学为基本架构,以正见觉知、心灵引导、精神慰藉、开启智慧为特色,形成有关心理、生理机制、心灵抚慰、心理疏导、转识成智等方面的完整论述[2]11-18。唯识宗的心性论、心理学、认识论、智慧学,可称为唯识心学。可是,船山入佛老、出佛老、辟佛老,又传佛老,其心性学与唯识心学有不少矛盾之处,似乎 “两位船山打架”[3]3,但也有不少可融通之处。本文以王夫之《相宗络索》《张子正蒙注》《读通鉴论》《思问录》等著作所阐发的船山心性学与唯识心学进行辨析会通,作一些粗浅的解读。

一、破执与立志

(一) 第七识能熏的涵义

王夫之在《相宗络索》 “七识能熏四义” 章认为:

能熏者,能熏第八识也。前五熏八识相分,成未来一切相。七识熏八识见分,成未来一切见。第六二分通熏。

一、 “有生灭” 遇缘则生,缘灭则灭,异坚住性,能久持受;而以有生故, 生起八识本无之色法以熏八识,是有能熏之资。此义前六显有,第七虽坚持我执,而瞥尔妄生即有生,命终消灭,后有变易即有灭,特不似前六之速迁耳。

二、 “有胜用” 七识有执持之强力,六识有分别之善巧,前五有觉了之明慧,异无覆性之体虚而作用不行。以我足熏之力,熏彼普受之量,是具能熏之才。

三、 “有增减” 增则自增,减则自减,善染轻重,皆由乎己;欲熏则熏,不受他熏,异可熏性,是有能熏之权。

四、 “与所熏和合” 由自阿赖耶,生自末那及前六识,自然此熏彼受,如子依父,故能熏彼而不逢违拒,是有能熏之缘。此义缘兼王所而言,前七王所皆与八识心王相和合也。若八识心所,亦有生灭胜用,应不受熏,还自熏心王,与前七同为能熏;以遍行五心[所]贯彻八位识中,虽各分属,原无二致,非八位中有四十遍行也。[4]566-567

能熏,是指第七识熏染第八识的原因和能力。前五识熏染第八识所认识、分辨的内容和对象(相分),形成未来一切名相和相状。第七识熏染第八识的认识能力(见分),成为未来的一切认识主体。第六识则对第八识的见分、相分都熏染。第七识决定一个人的认识能力、意志力和精神境界,表现在四方面:第一,有生灭性。就是依缘生起,缘散则灭,且能长久保持,不断生起第八识本无的有质碍之物和名相,以影响、熏染第八识,具有能熏的资质。第二,有特殊功用。第七识有特别强的执持能力,第六识有善于分别的技巧,前五识有直接觉知的功能。第七识由于具备充足的执持力,有普遍熏染的气量,具备了能熏的才性。第三,有善恶、轻重、增减的拣别力,掌握了能熏的主动权。第四,与所熏对象密切配合,具备能熏的因缘,兼及认识主体(见分)与认识客体(相分)的契合、协调。前五识决定直觉、感觉、反映能力,对第八识的认识能力发生作用;第六识决定意识、判断能力,对第八识的主客体都有影响;第七识则有很强的执持力,且有生灭、鉴别、抉择,与认识对象密切发生作用的契合性,所以对第八识的主体认识能力发生巨大的影响。

玄奘《成唯识论》卷五有言: “如是染污意,是识之所依。此意未灭时,识缚终不脱。”[5]323七末那识是前六识(眼耳鼻舌身意) 的意识、心理功能、心理作用的动力和推动者,是使心理障碍不断产生、克服和心灵解脱的关键。所以,末那识称为染净依。印顺《摄大乘论讲记》说: “经中说‘无我故得解脱’,并不是破除外道的我见就算了事。这还是不能解脱的;不使第七识执著第八识为内自我,这才是破人我见最重要的地方了。”[2]57指明唯识心学破除自我执著,克服心理障碍,回归清净自性,是走向解脱的关键。

