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以前的西方文艺理想论
2021-01-17季水河
季水河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论,首先必须了解马克思主义以前的西方文艺理想论,因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一样,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在西方传统文艺理想论基础上产生的,是对西方传统文艺理想论的继承与发展、转换与创新。西方自有文艺以来,就有对理想的憧憬与描绘,只是在不同历史时期,这种对理想的憧憬与描绘在不同类型的文艺作品中有所不同而已。神话传说中的理想,试图通过想象征服自然与改造自然;宗教幻想中的理想,期待在彼岸世界获得超脱与快乐;乌托邦世界的理想,希冀在空想的国度中获得平等与满足;审美世界的理想,企望在审美享受中获得自由与解放。随着描绘理想的文艺作品的诞生,就出现了研究文艺理想的理论,这种理论我们称之为文艺理想论。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西方一直都有学者自觉地思考文艺与理想的关系,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文艺理想论系统。西方自古希腊到19 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诞生之前,产生了三种形态的文艺理想论。
一、塑造理想人物论
塑造理想人物论,肯定文艺的理想性,要求文艺创作者在反映现实生活中的事件和人物时,不能完全照搬现实生活中已经发生的事和已经存在的人,而应根据文艺家对现实生活发展趋势与人们根本愿望的理解,描写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塑造出比实际生活中更好更完美的人。这种比现实生活中更好更完美的人,既可以是伟大的悲剧英雄,又可以是完美的女性形象。
塑造伟大的悲剧英雄与完美的女性形象等比现实生活中更好的人,是肇始于希腊神话和英雄史诗的一种文学传统,这种传统一直影响到西方的浪漫主义文学。希腊神话与英雄史诗中的为人类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第一个建造迷宫并设计能飞翔的翅膀的代达罗斯,十年海上漂流、历经千难万险而返回家乡的奥德修斯……他们都是童年时期的人类与 “根本上具有限制性的人类生存条件相抗争” 的英雄[1]2。其后,无论是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奥赛罗,还是新古典主义时期高乃依笔下的熙德、贺拉斯,抑或是浪漫主义时期拜伦笔下的恰尔德·哈罗尔德,雪莱笔下的麦布女王,他们无不是与社会和命运抗争的理想人物形象。古希腊神话和传说中的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雅典娜,美貌绝伦、倾国倾城的海伦,也都是集众女之美貌而塑造出来的 “一个理想的美女形象”[1]10。其后,西方文艺史上塑造的各种美女形象,也都是一种对生活中美女形象的理想化再现。
要求文艺作品塑造出比生活中更好更完美的人,也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开创的一种文艺理想论。这种文艺理想论一直延续、发展到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理论。学术界认为,柏拉图总体上对诗人和诗是持否定态度的,其否定诗人的原因在于他认为诗人离理念太远,不能反映出事物的 “理想形式(理念,idea) 的知识” 。他要求诗人透过生活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穿透生活经验看到更高更完美的事物。他说, “这些事物从未完整地呈现于我们日复一日体验的世界中” ,诗人应该 “碰触到一个更高的、不可见的真实……洞穿有限世界的感觉经验,看到更纯粹、更完美的事物”[1]15-16。柏拉图进而认为,文艺作品可以模仿生活中的人物,但应该是有选择性的模仿,因为不是什么人物都具有同样的艺术价值,都值得同等对待,所以,文艺作品更应该模仿那些符合社会理想的人物,即 “那些勇敢、节制、虔诚、自由的一类人物”[2]90。作为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开拓者,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奠定了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坚实基础。他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将模仿论建立于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基础上,肯定了文艺与现实生活的紧密联系。一方面,他肯定文艺应该对现实生活进行 “逼真的模仿” ;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文艺应该具有理想性,要模仿符合人类理想愿望的可能发生的事和比现实生活中的人更好的人。这一主张在他的悲剧论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他说: “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3]28就悲剧的模仿对象而言, “悲剧总是摹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3]9。
