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与《世说新语》
2021-01-16黎栖君
黎栖君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世说新语》(后称《世说》)是中国传统的志人小说,记载了汉末魏晋人物的遗闻逸事。它涉及的内容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学、思想等许多方面,是探知魏晋风度的重要材料。其中展现的魏晋名士或张扬个性、或追求自由、或寻求超脱的精神品格对唐宋词人的影响颇深,许多大家的作品里都会时不时地使用有关《世说》的典故、语汇,宋代的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姜夔、辛弃疾等都善于用典且各具特色,李清照也不例外。
一、李清照诗词文中《世说新语》典运用情况
绍圣四年丁丑(1097年)李清照十四岁,其父李格非被召回京城,升为礼部员外郎,阖家欢乐,时值春光尚好,李清照提议远足野游,并以《世说》中的人物做对比,说“我有‘济胜具’”。[1]21绍兴四年甲寅(1134年)时李清照五十一岁作《金石录后序》,写道:“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2]272时隔三十七年,李清照逃难途中随身携带,病中把玩的仍有《世说》,可见此书对她意义之深厚。从舞勺之年到知命之年,《世说》可谓一直伴着李清照成长,其作品中的《世说》“元素”也十分丰硕。
易安作品共用《世说》典故26处。66阙词中用《世说》典的有8阙,共10处;18首诗中用《世说》典的有2首,共5处;10篇文中用《世说》典的有5篇,共11处。这还不包括“风流”“肠断”等与《世说》关系密切的词藻。这些典故分别隶属《世说》36门中的《德行》、《言语》、《文学》、《雅量》、《识鉴》、《赏誉》、《豪爽》、《容止》、《术解》、《任诞》、《排调》、《假谲》等15门,其中又以《言语》、《赏誉》、《术解》、《任诞》、《假谲》等门所涉典故最多,分别为 6、5、2、2、2个。
李清照诗词赋中援引的《世说新语》典故大概可以分成如下四类:第一,寄情山水。如“水光山色与人亲”[2]145“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2]64等,大都化用其意。援引较为明白晓畅,舒卷自如,承魏晋士人的哲学思辨而下,添了几分清新之意。第二,感时伤怀。如“盐絮家风”[2]38“笛声三弄”[2]103“青州从事”[2]188“玉镜台”[2]157等,或哀佳人迟暮、或闻笛声思故人、或对政事现实感到无能为力。第三,咏物写意。如“风韵雍容未甚都”[2]155“韩令偷香”[2]32“徐娘傅粉”[2]32等,易安爱花,花也是易安清白高雅的人格象征。第四,爱国之思。易安诗文中援引《世说》此类典故主要有“金城柳”[2]195“露布成词马犹倚”[2]195“巾角拂棋”[2]298“临波不渡,似惜障泥”“庾郎之失”“痴叔之奇”“著鞭”“说梅止渴”“剑阁之师”“布帽之掷”“老矣谁能志千里”[2]309等。李清照化用这类典故主要集中在南渡之后,多遭流离颠沛之时。
二、李清照的心态与《世说新语》精神的契合
名士风度,或者说魏晋风度,是《世说新语》的重要内容。书中并不都是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或是国之名臣,相反更多的是记录魏晋时代名士们的精神世界和独特的生活态度与人生追求。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称的《世说新语》是“一部名士的教科书”。
对此后的千秋万代来说,魏晋风度是颇值得回味的。《世说新语》是李清照最珍惜的一本书,并且在创作中多次用典《世说新语》,《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魏晋名士倾心自然、率性、真情、人格独立等风度都和李清照的心态意识高度重合。李清照在继承魏晋文化精神的同时,又实现了对魏晋风度的超越,形成了“别是一家”的易安境界。
1.倾心自然
魏晋名士酷爱游山玩水,对大自然流露出了独特的情感。如《世说·言语》中:“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3]75王胡之到印渚视察,自然山水之秀丽荡涤其情志,开拓襟怀,使眼中的天地更加明净。又如《世说·言语》中:“在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3]80王献之笔下的会稽山水四季皆美。此类逸事《世说》中还有很多,可以看出名士对自然的欣赏和热爱。
李清照的作品及人生经历也体现出她对魏晋名士这种爱好和审美意趣的欣赏和继承,她的作品中有大量描写山光水色和冶游之乐的篇章。如《忆王孙》中“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2]145化用《世说·言语》中的典故,晋简文帝入华林园,见美景发出“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豪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3]65的感叹。与之相较,李清照十六岁左右所作的《忆王孙》较为明白晓畅,少了一些哲理道思,多了一份清新自然,显露出少女独特的可爱烂漫。《浣溪沙》中“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2]58《念奴娇》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2]64《满庭芳·残梅》中“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2]95等等,易安作品中许多的词句都表达了李清照对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思考以及对大自然的欣赏和热爱。
除了直接流露的对水光山色的喜爱,李清照笔下的花更是寄寓了作者的情怀,达到物我交融的境界。作为女性词人,李清照对花之美的鉴赏更胜男性一筹。现存的易安词中,咏花词约占了2/3,直接咏菊、桂、梅三种花的词就有18首,而其中咏梅词很引人注目。[4]86梅花象征着词人清白高洁的人格,寄寓了易安的自我关注和认知。可以说梅这个意象贯穿了易安作品的始终。早期《渔家傲》中“此花不与群花比”[2]9的报春寒梅,是词人烂漫青春的象征;中期作品《满庭芳》中“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2]95残梅意象的描绘摆脱了早期易安咏梅词的稚气,历经世事变故,情爱疏远,易安的创作风格变得低沉婉约,梅意象有了更深的喻意,梅虽落,但余香依然,品格不灭;晚期《清平乐》中“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2]105的梅花孤苦凄凉,词中处处有梅,看似写的是梅,实则写李清照思念亡夫之情,凄苦愁结惟梅能懂。
