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新圩江土话的语序类型
2021-01-16胡乘玲
胡乘玲
东安县位于湖南省西南部,永州市西北部,湘江上游,西部与邵阳市新宁县接壤,北部与邵阳市邵阳县毗邻,东北角与衡阳市祁东县相接,东部同永州市冷水滩区相依,东南同永州市零陵区相连,西南和广西全州县交界。东安境内的话有两种:一种是全县通用的官话,属西南官话桂柳片湘南小片[1];一种是土话,陈晖、鲍厚星将其归为湘语永全片东祁小片[2]。本文主要探究东安县新圩江镇土话的语序类型。
一、基本语序
本文认为新圩江土话的基本语序①为动词居于宾语之前,因为一般陈述句(如例1)和整体做嵌入成分(充当句子主语、宾语、定语,如例2)的动宾短语,都是动词位于宾语之前(为了便于观察,本文涉及相关语序的部分均用下划线标注)。
(1)婶唧日日打牌婶婶天天打牌。|明晡我去觑电影明天我去看电影。|外婆提呱一只篮子外婆提了一个篮子。
(2)洗衣是阿姐个事洗衣服是姐姐的事。|外公最好食烟外公最喜欢抽烟。|赌钱个男人客千万莫嫁赌钱的男人千万别嫁!
例(2)中“洗衣”“食烟”“赌钱”分别充当句子的主语、宾语和定语,它们的语序要比句子语序更为固定,这说明新圩江土话基本语序总体上为动词居于宾语之前,但也有一些场合动词居于宾语之后(详见下文)。
对于主谓之间(动词之前)所出现的成分,学界有不同的观点,不少研究者以吴语为研究对象,认为动词之前除了主语,还有一个句法位置,徐烈炯、刘丹青[3][4]认为动前的位置是次话题不是宾语;林素娥[5]、钱乃荣[6]认为是前置宾语;盛益民[7]、林素娥[8]、丁健[9]认为既有次话题又有前置宾语;盛益民[7]和盛益民、陶寰[10]都认为除了主语外,动前的位置有两个,一个位置容纳定指、类指成分,是结构化的次话题位置而不是宾语位置,一个位置容纳无定成分,是宾语位置,林素娥[8]认为前置的有定成分是话题,无定成分是宾语,光杆名词则既可能是话题又可能是宾语。我们认为新圩江土话以下两类情况中,动词前的成分属于前置的宾语而非话题②。
(一)谓语受频率副词修饰
新圩江土话数量名结构做宾语表无定,动词一般要出现在宾语之前,如“小明借来呱一部车子小明借来了一辆车”“我觑紧呱一个人我看见了一个人”。但句中若有频率副词“好就总是”修饰谓语,则动词必须后置于数量名宾语,根据盛益民、陶寰[10]的分析,这类副词是“饰谓副词”,饰谓副词和谓语之间的成分,是宾语而非话题。例(3)诸句的宾语为无定的数量名结构,没有话题性,动词“打”“着”“戴”“提”“戳”分别处在宾语“一双赤脚”“一块烂衣”“一只帽子”“一只火箱”“一条棍棍”之后。
(3)a.芳芳好就一双赤脚打起芳芳总是光着脚。
b.奶奶好就一块烂衣着起奶奶总是穿着一件破衣服。
c.外公脑壳高斯好就一只帽子戴呱外公头上总是戴着一个帽子。
d.芳芳白日箇日好就一只火箱提起芳芳白天这一天总是提着一个火箱。
e.爹爹好就一条棍棍戳起爷爷总是拄着一根棍子。
例(3)各句划线部分不能视为主谓短语,因为副词做状语一般不能出现在主语前,只有表示语气、口气、情态的副词可以(如“大概他已经知道了”),时间频率副词“好就”并非此类。
受高频副词修饰的动宾短语“想VP”中的VP若是一个动宾短语,那么VP中的动词要处在宾语之后。例(4)中充当“想”宾语的“牌打”“酒喝”“东西食”都是动词处在宾语之后。
