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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识记忆的塑造、颠覆与重塑
——以《众生之路》中的欧内斯特为例

2021-01-16王雅静

关键词:阿丽欧内斯特西奥

王雅静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207)

引言

《众生之路》是19世纪英国作家塞缪尔·巴特勒在1873年至1885年间创作的一部小说。萧伯纳曾评价,《众生之路》是其同类作品中人类成就的顶峰。但该小说长期被忽视。小说恢弘地描绘了庞蒂费克斯家族五代人的生活,故事从第一代老庞蒂费克斯开始讲起,直到第五代,但巴特勒的笔墨主要集中在第四代欧内斯特身上。小说的视角主要从“我”,即欧内斯特的教父爱德华·奥佛顿展开,旁观五代庞蒂费克斯家族变迁的全过程。

该小说一般被视作巴特勒的自传体小说或成长小说,但该小说与其同时代的大多数成长小说之间有着明显差异,后者认为个人成长是一个向前的发展过程,而《众生之路》则反映出推动个体发展的记忆(过去)的重要性。有学者曾指出,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的记忆,无论是愉快或者痛苦的记忆,也无论是积极开放的或受到压抑而隐秘的记忆,都是记忆链条的环节,而历史就有赖于这记忆的链条[1]。庞蒂费克斯家族的历史就是通过这条记忆之链得以展现。

“记忆”是巴特勒进化观中的关键词,而巴特勒对记忆的关注首先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他在接触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后,起先对这一思想充满热情,后来开始反对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说”,同时也越来越不满意达尔文主义在有机进化过程中没有给思想和意志留下空间,而是假设一些无法解释的基因意外是有利于生存变异的唯一原因[2]。巴特勒逐渐倾向于法国博物学家拉马克的获得性遗传观,并在《众生之路》中基本承袭了拉马克的观点,认为物种的起源不仅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还牵涉到记忆的问题。巴特勒自己也曾说:“生命不过是物质赖以进行记忆的一种属性。具有记忆能力的物质是活的物质;没有记忆能力的便是死的物质。”[3]由于巴特勒本人十分重视记忆对生命的重要性,为此他曾提供了一个拉马克学说的修正版本,他对于拉马克进化论的一个重大贡献在于提出无意识记忆的遗传方式辅助了进化的过程。而这一无意识记忆贯穿《众生之路》的始终。由于该小说主要围绕庞蒂费克斯家族第四代的代表人物欧内斯特展开,本文将以欧内斯特作为主线人物,分析在其身上体现出的巴特勒式进化观,即个体无意识记忆的形成、发展、颠覆及自我重塑的全过程,并指出适宜的外部环境可以促使一个人颠覆遗传的无意识记忆,打破无意识记忆的进化链,进而重塑自我,获得新生。

一、欧内斯特无意识记忆的塑造

尽管《众生之路》主要是围绕庞蒂费克斯家族的第四代欧内斯特展开,但巴特勒仍花费不少笔墨用来描写庞蒂费克斯的前三代。巴特勒一生痴迷于研究进化论。讲述欧内斯特的祖先必定有重要的生物意义,因此,想要更好地了解欧内斯特,我们必须首先回到其家族背景中。

故事的开篇展现了叙述者“我”小时候眼中的老庞蒂费克斯及其妻子的生活。老庞蒂费克斯先生由于婚后15年才得子,宝贝儿子乔治就成了老庞蒂费克斯生命的全部。如无意外,乔治定会接手其父的职业——木工,并发展成为有点儿成就的人。不过由于机缘巧合,乔治跟随其姨夫威尔利先生前往伦敦从事出版业工作。由于乔治认真的工作态度和出色的工作成绩,他受到了威尔利先生的好评。当乔治在假期返回家中时,老庞蒂费克斯和太太都以他为骄傲,而乔治也对父母极为恭顺且充满热爱之情。在乔治将近25岁的时候,他的姨夫就以极其优厚的条件让他成为其生意里的一个股东,乔治在30岁时,已经可以在每年获得不下于1 500磅的红利了。2年后,乔治和一位小其七八岁的小姐结婚,并先后生下伊莱莎、玛丽亚、约翰、西奥博尔德和阿丽西亚5个孩子。