2.率性任真
魏晋是生命意识觉醒的时代。魏晋名士用违礼、放诞和率真旷达的举止来表达对过去人生信条和条条框框的抛弃否定,以及对新生活样式的探寻。这种率性任真的风度在《世说》的《言语》、《赏誉》、《品藻》、《豪爽》、《伤逝》、《任诞》、《简傲》等多个篇目中都有体现。曹丕葬礼上学驴叫、殷浩的“宁作我”、“莼鲈之思”的张季鹰、“礼岂为我辈设也”的阮籍等等故事体现了魏晋名士挣脱礼教的束缚,流露出人性中纯真、真挚的情怀。儒家思想以“礼”为尊,一切以“礼”为标准,约束一切与“礼”不合的行为,而这样的条条框框在魏晋名士眼里就像笑话。《世说·任诞》载:王徽之雪夜乘船拜访戴逵,船行一夜才达,可是王徽之到了戴逵家却不进去,又返回山阴去了。“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3]466王徽之此等的自然坦率常被后人写入诗文,“雪夜访戴”已成为自由心灵的代名词。
易安词中也屡屡出现此类率性任真的心迹,如“自是花中第一流”[2]6、“此花不与群花比”[2]9、“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2]33、“盐絮家风人所许”[2]38等,借菊花、桂花、梅花等表露自己的个人意志,勇敢地表现和抒写真情,这与魏晋士人的率性任真如出一辙。“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词论》),易安撰写的专论文章《词论》把词坛大家王介甫、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等批评了个遍。面对公公赵挺之的专断蛮横、趋炎附势,她打破新婚女子不可与公公说话的规矩,要求公公解救自己的父亲,写下了“炙手可热心可寒”[2]225这样的名句。打破常规、任性率真,如此目空一切的率直颇似魏晋的狂狷之士。
3.坚持气节
坚持气节是魏晋风度的一个关键词。在司马氏的政治高压下,名士们风流云散。有的隐于山林,《世说·栖逸》载“嵇康游于汲郡山,遇道士孙登,遂与之游”[3]400;有的醉于酒林,《世说·任诞》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3]446;有的痴于服药,《世说·言语》载“何平叔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3]37表现出他们清高孤傲不随世漂流的一面,隐士们看似隐退了,可是他们内心却无比清醒,仍心系朝政。在司马氏发动“高平陵政变”篡夺政权之后,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5]1974。名士们不得已的归隐展现了在那个混乱的历史中,名士们内心的苦痛和现实的抉择。南北宋之交的局势和西东晋之交的局势十分相似,王朝偏安一隅。
李清照倾慕《世说》中坚持气节的名士,在易安的作品中屡有体现。易安的名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2]226运用了《世说·言语》中王导和刘琨抗敌的典故,通过对比,表达对南宋朝廷绥靖政策的不满和对王导、刘琨英勇抗敌的景仰。又如《咏史》中“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2]192蕴含着易安对现实的批判,对嵇康清高孤傲、不畏强权、坚持气节的人格的赞颂,对王莽新政的辛辣讽刺。在《打马赋》中易安以棋局喻政局,借《世说新语》中“志在著鞭”、“剑阁之师”、“庾郎之失”、“临波不渡,似惜障泥”等典故隐晦的表达了对战争、战略的思考,批判了当局的一再妥协退让。李清照这种敏锐的政治识见以及似魏晋名士般的不屈气节赢得了理学大师朱熹“如此等语,其女子所能”[6]的赞叹。
4.个人意识觉醒
魏晋之际,战乱频发,草芥人命,旧的社会秩序和规范制度已经崩溃。于是要求彻底摆脱外在的标准、规范和束缚,以获取把握所谓真正的自我,便成了魏晋以来的一种自觉意识[7]202。《世说·品藻》中记录了桓温与殷浩的逸事,桓温与殷浩年轻时常齐名,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3]312又《世说·简傲》中记录的司马昭与阮籍的席位坐姿,晋文王司马昭坐席严敬,拟于王者。阮籍,箕踞啸歌,酣放自若。名士们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个人的生活追求、生活情趣和爱好是高于社会角色义务的东西。
易安有着异于同时代女性的理想追求和兴趣爱好。首先,她酷爱金石,这不仅是她的爱好更是她和丈夫赵明诚的爱情见证。“后两年,出仕宦,便有饭疏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2]272他们一起节衣缩食地收集金石作品。南渡后,即使是孤苦一人,仍竭力保护珍爱之物。其次,她醉心于书籍。易安出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饱读诗书,蒙苏轼赏识,被誉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家庭环境的熏陶使得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此外还深通博弈之事。最后,醉心于酒也是她身上的一个标签。《世说·任诞》记载了东晋王恭说过的一段话“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3]468王恭的话,虽然不能说就是关于魏晋名士的确切阐释,但也的确从另一个方面展现了魏晋时期人们对于饮酒的看法。《世说新语》留下了许许多多贤士饮酒的故事,展示了魏晋的酒风和名士风度,其中孔融、王蕴、嵇康、阮籍、刘伶等都是酒中名士,《世说新语·任诞》中也记载了很多关于饮酒的故事“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3]451、“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3]452、“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3]453……现存的易安词中,有23首涉及饮酒,居一半还多。“东篱把酒黄昏后”[2]46、“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2]7、“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2]134中的爱酒形象与魏晋名士何其相似!