(4)a.婶唧一日没得路径,好就想牌打婶婶一天没什么事,总是想打牌。
b.爷爷半夜好就想酒喝父亲半夜总是想喝酒。
c.食药食多了,肚子慌,好就想东西食吃药吃多了,口味寡淡,总是想吃东西。
这类结构不能看成连动结构,以“想牌打”为例,“想”的宾语不是“牌”而是“牌打”,“打”的宾语才是“牌”,“牌打”整体做“想”的宾语,所以不能分析为“想牌|打”。
(二)宾语表估量义
新圩江土话中表估量的“数量名+唧”“量词+把+名词+唧”“数词+把+量词+名词+唧”“相邻数词连用+量词+名词+唧”结构做宾语时,动词要居于宾语之后。小称标记“唧”可表轻松、随意的语气,用在这几个结构中辅助表估量,不可省略。如:
(5)外婆屋里十里路唧有外婆家有大概十里路。|阿爷今晡两百块钱唧用呱了父亲今天大概用了两百块钱。
(6)我身上包把烟唧有我身上一两包烟还是有的。|屋里只把鸡唧有家里一两只鸡还是有的。
(7)塘里百把只鱼唧死呱了池塘死了近一百条鱼。|块衣千把块钱唧要呱了这件衣服要千多块钱。
(8)我四五只蛋唧食得我能吃四五个蛋。|妹妹打牌两三百块钱唧输呱了妹妹打牌输了两三百块钱。
例(5)-(8)中无定(数)量名结构“十里路唧”“两百块钱唧”“包把烟唧”“只把鸡唧”“百把只鱼唧”“千把块钱唧”“四五只蛋唧”“两三百块钱唧”做宾语,动词均处在宾语之后,这类宾语不是典型的受事,可别度低,没有话题性。吴语绍兴柯桥话中也有动词后置于无定数量宾语的现象,但谓语一定要是动补结构[7]。新圩江土话的动词后置于数量名结构,谓语不必是动补结构。
综上所述,新圩江土话的总体语序类型为动词前置于宾语;当谓语受高频副词修饰或宾语表估量义时,动词必须后置于宾语。
二、名词性短语内部语序
(一)“量词+形容词”语序
在普通话的数量名结构中,修饰量词的形容词要前置于量词,如“三小碗饭”“一大块蛋糕”等。在新圩江土话的数量名结构中,修饰量词的形容词则要后置于量词,“量词+形容词”表现出“核心成分+修饰成分”的语序特点。此类量词常见的有名量词(如例9a-c)、度量衡量词(如例9d)、集合量词(如例10)。
(9)a.一桶大水一大桶水、一壶满水一满壶水、两碗大饭两大碗饭、一缸满水一满缸的水
b.一簸箕大落花生一大簸箕花生、三袋公大麻唧三大袋芝麻、一厅屋满人一满屋子人
c.我今晡食呱两块大蛋糕我今天吃了两大块蛋糕。
d.一公大田一大亩田、五尺大布五大尺布
(10)a.今晡来呱一□[bo223]群大人今天来了一大群人。
b.你屋里么一伙大人,箇点咖米唧肯定少了你家里那么一大伙人,这点米肯定不够。
从字面上看,新圩江土话中“一簸箕大落花生”这类结构可作两种理解,这是因为 “大”与“簸箕”“落花生”在语义上都能匹配。那么新圩江土话如何区分“大”到底是修饰量词“簸箕”还是修饰名词“落花生”呢?主要依据重音:若重音在数量结构“一簸箕”上,则形容词修饰量词,“一簸箕大落花生”实指“一大簸箕落花生”;若重音在形容词“大”上,则形容词修饰名词,“一簸箕大落花生”即指“一簸箕大的落花生”。有些“数词+量词+形容词+名词”只可作一种理解,比如“两碗大饭、一厅屋满人”只能理解为“两大碗饭”“一满厅屋人”,因为“大饭”“满人”语义不匹配。