(二) 船山对末那识的诠释会通

《相宗络索》 “八识” 章说: “第七末那识,意之识也。……六识缘此而生。……由此坚持之力,一切染品皆从此起。”[3]526第六识为意识,末那识为意之识,即意识之所以产生和发生作用的推动力,由于其 “持久恒审思量” 的特质,可称为意志、志向。船山说: “释氏之所谓六识者,虑也;七识者,志也;八识者,量也;前五识者,小体之官也。呜呼,小体,人禽共者也。虑者,犹禽之所得分者也。人之所以异于禽者,唯志而已矣。不守其志,不充其量, 则人何以异于禽哉?而诬之以名曰‘染识’,率兽食人,罪奚辞乎?[6]451前五识是通过思维、心理活动器官获得感性认识,第六识指思虑、意识、分析、判断,属于理性认识,第七识是在前面的认识基础上持久恒审思量,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属于意志、志向,可称为悟性认识。思虑是人与其他动物相区别的一个方面,志向是人禽根本区别之所在,度量总括人的视野、魄力、胸襟、境界。船山认为,理性认识不应泯灭,否则就不成其为人。他从这一点出发,批评释氏说第七识是染污识,认为其泯灭人的意识、精神,并导致 “率兽食人” ,不人道。然而,佛教认为第七识是染与净之所依,是双刃剑,不是单纯污染人心的。因此,船山这种批评有所误解,是片面的。

船山吸取佛家破执、无我、无求之论,来会通儒家求放心、正心、立志之说。船山说: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圣学提纲之要也。‘勿求于心,’告子迷惑之本也。不求之心,但求之意,后世学者之通病。盖释氏之说暗中之,以七识为生死妄本。七识者,心也。此本一废,则无君无父,皆所不忌。呜呼, 舍心不讲,以诚意为玉钥匙,危矣哉!”[6]412儒家主张修身养性,把正志、树立正确的政治方向作为根本。告子不求于本心,是造成迷惑的根本原因。因为迷惑本心,就会意气用事。佛教把忘记本心而求于意气,称为生死迷误的根本,与儒家正心的道理暗合。唯识心学以第八识为善良本性(种子),船山则以第七识为污染的心、为意,又说善心、诚心、虚心、正心为圣学之本,而意识、意志则有真诚与虚伪、正志与污染之别。船山似乎把度量、意识、心志、毅力的正面熏陶与污染心性的负面作用混为一谈,这是值得商榷的。

(三) 末那识的二重性

末那识能熏陶、影响别人,既有熏陶、陶冶性情的正能量,也有偏执、污染的负面作用。其原因有四:第一,有生灭的变动性、主动性;第二,有特别强的执持能力;第三,有判断力,有增减,即对于能熏、善与恶、数量的增减进行拣别与权衡,而且有熏染别人,不受他熏的主动性、独立性;第四,能够与所熏的对象相和合,有亲和力。这与第八识 “与能熏和合” 恰相一致。这就是说,末那识的特性有四:第一,变动性、主动性;第二,执持力;第三,抉择力;第四,亲和力。《唯识三十论》说末那识 “思量为性” ,即是思考的主动性。《成唯识论述记》说 “恒审思量” ,深度思虑、恒常持续的意识力,即是执持能力;又说此识 “深而不断” ,即是有特殊的深层次的判断、抉择力。发心、立志、理想是否正确,决定了一个人的迷悟、功过、成败。可见,末那识的主动性、执持力、深层抉择力、亲和力与意志、毅力,各有其正反面作用;而且, “人各有志” ,儒家立志、正志,是树立正确的政治方向,佛家破执,是破除对情感、贪欲、迷误的执著,立出世之志,二者既有所分别,又是相互密切联系的。