在叙述者“我”的记忆中,和庞蒂费克斯家族的这5个孩子一起玩耍的童年是十分幸福和愉快的。“我们可以跟着他们享受到一点普遍存在的轻松自如的气氛”“我们那时真是非常快乐”[4]12。但那时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几乎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关于西奥博尔德的。“有一天,西奥博尔德打他的保姆,并对她百般嘲弄,而当她说她要辞职不干的时候,他竟然对她叫喊说,‘你不能走——就为了折磨你,我也得让你留下’”[4]12。这是巴特勒在故事中第一次描述西奥博尔德的性格,这也为随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老庞蒂费克斯太太于84岁左右去世,老庞蒂费克斯先生也于第二年因病离世,自此,庞蒂费克斯家族的第一代退出家族舞台。巴特勒在描写第二代——乔治·庞蒂费克斯的时候,特别花了一大段文字来对其弱点进行评价。叙述者“我”认为,乔治没有什么弱点,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他发迹得太快了。叙述者“我”认为,要想安稳享受一份巨大的财富,就必须要有好几代人延续下来的教养才行:

一般说来,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总会到老都福星高照,危险的是他的第一代子女,或者说第一代和第二代的子孙,因为一个家族,也和一个个人一样,绝不可能在一次竞赛已取得巨大成功之后,不等待成功和失败经历一番潮水般的涨落,就马上再重复一次成功的表演;而且在任何一代中获得的成就愈是辉煌,接下去出现的衰败景象就会愈为严重,直到经过一段休养生息之后才有可能再度崛起。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一个有成就的人的孙子常常比其儿子更有成就——这是因为那激励祖父上进的精神在儿子一代往往闲置,到孙子一代,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又可重新发挥作用了[4]24。

巴特勒在这里已经暗示了西奥博尔德作为庞蒂费克斯家族的第三代,自一开始就存在致命的问题,而欧内斯特作为第四代则注定再次走向辉煌。当然,随着故事的推进,我们可以发现这个走向辉煌的过程是异常痛苦和备受折磨的。

乔治的长子约翰成年后变成一个漂亮的、颇有绅士风度的青年,衣着华丽、言谈举止不俗、热爱学习;面容虽有点古板,但眉清目秀。与此相对的是其弟弟西奥博尔德。童年曾暴露出暴躁脾气的西奥博尔德在成年后各方面都不如约翰。但西奥博尔德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顺应父母。“在他脱下童装后不久,便已确定他将来一定得担任教士职务”[4]37、“从这孩子还很小的时候起,他未来的前途便一直展现在他的眼前,就仿佛这件事在他的默认下早已完全决定下来了”[4]38、“西奥博尔德不是个坚强的孩子,对也罢错也罢,他总相信他父亲完全准备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行……反抗的能力由于长时间缺乏锻炼已全部消失,而现在几乎连那种愿望也没有了”[4]39。其实,西奥博尔德并非从来没有主动为自己的前途设想过,他也曾想过自己以后是否当兵,或成为一名水手,但最终他放弃了。即便是在即将从事牧师工作的前夕,他还是质疑过自己是否真的要选择这一职业,甚至也曾写信告知父亲自己对当牧师产生了怀疑,但乔治给他的回信中却十分直接地表达了他作为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态度,“只要有可能,你本应尽力帮助分担我为你的教育所承受的重担,你把你那点钱,像过去那样全交给我,只能说是完全应该的”[4]43。乔治对西奥博尔德在信里表达的对自主权的追求予以重击。在乔治眼中,西奥博尔德成长过程中对自由的渴望只不过是一种恶习,是患了一种“神经萎缩症”[4]43。最终,西奥博尔德放弃抵抗,成为一名牧师。