“数量名”结构充当宾语时,其中的名词可提到句首做话题,量词若受形容词修饰,形容词仍处在量词后,宾语位置保留“数+量+形”,重音仍在数量结构上,但句末必须出现语气词“个”,例(11a)只有一种解读,因为“大”在语义上只能修饰量词“碗”不能修饰名词“汤”,重音在“一碗”上,表示“汤我食呱一大碗”。例(11b)从字面看有两种解读,若重音在“两块”上,表示“蛋糕我买了两大块”,句末的“个”和(11a)一样是语气词;若重音在“大”上,表示“蛋糕我买了两块大的”,句末的“个”是构成“个”字短语的助词。
(11)a.汤我食呱一碗大个汤我喝了一大碗。
b.蛋糕我买呱两块大个蛋糕我买了两大块。
新圩江土话能用来修饰量词的形容词主要是“大”和“满”。邓永红[11]提到桂阳六合土话有形容词“大”“细”处于量名之间修饰量词的现象(一碗大饭、一碗细饭),但未深究。修饰语后置于量词的“量词+形容词”语序是否为湘南土话的共同特点,还有待更多材料来补证。
(二)“形容词性语素+量词性语素”语序
新圩江土话的形容词性语素(简称“形语素”)可以前置于量词性语素(简称“量语素”),这时,“形语素+量语素”构成一类形容词,在句中做谓语,可受程度副词修饰,构成“蛮/太+形容词”结构③,出现在该结构中的形语素主要有“大”“细小”“长”“厚”等。“形语素+量语素”形容计量单位在量上的大小。例(12)各句中的“大坨”“细间”“长根”“厚张”由“形语素+量语素”构成,整体构成一类形容词,分别表示:论“坨”的肉大、论“间”的房间小、论“根”的草长、论“张”的纸厚。该类形容词的构造规则是:形语素是核心,量语素是补充说明“在哪一方面”具有形容素所表示的性质特点。
(12)a.肉蛮大坨,食不下肉很大,吃不下。
b.间子太细间了房间太小了。
c.草蛮长根了,拔得了草很长了,可以拔了。
d.纸蛮厚张,要薄点唧个纸很厚,要薄点的。
麦耘把粤语中同类现象视为“后补式形容词”[12],如“大粒、细粒、大条、细条、大份、细份”等,并指出普通话也有少量这类词“大批、大宗、大口、小口”等。麦文除了描写“形容词性语素+量词性语素”这类后补式形容词外,还描写了由“形容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厚皮皮儿厚、阔身衣服宽、贱格下贱、下作、长气说话啰嗦、烂口爱说粗话、利口嘴巴厉害、硬颈倔强、和味味道好)和“形容词性语素+动词性语素”(好食好吃、好睇好看、好瞓睡得香;嗜睡、抵买货物便宜)构成的后补式形容词。新圩江土话中也有部分由“形容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构成的“后补式形容词”,如“抵钱值钱”“通气顺气”“好声好气指态度好”“大水水(很)大”等。
之所以把“形语素+量语素”看成是形容词的一类,是因为这类词整体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且可以和结构助词“个”构成“个”字短语,如“大只个好大的好”“短筒个好食短的好吃”“长根个甜长的甜”,表现出和一般形容词相同的语法功能,其中“大只”“短筒”“长根”分别是词,而不是短语,词中不能插入别的成分。
由于“形语素+量语素”这类后补式形容词的语义核心是形语素,量语素表补充说明,因此也可以看作是核心居前语序。
(三)关系小句语序