王恩洋认为: “八识心所熏心王,五个遍行心所遍八个识,皆船山创解。”[7]183心所自熏心王,即以所认识的道理反过来影响、指导、提升认识主体,这包含在认识、改造世界中改造自己的认识能力的思想。接触、作意、感受、想象、思维这些认识活动,在前五、六、七、八识中都有能认识、所认识的区别,是在科学、理性思维的层面所必需的;到了转识成智、追求解脱回复真如本体的时候,是能认识与所认识泯然为一,不仅要 “空” 去所认识的一切,而且连 “空” 也要空掉,即要破除一切执著、顽冥不化的认识、意识、心理。这是唯识心学所独有,船山虽有所论及,如《五位唯识章》说: “唯末那执染障碍人法二空,故有分别相应、不相应法,实则统于真如中本无异同,但因识所计较,判彼与我为不相应耳。”[4]544但对儒家有分别、有所为的世间法与佛家无为而无不为、无所得又无尽得的辩证法似乎有隔膜,没有完全融通起来。

二、邪见、烦恼、困惑之缘由

(一) 邪见偏执的五种表现

王夫之在《相宗络索》 “邪见五种” 章中列举了人们普遍存在的邪见、烦恼、困惑: “一、身见,执妄身为我,起种种贪着……二、边见,不得中道,堕于一边……三、邪见,妄立魔天神鬼,信为生缘……四、见取,于非果计果,如以无想天为涅槃之类……五、戒禁取,于非因计因,如持牛狗戒,衣草木,食秽恶,拔发、熏鼻、卧刺、投棘……乃至积薪自焚、跳火坑等,皆其眷属。此见全是六识非量结成,七识痴、疑、迷,自恼恼他,属烦恼。”[4]568身见,指对于自身、自我的执着和种种妄见。边见,指主观、绝对地看问题的偏见。邪见,指把妖魔神异视为生命主宰体的荒诞说教。见取见,即把虚妄的因缘果报关系误以为正确的观点。戒禁取见,是把不属于因果报应根本原因的禁戒,作为应当禁戒的妄见。这些偏执,包括错误认识、善恶价值的误判,负面的心理感受及精神障碍,对世界、生命的主宰物的颠倒、错误认识等,全是意识生起的非理性行为,第七识执持不舍,属烦恼障。身见,是对于自身的自我体认、深层自我感觉和错觉。边见是一种偏执、偏爱, “一种本能性的自我保护意识,相当于霍布斯所说生命的自我保存的‘自爱性’”[2]53-54。邪见是一种本能的狂妄自大和邪恶。见取见是错误的见解, “对诸法无我真实的无知及违背” 。戒禁取见是对不与贪嗔等烦恼共起的独行无明的痴迷和心理障碍。正如《大乘密严经》所说: “身中暖触生,运动作诸业,饮食及衣服,随事而受用。腾跃而歌舞,种种自欢愉,持诸众生身,斯由意功力。”[2]54这些都是离开中道观,违背因果报应规律的自我肯定(我见)、自我保护、自我贪爱(我爱)、自我痴迷(我痴)、自我确认(我慢)、自我贪恋(我贪) 的偏执,把诸法无常、无我执为恒常不变的东西,变成自我认知、自我陶醉、自我麻醉、自我欣赏、自我安慰、胆大妄为的推动力、原动力。《成唯识论》卷六说: “云何恶见?于诸谛理颠倒推度,染慧为性,能障善见,招苦为业,谓恶见者多受苦故。”[5]403认为诸多烦恼、痴迷、执著,属于非理性、违背道德的错误认识和偏见、心理障碍,是产生苦恼、危害身心健康的根源。陈兵认为末那识 “可以看作把自我和世界、他人分隔的原始二元分裂力量,及不自觉地维系个体生命和不断新陈代谢和自我复制的根本动力。”[2]54这是很有道理的。

