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王船山》人物塑造及叙事结构探析
2017-11-13石了英
○石了英
长篇历史小说《王船山》人物塑造及叙事结构探析
○石了英
王船山(1619-1692),名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明朝遗民,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船山曾是一位矢志不渝的爱国志士,晚年隐居衡阳石船山,发愤著书,留下了近八百万字的巨著,堪称博学深思的大儒。钱穆先生曾经谓“船山则理趣甚深,持论甚卓,不徒近三百年所未有,即列之宋明诸儒,其博大闳括,幽微精警,盖无多让。”船山思想“合万古而成纯”,以“实学”补充“儒学”,别开生面、卓然独立,有超迈前贤之创获,堪称近代启蒙思想的先驱。对于这样一位大思想家,晚清以来,既有专业研究者从学术层面对其思想进行阐发,亦有各种传说、文章、电视讲座对其生平事迹进行传播,但鲜见以文学形式来讲述船山故事的创作。
2016年1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湖南作家阿山(本名王若柏)所著的长篇历史小说《王船山》,该书可谓是第一本对文化大儒王船山的文学叙述。全书80万字,以王船山为中心人物,以明清鼎革之际的民族战争为历史背景,叙述了王船山充满挫折而又奋斗不息的一生。本文尝试对《王船山》进行批评式阅读,主要从人物塑造、叙事结构上考察其艺术创作上的特点。
一、人物形象
历史小说的写作方向应该在哪里?人物形象。历史人物形象的塑造理应成为检验历史小说的重要维度。在阿山的笔下,船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可以从人格的船山、政治的船山、文化的船山、性情的船山四方面来考察。
阿山认为船山“极富人格魅力”,他把船山当作民族脊梁的知识分子形象予以塑造。首先是他的忠。在儒家思想中,忠义仁勇、忠孝节义,忠始终是排在第一位的。在“留发不留头”时代,船山坚持留发,甚至躲进山洞,至死不做清朝和吴三桂的官,“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剖出其一颗不仕二朝的孤胆忠心。船山曾以千年不坏莲子来喻其对南明之忠,“自抱冰魂,海枯石烂,千年不坏。莫抛掷、一点孤心,苦留得、秋容在。”(《水龙吟·莲子》)忠君之声,凄咽苍凉亦金声玉振。他对南明矢志不渝地忠诚,对满族侵略分子刻骨地憎恨,以晴天打伞踏屐的奇崛行为表示自己头不顶清朝的天、脚不踏清朝的地,为自己的遗民人格张目。其次,船山自强不息。无情的战争摧毁了他的国、夺杀了他的家。船山的一生是亲友不断离他而去的一生,他怆痛、狂哭,但决绝、自强,其居“败叶庐”就取意于败叶火红热烈与可以再生,其“活埋”取意于“死了的活人”之意,其于绝境中求生存的斗志精神于兹可见。船山晚年在贫困与疾病相逼的境况下,著述不止,这是一种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刚健生命精神。再比如,儒家讲究修身养性、贞生安死,船山自律克己,对物质生活生活只有极低的要求,对于死亡有着“气聚则生、气散则死”的淡然态度。不得不说的是,作者对船山人格作了近乎完美的刻画,几乎没有负面性。
阿山对于政治的船山,用一句诗来说是“戎马书生少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彭玉麟《创立水军,为肃清长江收复金陵计》)。船山毕生希望为南明朝廷效力、为反清复明做贡献。但遗憾的是,他的政治事业,均以失败告终。如初次政治出场,访恩师章旷以求调和堵胤锡和何腾蛟之间的矛盾,因不谙官场权级关系而失败;又如他一生做过的最大一件政治事件就是同夏汝弼、管嗣裘等在南岳举兵反清复明,却因准备不充分而惨败;再比如终于如愿追随南明朝廷,并谋得“行人”一职后,却因身陷党争、越级上疏弹劾王化澄,最后丢掉官职,心怀悲凉,退居荒山,潜心著述。船山在政治上可以说并无大的作为。虽如此,船山的躬行亲践、匡扶社稷的一颗忠愤之心是昭昭可鉴的。作者写出了船山政治上的失意以及他胸无城府与缺乏沉稳的性格,正是这些原因导致他政治上的失败。在某种程度上,船山不属于政治,他的优势在文化里。
