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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文化的现代性涂层危机
——对一种基于技术逻辑的新型文化资本的批判

2021-10-29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现代性媒介资本

陈 龙

近年来,随着5G、AI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一种崇尚科学主义的社会潮流开始在中国社会形成,技术创新提高生产力已转化为全社会的共识。在这一社会潮流中,媒介文化本体特征也悄然发生变化。从媒介发展史角度看,在信息技术刚刚兴起之时,其带来的变革总会引起人们的极度恐慌,基特勒(F. A. Kittler)甚至认为,“当信息技术的垄断走向末路之时,才催生了恐慌美学”[1]。荷兰学者约斯·德·穆尔(J. Mul)也认为,“现实性在20世纪被不断地依照大众传播的美学加以塑型”[2]。过去十年,社交媒体的普及,加速了人类社会的“数字化”迁徙,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式。技术在社会发展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技术理性正成为统辖整个社会的隐形力量。哈贝马斯意义上的“生活世界”正在不断被信息技术重绘。从更广阔的历史上看,信息技术逻辑的扩散实质上改变了世界认知、知识生产和文化传承。资本与技术的勾连促成了媒介生产的劳工重组;算法技术成为网络平台核心竞争力后,传统忍受式接受转变为强迫式接受;算法技术在网络空间的现身与缺席都直接影响媒介文化的整体品质。随着移动媒介具身性的日益强化,传统基于纸质媒介、视听媒介的阅听行为渐渐弱化,由此基于传统知识习得路径的文化资本也渐渐式微。在传统阅听行为基础上形成的规训方式随之渐渐丧失其影响力,附魅于传统知识接受体系之上的文化模式逐渐消解。信息技术的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带来了信息的自由流通,生产和接受都呈现出自由、灵活的特性。

然而颇为吊诡的是,当人们摆脱了旧媒介传播体系的束缚,欢呼来到媒介新天地之时,却发现一种新型附魅正在产生。新型附魅,即技术附魅,是指在文化生产和接受过程中因技术复杂而崇拜某种文化形式进而忘记或放弃对文化“灵韵”的追求。随着5G、AI人工智能在全社会的崛起,信息技术成为整个社会关注的焦点,而媒介内容、媒介文化该向何处去却少有人关注,这正是一种媒介文化现代性的“涂层”现象,这种刷在媒介文化之上的技术“涂层”,潜藏着深刻的社会危机,技术的逻辑——科学和理性主义——作为现代性的支配性的发展维度,驱使媒介文化走向一条新的路线,依据后传统的秩序进行历史性安排,而这种趋势又再次印证了吉登斯关于晚期现代性的判断。以信息技术进步为特征的媒介文化生产是一种现代化表征,但这种现代化放大和催生了许多问题,文化质性的下降就是其中最突出的表现之一。本研究试图回答在技术占支配地位的现代性社会中, 媒介文化经历何种途径实现自身的蜕变,媒介文化经历一个怎样的过程才形成文化资本格局,这种文化资本对媒介文化的发展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其中隐藏着怎样的危机。

一、技术崇拜与新型文化资本生成

技术逻辑的新型文化资本具有一定的语境依赖性。移动互联的智能传播社会基于互联网海量的大数据,每时每刻与现实世界进行信息交互,在这个背景下,关于传播的传统理念正遭受着挑战。5G、AI等构成的智能化、场景创造、可穿戴设备、沉浸式传播等改写了传播格局,自然也改写了媒介文化。这里所说的信息技术是进化、融合的产物,涉及计算机技术、网络技术、虚拟仿真技术、数据算法技术等,作为信息新型的承载中介,不再只和媒体有关,它正在改变我们的内容呈现方式。媒介、传播者、渠道、效果这些传播体系中的要素,需要重新调整。在信息技术的推动下,新型传播形态形成了,与此同时,媒介文化生产、传播、接受模式也发生了变化,社会对文化资本的认知、评价和追求也发生了转变。

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消解是在许多细节中体现出来的,网络社会形成后,文化的大众媒体独家生产、出版、传播走向了多元格局的媒介生产、传播;偶像、粉丝由大众媒体走向网络新媒体,“爆款”代替了经典,电商替代了传统商业模式,一切都在发生位移。随着人类社会的数字化大迁徙,秩序消解与重建都在动态发展之中。以信息技术为核心的这场变革,主要体现为信息处理和交往能力上,其意义不亚于能源之于工业革命,它重组了人类传播方式,促成了现代社会的再结构化,文化的转型也正是这场社会再结构化进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美国政治学者马歇尔·伯曼把这种社会再结构化视为“现代运动”,“这很可能是现代环境的确定景象,正是这种环境,从马克思的时代到我们自己的时代,引起了令人吃惊的众多现代运动”[3]。媒介文化变革作为一种狂飙突进的现代运动,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全社会对技术的膜拜,一种信奉技术逻辑认知而受追捧的社会潮流占据了文化发展的主导地位,重塑着人们对现代性的观感。这种技术逻辑就是强调掌握技术即能掌握经济、掌控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说,技术已成为文化资本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表1 文化资本状态