(二) 流转与还灭的不同门径

《相宗络索》迷悟二门章说:二门皆尽唯识宗旨。《规矩颂》前八句恭颂流转门,后四句颂还灭门。 “流转门” 门者,如共一室,内开二门,一门为吉祥之路,一门为凶祸之途,唯人所趋;所趋一异,则安危悬隔。盖生人趣中,同此阿赖耶识,悟者由之证涅槃菩提,迷者由之堕五趣生死,惟自所向往之门,决于发足时耳。流转者,五趣生死之门也。从八识顺其习气瀑流之机,起五遍行,不复回顾真如,一注七六二识,一注前五识,生诸心所,成随烦恼,谓之流……《成唯识论》以流转显生死因,故顺其缘生之势立三变门,从真如变赖耶为一变,从赖耶变末那为二变,从末那变前六为三变,顺序也。 “还灭门” 还灭者,灭妄还真。非灭妄不能还真,还真则妄自灭,此所谓 “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也”[3]569。

唯识宗根本宗旨,指破除人我、法我二执,还灭证真,得大菩提,也就是说自然、社会、人生一切现象的呈现,离不开人的认识和意识,必须破除对主体和客体的执著,才能了解、把握、回归事物的真实性,从而得到觉悟和解脱。《成唯识论》卷一: “今造此论,为于二空有迷谬者生正解故,生解为断二重障故。由我法执二障具生,若证二空,彼障随断,断障为得二胜果故,由断续生烦恼障故,证真解脱,由断碍解所知障故,得大菩提。”[5]1

玄奘法师撰《八识规矩颂》,将包藏宇宙、探玄窥微之唯识宗哲学体系,高屋建瓴、提纲挈领式地和盘托出。八识共四十八颂,共十二句。前八句为还灭门,后四句为流转门。流转门,指顺从世间之情欲、习气、不健康心理,在生死中轮回不息之门径。还灭门,指出离世俗之欲望、俗染、习气和种种心理障碍,灭净烦恼之妄,返回真如本体,趋向涅槃成佛的门径,叫还灭门。

涅槃,指断除烦恼,恢复本来清净自性的精神境界: “所显得谓大涅槃。此虽本来自性清净,而由客障覆,令不显,真圣道生,断彼障故,令其相显,名得涅槃。”[5]686菩提,指本来具有及后天克服所知障所证得的觉悟和觉照力: “所生得谓大菩提。此虽本来有能生种,而所知障碍故不生,由圣道力断彼障故,令从种起,名得菩提。”[5]688十方诸佛(薄伽梵),都是顺着还灭门这一路径走向涅槃解脱的: “圣凡无二路,汝观交中性,空有二俱非。迷晦即无明,发明便解脱。解结因次第,六解一亦亡。根选择圆通,入流成正觉。陀那微细识,习气成瀑流。真非真恐迷,我常不开演。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不取无非幻,非幻尚不生,幻法云何立?是名妙莲华,金刚王宝觉。如幻三摩提,弹指超无学。此阿毗达磨,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门。” (《楞严经》卷五)

关于 “迷悟二门” ,船山以张载的冰水之喻来加以阐释。《张子正蒙注》卷三云: “未生则此理气在太虚为天之体性,已生则此理气聚于形中为人之性,死则此理气仍返于太虚。形有凝释,气不损益,理亦不杂,此所谓通极于道也。” “知人,知人道也。知天,知天性也。知性之合于天德,乃知人性之善,明者可诚,而昏皆可明,性尽则无所遇而不可尽吾性之道。由是而知命之通极于性者,与天之命我,吉凶无心而无非顺正者同其化矣。”[8]119-120