西方中世纪被有的学者称之为 “黑暗的一千年” 。在这 “一千年” 中,在基督教神学的统治下,文艺失去了独立的地位,几乎成为了神学的附庸。但是,文艺理想论在中世纪却没有完全被否定,只是将文艺理想与神学主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如普罗丁就认为 “艺术家心里原来所构思的是那样的纯洁”[4]443,以致使他所创造的艺术美高于自然美和现实美,使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符合神学目的和上帝要求,能在那些理想人物身上 “见出心灵的伟大、性格的正直、习尚的纯洁”[4]59-60。中世纪文论家所要求的理想人物形象与古希腊相比,在性质上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如果说,古希腊批评家所要求的理想人物是与命运抗争的悲剧英雄的话,那么中世纪美学家所想象的理想人物则是充满神性光辉的信仰偶像。此外,古希腊理想中的完美女性形象也退出了文艺园地。
文艺复兴,不仅是人的重新发现,人文思想的空前发展,而且还是文艺家想象力的一次大喷发,文艺理想的再次高扬。文艺复兴时期的文艺思想与古希腊时期的文艺思想极为相似。古希腊时期,一方面以 “模仿说” 享誉文艺界,强调文艺应该模仿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另一方面又突出文艺超越现实生活,模仿可能发生的事,塑造理想的人物形象。文艺复兴时期,一方面坚持文艺是社会生活的镜子,强调文艺 “应该是人生的镜子、习俗的榜样和真理的映像”[5]440;另一方面又认为文艺是想象的产物,强调诗人所用的题材和所写的故事 “是由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是关于本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物的”[6]192。特别是锡德尼和莎士比亚,对文艺家的想象与虚构、文艺作品中理想人物的创造论述更是全面而深刻。锡德尼认为,诗人的真正标志是卓越的虚构,也就是说,诗人能够凭借想象和虚构,创造出比现实生活中更理想的人物形象,即 “完全崭新的、自然中所从来没有的形象” ,如 “忒阿格涅斯那样忠实的情人” “皮那得斯那样有始有终的朋友” “罗兰那样勇敢的人物” “色诺芬的居鲁士那样公正的君王,维吉尔的埃涅阿斯那样方方面面都卓越的人”[7]10-11。莎士比亚更是认为,文艺作品中的人物 “都是幻想的产儿” ,诗人能够凭借自己的想象把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理想化: “能从埃及人的脸上看见海伦的美貌。”[8]352同时,中世纪被逐出文艺园地的美女形象在文艺复兴时期也回到了文坛艺苑,如波利切利《维纳斯的诞生》中的维纳斯、达芬奇《蒙娜丽萨》 中的蒙娜丽萨,她们身上的人性光辉也成为了文艺复兴时期人的解放的一种标志。中世纪文论家所忽视的理想女性的创造话题,也重新成为文复兴时期批评家们的研究内容,特别是达芬奇对如何塑造理想的女性形象进行过重点探讨,从光线与色彩、比例与解剖、动态与表情等方面为画家们提出了指导性的意见。
西方古典主义时期的文艺理论,与中世纪具有某些相似性,没有提出多少创新性的见解,除对理性的高扬和艺术规则的强化外,其他有影响的观点并不多。但是,在强调文艺应该坚守理想、塑造理想人物方面,还是有一些观点值得肯定的。英国新古典主义创始人屈莱顿在这方面有很强的代表性。他在《论戏剧》《悲剧批评的基础》等论著中都谈到了文艺作品中理想人物的塑造问题。他认为,文艺家欲获得成功,重要一点是塑造符合民族生活与时代精神的理想形象,但理想形象的塑造不必完全拘泥于现实生活及已发生的行为,可以从可能性的角度去加以描绘。他说: “悲剧是一个完整的、伟大的、可能的行为的摹仿;这种行为被作者表现出来,而不是叙述出来。”[6]307他这段话中有三个关键词: “可能” “表现” “叙述” ,它们是意在说明悲剧中的人物是根据理想塑造出来的, “可能” 暗含了未来因素, “表现” 包含了作者的主观倾向,而 “叙述” 才是对已发生事的表述。当然,悲剧作品所塑造的理想人物,并不要求他们是 “完美德行的人物” ,他们身上也可能存在着某些恶行,但其美德应该胜过恶行。他强调: “一个悲剧的作者应当出于小心把他的主角或英雄写成这样的人物,他的美胜过恶行,这样现众才会喜爱他。”[6]312