关系小句根据与核心名词之间的位置关系,可分为前置关系小句、后置关系小句、中置关系小句,以及无核关系小句[13]。新圩江土话有前置关系小句和后置关系小句。
前置关系小句“具有限定性,用来指称、识别某个实体”[14],修饰核心名词时,意在缩小核心名词的所指范围,是对核心名词的一种分类。新圩江土话的前置关系小句都可用“几+(数)量名”结构来提问,如(13a)可用“几(一)间屋是你个啊”来提问,相当于普通话问“哪(一)间房是你的啊”。例(13)诸句中划线部分为前置关系小句,分别修饰核心名词“屋”“人”“锁匙”“衣”。“么那(+量词)”可以看作连接前置关系小句和核心名词的准标记词,因为“么(+量词)”前不能再出现别的标记词,但“指示词(+量词)”尚未完全虚化,依然能够表指示。比如例(13a)“师傅装修么(间)屋是我个”中“么(间)”既起到连接关系小句和核心名词的作用,同时还有指示核心名词的作用。其他几例情况类同。
(13)a.几(一)间屋是你个啊哪一间房是你的啊?——师傅装修么(间)屋是我个师傅装修的(那间)房子是我的。
b.几(一)个人走医院去呱了啊哪一个人去医院了啊?——脚跌断呱么个人走医院去呱了摔断了脚的(那个)人去医院了。
c.几(一)只锁匙失呱了啊哪一个钥匙丢了啊?——昨晡配起么(只)锁匙失呱了昨天配好的(那把)钥匙丢了。
d.几(一)块衣太贵了啊哪件衣服太贵了啊?——阿姐买起么(块)衣太贵了姐姐买的(那件)衣服太贵了。
后置关系小句是非限定性的,修饰核心名词时,不是对名词进行分类,也不改变名词的外延,只对名词作进一步补充描写和说明。例(14)诸句划线部分为后置关系小句,分别修饰前面的名词“炭”“箩箩”“谷”“手巾布”“刀”。
(14)a.外公担起一担炭紧了烧烊呱了外公挑着一担炭,(炭)烧得太过了(即烧成灰了)。
b.爷爷担起一担箩箩屋吼莫咖都没得父亲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面什么都没有。
c.我买呱袋谷平面起呱虫我买了一袋谷子,(谷子)表面长虫了。
d.我买呱块手巾布高斯绣呱花我买了块毛巾,(毛巾)上面绣了花。
e.我失呱把刀高斯刻呱字个我丢了一把刀,(刀)上面刻了字的。
我们判断例(14)诸句划线部分为后置关系小句依据以下句法标准:一是该小句没有句法上的独立性,不能独立进入篇章,必须和前面的小句一起出现;二是后句主语若是处所词,则是前一小句宾语的一部分,二者构成领属关系。例(14a)中划线的后置关系小句不能独立进入篇章;例(14b-e)中划线的后置关系小句没有句法的独立性,后一小句的主语(屋吼、平面、高斯)和前一小句的宾语(箩箩、谷、手巾布、刀)之间构成“箩箩屋吼、谷平面、手巾布高斯、刀高斯”这样的领属关系。把划线部分看作是后置关系小句而不是描述性谓语,是因为前一小句中有谓语动词,而整个句子又不是连动句。
(四)状态形容词修饰名词的语序
新圩江土话中的状态形容词修饰名词时只能处在名词之后,对核心名词起描写作用。如(15)各句中的修饰语“绯恰恰红”“垒巴巴壮”“清甜”只能处在名词“石榴”“猪”“柑子”之后,否则不能说。
(15)a.我买呱几只石榴绯恰恰红我买了几个红红的石榴。|*我买呱几只绯恰恰红个石榴。
b.徐师傅养呱只猪垒巴巴壮徐师傅养了头很肥的猪。|*徐师傅养呱只垒巴巴壮个猪。
c.我摘呱一只柑子清甜我摘了一个很甜的柑子。|*我摘呱只清甜个柑子。