唯识心学从理性与情欲、心意识的清净与污染、本性与修行来论迷悟二门,顺从世间情欲,则流转生死,逆转世间情欲,恢复人人皆有的善良本性,就是走向解脱的吉祥之路。船山心性学从天人、理气、性命、昏明来论迷悟。理气,有先天的天性与后天的习气之别,其实如水之凝结为冰,冰融化而为水一样;知人性之善良,本于天性,顺于天性则吉祥,逆于天性则凶险。这里有两种顺逆的区别:前者是逆转世俗欲望横流之势,破除贪欲、烦恼、障碍和执著,回归善性,属于出世间正法;后者是顺从先天本性(天命之谓性),以理导欲、继善成性,由后天逆返先天( “与天之命我,吉凶无心而无非顺正者同其化” )的觉世间之正道。二者入门途径各异,诠释的理路各有千秋,但都是回归善良本性或天赋本性,提升觉性,可谓殊途同归。

(三) 无我与有我的辨析

唯识心学主张破除我法二执,树立无我利他的人生观、道德观和价值观。《相宗络索》 “二障” 章说: “烦恼障,我执所成。由七识揽八识为自内我,令诸遍行心所染著流注前六,成诸恶业,既以患得患失自恼,还以恼害一切有情。……所知障,法执所成。由七识执八识相分为己见分,生一分别境之慧,建立非法之法,即所知者为障,而还能障蔽所知,迷失妙悟。”[4]544烦恼障是由末那识包揽第八识为种种恶业所成,所知障是对于认识对象的执着所产生的错误。《相宗络索》 “我法二障各二” 章说: “须于修道位,行起解灭渐次成熟:至不动地,不劳自己功用,无能观之我, 则此我执摧灭,而犹有道可修,有佛可学,法执未除:至金刚道后,尽舍八识种子,法执方净,然尚未能现大光明,合十方尘刹为一智所摄,尚有微细法执,不能入异类,合四智成一智,息三界苦轮;必至佛位,具四无碍智,俱生法执方得灭尽无余。”[4]546只有修行到一定阶段,才能破除我法二执、烦恼所知二障,转识成智,灭苦厄,得解脱。因此,唯识心学是基于以下理由论述破执、无我的:第一,针对无知而产生的烦恼和我执而产生的错误认识、知见、心理障碍;第二,针对外部世界的错误认识,提升精神,提高主观能动性,并非因无我而否定主体能动作用;第三,无我利他,是放下,更是担当,是 “永断本来一切粗重,顿证佛果圆满转依,穷未来际,利乐无尽”[4]681;第四,其无我、放下,是彻底的超越,小我化为大我,是一切放下,连放下也要放下。

船山心性学论 “无我” 与 “有我” ,是于有我而言无我的。他说: “言无我者,亦于我而言无我尔。如非有我,更孰从而无我乎?于我而言无我,其为淫遁之辞可知。大抵非能无我,特欲释性流情,恣轻安以出入耳。……我者,大公之理所凝也。……万物皆备于我。有我非私,审矣。迭为宾主,亦 飨舜、尧之无我也。……无我者,为功名势位而言也,圣人处物之大用也。于 居德之体而言无我,则义不立而道迷。……必实有我以受天地之万物之归,无 我则无所凝矣。言无我者,酌于此而后不徇辞以贼道。”[6]417-418

船山论无我与有我,大抵有四层意思:第一,有我与无我相比较而存在。离开我而孤立地谈论无我,是一种逃避实际的谎言、遁词。只有在释放、冲破性情的束缚,才能出入轻安而无我。这种对自我的肯定,包含对私欲的合理性的一定程度的肯定,具有明清之际启蒙思想的萌芽,有其积极意义;第二,个我的欲望、要求的自然满足,须合于大公至正的道理,不同于私欲横流那种罪恶。第三,私利、私欲与大公至正的利益有主次之分,必须摆正位置、主客、先后,不能随意颠倒。第四,无我是对功名势位的看淡,同时是对道德、义务的担当,不是对道德、义务的放弃;必须有道义担当精神,才能立足于天地而有所成就,从而找到自己的归宿。否则,必然使天下大公至正之道无法落实,而且会使核心价值观受到极大的损害。

