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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语词源学的理论研究

2021-10-28曾昭聪张梦帆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字源词源同源

曾昭聪,张梦帆

词源学(etymology)是语言学的重要内容。“词源研究是中国传统训诂学中十分古老的课题……词源的探求远涉史前语言的状态,近及汉语、汉字的形音义,加上词源意义的潜在特点和汉字多不直接表音的局限,使它的研究需要多学科的支撑,因而具有相当的难度,成为训诂学的尖端课题之一。”(王宁1999)[1]词源学作为语言学的分支学科,对其进行理论与应用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关于汉语词源学理论方面的研究,成绩很大,其不足也客观存在,对此我们已经在《面向新时代的汉语词源学研究》一文中进行了综述。该文还指出汉语词源学的基础理论研究、词源学史研究、词源考证与词源词典的编纂研究、词源学的普及与应用研究等都有待进一步深入深化[2]。限于篇幅,该文论述力求简略,有的方面尚未涉及。现在,我们对汉语词源学的理论研究又有一些思考,请学界同好批评指正。

一、关于汉语词源学的学术渊源与学科地位

王宁对当代汉语词源研究的理论问题有过宏观性的探讨,关于“当代汉语词源研究的两个学术渊源”,王宁指出,汉语词源学有来自传统与西方的两个不同渊源。“一是基于西方历史语言学的词源学研究,另一个是基于中国训诂学的传统词源学研究,二者的研究任务本来是一样的,但观念和方法均有较大差异。”(王宁2001)[3]在当代的汉语词源研究中,两个渊源的学术影响是并行不悖还是应当有所侧重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将汉语词源学与汉语本身的特点结合起来论证。

(一)中外两位语言学家(张世禄、高嶋謙一)关于汉语词源学学术渊源的论述

张世禄《汉语词源学的评价及其他——与岑麒祥先生商榷》[4]是针对岑麒祥《词源研究的意义和基本原则》[5]而作的。岑文原刊《新建设》1962年第8期,张文原刊《江海学刊》1963年7月号。这两篇文章对于回顾、讨论汉语词源学的学术渊源很有作用。

关于“汉语词源学的内容问题”,张文认为:“(岑文)表面上提出了《释名》一书,好象(像)照顾到汉语方面研究的事实,而实则漠视了汉语词源学的特点和重要内容。”“《释名》应用声训的方法来解释词义,它的序言里说:‘名之于实,各有义类’;这就是从语音出发来探究词语相互间的义类关系及其同源孳乳的事实。后来的语言学家把这种音近义通的理论扩大起来运用,就发展成为汉语词源学上语词族属关系的研究;这种研究,就是依据字音相近、义类相同的事实,来推求汉语词汇内部当中许多由同源孳乳而来的语词族属。由于汉语发展历史的久远及其本身词汇的术端丰富,这种族属关系的研究,早已成为汉语词源学中的主要工作了。虽然在工作的进行当中,所用的方法还不很精密,甚至还有一些穿凿附会的地方,但是已有的成绩,不仅可以作为科学的汉语词源学研究的基础,并且成为进行汉语跟其他亲属语言比较研究的必备的知识。我们现在要建立汉藏语系的比较语言学,首先必须把汉语词汇内部当中许多语词的族属关系搞清楚,从这种工作的基础上再进行汉语跟其他汉语藏语系语言的比较研究。这是汉语词源学的重要内容,也是汉语词源学的一个特点。”这里强调了三点:其一,《释名》的声训是“从语音出发来探究词语相互间的义类关系及其同源孳乳”;其二,《释名》的声训“这种音近义通的理论扩大起来运用,就发展成为汉语词源学上语词族属关系的研究”;其三,“这种族属关系的研究”是“科学的汉语词源学研究的基础”和“汉语跟其他亲属语言比较研究的必备的知识”。这三点中最重要的就是强调了传统的汉语词源学是科学的汉语词源学的基础。