布尔迪厄认为,社会和阶级的再生产,其实就是文化资本不断复制造成的。那么,文化资本的社会决定性理论是如何运作的?在布氏看来,文化资本就是文化形式的资本或者说是资本的文化形式,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条件下,它被人们在私人性的基础上占有,从而成为内在于社会结构之中的强制性的力量和获取资源的文化工具,它广泛存在于社会的各种领域之中,并内化于人们的身体和头脑,塑造人们的习性,从而划分和区隔了不同的社会阶级。文化资本就是“一种标志行动者的社会身份的,被视为正统的文化趣味、消费方式、文化能力和教育资历等的价值形式”[5]。在布尔迪厄那里,“习得”“熏陶”是个体获得文化资本的主要途径,这是一个漫长的文化学习-实践过程。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的社会价值和获取渠道,均是一种传统的社会共识,如同教育文凭、古董商鉴定古董的知识能力一样为社会所共同向往。

新型文化资本是以技术“习得”为核心的文化资本,这种文化实践过程并不产生“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型效果,但是在掌握信息技术过程中可以形成区隔,这大体可以从网络平台和用户两方面来加以说明。从网络平台来说,它属于布氏所说的“客观形态”,其存在载体是文化商品,表现形式则是网络文化、网络软件等;对于用户而言,则是用户习得的信息技术。与传统具身性文化不同,文化资本的形式在用户那里不再表现为气质、教育、文化水平,而是对技术的操控、使用能力。新一代信息技术正在和即将颠覆现有的信息传播、消费和娱乐方式,塑造人们现代生产、学习和生活模式,以网络为支撑的信息社会将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形式。网络泛在化、智能终端化使得内容定制、线上服务、手机付款等应用模式成为新的行为习惯。生活中的扫码、注册、下载等行为,对老年人来说是一种障碍,对年轻人来说就是一种便利。对平台传播机构来说,技术是其存在的核心竞争力,网络基础设施建设的目标之一是将网络由“需求”驱动的媒介使用行为转变为“发现”驱动、技术引领的媒介使用行为。新的信息技术对传统行业的颠覆将从狭义的信息消费领域扩展至所有行业,催生出诸多新领域的同时,也产生了诸如信息鸿沟等问题。

然而,新型文化资本的技术属性不是天然的,它的背后站着的是社会经济资本。资本的逐利性,使其敏感地觉察到信息技术对于商业的价值。IPv6新一代网络技术在资本的推动下迅速普及,信息、经济、文化的版图随着信息技术的融合而重组,社会传播的个性化产品和服务的新业态、新模式正不断涌现。诸如:基于大数据挖掘、算法设计等的技术对传播链条上的企业、个人、金融、物体、知识进行全面刻画,对社会的生产要素进行全面精准管理;基于强化学习、流式计算、因果分析、数据可视化等的人工智能技术,为全社会运营决策提供智能辅助建议,等等。在资本的推动下,一个以网络平台为中心节点的传播新格局正在形成。在新型传播形态的坐标中,技术的快速发展带动了资本的涌入。技术决定着资本博弈的天地,决定了资本的回报率。技术决定论把技术发展看作是一个按技术的“内在逻辑”自我展开的过程,一个与社会情境不发生关联的过程,这种观念误导了很多人。有学者就曾揭示其本质,认为技术决定论的核心是“强调技术的自主性和独立性,认为技术能直接主宰社会命运”。“技术决定论把技术看成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力量,技术的状况和作用不会因为其他社会因素的制约而变更;相反,社会制度的性质、社会活动的秩序和人类生活的质量,都单向地、唯一地决定于技术的发展,受技术的控制。”[6]很显然,这种观点看到了技术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作用,看到在社会再结构化中的能量,因而对技术因素推崇备至。