西奥博尔德的人生全部交由自己的父亲乔治来操纵。巴特勒认为,胚胎的发育和本能的行为或许都可以看作连续数代的同类动物个体在重复同样的行为,是在时间的推移中无意识完成的动作。可见,在西奥博尔德自出生伊始,就已经具有了这种顺从的本能,这一本能也由于遗传而使其子欧内斯特在成长过程中仍保持这种顺从。这种顺从行为主要依赖于遗传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进行无意识地重复。因此,除了从小在父母那里受到的教育有一些程度上的差别外,欧内斯特整个人生轨迹在其入狱之前与其父西奥博尔德的人生轨迹基本重合。

二、欧内斯特在无意识记忆下的进化

回溯了欧内斯特的家族背景和遗传背景后,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小说中的这个主要人物。欧内斯特作为庞蒂费克斯家族的第四代,明显继承了其父亲对祖父的顺从的记忆。从小到大,欧内斯特从未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欧内斯特出生时,其父西奥博尔德就对其表现出厌恶与烦闷。西奥博尔德意识到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使自己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而且孩子还会浪费自己的积蓄。在这种心理基础上,西奥博尔德又先后迎来了另外两个孩子。对孩子如此厌烦的西奥博尔德会如何养育自己的三个孩子呢?这显然是基于西奥博尔德本人的经历。有学者认为,乔治对西奥博尔德的影响,是西奥博尔德折磨欧内斯特的重要原因[5]。在为自己孩子设想未来时,西奥博尔德认为,“既然他自己从未反抗过,这就使得他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对他完全俯首帖耳”“教育孩子在一切问题上服从自己的父母,显然是一项比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的指责”[4]110。欧内斯特自小就生活在西奥博尔德的压迫下。根据讲述者“我”的回忆,欧内斯特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按照父亲的要求为客人唱几段赞美诗,欧内斯特一直将诗中的“去”这一字发成了“器”的音,西奥博尔德反复多次教他正确的发音,但欧内斯特还是改不掉这个发音的毛病,后来西奥博尔德竟把他拉到房间里殴打一顿。可以说,在普通人眼中十分正常的事情,在西奥博尔德眼中却像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似乎欧内斯特的无能让自己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因此痛下打手。当然,这绝对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在欧内斯特成长的环境中,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暴力,甚至有时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雷霆闪电就降临到他的头上。在欧内斯特眼中,“只要他(西奥博尔德)一背过脸去,家里的气氛马上就轻松多了”[4]120,只要大门一开,再让他走进门来,又是乌云密布。

此后,欧内斯特也一直服从西奥博尔德的安排,成功进入剑桥大学。西奥博尔德将欧内斯特交于斯金纳博士手中,让他跟随这位博士学习。可怕的是,这位博士也是个坏脾气,是孩子们眼中可怕传说的主角。在描写西奥博尔德、欧内斯特和斯金纳博士一起坐在书房里时,小说的视角发生了转变,巴特勒作为作者介入到小说中,插入了一句评价,“如果这房子的墙壁能说话,它完全可以出面作证,在这里不知曾出现过多少毫无道理、纯粹自我发泄的残酷行径啊”[4]146。可见,斯金纳博士和西奥博尔德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也难怪西奥博尔德和斯金纳博士如此投缘,并坚持把欧内斯特送去那里学习。西奥博尔德正是要欧内斯特离开自己的掌控后,也能时刻处于和自己类似之人的掌控中。可见,从欧内斯特出生开始,他就注定已经遗传到西奥博尔德对祖父的顺从,并在其成长过程中不断地重复这一无意识记忆。甚至可以预见,在欧内斯特成家生子后,他也将继续重复这一代代相传的无意识记忆。