关于字源学和词源学的关系,岑文在谈到词源研究上,表明思维发展的一个重要过程是“一般的、抽象的概念是在具体的、形象的观念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他举到“木”“末”“深”“浅”四个字的例子,如“木”“末”原指“树根”“树梢”,后来也用以指一般事物的本末。张文指出,这其实只是属于“字源”的研究,“从汉字形体的分析和‘字源’的研究,可以知道各个字的‘本义’;这种本义的认识,对于词源的研究很有帮助。汉字‘字源学’和汉语词源学有相互启发、相互促进的作用,这也是汉语词源学本身的一个特点”,“字源的研究,注重在分析字形和探讨形、义相关的历史;词源的研究,则注重在比较声音形式和音、义相关的历史。”例如“末”的形义关系指向“树梢”,从音读比较来看,“却断定它所代表的词是跟‘尾’‘微’等有同源的关系”。这里强调的是字源学与词源学的关系,二者不同,但在音义分析方面“有相互启发、相互促进的作用”。

关于“词源学上的类推方法”,岑文依据欧语系的各种语言中“城”这个词的原始意义是“防御敌人”,而认为在汉语里“城”“总会使人想起从前曾有过一堵高大的围墙围住”一块区域。张文认为,“语义发展的规律性,应该像语音对应的现象一样,是在同系统的亲属语言中显现出来的;汉语既然跟印欧语系的语言属于不同系族,怎么可能依据它们的词源来类推呢?”事实上从汉语中的“成”“城”等词的音义关系看,其“词源应该是出于‘成生’‘生聚’‘聚集’等的意义”。这里论证了汉语与印欧语词源研究方法的不同。此外,在关于“‘同实异名’产生的两个途径”的论述中,张文也指出岑文所举汉语方言中“蚯蚓”异名之例不妥,“‘蚯蚓’的名称,在古代文献中有‘螼’‘蚓’‘’‘曲蟺’‘蜿蟺’‘蠢蝡’‘寒’等等。这些似乎是不同的名称,实则其中很多只是同名而音转”。这跟印欧语中命名取义的纷歧现象是不一样的。这里同样强调的是汉语与印欧语不同,因而探索词源的方法也不能混同。

归纳张文关于以上问题的论证,可以看出:既要强调传统的汉语词源学在科学的汉语词源研究方面的基础作用,也要强调基于汉语的词源研究方法。这实际上也就回答了我们前面的问题:面对基于训诂学的传统的汉语词源研究和来自西方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词源研究,应当强调前者的基础和研究方法。如果削足适履地用汉语去套西方理论,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高嶋謙一的《“河”的词源学及古文字学阐释——黄河为何名之为“河”?》[6]是一篇阐释“河”的词源的长文。关于“河”的词源,学界已经有几种不同的观点。高嶋首先从方法入手讨论:在“河”的词源探究中,主要涉及两个方法,一个是从印欧语研究中发展出来的比较法,此法在汉藏语和藏缅语的研究中被普遍采用;另一个是基于汉语本身证据的内部比较法,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宋代(约公元13世纪)学者的研究(引者按,即“右文说”)。

虽然汉语早于汉字产生,“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通过音韵学和形态学构拟出来的上古汉语早于甲骨文时代的汉语”,也就是说,可见的古文字与构拟出来的音未必处于同一时代。那么词源的探讨如果仅从音义角度出发就未必准确,“最好的做法便是对词源学的定义进行重新修订,我们可以说词源学探讨的是单个词语的基本意义,更准确地说,是单个词语在文献中最早的使用意义,以及它们跟亲属语言中相关词语的关系,而在探讨汉语词源的问题时,对许多(但不是所有的)词语来说,还需要探讨古文字学和词源学之间的交叉问题”,因为“契刻者生活的时代要比汉代隶书的使用者早一千多年,许多甲骨文字和金文字记录的是当时的词语,反映的是当时的意义”。高嶋在逐一分析了关于“河”的词源研究的几种观点之后,又对“河”的古文字进行了详尽分析。