三、李清照偏爱《世说新语》的原因
1.时代背景
宋代统治者吸取唐朝灭亡的经验,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世人的尚武精神,通过不断改进和推行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制度、开辟儒馆,任用大批儒士、大量刊印书籍等方式改变着社会思维,实现尚武到尚文的思维转变,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北宋汪洙编纂、后世广为传诵的儿童启蒙读物《神童诗》开篇即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真实地描绘出了宋代重视读书人的盛况。如此看重文化的宋代统治者自然而然地把书籍看作是发展文化的重要媒介,再加上宋代商品经济发展、官私学校兴盛、活字印刷术的发明等原因,官刻书籍和私人版刻在宋代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以《世说新语》在宋代的传播为例。董弅刻本出现之前为《世说》的抄本时代,《世说》以抄本的形式在上层人们之间流传,《世说》的传播与接受是十分有限的,且版本众多,卷数、门类都参差不齐。董弅刻本出现,标志着《世说》进入刻本时代,抄本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从此中,我们可以窥见宋代书籍刊印技术的逐渐发展以及《世说新语》的广泛传播。据《金石录后序》记载,李清照和赵明诚也拥有一版《世说》,李清照南渡途中随身携带,病中把玩。这和当时世人重视书籍的文化氛围大概有些关联。
此外,宋代诗歌创作提倡“无一字无来处”。北宋著名文学家黄庭坚曾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8]316通过典故,读者可以联想或体悟其言外之意,诗词也增加了陌生化的效果。用典使得诗词更加成熟庄重,宋词从俗文学走向了“雅化”。受到此诗歌创作风气的影响,宋代文人作品中用典作品层出不穷,苏轼、柳永、欧阳修、晏几道、朱敦儒等等都长于用典。在这样的风气下,易安作品中出现很多典故,特别是《世说新语》的典故,也就不意外了。
2.个人经历
易安的人生经历注定了《世说新语》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首先,李清照出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其母早逝,她是由父亲和继母王氏带大的。父亲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饱读诗书,以文章受知于苏轼,被誉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其继母王氏是状元王拱辰之女,知书达理,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这样环境下生活的大家闺秀对读书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便能写出逼近前辈的作品。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盛赞道“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在魏晋时期,名士不一定出生于大姓世族,但生于大姓世族的占了大多数。《世说新语》中,有许多这种士庶之别的事状。同样出生于士大夫家庭的李清照对《世说新语》中关于名士的表达自然很好理解与接受。官宦门第的出身、父母培养方式以及政治活动的影响,使得易安思维开阔、思想开放、敢于冲破世俗的偏见。不似其他古代女子把自己局限于女红、局限于深院高墙之中,易安可以泛舟游于溪亭,日暮而返。我们都说易安词中流露出倾心自然之情,这与其开放的家庭环境息息相关。由此培养李清照喜爱游乐山水之间的本性。其次是感情生活的曲折,爱情是迷人的但同时也是让人心碎的。初为人妻,李清照是甜蜜的,与赵明诚情投意合,收集金石字画,探讨文学。但是幸福时光总是易逝,新婚不久,赵明诚就常外出游学为官,这种孤寂和刚体验过的幸福形成强烈反差,给李清照带来愁思和苦闷。饮酒和写诗就成了易安情感宣泄的出口。最后,靖康之变(1127年),金朝南下攻取北宋首都东京,掳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赵构虽在临安建立了南宋政权,但时刻受到金兵的威胁。战乱频发,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李清照也走上飘摇的南渡之路,途中丈夫赵明诚因病去世。生存环境恶劣,精神失去寄托,大国已破,小家也没了,国破家亡的苦痛使得她把目光投向历史,《世说新语》典故的运用正是这种反映之一。
在宋代《世说新语》传播速度加快,且诗歌创作提倡“无一字无来处”,为易安提供了接受《世说新语》的基础。良好的家庭环境为易安理解和接受《世说新语》形成了条件,感情生活的曲折和时代环境的跌宕造就了易安的思想和《世说新语》精神的高度重合,因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李清照偏偏爱《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