欧内斯特的祖父乔治去世后,西奥博尔德发现乔治给欧内斯特留下了一些遗产,这时,作为父亲的西奥博尔德竟没有一丝开心,而是觉得难以忍受。他认为,“给一个年轻人留下一点勉强可以独立生活的财产,恐怕是可能加之于他的最大的伤害。它只可能会瓦解他的奋斗热情,麻木他力求上进的愿望。许多年轻人就因为知道,在他成年之后他可以得到几千镑财产,因而走上了邪恶的道路”[4]115。起初,读者可能会认为西奥博尔德不让自己儿子获得这笔遗产是为了促使儿子独立。但事实正好相反。欧内斯特的姑姑阿丽西亚由于未婚未育,又特别喜爱欧内斯特,便决定死后将其财产转让给欧内斯特。阿丽西亚瞒着西奥博尔德一家,离世前通过欧内斯特的教父“我”立下了医嘱,让“我”代为保存其所有财产,直至欧内斯特成人后一并转让给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西奥博尔德在小说快结束的时候,才从欧内斯特口中得知阿丽西亚的这笔巨额竟全部转让给自己的儿子而非自己,且这笔钱还一直由叙述者“我”代为保管时,他表示出震惊。巴特勒是这样描述此时的西奥博尔德的,“西奥博尔德马上满面通红,‘可是为什么’,他说,这实际是他们相见后从他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话——‘如果那钱不应该归他,他为什么不把他交给我哥哥约翰和我呢?’他讲话一再磕磕巴巴,样子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终于把这几句话说出来了”[4]460。显然,西奥博尔德并不希望欧内斯特获得阿丽西亚遗产,他并不是为了促使儿子独立,而是希望没有财产的儿子能够永远依附于自己,永远服从自己的安排。同时,通过对这笔遗产的控制权,可以彰显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主导地位。

除男性角色西奥博尔德和斯金纳博士外,巴特勒在《众生之路》中对女性角色的描述散见于各个篇章之中。其中最主要的三个女性角色分别是欧内斯特的母亲克里斯蒂娜、姑姑阿丽西亚、仆人之女艾伦。而对前两个女性角色的刻画也是巴特勒为烘托西奥博尔德的霸道和独裁而有意设计的。

克里斯蒂娜与西奥博尔德的婚姻源于一场与她姐妹们的纸牌游戏,在随后婚姻中,她似乎生活得平平淡淡,没有起伏。但是克里斯蒂娜和西奥博尔德新婚后不久的某一天,两人一起乘坐马车出门时发生了争论,随后克里斯蒂娜主动与西奥博尔德和好,并表现出自己的贤良淑德。巴特勒通过二人争论后各自的心理活动,为我们生动地展示出西奥博尔德强烈的大男子主义,以及克里斯蒂娜的无条件顺从。不过,这一顺从不仅表现在两人的婚姻里,同样也表现在两人有了孩子后的家庭生活中。成为母亲后,克里斯蒂娜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坚定的念头,认为“他们的职责就是甚至要在他们的孩子还极幼小的时候,开始训练他们,让他们走上他们应该走的道路。要随时搜索任何一点表现自我意志的初步迹象,若有发现,必须立即连根拔除。不能容忍它有任何发展的机会”[4]111。在克里斯蒂娜生下小女儿夏洛特后,大约过了三、四年,她又怀上一个孩子,但由于身体不好,她预感自己会死于这次分娩,于是她提前写了一封信,想在自己去世后由自己的孩子们发现并阅读。在信中,克里斯蒂娜将西奥博尔德描述成一个愿意把自己整个生命都献给孩子们的父亲、一个愿意尽一切力量教导孩子们走上正确而幸福的道路的父亲。克里斯蒂娜在信中强烈要求孩子们一定要服从并热爱自己的父亲,同时要随时满足父亲的愿望,永远不能让父亲为了孩子的愚蠢行为和罪孽而感到羞愧或悲哀,因为孩子的首要职责就是思考如何谋求父亲的幸福。克里斯蒂娜的这种想法可谓是令人震惊,她对丈夫的关心和爱护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孩子的关爱,她并没有教导孩子如何独立成长,而是严正要求孩子无条件顺从父亲。克里斯蒂娜俨然成了西奥博尔德的忠实代言人,成了西奥博尔德摧毁孩子的帮凶。正如叙述者“我”在书中所言,克里斯蒂娜这番言论是“无人不知的滥调,早已不说谁都知道了”[4]134。叙述者“我”对克里斯蒂娜的厌烦之情显而易见。