张世禄、高嶋謙一两位先生都强调汉语词源的研究要以传统的词源研究为基础和基本研究方法,在此论点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汉语词源学的学科地位问题。

(二)汉语词源学的学科地位

汉语词源学作为一门学科已经基本建立,但是其中还有许多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如何摆正汉语词源学在语言学学科中的位置,是当前需要解决的一个宏观性的问题。

例如,在现有的学科分类表中,“语源学”是放在“普通语言学(74010)”下面的,这一分类无疑是基于西方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方法而言的。如果顾及汉语的特点,从汉语的实际情况出发,将“汉语词源学”放在“汉语研究(74040)”下面应当更为合理。比较而言,中图分类法似更为合理。这一分类中“H0语言学”与“H1汉语”是并列的。“H0语言学”下分14类,其中“H03语义学、语用学、词汇学、词义学”下分“H030语义学、语用学”“H031基本词汇”“H039词源学”等7个小类。又,“H1汉语”下分14类,其中“H13语义、词汇、词义(训诂学)”下分“H131古代词汇”“H134近代词汇”“H136现代词汇”“H139词源学(字源学)”共4个小类。可以看出,普通语言学下面可以有“词源学”,“汉语”研究下面也可以有“词源学(字源学)”,虽然“词源学(字源学)”这一说法未必妥当。“汉语词源学”的学科地位置于“汉语研究”下面不但符合现有的图书分类,也符合汉语词源学的进一步发展。

正如王宁所说,当代汉语词源学的研究有两个学术渊源,一是传统的训诂学,一是西方的历史比较语言学。我们认为,从汉语汉字的基本特点与汉语词源学史的实际情况出发,立足于中国传统词源学研究,吸收西方的词源学研究理论,进行具有中国特色、汉语特色的汉语词源学的理论建设与应用研究,摆正汉语词源学的学科地位,是汉语词源学研究的必由之路,是语言学学科建设的需要,同时也是客观上从汉语研究的专业角度增强“文化自信”和提高“文化软实力”的一项举措,从“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角度来说则更具深刻的时代意义。

二、关于“词源”概念的统一与界定

词源,又称词原、语源、语根、字根、根词等,各家称名不一,易引混乱。名不正则言不顺,有必要进行清理、统一。

(一)关于“词源”概念的讨论

“词源”,对应的英语为the origin of a word或etymology。关于“词源”的界定,学界无统一说法。《汉语大词典》“词源”条义项三释为“语词的源头。在旧辞书中,《辞源》在语词溯源上有开创之功”[7]。这不是专业的释义,不可取。专业的释义如:

董绍克,阎俊杰(1996):“指词的起源或历史来源。是词源学研究的对象。考查词源有助于确立语言间的亲疏关系和相互渗透, 也有助于探明一种语言词汇的历史发展和词的同源关系。”[8]

按,这一释义“词的起源或历史来源”包括了词的产生的三个阶段的音义来源,“起源”可以理解为原初造词之词源,“历史来源”则可理解为派生阶段与复合阶段之词源。

马文熙(2004)则认为词源有两个义项:“①称‘语根’。古代探讨词源,其方法可概括为三种类型:汉代刘熙《释名》式声训,流于泛滥无边;宋人王圣美的‘右文说’,或拘于文字形体;清人戴震的‘转语’,着重于语言内部的变转规律。参见‘语根’。②词汇学术语。个别词的来源及演变过程。如‘泰山’原为山名,后用以称妻之父(即岳父),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考其来源,记云:唐明皇(玄宗)封禅泰山,任张说为封禅史,张说女婿郑镒因此由九品官骤迁五品,明皇怪而问之,郑无言以对,在旁的黄旛绰曰:‘此泰山之力也。’”[9]

按,义项一即“语根”,其后所说的是古代探讨词源的三种方法;而在同一工具书中“语根”条释义:“也称‘语源’‘根词’‘词源’。训诂术语。同源派生词的始源形式、总根。”[9]实际只强调了原初造词的词源。义项二是词汇学术语,其所举例“泰山”指岳父,不等于复合阶段的词源,而只是词的外部理据。