四、谓词性短语内部语序
(一)谓词和修饰语的语序
新圩江土话中句子谓词若带修饰语,则大部分修饰语要前置于谓词,包括表时间、频率、范围、方式、程度等的修饰语。如:
(16)a.阿姐就手走姐姐马上走。
b.我是那去个我经常去的。
c.学生圞走呱了学生都走了。
d.你只是只唧担,莫急你一个一个地拿,别急。
e.小妹晓了听话了小妹特别听话。
新圩江土话中句子谓词若由形容词充当,表程度的修饰语“呱”要置于形容词后,表过量,如例(17)。除充当谓语外,“形容词+呱”也可充当补语,如例(18)。
(17)a.人多呱了,东西散不开人太多了,东西不够分。
b.柜子重呱了,个唧人搬不动柜子太重了,一个人搬不动。
c.丽丽壮巴呱了,走路都费力丽丽太胖了,走路都费劲。
(18)a.你走得快呱了,东西跌呱都晓不得你走得太快了,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b.话讲得多呱了,喉咙痛话讲得太多了,嗓子疼。
湖南方言中“呱”应来自“过”[15][16],“过”处在形容词之后应是固有的语序,“过”对其前形容词起到修饰作用,相当于后置状语。新圩江土话中的“呱”还发展出了完整体标记的用法,如“作业我写呱了作业我写完了”“我食呱一只苹果我吃了一个苹果”。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新圩江土话动量短语后也可以出现“形容词+个”,和上文例(11)形式上有类同之处,但“形容词+个”位于动量短语之后,语义上相当于修饰动词的状语,可表示为“AA(地)+动量短语”。如例(19a)“老师敲呱芳芳两下大个”中“大个”句法上处在句末,语义上修饰动词“敲”。余例类同。
(19)a.老师敲呱芳芳两下大个老师用力地敲了芳芳两下。
b.阿妹哭呱两声细个妹妹轻轻地哭了两声。
c.我今晡食呱一顿饱个我今天饱饱地吃了一顿。
d.我闭呱一下好个我好好地睡了一下。
e.我走呱一日全个我整整走了一天。
f.如今箇卵崽崽□□[i223·z]玩净个现在的小孩净玩(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湖南其他方言中也有同类现象,学界对句末成分(例19中的“大个”“细个”“饱个”“好个”“全个”“净个”)性质的认定有不同的观点:有的认为是补语[17],有的称这类现象为状语后置[18][19],也有的认为是形容词短语表转指[20]。本文认为例(19)该类结构属于“状语处在中心语之后”,因为:首先,形容词A在语义上是修饰动词的;其次,这些句子中“形容词+个”和一般的“形容词+个”表转指性质不同,例(19)诸句末不能补出中心名词,以“走呱一日全个”为例,“全个”后补不出中心名词,一般的“形容词+个”表转指,中心名词是可以补出来的,如“我买了一件新的(衣服)”;再次,新圩江土话形容词修饰量词时,也有采取“量词+形容词”这种修饰语后置于核心词的语序的情况,状语后置于动词核心与“量词+形容词”都体现了新圩江土话核心居前的语序特点。
(二)补语和补语修饰语的语序