文化的船山可以说是光芒四射,几被作者塑造为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化英雄。围绕在船山身边的朋友们无一不服膺其学,奉其为精神导师,作者借了诸多师友之口来夸赞船山诗才之高、思想之通。船山的文化性格,还体现在“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重天乞活埋”的玄览天地融铸古今的学术抱负中,还体现在他“严寒一张麻衣,厨无隔夕之粟”却矢志于学的执着中。其子王敔这样记述船山晚年的著述生活,“自潜修以来,启瓮牖,秉孤灯,读十三经、廿一史及张、朱遗书,玩索研究,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迄于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篡注。”令人读之动容。船山晚年的诗歌非常多,他常在诗歌中述志,在《病起连雨》写道“故国余魂长缥缈,残灯绝笔尚峥嵘”,道尽了他晚年生活的孤独、挣扎、悲怆与战斗姿态。《王船山》一书对于船山于困境中以文化著述的独特方式寄寓故国之思,传承文化薪火的形象予以了较深入的描写。
性情的船山应是小说描写的重点,因为只有刻画人物的性情才会使人物形象生动、血肉丰满。爱情是最个人化的。作者正是抓住人物的情爱经历来刻画人物的,船山的情爱的史料,只有几首诗和几条注释,寥寥数百字,作者借助想象与虚构,用了数万字的篇幅来写船山情爱与婚姻,尤其是与第二任妻子郑蓝的爱情,写他们在战乱中相识相知相爱,写他们一起流亡,患难与共,写他们一起讨论诗歌与哲学,一起采茶一起游历南岳,一起品味家乡的方言,写郑蓝早逝后船山的绝望与悲伤,以及他为妻子写下了深情的诗歌,还写了船山在临终时还嘱咐儿子将他埋在郑蓝坟墓旁……在那个时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船山与郑蓝的情爱带有自由恋爱的性质,他们是夫妇,也是精神上的知己。爱情给了船山人生的温暖和著书立说的动力,妻子早逝也给了他内心带来无尽的悲痛……作者对船山情感经历的描述,一方面反映了战争与动乱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另一方面也凸显了船山的精神面貌:对妇女的理解、尊重、欣赏与赞美。这些都体现了他具备了那个时代其他文人难以具备的崭新的人文基因。另,船山没有被生离死别的婚姻悲剧所击倒,表现了他顽强的生命力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这无疑丰富了人物的性情,也增添作品的趣味性。但作者对人物感情微妙之处不能准确地把握,使人物显得理性有余感性不足,冲淡了其爱情的情味。加之,有些地方人物对话失真,不符合情境逻辑和性格逻辑,对人物性情的刻画起了一定的负面作用。
总的来说,阿山在意识上对于船山性格的复杂性是有自觉认识的,并且遵从着“把船山当做凡人来写”,“让船山少了几分神圣,但会多一些人性的光彩”。整体上以为尊者讳的态度写出了人格无可挑剔、文化无可超越的船山,以欣赏中批判的态度写出了政治上忠愤有余、智谋不足的船山,对于船山的特有性情,却表现得不够充分。
另需一提的是,对于船山这一人物形象,作者较成功运用了同向交集和异向反衬的形式来塑造。小说《王船山》还刻画章旷、何腾蛟、堵胤锡、蒙正发、瞿式耜、严起恒、金堡、方以智等系列抗清名士,在明清鼎革之际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斗争中、那段血与火的历史动荡中,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精忠报国、尽忠近仁、忧国忧民形象。这些人物不仅是船山的师友,更是船山的精神至交,可以以同向交集的形式烘托、深化船山形象。而船山父亲王朝聘、船山好友管嗣裘可以异向反衬船山形象的两个代表。王朝聘古板持重,情感不流于外露,船山继承了父亲严于修身、尊儒家忠朝廷一面的同时,爱妻恤子、文采非凡、情感外露,更具多面性。相对来说,船山好友管嗣裘刚进少退,誓死追随南明朝廷,最后死于战乱,用血肉之躯验证了“杀身成仁”的儒家忠义,船山则在看到南明朝廷的无力回天之后,拒绝出仕,在生命的晚年以一种虐己的方式阐扬实学,成就另一种救亡图存的方式。比较来说,船山先生的选择,则更为理性,更为灵活。
