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看雪》中的三重审美状态
2021-01-07戴梦姿
戴梦姿
朱立元在《美学》中对审美活动的概念作出解释,他认为审美活动本质上是人的一种精神活动,这就决定了主体在审美中主要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方式,即在审美中,人主要发挥着自己精神性的本质力量,通过精神性的劳动在从精神上占有对象的过程中来确证自己的现实存在的。因此,考察主体在审美中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要具体解释在审美活动中主体精神活动的独特状态与根本特征。对审美主体存在状态的把握,在读者理解和评价文本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解读《湖心亭看雪》时,可以将主体在审美活动中的精神存在特征分为惊异、体验和澄明三个基本环节及其起伏运动的状态,从而走进崇祯五年十二月的那个雪夜,去细细品味张岱笔下这幅水墨朦胧的湖山夜雪图。
一、惊异:一山一水一孤舟
惊异作为审美主体一种特殊的心境与态度,它一方面“摒弃了事物實际的一面”,把主体从日常的生活世界中引领出来,使之进入审美的状态,另一方面,它也把客体对象从世俗的功利关系中解放出来,使之作为审美对象向人呈现出来。惊异是一种动力,一种永不停息的追寻与扣问,它不仅把主体带入审美的世界,而且召唤着他在审美的世界中去经历、去生活。当主体真正把自己融入审美的世界与山水共浮沉,与草木同命运的时候,就进入了审美体验的状态。
审美惊异像是某种片刻之间涌现出来的新的急流,或者如强烈的亮光一闪而过,照得那些本来也许是最平常最熟悉的物体在人们眼前变得光耀夺目。“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1],世间再没有人比张岱更懂西湖,他刻意寻求雪天观景,只为求得最美的西湖风光。透过《湖心亭看雪》,不难发现张岱在看雪过程中所产生的审美惊异,而其笔下的冰雪世界正是这种情感的投射。审美惊异不是一种理性的求知欲,而是一种鲜活的生命感,是在主客分化的新的基础上对主客融合新境界的一种深情的期待。它不是像猎人发现猎物一样,表现为一种意欲现实占有的强烈兴奋,而是像流浪的游子瞥见母亲的眼光一般,在疲惫的心头涌起一股深永缠绵的情思。因此,审美惊异从实质上说,就是人在一定的现实境遇中由于客体对象的直接契合所产生出来的一种迥异于日常生活经验的特殊心境,在这里,惊异既表现为客体对主体的召唤,也表现为主体对客体的向往。正是在主客体这种刹那间的直接碰撞与神会中,激发起主体强烈的审美兴趣。张岱是爱雪的,他在《一卷冰雪文序》中写道:“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2]西湖雪景,深深地吸引着张岱,因此他在“更定”出发,于一片万籁俱寂之中“独往”西湖。他用一个全景,将雪瘦江寒的清冷一笔泼来,描绘出“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气象。“雾”是天空中下浮在地面上的云气,“凇”是湖面上涌起于天空中的水汽,“雾凇沆砀”铺展出一幅天长水远、苍茫朦胧的水墨丹青。而后又以极其凝炼的笔法,将一个个小镜头特写推出。堤、亭、舟、人等物突然出现在混沌的雪夜中,“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几个常见的数量词呈现出一幅依稀而恍惚的梦幻之境,似景而非景,让人感慨天地之悠悠,人生之渺渺。悠悠夜雪,茫茫西湖,作者游动的视角与静默的山水似乎成为了一种永恒,而张岱独坐之舟置于雪湖之中,长堤、湖心亭和舟,连同他自己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审美意象,使得画面饱含动人心魄的艺术美感。
审美惊异产生于具有一定审美能力的主体与具备某种独特之处的对象的直接相遇和直接契合中。其产生既依赖于主体一定的自身条件,也依赖于对象本身一定的客观条件。从主体方面来说,必须具备相当的审美修养和审美能力。张岱不是一个看客,甚至可以将他看作是西湖的知己,在《湖心亭看雪》中,他灌注生命于景中,泼墨挥毫,描绘出一幅情韵万千的湖山夜雪图。湖中雪景情景交融,形神兼备,看似写景,却又不止于写景,当中渗透了作者丰富的审美想象与独特的生命体验。杜夫海纳有言:“当审美对象不能使我们感到惊奇、使我们发生变化时候,我们就不能完全把它当作审美对象。”从审美对象方面来说,其必须具备某种独特之处,否则就不可能使人产生真正的惊异。西湖雪景引起张岱心灵的震颤与情感的起伏,在满足其审美需要的同时被赋予了美的意义。走进浩渺的冰雪世界,西子银装素裹的风姿神韵扑面而来,给他带来了广阔的审美想象空间。他泛舟看雪,进入这天、地、人水乳交融的虚幻之境,然后用他独特的艺术视角,描画出了西湖此刻特有的景象。他必然是沉醉其中,因而能将西湖的生动气韵和迁想妙得一笔勾勒,把眼前之景酝酿成一幅情郁其中的艺术画面。