唯识心学主要淡化私欲,追求理性,放下小我,转化为大我,从而无我利他—— “穷未来际,利乐无尽” 的意义上立论的。佛教出世哲学、唯识心学,其实是讲担当精神的,放下同时即是担当,只不过出世间的担当与入世间的担当各有侧重而已。在一般人看来,放下与担当是对立的、矛盾的,而在唯识心学看来,放下与担当固然有矛盾的一面,也是可以统一的,放下才能担当,放下当下就是担当,同时,放下也不等于担当,真要担当,还需要一定的转化条件,就是转迷为悟,转污染为清净,转识成智。

三、转识成智,相天造命

从放下到担当,其间的关键,是转识成智、转迷为悟。《相宗络索》 “迷误二门” 章说:

“还” 者,逆八识顺流之波,穷前五之妄,归同时之意识,即还六识妙观,不转前五成妄;穷六识之妄归七识,即还七识本无之体,不染六识具诸惑障;穷八识之染因于七识,而本自无覆,即还本体,不受其染,渐渐舍彼异熟,即还真如。 “灭” 者,于七识命根一刀斩断,绝灭无余,六识枝蔓随之摧折。七识灭则六识灭,六识灭则七识后念灭,前五同时意识、八识见相二分皆灭。此门唯博地凡夫早悟唯识宗旨,不为二乘根门所惑,及阿罗汉加行成熟,不自憍疑,发大乘心,精进不已;由四资粮至初地入见道位,于六识灭现行二障,于七识灭分别二执;至二地入修道位,渐次成熟;入第七远行地,不假观门,六识灭尽;至第八不动地,七识我执永灭,唯余间起之法执;八识因之将还自净,唯异熟识在;至等觉位一刹那顷,微细俱生法执断尽无余,第八异熟即此顿空;入佛果位,六七二识得复,无妨再用为利他权法,照大千界,应十地机,而第八转成无垢,即证大圆镜智;前五因其现量,成无漏功德,分三类身,总还圆成实性真如本体矣。[4]571

回归善良本性,关键是一刀斩断末那识的命根。命根是生命的主宰体和精神本体,决定、制约着生命的普遍性、恒定性、延续性、可复制性。第七识的执持、意志、恒审思量、深层意识,是决定轮回生死与解脱的根本所在。《成唯识论》卷一云: “此识足为界、趣、生体,是遍、恒、续、异熟果故,无劳别执有实命根。然依亲生此识种子,由业所引功能差别住时,决定假立命根。”[5]62第八识是三界、五趣、四生所依的本体,具有普遍、永恒、延续、引生另一时空果实而成熟的功能。然而,此种子从何而来的?是从种子识而来。如果从本始追究其本始,就会陷入恶性循环,不能自拔。唯识论不承认有造物主创造世界的 “第一因” ,但由于 “业力所引” 的驱动,由无意识、本能的业力驱动,它本身就是生命的主宰体,无须其它假设、论证。从无意识、业力驱动,到意识、执著、贪欲横行,再到斩断末那识的命根,是顿悟渐修的长期过程,从资粮位、见道位、修道位、佛果位,通过长远蓄积资粮,反复观照、转识等条件和因素的作用才能完成。

《相宗络索》 “八识转四智次第” 章说:

此约渐教而说。若从相宗悟入,只有径灭七识,余七一齐俱转。相宗显标渐教,密示顿宗,在人自悟耳。 “前五识转唯一品” ,变相观空,乃同时意识入人空观,虽前五异前心所不立,仍是六识带转,前五未能自得无漏真智,不可谓转。直至佛果,方证即相即空,无观无变,分身无漏,前五之果顿转成智。…… “六识三品转” ,初三资粮位入初地见道位中,断分别我法二执、现行无明烦恼上品障;自二地至七地修道位,断分别二执中品障;以未能常在双空观,俱生二障犹然间起而成现行,七位后常在观门,俱生二障永不现行,断下品障。…… “七识三品转” ,初地初心入见道位,以六识无漏智观我执不生,而法执犹恒,此因六识而转,为下品转;至第八不动地,我执永伏,法执间起,染性已空,有覆未泯, 觉为有智可得,有佛可乘,为中品转;至等觉位一刹那顷,俱生法执尽灭无余, 入佛果位,不妨仍示平等智中差别,应十地菩萨堪受之机,为上品转。虽有三品, 而初发心时早识此末那为八识流转根本,一刀斩断,不假六识观门渐次降伏,尤唯识秘密法也。 “八识三转异名” ,初次凡夫直至远行地,名阿赖耶识,此翻藏识, 皆被七识执为内自我,令藏过去末那所熏一类相续种子,亦藏现在前七现行我法二执种子。至远行地入第八不动地,七识俱生我执不起,……至等觉位一刹那顷, 七识转尽,从此尽未来际,不受一毫熏染,无始以来原不曾熏动丝毫,还与真如契合无二,名无垢识,一曰白净识。[4]572

八识转为四智,即是转为成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大圆镜智。这四种智慧,有先后、浅深的区别。如果从法相宗的真谛悟入,只有顿悟,其实渐顿全在各人不同根机、不同条件下自悟而已。玄奘《成唯识论》卷十讲人(二乘、菩萨等)的根机钝利各不相同,所缘内外境锐钝有诸多差别,故有顿渐之分。船山也从对不同根机说法的角度,揭示对唯识之理的觉悟有显说、密示之别,是一大创见。

唯识心学的真谛,在于一刀斩断末那而顿悟,同时转识成智须经历长期的渐修过程。船山认为末那识,或称为意之识,即儒家所谓志向。世人或 “玩物丧志”[9]665、 “玩物而丧德” (也有 “玩人丧德” “玩史丧志” ),佛家则有 “玩空而丧志”[6]419-420,都是船山所批评的。 “玩物丧志” “玩物丧德” ,则执着、沉溺于外物,为物所转,不能转物; “玩人丧德” “玩史丧志” 则沉溺于人事纷争,或沉溺于历史的兴亡、是非、功过之争而不能自拔; “玩空而丧志” 则执着于绝对的空(顽空),而逃避现实。要成佛,必须断末那而顿悟,且要不空而空,空而不空,空有不二,真空妙有,反对对外物和自我的执着,也不赞成把 “空” 绝对化的顽空;而要成就儒家理想人格,则必须反对沉溺于人事、历史是非、违背世俗道德,必须树立正确的志向,继善成性,相天(遵循自然规律行事) 造命(掌握、改造命运)。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廿四说: “君相可以造命,邺侯之言大矣!进君相而与天争权,异乎古之言俟命者矣。乃唯能造命者,而后可以俟命,能受命者, 而后可以造命,推致其极,又岂徒君相为然哉!……修身以俟命,慎动以永命, 一介之士,莫不有造焉。祸福之大小,则视乎权藉之重轻而已矣。”[9]934-935认为君王、将相可以左右国家民族的命运,一介之士同样可以掌握、改造命运,只不过这种掌握程度、贫富祸福,视时势因缘、所处地位各不相同而已。因此,船山入佛老、传佛老确有所悟,深有造诣,出佛老、辟佛老又与佛老思想之精华相融通。明末大思想家、哲学家、佛学家方以智引道盛禅师的教诲说: “杖人(道盛) 尝举三参、四与。何谓三参?曰立身当参,处世当参,造命当参。何谓四与?曰与天地立心,与生民立命,与千圣继绝学,与万世开太平。此即四弘愿也。”[10]43“三参” “四与” (道盛将张载《西铭》 “四为” 改为 “四与” )与 “君相造命” 相通,同为担当使命的崇高境界。这种通过立身、处世、造命的修持,更好地参与顶天立地、改造命运、继往开来的伟业的精神,就是世间、出世间法相协调、相圆融的体现。我们要知明清心性之学,不可不懂此书;要弘扬、改造唯识之学,使传统文化的精华在改天换地、改造命运的实践中发扬光大,尤不可不研究此书。