在网络文化圈层内,主体对文化资本的社会共识在潜意识内已发生了迁移,熟悉某种文化生产、使用、消费技能不再是一个长期的“习得”过程,也不是一种具身性气质。技术赋能可以“炫酷”,可以“引流”,可以提升影响力,最终可以“变现”。因此,网络平台为每个个体提供了实现自己创造价值的无限可能性,而在网民那里,网络技能为创富神话的现实转化提供了可能。文化资本向技术的迁移,彻底消解了传统文化资本形成的模式,技术赋能使技术也附带赋予主体某种理念。从此意义上说,文化生产走向感性化,与技术崇拜的新型文化资本有着很大的关系。

二、技术作为文化资本的结构性诱因

美国组织理论学者斯蒂芬·巴利(Stephen Barley)在《技术作为结构性的诱因:观察CT扫描仪与放射科社会秩序获取的证据》一文中,通过观察CT扫描仪这一新型医学成像设备对放射科专家和放射技师之间的传统角色关系的影响,认为在某些条件之下新技术会切实地改变放射科的组织结构和职业结构。技术如何通过改变制度性的角色关系和互动模式引发不同的组织结构?在“技术形塑组织结构”这一理论表述中,技术被视为社会性对象而非物理性客体,而结构被概念化为一个过程而非实体。很显然,传统X光拍片医师习惯了X光室内的组织结构和工作流程,也习惯了等级关系和固有秩序,CT机的出现,改变了诊疗的模式,传统X光医师的诊疗经验全部过时了。这一现象也是当下媒介文化变革的一个预言。

从社会科学的观点来看,过往的研究已经再三表明技术通过改变习俗和生产关系来改变社会。由于工业社会中的大多数生产过程发生在正式组织中,所以,当现代技术改变生产关系时,自然也就改变了组织形式[7]。21世纪以来技术变革速度的加快,强化了人们关于媒介文化的技术决定论观点。一个多世纪以来,从打字机、电报,到广播、电视,再到互联网,信息方式的变迁也带来人们社会角色的变迁。打字机、电报时代的女秘书、女报务员、女接线员等的社会角色设定在Web2.0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在今天,虽然女报务员、女接线员的社会角色消失了,但直播网红却兴起了,这或许是信息技术带来的新的社会角色设定。技术迭代与社会角色关系设定,之所以在我们的社会被视为具有合理性,都归功于公众对技术赋能的认知。于是,全社会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精力去开发技术,因为人们相信,技术可以创造新的文化,自然新的文化可以带来新的财富。媒介文化的发展就直接化约为技术文化或有技术门槛的媒介文化。因为技术的渗入使得媒介文化诸如抖音、快手、网红等等,变得越来越炫目、刺激、好玩。如同城市高楼大厦、流光溢彩的现代化景观让社会中大多数人产生了一种幻觉:周遭绚烂的环境就是自己生活的空间,由此产生幸福、愉悦的文化认同感。各种使用信息技术而出现的造富神话都让人深信不疑,抖音、快手等短视频UGC形式,很快就被认为是青少年自己的文化,从而形成文化认同。社会结构性差异因为技术而产生,传统亲情、血缘关系的社会结构,在转入网络虚拟空间后,被虚幻的共同体圈层所取代。

技术具身的必要性来源于社会集体无意识。制作VR、AR,制作短视频、玩手游、扮演Cosplay 、做UP主、熟悉各种网络操作等,各个不同界别都有其技术层级,例如,打手游通关,高手与新手之间所获得的圈层内部声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青少年将在互联网中的技能看作一种时尚、一种“本领”,这如同X光检查室的医师,由技术经验形成等级关系,技术经验就是一种文化资本。

当下数字传播技术的普及所带来的结构性变化表现为:(1)传播职业的重组。传统大众传播职业的从业人员开始自己职业角色的重新设计与定位,媒体的主体不再是单纯的记者、编辑等专业的生产者。自媒体的崛起也为传播从业者开辟了新的通道,掌握新的信息技术正成为一种新的职业资本。正如卡斯特尔(M.Castell)所言,在信息化范式的劳动过程中,就业者将被区分为网络工作者、被网络连接者、被隔离的劳工。这样,工业社会的社会分层似乎对他们不起多大作用,社会需要一种新的标准来划分劳动分工和社会分工[8]。网络技术带来的种种便利改写了游戏规则,为阶层跨越提供了机遇。熟谙新媒体技术的人凭借自己的技能找到自己的角色位置。(2)传统媒体垄断内容生产的格局被打破了。以前只有大众媒介的专门机构才可以进行内容生产,现在UGC、PUGC等多样的内容生产形式和MCN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内容生产被垄断的局面不复存在。(3)话语权重新分配。信息技术的进步使得网络空间的意见表达更加自由,这是一种明显的结构性变化。获得利用新媒体技术进行交流、对话的能力事关民主议程和社会公平、正义,从信息流动讲,网络带来的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不应只表现于同一阶层内部的信息流动、思想流动,也应该表现于不同阶层之间的信息和思想交流。技术具身性使得话语权在公共空间得到重新分配,从而有效阻止了“一言堂”。此外,圈层组织的不断涌现与重组本身也是技术结构性诱因导致的产物。