尽管在西奥博尔德看来,女人是“一种神秘的生物”,和男人相比,她们“作风不同”“思想不同”[6]32,但作为欧内斯特姑姑的阿丽西亚却是个通情达理、观念先进的人。阿丽西亚自己终身未婚未育,但出于对欧内斯特的喜爱,她在欧内斯特读书期间,时常会去学校接他一同外出吃东西,或者给他买他喜欢的东西。阿丽西亚认为,只要是欧内斯特喜欢的都是最好的,甚至他痛恨斯金纳博士,她也认为“这个苗头十分值得称许”[4]171。在小说中,阿丽西亚应该是除了叙述者“我”之外唯一真正欣赏并认同欧内斯特的人了。为了真心帮助欧内斯特,阿丽西亚决定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他身上,因此她特地搬去鲁夫镇和欧内斯特一起生活。这段生活也是欧内斯特回忆中最美好的时光。阿丽西亚善于观察欧内斯特的生活,了解欧内斯特的喜好,能够走进欧内斯特的内心,并且从不压制欧内斯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和真实而又接地气的阿丽西亚在一起生活的欧内斯特也是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阿丽西亚为欧内斯特营造了一个相对轻松愉快、自由自在的环境。尽管美好的时光总是很快就过去,但这段时光很可能是欧内斯特在出狱后幡然醒悟的关键,后来正是这段美好的时光唤醒了迷茫的欧内斯特。

欧内斯特就是在其父母、姑姑、斯金纳博士等不同人物的思想和行为的影响下逐步重复遗传无意识记忆的进化,直至入狱。但直到这个时候,欧内斯特的发展仍然是不全面的[7]62。

三、欧内斯特无意识记忆的颠覆及重塑

巴特勒眼中的记忆并非不可动摇的。“当一个人想要和过去的自己告别的时候,他就相当于以一敌百。如果他想要彻彻底底地与众不同,不再受到饥饿或口渴等自然本能的束缚,并且不用再满足自己的本能需要,那么他要么屈服,要么死亡。”[2]10-11巴特勒曾在笔记中写了上面这一段话。他或许意识到,要将子女的性格、人生和父母的性格、人生彻底区分开来是十分困难的,因为父母与其后代在记忆、经历和性格上已经由于遗传的缘故合为一体。任何独立的思想和行为的主体都与其之前的发展背景息息相关。在这一过程中,改变是永远存在的,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完全、永久地从过去的状态下脱离,否则就会导致死亡。但巴特勒所说的死亡可能并非指真正意义上的生理死亡,而是指无意识记忆的死亡,即指无意识记忆的颠覆、重塑及自我新生。

欧内斯特试图颠覆遗传记忆,并决定重塑自我是在他入狱后开始的。欧内斯特在从事牧师一职时一直比较顺利,西奥博尔德给他铺设的这条道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看上去还是万无一失的。可意外总是可能随时降临。在西奥尔博德长期的独裁管教下,欧内斯特逐渐变得无法分辨善恶。作为一名基督徒,欧内斯特认为他的职责“不是去劝说那些公正的人,而是要去号召那些犯罪的人立意悔改”[4]203。当他想尽办法去败坏梅特兰小姐的人品道德时,却给自己造成了十分严重而且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因此被捕入狱。在狱中度过的这段时间,他“曾以为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幸,现在却感到这是上天赐予的莫大福分”[4]214。此时也正是他“反思和道德成长的最佳契机”[4]212,他认为自己早应该被他所遭受的打击打翻在地,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当欧内斯特从生死边缘被拯救回来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转变,他开始“不再老是想到过去的不堪,而是更多地想到如何去迎接未来”[4]213。欧内斯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清晰地警告他,如果他彻底和父母断绝关系,那他将来有一天还可能会有所成就。因为他相信“绝对的独立自主是他整个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了”[4]224。正是由于这次监禁,他打破了“强大的习惯势力和墨守成规之风”[4]225。这样,欧内斯特开始颠覆无意识记忆,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