(二)关于“语源”概念的讨论

“词源”又称“语源”。《汉语大词典》“语源”条:“语词的声音和意义的起源。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字义同缘于语源同续证》:‘语源同或云构造同。悉言之,构造同谓象形会意字,如第十六条戍与役以下皆是也。语源同为形声字,如第一条婿与倩至第十五条皆是也。’”[7]此条释义正确,但以杨树达论著为例,仅能视作书证,对读者理解“语源”释义没有帮助。专业的释义如:

许嘉璐(1990):“训诂学术语。又叫‘语根’‘字源’。一组派生词所由分化、产生的共同源头。沈兼士《右文说》说:‘语言必有根,语根者,最初表示概念之音,为语言形式之基础。换言之,语根系构成语词之要素,语词系由语根渐次分化而成者。’语源是对根词和它的派生词之间的关系而说的。如王念孙《释大》中,以‘昜’为语根,以‘大’义为核心,以‘喻’纽为纲,系联出‘羊’‘洋’‘陽’‘揚’‘暘’‘鐊’‘楊’‘戉’‘越’等同源字。又如章炳麟《语言缘起说》中以‘辡’为根,系联出‘辩’‘辨’‘辬’‘瓣’等同源字。从训诂的实践看,求语源主要并不是从同源字中确定根词,这是很难完全做到的;而应从同源字中广泛联系派生词。参见‘同源字’‘词族’条。”[10]

冯春田、梁苑、杨淑敏(1995):“词的来源。对同一组同源字和词族的来源而言。同源字 (词) 的研究实际上就是语源的研究,例如‘北’‘背’同源,‘北’是源,后滋生出‘背’。但是同源的字之间哪个是源、哪个是流,有时不易断定。在中国语言学史上,东汉的刘熙作《释名》,就企图寻找语源。后来章太炎作《文始》,实际上是语源的探讨。而根据同类字 (部首) 研究语源,是《说文》 学家的主要工作。”[11]

按,以上三家释义,《汉语大词典》“语词的声音和意义的起源”简洁明了,但“语词”之说不妥,且似仅考虑到原生词;冯春田等“词的来源”过于简洁;许嘉璐“一组派生词所由分化、产生的共同源头”只说到“派生词”,那“原生词”与“复合词”的词源如何体现呢?因此此界定亦未完善。

(三)关于“词原”“语根”“字源”“字根”等概念的讨论

关于“词原”。向熹(2007)仅有“同‘语源’条”的简单释义[12]。按,“原”是“源”的古字,在表示“来源、根本”义时“原”“源”实为异形词。现在通用“源”,故无必要再用“词原”这一概念。

关于“语根”与“字源”。许嘉璐(1990)“语源”条就说到,“语源”又叫“语根”“字源”[10]。按,这一说法有所不妥。

“语根”,马文熙(2004)有两个义项:“①也称‘语源’‘根词’‘词源’。训诂术语。同源派生词的始源形式、总根。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云:‘语言必有根。语根者,最初表示概念之音,为语言形式之基础’。清代以降,推求方法大致有三:一、以韵部为纲……二、以声纽为纲……三、以双声或叠韵为纲。”[9]其所引清代以降各家观点,不但方法有所不同,在概念上亦未有明确表述,故不可取。

“字源”也有两个含义。向熹(2007):“字源”条:“也叫‘字原’,(1)探讨、说明《说文解字》五百四十部部首意义的著作。如林罕撰 《字源偏旁小说》三卷,自序中说:‘于偏旁五百四十一字,各随训释。’……(2)解释汉字形体结构的来源。如‘立’字,它的字源从大从一,‘大’是人正面的象形,‘一’表示地,‘立’就表示人站立于地面。但从现在的汉字形体已不容易说明其来源,须从古文字入手分析。约斋(傅东华)《字源》一书就属于这类著作。”[12]这说明“字源”的术语更多地用为非“词源”义,向熹(2007)甚至未列其“词源”义。如果将“语源”与“字源”混同,将不利于术语的清理,也易导致“词源学”与“字源学”的混淆。