选取中国气象局提供的长江以南地区(图1b),198个观测站的逐日观测资料。气象要素包括降水量、相对湿度、气温等,时间为1980—2015年,空间范围为105°~123°E、22°~30°N。

三、技术附魅:新型文化资本的隐性危机

技术价值负荷论认为,“每一个事实都有价值负载,而我们的每一个价值也都负载事实”[9]。价值负荷论肯定了技术价值存在,但这种价值负载是不是就能成为文化资本呢?从工具理性视角看,信息技术的发展体现的是一种非充分决定性现象,表现为相关的社会旨趣与价值取向成为技术的构建因素,说明技术功能的实现依赖于与技术发展相向而行的社会情境属性。技术在与社会情境的互动中被赋予了价值。与技术相向而行的现实社会情境其总体趋势已经证明,在当下技术被赋予了很高的价值,崇尚技术已转变为一种民族国家的集体认同,例如,“厉害了,我的国”是技术成功后民族自豪感的自然流露。

价值中立的技术在当代社会是较为罕见的,现实处处都显示技术已深深嵌入我们的生活,并左右了我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数字化信息技术在线上娱乐、线上支付、沉浸体验、物流管理等方面全面更新了人们的认知,其便捷化、丰富性前所未有。卡斯特尔认为,在信息技术为基础的网络社会,其文化、经济的核心是以知识为基础的生产力及对活力、能力的强调,脱离了工业经济单一的生产力增长方式。信息化以信息技术的运用使以知识和信息为基础形成新的技术范式和文化范式。“生产和管理的社会和技术组织的特殊形式,它通过对新的信息技术的运用而使以知识和信息为基础的生产效率得以实现。”[10]信息技术在网络传播中的价值是赋能、赋权,使原本想象的东西变成了现实。

追逐以技术为核心的新型文化资本,会带来几个趋势性后果:

首先是给媒介文化带来新的技术附魅。AR、VR全息内容沉浸式体验,机器人写作,Netflix式依据算法进行剧情组合、算法精准内容推送,这些神奇的形式向人们展现了一个个全新的世界,在技术赋能基础上开始的媒介文化再生产给人一个错觉:技术创新是无穷无尽的,技术也是无所不能的。这样就为技术附魅提供了土壤。新的文化范式以数字技术、算法技术等为核心,智能、算法崇拜培植出的文化新魅,带来了数字殖民。在全社会渲染技术话语,形成数字崇拜、技术崇拜的大背景下,人的对象化、客体化被忽视了。在技术至上的社会大潮中,积蓄、营构新型文化资本,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技术理性的规训,个体被训练成一个具有效率的技术化工具。

其次是不可避免地带来新的文化霸权。技术的操控者最终将决定文化生产的走向,他们迎合受众、引导受众,经过科学测算制定媒介内容的生产方案,确定媒介文化的趣味选择。网络平台经营者凭借掌握的海量数据,对媒介内容的生产呼风唤雨,久而久之必然形成自身独有的文化霸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11]网络时代的媒介文化生产也体现这一特征。当社会进入平台资本主义阶段,文化生产的平台垄断趋势已经形成。在实践中,资本对技术操控,对数据资源的剥夺性占有,对媒介文化内容的控制表现为不断推动文化产品的商品化。随着技术要素市场和技术产品市场的发展和完善,媒介文化生产所体现的霸权特性日渐明显。在平台资本主义阶段,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和物联网等迅猛发展,信息技术开始向数字技术转移,算法设计、数据分析能力显著提升。在数据标注、机器深度学习和算法匹配的合力作用下,海量数据转化为行之有效的“交易决策”成为现实。“让数字说话”,正成为一种权威举证方式。算法权力久而久之会转化为一种文化霸权,并在文化生产和文化接受等多层面展现出来。正如舍恩伯格和拉姆基(Viktor Mayer-Schönberger & Thomas Ramge)所言:“新技术的产生似乎带来某种动力加强版的指挥与控制系统,关于员工、流程、产品、服务和客户的数据就是其动力燃料。”[12]从虚拟网络用户活动到现实空间的人机交互,听觉、视觉、触觉各种形态的文化形态都已经被数字技术塑造,各大平台在技术日臻完善之后,所做的就是操控海量数据,炮制各种话题、趣味,平台资本对各种算法技术“秘而不宣”,因而也牢牢地把显示巨大算法生产力的数字机器掌控在自己手中。文化风格走向取决于平台的指挥棒,取决于商业利润的大小。