值得一提的是,巴特勒在谈到欧内斯特出生后不久,乔治患肝病引发抑郁症后无法顺利进食而责怪克里斯蒂娜时,写了一段话:

上一代和下一代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共同存在的时间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先都是一个一个的卵,被埋在一个个干爽的小土坑里,用一二十万镑英格兰银行的钞票包裹着,等到我们从卵里孵化出来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像那种小黄蜂一样,在它被孵出的时候发现,它的爸爸妈妈不仅在它身边留下了足够的维持生命的食物,而且它们在它开始自己谋生之前好几个星期,早已被麻雀吃掉了呢[4]100。

这段话在当时可谓是惊世骇俗。叙述者认为,孩子在出生后无须和父母共生,父母将孩子生下来后就应当离去,甚至是死去,从而留下孩子自由地成长,并面对未来的一切。如此直言不讳就更加凸显了巴特勒对父母和子女关系的特殊态度,即父母已从遗传基因上给了孩子不可逆的东西,就不应再在孩子出生后继续对其进行干预,因为这种干预最终会毁灭一条生命。

家庭是一个个体具有生命后所面对的第一个且最重要的外部环境,在遗传已经定型的基础上,家庭这一外部环境对孩子的成长就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说到外部环境如何重要时,巴特勒指出,“一个人无论是通过何种方式接触到的东西都会和他相杂糅,从而使他变得更善或者更恶,和他杂糅的东西本身愈好那他就很可能会活得愈久,生活得愈幸福。一切东西都必须和某种别的东西相杂糅,否则它们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4]253。巴特勒在这里提到的杂糅就是不可控的遗传之外的可控的外部环境。可见,除“记忆”外,巴特勒还十分重视外部环境对塑造一个人的重要作用。当然,这个外部环境必须是有助于重塑自我的,否则就可能使不良结果加剧。

前文中讲到的两个女性角色都是在欧内斯特成长道路上的两个重要女性角色,而第三个女性角色——艾伦则是促使欧内斯特重塑自我的关键人物。艾伦起初是欧内斯特少年时家中的一个仆人之女,欧内斯特曾被怀疑和艾伦之间发生了关系并使艾伦怀孕。由于这件事,艾伦被赶出了家,在随后的很多年里,艾伦和欧内斯特都没有任何联系。直到8年后,欧内斯特出狱后的某天在路上偶遇艾伦,自此,欧内斯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欧内斯特和艾伦8年前就有较好的感情基础,欧内斯特也自认为了解艾伦,因此这次偶遇后不久,欧内斯特就和艾伦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曾一度让欧内斯特感到愉快舒心,艾伦表现得一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能够帮助欧内斯特分担许多事务,这让欧内斯特对未来充满希望。然而好景不长,在艾伦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她就断断续续表现出了一些类似孕期的焦虑症状。一开始,欧内斯特并未产生怀疑,而是仅仅把艾伦反常的行为设想成是女人孕期的正常反应,生完孩子会自然恢复,在此期间,欧内斯特还是一个人承担家庭的经济重担。可结果是,艾伦的反常一直持续到怀上第二个孩子都没有好转。生完第二个孩子后,某天有人上门告诉欧内斯特,艾伦竟然是个酒鬼,酗酒无度导致负债累累。原来艾伦的反常行为是由于长期酗酒后导致的精神失常,这让欧内斯特感到震惊,甚至一度怀疑自己选择和艾伦一起生活是对是错。不过,让欧内斯特彻底放弃的是他某天被告知艾伦曾和他人结过婚,而在当时,重婚是犯罪的,这也就是说,艾伦和欧内斯特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不合法的。这让走投无路的欧内斯特感到松了一口气,他和艾伦商议了和平分手,独自抚养一儿一女。