“字根”之名更易引起混淆。“字根”在不同的学科中有不同含义,汉字信息处理中的“字根”与语言学中的概念就不相同,而即使在语言学中,“字根”也有多种不同的含义。冯春田等(1995)解释“字根”:“即词根。屈折语中的词去掉屈折词缀或派生词缀后剩下的部分,是词中带有主要词汇信息的词素。例如luckier(更幸运的) 中的luck(幸运)、coming(正在来到) 中的come(来) 等。”[11]此义跟表示“词源”义的“字根”最为相近,但与“词源”并非同一概念。张建铭、张婉如(2010)《汉字字根——〈说文〉声母字语源义考释》采用“字根”之说,该书所做工作主要是系联、考释《说文》“声母字”的意义[13]。该书“字根”即“声母字”,亦即形声字声符,“声母字语源义”实际是讨论声符示源现象。作者放弃已有的“声符”不用而采用“字根”之术语,易拘牵汉字形体,对科学的词源研究是不利的。

(四)本文关于“词源”“语源”的界定

“词源”“语源”两个概念是用得最多最普遍的,这两个概念应当继承,而其他概念则不必再继续使用。当前学界“词源”“语源”两个概念的使用是交叉的,基本上没有分别。从这两个概念的复合词词素来看,“词”是word,“语”是language,二者的区别显然。因此,从词源学研究的对象来看,“词源”“语源”两个术语宜有所分别,我们拟作如下界定:

词源,是指词的声音和意义的起源以及一组词(包括派生词、复合词)的共同源头,也就是说广义的“词源”可用来统称原生、派生、复合三个阶段的词的音义来源。这是基于王宁先生的观点:由于原初造词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只是“一种无法验证的假说”,因此汉语词源研究应更多地关注汉语词汇发生与积累的第二个阶段“派生阶段”与第三个阶段“合成阶段”[14]。已有的词源学理论研究对于“原初造词”和“派生造词”的研究已经较多(虽然关于原初造词的词源研究问题较多),但是关于汉语词汇的复合阶段的词源研究尤其是理论研究,则未予应有的重视,尚未将其纳入词源学的理论体系之中。这是我们构建汉语词源学理论时所必须关注的内容。任继昉(1992)说:“语源,是语言中的词和词族的音义来源。”其中“词的语源”指原初造词的理据;“词族的语源”,指“整个词族的音义来源”[15]。我们认为这一界定总体上宜用“词源”术语。

与“词源”相区分,宜将“语源”界定为原生阶段的词的音义来源。

与此相应,“语源”的界定将有助于理清学界关于“语源义”的讨论。学界关于“语源义”的讨论颇多,例如殷寄明(1998)的界定:“语源义是汉民族在文字产生前的原始语言和后世口头语言中的语词,通过已有文字记录,曲折地显现在书面语言词汇实词系统中的一种隐性语义。”[16]李海霞(2002)认为语源义“存在于语言中,与文字无关”,语源义通常是一种“非使用义”,“一切孳生词都有语源义”,因而将语源义界定为“一个词从它的母词那里继承来的意义”[17]。殷守艳(2017)认为语源的内涵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指语言产生之初的原生词,或称语根,二是指在后世语词派生过程中与具体派生词相应的源词。与语源的这种二重性相对应,语源义的内涵亦具有二重性,一是指语言产生之初的语根、语源、原生词的意义,一是指在语词派生过程中,派生词从其相应的源词所继承而来的意义[18]。三家说法不尽相同,但基本上都用“语源义”来指称汉语词汇生成的三个阶段的意义来源,同时也都包含原初造词的意义来源。我们认为,“语源”之“语”是language,“语源”应更强调原初造词的意义来源。另一方面,义存于声,离开语音谈意义来源缺乏可操作性,强调意义来源不能忽视语音,“语源”应界定为原生阶段的词的音义来源。综合起来,将“语源”界定为原生阶段的词的音义来源,以与“词源”有所区别,将有利于词源学理论的进一步深入发展。