西方浪漫主义时期的文艺理论,在强调文艺抒发感情、表现理想方面,远远胜过古典主义时期的文艺理论,甚至比文艺复兴时期的文艺理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席勒不仅是德国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家,更是德国浪漫主义文艺理论的重要代表。他将文艺的本质与文艺的理想紧密结合起来思考文艺问题,提出文艺的本质就是对人性的理想化反映: “诗的观念,那无非是尽可能完善地表现人性。”[6]490席勒所强调的理想,更多地是表现理想人物形象的理想人性,即 “表现在现实中已经不存在的完美人性”[9]123。法国著名浪漫主义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司汤达甚至认为 “在人物处理方面……必须采用使人物变得更像原型人物的那种理想化,女主角尤其需要这种艺术处理,必须使读者看到一位经过他的理想化之后而愈加显得可爱的女性”[9]139。当然,表现理想人物并不意味着将理想人物孤立于现实生活环境,而应该将其放到与其对立的人物关系中去加以描写,这样才能取得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雨果在他那篇被誉为法国浪漫主义宣言的《〈克伦威尔〉序》中认为,现实生活中 “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她会发现,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 。因此,文艺家的创作就不能仅仅描写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应该 “在自己的作品里,把阴影掺入光明,把滑稽丑怪结合崇高优美而又不使它们相混” ,这样,作品中的理想就会更加凸显,作品中的理想人物形象也就会更加崇高[10]30。
那么,为什么西方文艺史上的历代文艺家都要塑造理想的人物形象?为什么历代文艺理论家都要研究理想人物形象的重要价值?这是因为,文艺作品中的理想人物形象从来都是一定阶级的代表人物,从来都是一定社会道德信仰的楷模,从来都是一定时代人们精神追求的引领者,所以, “历史上任何一个阶级都总是想在文艺作品中塑造自己的正面人物和英雄形象,从而通过这样的艺术形象去影响读者和观众,以扩大自己阶级的思想影响,巩固自己阶级的统治地位”[11]125。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论也认同这一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强调,无产阶级的文艺,同样应该塑造无产阶级理想人物: “倔强的、叱咤风云的和革命的无产者。”[12]224
二、促进人性解放论
促进人性解放论,主要是从文艺社会功能的角度探讨文艺的理想性。它要求文艺家在创作文艺作品时,塑造的人物形象,表达的思想倾向,流露的情感欲念,要考虑到文艺对人性善恶的影响,要充分发挥文艺正面价值和对思想感情的净化功能,成为人的解放的助推力。
西方文艺理论史上的促进人性解放论,具有十分久远的历史。它开始于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 “情感净化说” ,发展于古罗马时期贺拉斯的 “寓教于乐” 观,成熟于浪漫主义时期席勒的 “审美解放” 论。
柏拉图总体上看不起诗人,认为他们模仿的是影子的影子,不能提供本质的真实,具有说谎的性质。这是从认识论和真理论角度来说的,主要批评的是诗歌不能使人认识到真理。但是,他并不否定文艺的教育功能,反而认为好的文艺可以给人教益,引人向善。他认为,诗歌和音乐的节奏有好坏之分,坏节奏的诗歌带坏青年人,好节奏的诗歌则可以带领青年人进入 “健康之乡”[2]107。亚里士多德是明确提出文艺对人性有净化作用的第一人。他在《诗学》中以悲剧为例,对文艺的人性净化功能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论述。他说,悲剧的 “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个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以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3]19。在这段论述中,亚里士多德指出了悲剧净化人性的几个特点:悲剧的语言作为令人愉悦的 “悦耳之音” ,能使人感到愉快;悲剧人物的动作所引起的人物命运能引起观众的 “怜悯与恐惧” ;正是这种 “怜悯与恐惧” 之情能够陶冶人的感情、净化人的人性。亚里士多德 “秉承了柏拉图的‘文学价值论’思想,重视文学的‘诗教’作用,通过体系化的文学理论思想,通过‘净化说’这个带有‘文学心理学’意味的‘范畴’,为‘悲剧’,以及广义‘文学的功用问题提供了充分的阐释’”[9]25。