再次是丧失传统文化资本所具有的那种特有气质。布尔迪厄意义上的文化资本是一种知识资本。它是一种与社会各种机制共谋的、藉由这些社会机制(如教育场域的运作)来合法化其自身的资本形式[13]。文化资本的展现是一种能够“辨识”出具有特殊符码性质实践的“组成图像或是音乐上、文化上的知觉和评价模式系统, 它以有意识及无意识的方式发挥作用”[14]。当人们尽力去培养自己或是厚待这种特殊的辨识系统(习性)时, 这种特殊的辨识系统就形成了一种文化上的资本, 可以供其在复杂符号世界中使用。传统文化资本的获得途径,通常是通过习得、阅读、参悟等行动积累起来的,因而自然形成一种文化主体所特有的气质。以技术为核心的新型文化资本跳过了漫长的“习得”过程,改以技术为文化训练要素,因而传统文化“习得”过程中所养成的特有气质就不复存在。布尔迪厄所说的“特殊的辨识系统”,最终被网络空间的 “炫酷”“标题党”“特效趣味”等技能取代。

最后是技术新潮取代了文化灵韵。智能、短视频、数据、算法等是当下文化传播中的“热词”,它们与文化中的“灵韵”(aura)毫不相干,因为不符合灵韵生成模式。灵韵关系到一个民族文化的生命力,没有灵韵的文化终究会是社会泡沫、过眼烟云。本雅明在揭示灵韵在现代艺术中消失的根源时指出:“灵韵的衰竭来自两种情形,它们都与当代生活中大众意义的增长有关,即现代大众具有要使物在空间上和人性上更为‘贴近’的强烈愿望,就像他们具有接收每件实物的复制品以克服其独一无二性的强烈倾向一样。” “使物更为‘贴近’”就是去除物的隐秘性,使其更为确定; “克服独一无二性”也就是弘扬共有的东西。不隐秘的、确定的,同时也就是共有的。因而,本雅明接着指出: 这种“‘视万物皆同’的意识增强到了这般地步,以致它甚至用复制方法从独一无二的物体中提取相同物”[15]。文化生产中的灵韵不是掌握技术后的简单操作就可以获得的,它是一种感性经验的产物。在本雅明看来,经验关乎救赎问题,他的现代性批判也集中体现在鞭挞艺术向机械复制转化过程中个体丧失了自律特征,进而沦落为他律的存在。

在技术统治占据重要支配地位的现代性社会中,数字技术背景下的媒介文化与大众传播时代的媒介文化有着迥然不同的境遇。如果说在本雅明所处的时代,机械复制技术对文化艺术的冲击尚处在一个有限规模之中,社会自我反思性使得文化尚在努力保持灵韵价值,那么在完全数字化传播的当下,复制速度、复制形式和复制规模都大大超越那个时代。灵韵不再成为当下人们关注和追求的价值目标,灵韵在以速食化为特征的媒介文化中逐渐荡然无存。

四、新型文化资本作为一种现代性涂层的认知与化解

伴随着新技术的应用往往还有超前观念与标新立异的风格,在媒介文化消费群体中引领风尚,成为一种新型文化资本。技术本身并不具有文化属性,它嵌入了文化生活,助力产生新型文化,因而融合产生新的文化资本,是文化的技术化或者说具有技术色彩的文化,甚至也可说是一种技术成果。因为技术是以智力为主的精神创造活动,是信息构建活动,投入的是庞杂的散乱信息,生产出来的却是新颖的可用于明确目的并能与一定的物质条件相结合产生巨大利益的信息。正是新型文化资本形成过程的特殊性,导致其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化资本的特性,而资本逻辑是幕后最大推手。用技术手段追逐商业利润最大化是一种现代商业捷径。以技术为核心而产生的生产、消费模式重组与分化,都可以从资本逻辑得到解释。

技术进步是否意味着文化进步?走向数字化、走向智能化生产的媒介文化是否就是先进文化、进步文化?在信息技术推动下的当下社会如同一辆疾驰的列车,它是现代化的标志,体现为现代、便捷、高效等诸种特征,在这个进程中存在着许多现代性的隐性危机,而附着在其上的新型文化形态也不能例外。作为社会象征体系的一部分,文化资本必然随着社会变迁而发生一系列的变化。文化资本在当下的嬗变不仅是趣味与格调表征意义的变化,更是本质地反映了现代性进程中新型文化形态与传统文化形态之间的价值冲突。面对数字技术时代现实的复杂性,我们必须找到当下媒介文化发展的真正现代性症候。