如果说欧内斯特不幸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是其无意识记忆进化的重要背景,被捕入狱是欧内斯特开始颠覆无意识记忆,并预备重塑自我的重要阶段,那么这次的婚姻失利则让欧内斯特开始彻底反思自己的成长经历,并促使自己思考应如何养育自己的下一代。通过对自己多年痛苦经历的反思,欧内斯特不愿将愚昧无知、思想僵化、伪善和顽固的一代人的思想灌输给下一代,以使这些糟粕变成万代相传而不衰的可悲现象,他害怕如由自己亲手抚养孩子,会将自己曾经经历的无意识记忆自然地投射给自己的孩子,因此,欧内斯特最终决定将一儿一女送到海边的一户船家寄养。而事实证明,在这户船家养育下长大的两个孩子生活得十分自由,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欧内斯特的女儿艾丽斯和一个游伴结婚,并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儿子乔治成为了欧内斯特给他买下的一艘非常漂亮的汽船的主人,13岁就开始和前辈们一道出船。正如胡强和黄杨莲[8]47所说,欧内斯特没有逃避他所面对的困境,正是从监牢的生活、破碎的婚姻中,能够重新抬头,他的自由选择得以充分实现。最终,在欧内斯特身上,其父亲和祖父的那种霸权和独裁消失不见了,在他的两个后代身上,那种源自于家庭的无意识记忆也终止了。没有承载欧内斯特身上所拥有的这种遗传记忆的两个孩子成功和庞蒂费克斯家族割裂开来,无意识记忆之链断裂,形成了一个新生的遗传力量。而欧内斯特则成为了这种记忆断代的重要纽带。自此,欧内斯特成功完成了无意识记忆的形成、塑造、进化和颠覆的全过程。

四、结语

根据遗传性记忆,每个个体都带有其祖先积累并遗留下来的经验,再在实践与学习过程中生存。“由于无意识记忆的存在,身份或个性是连续的、是世代相传的。每一个自我都继承了祖先的记忆,并通过继承的习惯再现了祖先应付熟悉环境的方式。因此,记忆成为进化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无意识的记忆是遗传现象的重要线索。长期积累的习惯最终被遗传所固定,这就是本能形成的路径。”[9]92但在《众生之路》中,欧内斯特出狱后的一系列思想和行为的变化,清晰表达了颠覆这种连续的、世代相传的无意识记忆的可能性。在这里,巴特勒反对达尔文所提倡的“生存竞争是无意识的,所揭示的生物进化是在漫长的时期内逐渐发生的”[10]90这一观点,而与拉马克的进化论观点极为相似,即认为环境是变异产生的主要原因。环境的变化会带来生命体自身的变化,生物出于生存意志不断进化以适应环境,那些成功地适应了外部变化的个体将会存活下来,并最终将适应新环境的新特征遗传给下一代。因此,在巴特勒看来,适宜的外部环境可以促使一个人颠覆遗传的无意识记忆,打破无意识记忆的进化链,重塑自我,获得新生。可见,尽管达尔文“第一次从联系中证明了今天存在于我们周围的有机自然物,包括人在内,都是少数原始单细胞胚胎的长期发育过程的产物,而这些胚胎又是由那些通过化学途径产生的原生质或蛋白质形成的”[11]341,巴特勒仍坚信,人类的进化不只是从细胞遗传层面上进化,在记忆层面也表现出进化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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