作为希腊文化的被征服者和亚里士多德的阐释者,古罗马时期的贺拉斯和朗吉弩斯在文艺促进人性解放这一问题上,继承并发展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贺拉斯明确提出了 “寓教于乐” 的文艺功能观。他在《诗艺》中说: “诗人的愿望应该是给人益处和乐趣,他写的东西应该给人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寓教于乐,既劝谕读者,又使他喜爱,才能符合众望。”[3]155亚里士多德虽然先于贺拉斯提出了文艺具有令人愉悦的性质,但他并没有明确提出 “寓教于乐” 的命题。贺拉斯的 “寓教于乐” 文艺观是在继承亚里士多德文艺娱乐性思想的基础上将其进一步明确化、范畴化的结果,应该说,这是对亚里士多德文艺娱乐性思想的重要发展。朗吉弩斯将亚里士多德论悲剧高尚性的思想转向了论文艺的崇高风格。他从修辞学关于传达效果的角度论述了崇高对人心的震撼和人性的影响。他认为:对作者而言, “崇高就是‘伟大心灵的回声’”[6]125;对读者而言,崇高 “打动整个心灵……使我们心醉神迷地受到文章中所写出的那种崇高、庄严、雄伟以及其他一切品质的潜移默化”[13]402,进而达到心灵的净化与人性的解放。
中世纪的文艺理论虽然也谈文艺的情感净化功能,但却与人性解放无关,其目的在于通过教会文艺和理念之美洗涤人们的世俗欲念,达到宗教情感的纯洁性与神圣性。
文艺复兴时期文艺理论家们 “以人为本” 的人本主义思想,落实到文艺功能的认识上,就是强调用歌颂人的伟大、赞扬人的尊严的文艺作品,将被宗教精神压抑下的人的世俗感情释放出来,实现人性的丰富与发展。卡斯特尔维屈罗在《亚理斯多德〈诗学〉的诠释》中否定了贺拉斯提出的文艺功能是 “寓教于乐” 的观点,认为 “诗的发明原是专为娱乐和消遣的” ,并将娱乐消遣的对象主要定位于下层民众,强调 “诗的发明既然是为着提供娱乐和消遣给一般的人民大众,它所用的题材就应该是一般人民大众所能懂的而且懂了就感到快乐的那种事物” 。他批评忽视诗的娱乐作用和人民大众方向的观点,认为它将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6]193-194。塞万提斯更是直截了当地宣称,文艺家的主要目的就是用作品中生动有趣的故事去愉悦读者,让所有的人 “解闷消愁” ,即 “让快乐的人更加开心,让愚钝的人不感烦腻,让聪明的人耳目一新,让严肃的人不觉无聊,甚至让行为拘谨的人读了也会加以称赞”[5]9,从而使所有读者在一种快乐的氛围中生活,获得精神的享受和人性的解放。
新古典主义时期文艺理论中的文艺功能论,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文艺复兴时期情感愉悦论的一种反拨:不太注重文艺对人情感的愉悦满足,更多地强调用理性节制情感。除了屈莱顿等少数人还坚持文艺应该 “给人类提供愉快与教导” 外[14]60,更多的人坚持崇尚理性、模仿古人、坚持秩序、追求典雅。在这方面,布瓦洛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他认为文艺家 “首先必须爱理性:愿你的一切文章永远只凭着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15]4。他批评那些娱乐性的剧作是缺乏理性的无聊之作: “无聊的俳优打诨蔑视着常情常理,曾一度炫人眼目,以新颖讨人欢喜,从此只见诗里满足村俗的调笑。”[15]6布瓦洛的观点,对避免文艺走向鄙俗具有一定的警示意义,但若从用文艺来满足读者情感需求、丰富人性发展要求的角度来看,他的观点相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艺观又有一定的倒退。
浪漫主义开始于对古典主义的批判和突破,浪漫主义文学功能观代替古典主义文学观成为一种必然的历史趋势。以情感满足、人性解放为导向是浪漫主义文学功能观的显著标志。德国浪漫主义的杰出代表席勒是明确提出用文艺解放人性的第一人。他提出,现代社会国家功能的片面发挥、法律作用的极端表现、劳动活动的全面异化,导致了 “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享受与劳动脱节、手段与目的脱节、努力与报酬脱节。永远束缚在整体中的一个孤零零的片段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断片了。耳朵里听到的永远是由他推动的机器轮盘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人就无法发展生存的和谐”[16]51,在这种状态下,只有文艺与审美才能拯救和解放人类。他提出用生命充盈的艺术形象和自由愉快的游戏活动去弥合人与环境的分裂,丰富断片的生活,解放被压抑的人性, “使人达到完美并同时发展人的双重天性”[16]89。被恩格斯誉为 “天才预言家” 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17]528,强调诗能为人提供持久而普遍的快感,让人产生最高的快乐,从而净化人的灵魂,丰富人的人性,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他说,诗 “足以加强和净化感情,扩大想象,以及使感觉更为活泼”[18]113,进而 “唤醒人心并扩大人心的领域,使它成为能容纳许多未被理解的思想结构的渊薮”[18]98。