从社会总体文化氛围看,需要廓清几个本质性的认知:

第一,技术工具理性甚嚣尘上是新型文化资本大行其道的根本原因。网络化、数字化、智能化……媒介文化的现代化变革,在带来新奇、便捷、趣味的同时,也催生、放大了某些问题。技术理性至上就是其中一个突出的问题。文化发展中注重形式尤其是注重技术形式,其目标是海量用户。用户喜欢好玩、好看、热闹的内容,技术就帮你朝这个方向努力,去实现这个目标。于是平台资本主义就会调动一切技术手段,让文化产品看上去很光鲜、炫目,其他有价值的东西都不重要了,这个实现过程就是工具理性在发挥作用。基于工具理性作用下的社会行动极易在突出某要素的基础上,演变成局部最优的状态。基于市场逻辑的量化评级,产值、销售额、利润等的排序,都有待于技术的最优化来实现。韦伯指出,“‘经济行动的形式合理性’将被用来指称在技术上可能的并被实际应用的量化计算或者核算的程度,另一方面,实质合理性则是指按照某种(过去、现在或潜在的)终极价值观(ultimate value)的标准、通过以经济为取向的社会行动(不论什么范围的)向既定人员群体供应货物的程度,不管这些标准的性质是什么。”[16]平台机构的内容生产决策依赖算法技术,数据分析的结果决定了内容生产的方向,因而内容生产只会迎合大多数用户口味而不可能超前设计。这是平台资本主义的市场逻辑决定的。技术合理性从速度、效率、便捷性、全息性四个基本维度形塑媒介文化特性。当前的5G网络技术就是最快的信息传输速度;而大数据、算法、人工智能则大幅提高了信息传播的效率;AR、VR等技术则改变了原有的二维信息传播的局限,提供了完整、全息化的信息场景。在全社会拥抱技术的大背景下,工具理性必然以计件制方式考核市场价值。媒介文化何时重视审美价值和伦理价值,取决于价值理性逻辑回归的程度,而这将是一个社会难题。针对技术理性盛行的社会潮流,尼尔·波兹曼发明了“技术垄断”一词,他解释道,“所谓技术垄断论就是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艺和技术的统治”,“技术垄断是文化的‘艾滋病’(Anti-information Deficiency Syndrome,我戏用这个词来表达‘抗信息缺损综合征’)”[17]。波兹曼眼中的技术不仅指机械技术,更是一种包含技术性思考的信仰系统,这个信仰系统的隐性存在对媒介文化发展危害很大。

第二,新型文化资本作为现代性涂层本质是一种技术引发的文化异化状态。从PC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信息技术带来的便捷、互动自由都改变了人们对传播技术的认知,媒介化的文化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好用、方便、有趣等工具理性层面的目标逐渐变成现实,文化竞技的主场已由传统媒体转移到新媒体,媒介文化生产和消费的规则由主场行为主体来确定,信息技术带来的新型文化形态呈现的便捷、丰富、多样,已经足够打发人们的休闲时光,并且衍生出了新的商业模式。人们也许有更高的目标,但这些更高的目标,绝不是价值理性层面关于人性、人道等的自我提升,而是技术层面向更高级形态的升级。技术理性膨胀的恶果之一便是导致社会价值体系的单一性。正如韦伯所言,“由理性科学与技术的思维方式及功用关注而成的工具理性越来越成为生活的依据,这种过程伴随着世界的除魅、道德信仰的沦丧;在社会组织的层面上,如机器般精确、固定的科层制权力体系牢固建立;所有个人的整体价值、人与工具和过程的密切联系均已消失,代之以单一方面的价值和深度的孤独感。”[18]从游戏沉迷、宅男、迷族这些由媒介文化消费导致的新型人类的存在状态,就可以看出技术理性催生的后果。当大数据、算法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进入媒介生产、传播领域,精准把握、靶向投送、数理逻辑代替了人文思维,由此告别了对象化、监督化。广义线性思维下,媒介内容可以专门定制,可以直逼个体的心性结构,作为社会中的人很快被“召唤”成为媒介机构所需要的文化实验对象,人的异化、低智化自然也不可避免。

信息技术理性将会不断向纵深发展,媒介文化的疆域也会越来越宽,但是信息技术所带来的社会意义和文化意义已经超越了信息技术本身,技术催生的工具理性让人们沉浸在技术创新的喜悦中,所有的媒介文化生产都被纳入经过精确计算的流水线,因而文化工业的诸种特征依然存在。