二、叙事结构
小说就是讲故事。故事讲得好不好,是考察作者艺术能力高低的另一个重要标准。特别是对于长篇小说来说,结构处理不好,就会导致叙述混乱。从这方面来看,《王船山》一书可以说是整体脉络清晰,但情节缺乏足够的张力。
首先,《王船山》比较成功地运用了双线并行互补的叙述结构来写船山故事,主线为船山的人生经历和学术成就,副线为以南明朝廷为主的反清复明斗争。这是一种有巨大综合力量的叙事结构,最大的好处是寓意深刻地将个人经历与时代风雨融为一体,将历史进程内化为人的命运流程,不仅通过船山的不幸遭遇来反映历史战争带给个体的深重灾难,也通过国家的兴亡治乱反衬个人参与历史、反作用于历史的光辉形象。正是由于意识到这一点,作者让船山反复体味国亡家破、国难亲死相随属的情感之殇,进而写出他面对怆痛、坚韧不拔的性格。双线交织并行,另个一优势在于叙事脉络清晰可辨,两条线都采用编年史形式讲述,故事时间切合历史时间。作者特别注意两条线索叙述切换时的自然过渡,体现出宏观把握长篇小说叙事结构的能力。
其次,以“梦”线索勾画王船山人生几度波折起伏的人生经历、心路历程。王船山的一生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可以说是做了三个“梦”——科举梦、政治梦、文化梦,均围绕“梦碎-续梦”格式展开。文章以船山及其兄喜中举人开篇,写出了船山作为读书人通过科举入仕朝廷的人生梦想,在其意气风发之际武昌溺水一事的书写预示了美梦实现的凶险。农民起义的爆发、崇祯皇帝自杀,科举梦碎意味着政治梦碎,但南明朝廷的成立,又燃起了船山拯救国家于危难的政治之梦,他特意将逃难之居处命名为“续梦庵”。船山一次次投入到抗清复明的斗争中,一次次追随南明朝廷,一次次的逃难、一次次的失望,最终仍是梦碎罢归,归隐深山,转做发愤著书以实现文化救国的文化之梦。梦是虚幻,人生如梦,梦醒梦碎之间,写尽了船山作为一个儒生、一介遗民对抗多难之秋、对抗残酷现实、对抗人生理想不能实现的各种悲凉凄怆。“梦”在文章情节构织中的作用还体现在以梦境写人。船山多次做梦境,这些梦境都有一定的隐喻。比如,文章特意写了船山两次梦到“狼”这一意象,第一次是在科举梦碎之后,梦见群狼“成千上万只狼发出歇斯底里的嗥叫。那声音汇聚了所有的凶猛和贪婪,如愤怒的风暴席卷而来……”(79页)船山在梦中与狼“决一死战”。这一梦境非常生动隐喻了科举梦碎对于船山的致命打击以及其在绝望中奋起的姿态。船山第二次梦见与群狼搏击是在生命的最后,这个梦中不仅有狼,还有白骨、坟墓、恶兽、僵尸,同样隐喻其在人生的险境、困境中誓死拼搏的顽强斗志。在作者笔下,狼又何尝不是船山个人形象的隐喻,他就像一匹狼,血性、勇猛,骨头比狼更硬。这一意象的使用可以说是成功的。
但是,讲故事说到底就是要写情节。情节是提炼了的故事。《王船山》一个明显的不足是情节的张力不够。其最典型的一个表现是相似的一些情节里,未能写出人物情感上同中之异。
注释:
①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06页。
②阿山:《王船山》,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引用均只注明页码。
③王夫之:《姜斋公行述》,《船山全书》(第十六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87页。
(作者单位: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 白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