西方文艺理论界之所以重视文艺的情感净化功能,主张用文艺解放人性,这是由文艺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所决定的。从宏观视野看,人的解放,主要包括物质解放与精神解放。与物质解放和精神解放相对应的是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为了物质解放,人类不断地发展与提高生产力,为人类创造更多更好的物质产品,以适应人类日益增长的物质要求。为了精神解放,人类不断地发展精神生产力,完善精神生产方式,创造更加丰富新颖的精神产品,以满足人类不断变化的精神需要。文艺作为人类精神生产中的重要门类,离人的感情最近,和人性的需要最相适应,也就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人的情感净化和人性解放的功能。正因为如此, “追求和描写人的解放问题,始终是文学艺术的一个永恒主题”[19]73;思考和研究文艺和人性解放的关系,也始终是西方文艺理论界的一个长期课题,更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论的重要话题。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论始终认为文艺是促进人的解放的重要手段之一,并强调这种解放可以表现在多个方面:在人与自然的矛盾对立之中,文艺有助于人从自然中获得精神解放;在人与社会的冲突关系中,文艺有利于克服社会分工带来的片面性,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在人的自我分裂中,文艺可以抒发 “痛苦和欢乐” ,实现情感的净化[20]697。
三、构建理想社会论
构建理想社会论,主要是从文艺发展的前瞻性角度研究文艺的理想性。它要求文艺家以理想的眼光,看待现实的不完美,批判社会的阴暗面,憧憬幸福的生活图景,建构理想的社会形态,为人类不断超越现实提供方向指引。
在西方文艺理论史上,柏拉图堪称建构理想社会形态的第一人。在柏拉图的文艺思想中, “灵感” 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不仅探讨了 “灵感” 的性质与特点,还研究了 “灵感” 的来源与价值,特别肯定了 “灵感” 在理想社会形态建构中的作用。他认为, “灵感” 使人处于迷狂状态,能 “在神灵的感召下正确地预见未来”[9]11,从而 “使不存在的东西存在”[21]247。柏拉图在《对话录》中所描绘的高度文明的 “亚特兰提斯” ,就是最早建构的理想社会形态。亚里士多德虽没有像柏拉图那样建构一种理想社会形态,但他却充分肯定了诗人 “按照可然律” 模仿出来的事物总是高于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事物,比实际存在的事物更完美, “更富于哲学意味” ,更 “带有普遍性”[3]29,因此,能达到尽善尽美。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文艺理论中的文艺理想社会建构论一分为二,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方向是神圣化加理性化,这一方向以中世纪文论和新古典主义文论为代表;另一个方向是自然化加情感化,这一方向以文艺复兴时期文论和浪漫主义文论为代表。
神圣化加理性化的文艺理想社会建构论,其主要特点是以理念论为基础、以服务上帝与政治为目的、以神圣偶像为信仰去建构的一种艺术蓝图或社会场景,从而引导人们脱离世俗欲念,走向理想境界。中世纪的文艺理想论,是一种以神学为基础、以理性为辅助、以信仰为引导的理想社会形态建构论。普罗丁认为:世界的本体是 “太一” ,现实中存在的各种事物和感性美都是 “太一” 的流溢;最理想的文艺社会形态建构,是由 “太一” 为本源所建构起来的真善美相统一的世界。他说: “当理念—形式(Idea-Form) 来到一件东西之中,把那件东西的各个部分安排,化为一种凝聚的整体,使杂乱成为有序,在这种过程中创造出统一性,因为理念本身就是一种统一性,因而由理念赋予形式的东西,也就必须在由许多部分组成的那一类事物所允许的范围内,变成为统一的。一件东西既然化为统一体了,那美就安坐在那件东西上面,使那东西各部分和全体都美了。”[4]58奥古斯丁与普罗丁相似,认为上帝是最高的美,属于 “神性美” ,而事物的美、世界的美是低一级的美,属于 “现象美” , “现象美” 是分享了 “神性美” 而获得的,因此,它也包含了上帝的统一和完整。在这个意义上,文艺中的理想世界建构 “也逃不脱上帝的法则。上帝出于美善的目的安排了一切事物。譬如一幅画,其中也能包括眼睛看得到的布局得当的阴影效果。与此同时,世界万有尽管有恶丑存在其中,但究竟是美的,那些可悲的瑕疵凸显了世界万有之美”[22]505。新古典主义的文艺理想论,是以理想主义为基调、以时代需要为导向、以亚里士多德文艺观为规范的混合体。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布瓦洛,在《诗的艺术》 中明确宣布理性是其指导思想,告诫文艺家的第一信条是理性至上,认为只有理性才能让文艺作品获得价值与光芒。他所描绘的文艺的理想形态是创造出坚持理性原则、合乎常情常理、尊崇古代规范、体现高贵典雅的艺术世界。用英国新古典主义代表屈莱顿的话说,这样的文艺理想形态建构,才能既表现出民族和时代的精神,又 “同时是伟大的、可敬的” ,并产生出 “特殊的教育作用”[6]309。