新圩江土话中补语若受程度副词“太、最、好、蛮、晓了特别”或否定副词修饰,修饰语的位置不在补语之前,而在整个动补结构之前。述补结构分为粘合式和组合式两种,组合式述补结构有助词“得”,粘合式述补结构中没有[21]。这两种述补结构中的补语分别叫作“组合补语”和“粘合补语”[22]。新圩江土话粘合式补语为结果补语(例20)或趋向补语(例21)时,修饰它们的程度副词要置于整个动补结构之前,而非补语之前。比如例(20a)“米太买多了”实际相当于“米买太多了”。
(20)a.米太买多了,食不完米买得太多了,吃不完。
b.你莫太走远了,早点唧回来你别走得太远了,早点回来。
c.我太食饱了我吃得太饱了。
需指出,例(21)中的趋向动词“入进”“出去”“下去”“上去”在补语位置起到方位词的作用,分别相当于“里面”“外面”“下面”“上面”之意。比如例(21a)“隔壁个屋太起入了”实际相当于“隔壁个屋起太入了”。
(21)a.隔壁个屋太起入了隔壁的房子起得太靠里了。
b.你莫太坐出去了你别坐得太靠外了。
c.你太走下去了,我觑你不倒你走得太靠下了,我看不见你。
d.你家莫太坐上去了你们别坐得太靠上了。
以下是新圩江土话组合式补语受程度副词(例22)和否定副词(例23)修饰的情况,修饰语要处在整个动补结构之前。比如例(22a)“我最觑得轻了”实际相当于“我觑得最轻了”,例(23a)“糍粑□[a14]不打得好”实际相当于“糍粑打得□[a14]好”。
(22)a.饮食咧,我最觑得轻了饮食呢,我看得最轻了。
b.细唧客晓了食得多了男孩子吃得特别多。
c.你食饭好食得香你吃饭吃得好香。
d.糖蛮熬得好糖熬得很好。
(23)a.糍粑□[a14]打得好,容易爆皴糍粑若打得不好,容易裂开。
b.水□[a14]浇得好,甜酒烧坏呱水浇得不好(的话),甜酒(会)烧坏的。
程度副词“还”“格外”修饰补语时也要处在动补结构之前。比如例(24a)“你还骂得下米啲”实际相当于“你骂得还下米啲”,例(25a)“箇只细唧格外长得好觑啲”实际相当于“箇只细唧长得格外好觑啲”。句中的“啲”相当于“些”,可看作表比较级的标记,不能省略。
(24)a.□[u53]叫你莫骂了,你还骂得下米啲叫你别骂了,你反倒骂得更厉害些。
b.阿弟走得快,我还走得快啲弟弟走得快,我走得更快些。
c.你扫得干净,我还扫得干净啲你扫得干净,我扫得更干净些。
(25)a.箇只细唧格外长得好觑啲这个男孩长得格外好看些。
b.讲白话外婆格外讲得好啲讲故事外婆讲得格外好些。
c.今晡个肉格外熬得烂啲今天的肉熬得格外烂些。
同样,若“越……越……”修饰组合补语,也要将修饰补语的第一个“越”置于整个动补结构之前。比如例(26 a)“糍粑越撞得烂越好”实际相当于“糍粑撞得越烂越好”。
(26)a.糍粑越撞得烂越好糍粑撞得越碎越好。
b.你越去得早越好你去得越早越好。
值得注意的是,除动补结构外,在主谓谓语句中,修饰小谓语的程度副词可置于小主语前。例(27)中“格外”“还”“格外”语义上分别修饰小谓语“差”“好”“大”,但都处在小主语“身体”“脾气”“嗓子”前。
(27)a.你格外身体差啲你身体格外差些。
b.你脾气好,芳芳比你还脾气好啲你脾气好,芳芳比你脾气还好些。
c.讲话了,你格外嗓子大啲讲话时,你声音格外大些。
以上新圩江土话程度副词修饰补语或修饰主谓谓语句中的小谓语时,程度副词要处于整个动补结构或小主语之前这种现象与周边的西南官话不同,而与湘桂边苗话有类同之处。比如例(28a-d)中的程度副词“还”“伤”语义上修饰补语“旧”“快”“多”“入”“背底”,但位置处在动补结构之前。例(28e)中“有点”语义上修饰小谓语“差”,但位置处在小主语“声气”之前。(例句引自王巧明[23])