三、关于同源词的判定及其与异形词的区分

(一)关于同源词的判定标准

关于同源词的判定标准,王力(1978)指出:“凡音义皆近,音近义同的字,叫做同源字,这些字都有同一来源。”“同源字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读音相同或相近,而且必须以先秦古音为依据,因为同源字的形成,绝大多数是上古时代的事了。”[19]蒋绍愚(1989)考虑到“音近义通”其实不一定同源,因而将同源词的判定标准进一步明确为“读音相同或相近”、“意义相同或相关”和“可以证实有同一来源”三个条件[20]。孟蓬生(2001)就第三条提出意见:“如果已知若干词有同一来源,这一条就已经足够,前两个条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21]孟蓬生和张博提出用“全面考察”和“验证”的方法来判定同源词。孟蓬生(2001)的“平行互证法”,是通过实际同源词的材料归纳音转关系,例如“微”“文”和“幽”“觉”有音转关系;张博(2003)认为“语音演变要受到种种条件的限制”,不能仅仅根据音近义同或音同义近就判定同源关系,也不能仅仅根据音不近就否认其同源关系,例如在历史上声母为喉牙音的特定条件下,“月”“缉”两部就有通转关系,因而提出推测与验证相结合的同源词的判定方法[22]。因此,蒋绍愚(2015)说:“上面两位的研究思路都值得重视。究竟什么语音关系可以构成同源词,这个问题还可以深入研究。”[23]张博(2016)再次就汉语同族词语义关系验证的必要性及验证重点进行了论述[24]。

关于同源词的判定还可以再继续讨论,这不仅仅是同源词系联实践的一个标准问题,也是汉语词源学研究的基础理论问题。

(二)关于同源词与异形词的区分

同源词系联工作中的理论研究没有解决同源词与异形词的区分问题,因而在系联工作中将二者混为一谈,这种状态跟清代学者系联同源词时所表现出的问题是一样的。前人喜欢说“某转为某,又转为某”,实际上通过音转系联出来的诸词未必是同源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异形词[25]。前人将同源词与异形词相混,不利于相关研究的继续推进,我们今天进行同源词研究必须对其有所区分。学界在同源词与同源字及其他诸字的关系上有不少论述,但关于同源词与异形词的区分问题尚没有深入的讨论。

同源词与异形词的区分难度之一表现在:同源词与异形词虽然都是从声音与意义两个角度来进行考察,但是两者的区分有时候不是很容易判定。第一,王力(1980)《汉语史稿》说到异形词是“声音完全相同”[26],但是从方言角度来看,各种音变现象不是少数,因此要在方言词中找出“标准”的异形词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研究发现,方言音转词很多,听音为字现象也非常普遍,所以在研究方言异形词时,音转的情况必须要考虑到。第二,从意义上看,“意义相似”与“意义非常接近”该如何判定是一个难题。如果一组词的各成员不是所有义位均相同(假设均有多个义位),那么在相同义位下各成员是异形词关系。问题的关键就是:音转到何种地步以及义位变化到何种地步异形词就转为另一个新词,也就是与其他成员是同源词关系而非异形词关系了。因此,同源词与异形词,表面上看起来可以明确区分,但实际上操作起来还是很有难度的。

同源词与异形词的区分难度之二表现在:方言同源词与方言异形词的判定问题。汉语同源词的研究中,上古汉语同源研究得较多,中古近代汉语中的同源词则研究得相对较少。中古近代汉语中的同源词又集中表现在方言中。时有古今,地有南北,方言同源词的数量很多,但相关研究还非常欠缺。方言同源词与方言异形词的判定,既要考虑到汉语史的历时线索,也要顾及不同方言的共时内容。黄侃《〈通俗编〉笺识》《蕲春语》以及徐复《吴下方言考校议》等著作中大量征引方言同源词与方言异形词材料(当然所有的论述中都未明说是方言同源词还是方言异形词),为方言同源词与方言异形词研究树立了范例,我们有必要在此基础上归纳总结方言同源词与方言异形词的特点与系联方法,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进行汉语同源词的理论研究。