自然化加情感化的文艺理想社会形态建构论,其鲜明标志是以人性为本位,高扬人的情感,肯定想象幻象,描绘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活图景和社会形态。这种文艺理想形态建构论,开始于文艺复兴,发展于浪漫主义。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诗人但丁,在《论俗语》 中肯定了文艺中所描绘的生活场景 “不是一种现实性存在,而是一种想象性存在”[9]66,文艺中的想象性存在比现实性存在更理想、更美好。文艺复兴后期的英国诗人锡德尼,在他的《为诗辩护》 中满怀激情地称赞了文艺作品中的美妙世界,肯定诗能创造出比现实生活中更美好的图景:诗人 “与自然携手并进,不局限于它的赐予所许可的狭窄范围,而自由地在自己才智的黄带中游行。自然从未以如此华丽的挂毯来装饰大地,如种种诗人所曾作过的,也未曾以那种悦人的河流、果实累累的树木、香气四溢的花朵,以及别的足使这为人爱得够厉害的大地更为可爱的东西;它的世界是铜的,而只有诗人才给予我们金的”[7]10。在浪漫主义时期的文艺理论界,几乎所有的著名文艺理论家都谈到文艺建构美好生活图景和理想社会形态的必要性。席勒强调,诗人从来都是不满现实追求理想的。他提出:当现实社会是一个人与自然、人与人是一个和谐整体的时候, “诗人尽可能完善地模仿现实” ;但当现实处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不和谐状态时,诗人就直接表现理想。 “在文明的状态下,由于人的天性这种和谐的竞争只不过是一个观念,诗人的任务就必然把现实提高到理想,或者是表现理想。”[6]490雨果更是认为,浪漫主义这种文学现象,本身就产生于改造社会的理想之中,表现人类理想、描绘理想社会形态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神圣职责。当然,表现人类理想和描写理想社会并不等于仅仅呈现一个光明美好的世界图景,而应描绘美与丑、善与恶、黑暗与光明、崇高与滑稽共存的复杂世界,但在这个世界中,则要突出美与善、光明与崇高的主导性地位,将人们引向善良与美好。他举例说: “滑稽与丑怪作为崇高优美的配角和对照” ,让 “我们带着一种更新鲜更敏锐的感受朝着美而上升”[10]35。华兹华斯认为,文艺中的理想社会形态建构,应该面向自然,特别应面向远离都市的田园生活。生活在田园中的人们情感质朴,生活无拘无束,诗人只要运用想象,稍加改动,就会使田园生活成为美好的生活图景。他说,田园生活就是人们的日常生活, “诗的主要目的,是在选择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来加以叙述和描写,同时在这些事件和情节上加上一种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18]15。
西方文艺理论史上的构建理想社会论,是西方社会理想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社会建构论的产生提供了思想资源。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想论,也十分重视文艺在理想社会建构中的作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强调,不同时代、不同形态的文艺,都建构了自己独特的社会理想:神话传说, “用想象与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23]711,为原始时代的人们建构了一个超越自然力控制的自由空间;乌托邦文艺,通过虚构美好的世外桃源,描绘了人人幸福平等的乌有之乡;而无产阶级文艺,则通过对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批判,引起人们对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怀疑与否定,进而建立一个 “合乎人性存在” 的社会主义社会[24]187。
“所谓‘理想’是与‘现实’相对而言。‘理想’总是因不满于‘现实’而产生,它超越于现实并往往成为改造现实的蓝图。”[11]120在西方文学理论史上,文艺理论家们对如何建构理想社会、建构什么样的理想社会进行了长期不懈的探讨,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见解,指出了多种多样的途径,它们不仅影响了西方文学创作对社会理想的描绘,也为人类不断超越现实提供了启示,更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想论的诞生提供了思想基础和理论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