(28)a.五团苗话:你着旧衣裤,伊还着咧旧□[ke55]你穿旧衣服,他穿得更旧。
b.伟江苗话:你伤行快很哇,我跟不上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c.兰蓉苗话:米伤买多呱,吃不完米买得太多了,吃不完。|屋伤起(得)入呱房子起得太靠里面了。
d.车田苗话:你伤□[i55]坐背底□[ti],看不到你坐得太靠后了,看不见。
e.关峡苗话:咯个歌手有点声气差这个歌手声音有点差。
李蓝[24]、郭晓芹[25]、阳柳艳[26]等认为湘桂边城步五团、龙胜等地苗族所说的话是一种汉语方言,可称之为“民汉语”;胡萍[27]认为分布在湘西南(绥宁、城步)的苗族平话是一种具有苗瑶语底层的汉语方言。王巧明[23]认为湘桂边苗话是分布在龙胜、资源、绥宁、城步、新宁等县的苗族人所说的一种归属待定的汉语方言。虽然各地自称不一样(“人话/平话/团里话/峒话”),但说这些话的主体民族为苗族,主要分布在湘桂交界地带。东安县地处湘桂交界处,东安新圩江土话与湘桂边苗话在补语和补语修饰语的语序上表现出共同的特征应非偶然,二者之间是接触和影响的关系还是拥有共同的底层还值得深入探究。
另外,新圩江土话谓词性短语内部还有一些特殊的语序表现,如普通话中的“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在新圩江土话中只能用“□[a14]不听见听不见”“□[a14]觑见看不见”“□[a14]闻见闻不见”来表示;“舍不得V”只能用“舍V不得”来表示,如“舍用不得舍不得用”“舍食不得舍不得吃”“舍着不得舍不得穿”。这与周边的西南官话也十分不同,这种现象在湘桂边苗话或周边的少数民族语言中是否存在,还有待考察。
(三)能性述补结构带宾语的语序
新圩江土话的能性述补结构若带宾语,只能采用“V得OC/VO不C”语序,不能采用“VO得C/V不OC”或“V得CO/V不CO”语序。如:
(29)a.抽得水上抽得上水抽水不上抽不上水
b.食得饭下吃得下饭食饭不下吃不下饭
c.讲得旁家赢说赢别人讲旁家不赢说不过别人
这类现象还见于温州吴语、长宁赣语、祁阳湘语、宜章土话、梅县客话,是对历史汉语继承下来的固有层次的保留[28]。
四、介词短语的语序
刘丹青[29]把介词短语作为一个重要的核心参项,研究了汉语中的前置词、后置词和框式介词。新圩江土话中有“前置词+名词”“名词+后置词”“前置词+名词+后置词”三种介词短语语序。
新圩江土话的前置词来自虚化的动词“走”“在”。如:
(30)a.我走天津来个我从天津来的。
b.舅唧在学堂教书舅舅在学校教书。
新圩江土话使用后置词的情况很常见,后置词均由方位词充当。若表现实事件,不需要用前置词“在/到”,直接由方位后置词介引名词题元,但是句子末尾要重复该句动词并加完整体标记“呱”。如:
(31)a.老师担作业写黑板高斯写呱老师把作业写在黑板上了。
b.箩箩撂地下撂呱箩筐扔在地上了。
若表非现实事件也不需要用前置词,直接由方位后置词介引名词题元,句子末尾要重复动词或使用表放置义的“□[sa53]放”,并加持续体标记“起”。如:
(32)a.担书撂台高斯撂/□[sa53]起把书扔在桌子上!