在互联网时代,技术已经可以不断自我改进,消除一些笨拙的表现形式,走向贴近民众的方式,从而包装出公众喜闻乐见的华丽、精美产品。它最具创新的一面是找到一些新概念、新玩法、新趣味。能引起用户兴趣的就是好的文化产品,于是,从工具理性角度看,点击率、点赞率、下载数、“日活用户”等成为考核文化产品价值的指标。另一方面,大数据、算法等生产模式颠覆了原有的生产模式,在这种情况下无数的消费者被发展为媒介机构的目标用户,在“信息茧房”效应下进入自我循环认同,异化为“容器人”。

第三,新型文化资本作为现代性涂层预示着技术引发的文化再结构化。加速社会的本质是技术一骑绝尘之后产生的。在技术逻辑驱动下,社会结构、文化结构都在发生变化。信息技术对文化的再结构化,表现为内容多元化、生产组织新模式、圈层组织新形式等方面。在现代性社会,一方面,我们无可避免地陷入技术系统的统治之中,数字化已使人类一步一步被结构到数字技术组织的网络之中,无可逃避。另一方面,信息技术又对我们的社会角色进行重新安排,如同CT扫描仪这样的新型医学成像设备及其操作技术会切实地改变放射科的组织结构和角色关系一样。在某些条件之下,这些技术媒介文化生产的技术逻辑以技术意识(techno-consciousness)的文化领导权即霸权(hegemony)为特征,在技术意识的统治下,一切对智慧和知识的追求都被对文化创富成功的强烈渴望取代了。这种普遍的再结构化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社会,一步一步地改变着文化生产者的组织结构。当前多如牛毛的MCN公司、网红公司、散在网络平台外围的UP主,围绕着网络平台形成新的媒体生态。在文化内部,这种再结构化既表现为一种文化体制的再结构化,也包含内容风格取舍的再结构化。前者表现为从大众传媒的集中生产模式转向UGC、PUGC等新的生产模式,在这一点上,现代性涂层的“新”在于其受制于制度性的压迫越来越少,直接表现为技术解放了生产力,释放了创造力,快速、便捷、高效的文化生产方式和炫目的流水线式的文化产品,就剩下光鲜的现代性外观。此时,大众追求的新型文化资本就是对文化生产线的操作能力,比如,李佳琦、薇娅的直播带货能力,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具备了一切为实现利润的技术手段、技术装备、操作技能,包括化妆、场景布置、灯光美术、文案创意等,似乎离创富成功也就不远了。从网红到短视频制作的角色重新分工,就是在追逐新型文化资本过程中的一次再结构化。

第四,新型文化资本作为现代性涂层暗含了资本价值运动的新趋势。媒介文化发展到数字媒介传播阶段,资本的热情一下被激活了,“数字淘金”热表明,资本的价值运动出现了新的动向。基于数据挖掘、分析、处理的数字产品的交易,成为当代资本价值运动的新奇观。尼克·库尔德利(Nick Couldry)等人在研究资本主义数据生产的本质时指出,在资本主义数据生产中,资本家的商业、广告营销等资本积累逻辑主导着资本主义数据生产,这种逻辑迫使数据提取的基础设施,总是试图全方位直接介入每个人日常生活的既有结构[19]。源源不断形成的“行为数据剩余”就是与土地、石油等量齐观的宝藏,蕴藏着巨大的商业价值。资本借助大数据算法、人工智能等现代技术,不断开发和深度加工,形成功能各异、五花八门的数字产品和服务。然而,数字技术并不是终极产品,就媒介文化角度看,19世纪30年代资本对大众化报业的青睐和21世纪资本对数字产品的青睐,其中都有资本各自“最好的想法”,前者是注重将报纸的内容锚定在大众的趣味上,形成受众的最大化;后者的“玩法”则锚定在数字技术上,通过技术手段锁定目标用户,实现用户最大化。两个时代操作路线不同,却殊途同归,因为他们秉持的都是市场逻辑,而对市场逻辑的极致化追求,必然导致文化生产的短期行为,导致文化领域被形式主义侵占,轰动、热闹、光鲜文化的涂层化成了总体特征,资本价值的运动难辞其咎。