由上可知,破执立志,提升认识、心理疏导、心理转换和灵性关怀,必须辨别两条根本对立的门径。顺应烦恼、习气则流转五趣生死,逆向而行、灭妄归真、背尘合觉,则是无我利他,走向解脱的根本。佛教主张 “一切都无所住而生其心” ,同时又不忘求正心、树立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与志向,不忘担当使命, “与天地立心,与生民立命,与往圣继绝学,与万世开太平” ,如是,则理想人格由此而立,无上菩提妙果由此而成。

船山心性学与唯识心学的会通,根本义蕴有四点:

第一,一切唯识,破除烦恼、执著,与不忘初心,树立正确的志向相会通。一切唯识,是说觉悟与沉迷,决定于自己的发心、志向是否正确。发心、立志、理想是否正确,决定了一个人的迷悟、功过、成败。同时,立志有儒家正志与出世间报四重恩之别,也有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会通。

第二,重视修行,克服后天不良习气与恢复善良本性相会通。一个人流转生死之中不能自拔,其原因在于顺从后天的不良习气而做出种种恶业。

第三,修行贵在于我而无我,转小我为大我,自利利他。转迷为悟,关键在于一刀斩断末那识,转八识成为四智,转有我为无我。于有我而言无我,一定程度肯定私欲的合理性,在明末清初具有某些启蒙意义;把抑制私欲与发扬大公至正之理统一起来,无我利他,自度度他,积极进取,才是走向圆满自在的成功之路。

第四,转迷为悟、转识成智,是一个知行统一、渐修顿悟的长期奋斗过程,也是放下执著,担当使命的过程,二者既相区别,又相统一。

船山阐明儒家心性学为什么要与佛家唯识心学相会通。船山《相宗络索》原是应先开上人之要求而作,但决非应景之作,或抄袭他人之作,而是有其深层原因和意义的。第一.哲学批判的需要。船山以使儒家正学开生面为职志,以佛老为异端,故对佛老之学多有批评,此为儒家哲学家根本定位使然。第二,发展儒家哲学的需要。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有斗争才能有发展。船山历来主张 “入其垒,袭其辎,暴起恃而见其瑕” (《老子衍自序》)。入于佛道,才能了解其内在根据、真伪、精华与糟粕,从而加以扬弃,吸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我所用。第三,成就理想人格,融通世间出世间法的需要。唯识心学主张 “三界唯心,一切唯识” ,其实不是唯心主义地颠倒客观世界,而是在因缘产生万物和实证的基础上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把握,是在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实践中,通过现量实证、破执立志,转识成智、无我利他,相天造命,造福社会。这与船山以天下惟气(器)的素朴唯物论为基础,以心转物,以理导欲,树立正确的志向,修正不良习气,于我而言无我,把人欲之大公与天理之至正结合起来,是殊途同归的。船山既于明末清初 “天崩地解” 的大变革、大变故时代投身反清起义的救国救民事业,又在现量实证的实践中认识、检验真理,批判地继承历史和传统文化的精华,古为今用,外为中用,开拓创新,别开生面,不愧为具有高度思维辩证性的一代哲学大家。

总之,唯识心学蕴含离心无物、离物无心,即心即物、非心非物的辩证思维, 主张在认识和改造世界中发挥主观能动作用,树立正确志向,修正不良习气,转我执为无我,自度度他、自利利他,并非否定客观世界的物质性。船山心性学借鉴、吸取和改造唯识心学的积极成果,成为主客一致、能所结合、现量实证的认识论,破执立志、树立浩然正气的精神导引论,以及转识成智、继善成性、相天造命的成圣论。二者各有侧重,相反相成,并非绝对对立。如此,则壁立万仞,只争一线,高山不辞顽石、沃土,石船山终能成其巍巍船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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