四、关于汉语词源学理论与词源学史研究的结合

(一)词源学理论与词源学史研究相结合的必要性

词源学史是自古以来词源研究的历史总结。古人与现当代学者有关词源研究的内容、方式、特点、成绩与不足都需要我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系统挖掘、总结。词源学史的整理研究工作做好了,词源学的基础理论建设就可以更上一层楼;反过来,词源学理论的深入进行也有利于词源学史的研究。例如“因声求义”的研究方法就不是清代学者首次提出的,追溯其源流有利于词源学史与词源学理论研究的深化。

如果词源学的基础理论建设不涉及词源学史,将会导致两个后果,一是局限于古人的自我论述而不能从更高的语言学角度看问题,二是局限于西方的词源学理论而得不出符合汉语实际情况的结论。

(二)已有汉语词源学史研究成果的不足

汉语词源学史的研究首先要整理从古至今的词源研究成果。当代学者已经注意到了古人的不少成果且对其有一些评价,这说明词源学史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但已有研究的不足也客观存在。

其一,词源学史的研究对象与材料多集中于少数“热点”。所谓热点主要是《释名》、右文说以及清代段王等著名学者的研究成果的疏证与再阐释。过于狭窄的研究会导致两个后果,一是未能全面反映汉语词源学史,二是集中于少数材料也易致不妥的结论。例如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阶段中,学界往往只注意到晋人杨泉《物理论》中的一句话:“在金石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实际上,这一历史时期虽未有系统的词源学著作出现,但在当时随文释义的注解、笔记、杂著与各种辞书中,时时能发现当时的词源研究成果与思想,详见殷寄明(2002)《中国语源学史》[27]与曾昭聪(2010)《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词源研究史略》[28],后者是断代研究,为学界重新认识这一时期的词源学史提供了新的材料与视角。对于词源学史其他各阶段都需要进一步挖掘材料与系统、深入的研究。

其二,对古人词源探讨方式的多样性缺乏全面认识。当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注重探讨前人对声训、右文与语转说这些“内部理据”的研究,但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古人对词的“外部理据”探讨的多种方式。事实上,前辈学者对此早有论述。章太炎《语言缘起说》说:“物之得名,大都由于触受。”[29]刘师培《物名溯源续补》一文归纳命名取象有三种情况:一是据形貌而命名,一是据声音而命名,一是据文彩而命名[30]。《尔雅虫名今释》更详细地归纳为十二例[31]。曾昭聪(2010)《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词源研究史略》发掘的材料充分证明了前辈学者的论述是正确的。

其三,忽视古人关于复合词的词源分析。有学者以为:古人关于合成词的理据研究甚少,仅仅是“有所涉及合成词”[32],这完全是与词源学史不符的。事实上,古人对词源的研究,既有关于原初词、派生词的音义来源的探讨,也有关于复合词构词理据的探讨,其中外部理据的探讨又表现为多种多样的形式。只有充分发掘材料,用事实说话,才能发现古人有关复合词词源的研究,才能较为全面地研究词源学史。

古代词源学史需要我们重新认真梳理,现代词源学史同样如此。章太炎、黄侃、沈兼士、杨树达、黄永武、罗常培等学者的大批成果亟需整理、研究。

总之,汉语词源学史上大量的研究成果需要我们花大力气进行系统地挖掘、总结。我们必须重视汉语词源学史的研究,它是汉语词源学基础理论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词源学史的研究可以促进汉语词源学基础理论的建立与完善,汉语词源学基础理论的深入研究反过来又可以指导词源学史的研究。二者密切结合,不可偏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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