化解技术化的文化现代性涂层其实并不复杂,其基本的路径需要从以下几方面着手:(1)倡导灵韵价值本位的文化价值体系,以民族国家优秀文化为参照,特别要注重文化规划和沉淀。在技术附魅时代,需要从教育、社会风尚营造角度强化文化灵韵价值本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社会系统化工作。(2)加强文化“正餐”的生产以替代文化“快餐”,速食化文化是平台技术化大生产的一种突出景观,当这种文化甚嚣尘上时,社会的文化窳败征兆就已显现。媒介文化的现代性涂层往往给社会大众以光鲜、热闹的表象,网络平台大量输送的是“爆款”“热搜”“流量明星”等,这些正是文化现代性的涂层,久而久之会成为文化发展的障碍。回归布尔迪厄意义上的文化资本营造,就是要强化文化生产的“习得”过程,突出文化的审美性和反思性,这需要教育、文化、社会系统化联动。(3)推行清新、活泼、形式多样的文化实践形式。当前的网络文化实践是一场深刻的文化革命,其孕育的新型文化尚处在野蛮生长阶段,引导这种文化走上健康轨道,不是回到从前,而是以人为本,适应消费社会的发展形势,“推动现代消费主义的核心动力与求新欲望密切相关,尤其是当后者呈现在时尚惯例当中,并被认为能够说明当代社会对商品和服务的非同寻常的需求。因此,理解现代消费主义意味着去理解一种生产过程的性质、起源和功能”[20]。当前全社会推行线上线下多形式的质朴文化尤为迫切,全部走向虚拟化,会使文化现代性涂层化日益严重。

五、余论

技术和文化工业的关系已经讨论了一个世纪,只不过当下技术突飞猛进,带来社会、经济、文化层面的变革速度太快,再次刺激到知识阶层的敏感神经。当下技术嵌入的媒介文化工业已与一个世纪前的文化工业大相径庭,再次开始文化现代性问题的讨论,似乎有了新的内容。“晚期现代性危机”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现代性议题中经久不息的话题。美国学者莱因哈特·科赛莱克(Reinhart Koselleck)在其著作《批判与危机:启蒙运动与现代社会的病态》一书中,将现代性视为一种充满危机的话语,同时他也不认同阿多诺、霍克海默利用辩证法建构真实世界的思想,他不认为批判具有救赎的力量。科赛莱克的悲观论调在20世纪具有代表性。文化危机论自20世纪初开始出现,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 这种文化危机、现代性终结论愈演愈烈。当人类历史进入数字技术时代时,新型文化资本作为社会共识登场了,这成为文化工业新的症候,阿多诺、霍克海默式的担忧又成为现实。

不能把技术进步的一维方向视为文化发展的总体方向。技术主导的文化市场化工具理性容易误导人们的价值观,导致文化实践的偏差。新型文化资本中的技术维度和趣味维度,均不能保证文化的价值保值,毕竟网红、B站、电竞、抖音、快手等在网络世界的存在,大多是以商业价值为目标的,那种促使人们对彼岸世界思考的文化,在快速、竞争激烈的商业场域里难以生存。社交媒体时代,夹杂着交互性、社交性的生产消费(pro-sumption)需求,均是在短瞬间完成的。算法技术将这种“时不我待”的消费格局推向了极致。当下人们追逐的文化资本正是造成当下社会“再度封闭”与“再度禁锢”的根源。没有人们文化传播价值理念的自觉调整,没有文化互动模式的合理化,化解现代性涂层危机终将是一句空话。

在数字化信息技术逐渐成为21世纪媒介方式时,人们有理由相信,它也会轻易地从一股解放的力量蜕变为一种新的控制力量。库尔德利等人所担心的数字殖民现象有了现实依据。媒介文化现代性新魅的产生,在于媒介文化上加入了技术的成分,数字化、算法技术、精准推送、智媒传播等构成媒介文化的新景观,这在当下就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涂层。现代、先进、便捷——当全社会都在欢呼新媒体技术时,数字崇拜、技术崇拜下的文化新魅就诞生了。在新旧动能转换、消费升级的环境下,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新经济、新文化、新动能,正在成长为社会奇观。媒介文化诸如网络游戏技术使用能力在很多青少年的幼年时期可能就已掌握,这一仪式过程中所获得的技术具身性成为了一种间接的成人礼。这种新型文化资本对新一代公民来说已转化为一种“人生必备”。

在一个以5G、AI、数字技术构成的新型“物”的体系中,最容易迷失的是人的主体性。因此,找回文化主体是当下最重要的工作。在现代性繁花乱眼的涂层下,找到媒介文化发展的主线、认清社会对新型文化资本追逐的弊端、重塑文化的价值本位才是正道。文化资本的祛魅,首要工作即是防止技术对文化价值的僭越,防止文化的异化,如此才能确保“人”能够走在健康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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