b.记本子屋吼记/□[sa53]起就好呱了唻要是记在本子里就好了。
新圩江土话中也可使用框式结构“前置词+名词+后置词”。如:
(33)a.娟娟在操场高斯散步娟娟在操场上散步。
b.哥哥在床里觑书哥哥在床上看书。
五、位移动词和处所题元的语序
“来、去”是表示位移的直指性动词,所带的表示位移终点的处所题元在汉语中有动词前后两种位置。老北京话中“介词+NP+来/去”占绝对优势,京味普通话以及粤语、闽语等华南方言中占优势的是“来/去+NP”(来北京、去学校)[30]。新圩江土话采用的是核心居后的“到+处所题元+来/去”语序。如:
(34)a.我要到街上去了我要到街上去了。
b.芳芳快到学堂来了芳芳快到学校来了。
由于位移动词“去”总是处于目标处所题元之后,与句末语气词“了”句法位置紧邻,这为“去”和语气词“了”的跨层结合提供了句法位置条件,该语序使得新圩江土话中“到+处所题元+去|了”重新分析为“到+处所题元|+去了”,随着“去了”语义的虚化,“到+处所题元”开始瓦解,介词“到”逐渐消失,处所题元的位置开始容纳时间名词、数量名短语等别的成分,“去了”最终发展成了一个表主观大量的语气词,用在以下场合(关于“去了”的跨层组合现象我们将另文详述):
(35)a.箇戏要唱到下晡去了这戏起码要唱到下午呢。
b.我今晡走呱(有)十里路去了我今天走了起码十里路呢。
可见,位移动词居于处所题元之后的语序会影响该方言的其他句法结构。“去了”凝固化为一个整体表示主观大量语气的用法还见于湖南宁远官话[31]和攸县话[32],这两地方言也使用“走/到+处所题元+去”语序,宁远官话不说“他去北京了”,只能说“他走北京去了”;攸县话则说“你走哪里去?我走新市去”。
结语
湘南土话尤其是东安土话的系属问题一直是学界关注和讨论的热点,《中国语言地图集》[33]认为湘南土话不属于官话,其系属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王福堂[34]认为广西平话、湘南土话和粤北土话是同一种方言;鲍厚星[35]、谢奇勇[36]通过语音比较,认为东安型土话和湘语有高度一致性;之后陈晖、鲍厚星[2]进一步把东安型土话划归湘语。
东安县地处湘桂边界,地理环境复杂,从上文的材料来看,“修饰语+谓语”“名词+后置词”“处所题元+位移动词”、前置型关系小句、谓语受高频副词修饰或宾语表估量义场合中宾语居动词之前的现象,显示出东安新圩江土话具有核心居后的语序特征;“谓语+修饰语”“前置词+名词”“量词+形容词”“形容词性语素+量词性语素”(词序)、关系从句后置以及一般陈述句动词前置的现象,显示出东安新圩江土话具有核心居前的语序特征。新圩江土话的语序既有别于普通话,也有别于周边的西南官话:新圩江土话修饰补语的程度副词置于动补结构之前,这种语序特点与湘桂边苗话十分一致;能性述补结构若带宾语,新圩江土话只能采用“V得OC/VO不C”语序,这是对历史汉语固有层次的保留。
据审稿专家告知,本文所描写的一些语序现象在湘语中也存在,但限于笔者所搜集到的材料,尚未见到关于湘语语序方面系统的报道,湘语的语序类型、新圩江土话语序和湘语语序的关系等问题都还值得深入研究。以往对东安型土话的界定主要依据语音标准,通过语法的深入调查和研究,也许能从语序以及其他语法现象入手,为确定新圩江土话以至东安土话的性质提供更多有力的语法方面的论证材料。
注释:
① 本文把动词和宾语的语序看成是基本语序,一是考虑到大多数语言学家在讨论其他语言或方言基本语序时,都是讨论的S、O、V之间的语序关系(有的还加入了话题T),而O和V又是基本语序里核心的参项;二是为了将动词和宾语的语序和后文的谓词性短语内部语序分开讨论。
② 非常感谢本刊匿名审稿专家所提的宝贵意见。本文之所以把“谓语受频率副词修饰”“宾语表估量义”这两类看成是宾语是基于以下考虑:第一,根据盛益民(2014:437-440)以及盛益民、陶寰(2019)的进一步研究,动前的句法位置确实可以包括两类不同性质的成分:一类是话题,一类是宾语,而本文所列出的两种属于动前宾语这一类。第二,新圩江土话的语言事实也表明这两类确实具有学者们所界定的宾语的特点而非话题的特点(虽然都是动前成分)。第三,新圩江土话动词之前出现次话题的现象也很常见,比如“我苹果食完呱了苹果我吃完了”中的“苹果”,这和我们讨论的动前宾语的情况不同。
③ 本文认为“形语素+量语素”是形容词,以“肉蛮大坨”为例,这里“蛮”是修饰“大坨”,而非修饰“大”,“大坨”在语音上是一个整体,构成一个音系词,不能插入数词“一”,和有些湘语里的“蛮大一坨的”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