二、体验:一梦一醒一哀愁
所谓审美体验,就是主体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被具有某种独特性质的客体对象所深深地吸引,情不自禁地对之进行领悟、体味、咀嚼,以至于陶醉其中,心灵受到摇晃和震撼的一种独特的精神状态。在审美体验的瞬间,主体的各种心理因素都被充分调动起来,从而使主体产生一种情牵意绕、意象纷呈、言难尽意、欲辩忘言的复杂心绪。处在审美体验中的人,不是要去客观地认识对象的物理属性,而是要把客体对象完全接纳到自己的生命世界中,并通过与对象的交融把自己生命的本真性全面开启出来。
审美体验作为一种特殊的体验方式,与人的生活世界以及人在实际生活中所获的人生体验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审美体验离不开想象与情感,但是审美体验的根须却深深扎根在生活的肥沃土壤中。一个人越是具有丰富的人生体验,他就越有可能获得深刻的审美体验,一个人越能深入生活的底层,饱尝人世间的甜酸苦辛,他就越是具有广阔的视野,越有可能在审美中把他丰厚的人生积淀转化为一种韵味深永、悠远无穷的审美意蕴。《湖心亭看雪》系张岱于顺治三年隐居剡溪卧龙山后所写,距“崇祯五年”相隔超过十五载,可以说文中的一山一水都是张岱历经数十载人世浮沉后,化实物为主观情思,融入其主观精神的再造。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3],从钟鸣鼎食之繁盛跌落至“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4],鲜衣怒马的少年最终沦为晚明落寞的遗臣,“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5]。当迷梦与现实交错,逝去与留恋交织,无所归依之人,只能沉湎在梦忆之中,追怀故国乡土,这正是《湖心亭看雪》的历史语境和写作动因。
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痛苦、孤独、凄凉、悲伤,往往能给人带来最大的审美满足,这种审美中的独特现象,不仅导源于人的存在本身的不完整性,更是根植于人对完满行无尽追求的本性中。如果一个人只是漂浮在生活现象的表层,就很难对生活产生真知灼见;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从未经历过挫折、艰难和逆境,就很难真正体味生活幸福的分量。而一个对人生缺乏真实体验的人,也很难谈得上审美体验的深度。正是人生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的辩证法、生活世界悲欢离合的无穷内容,为审美体验提供了不竭的源泉。张岱用自身生活中的坎坷不平创造了其审美的丰盈。明亡后,作者没有如好友祁彪佳、劉宗周、王思任等为明朝殉节而死,而是避居深山,撰写《石匮书》。在《湖心亭看雪》中的雪境正是其心灵世界的映射,他已不再有同文中金陵人那般赏雪的闲情雅趣,而是以雪景托远俗隐居之志,以雪景抒坚贞高洁之情,这种移情于雪、托志于雪所反映的文化心态,体现了他对人生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探寻与思考。据《石匮书》记载,张岱谈道:“世间肉汗易冻,而坚小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也;刿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虽尘埃满盎,而冰之所结止一水晶映,而尘垢皆无所着,则其劲气之肃也。”[6]可见,冰雪之性情,冰雪之品格,冰雪之肌骨是其人生追求。雪夜独往湖心亭看雪饱含对生命的感喟,渺远清净的雪景成为他审美解悟的对象。在满清铁蹄肆虐江南时,作者曾经的亲朋挚友们都已殉国,而今能够给孑然一身的他带来慰藉的,只有这冬夜里冰天雪地的西湖,也是眼前的西湖雪景,使他获得了为任何一种生活体验都不曾具有也不可能具有的强烈的情感震撼力。张岱看到的不是西湖的实景,而是西湖的心景。回忆的渺远、雪夜的清远,把这一晚氤氳得如同梦境。梦里他化身天之一涯、云之一朵、山之一角、水之一滴,回到大明王朝旧时的景里。以一片纯白洁净的有形山水,将读者带到了一个时空无限、神妙莫测的审美领域,这一片寂静的虚白上幻现的一山一水,负荷着的无限深意、无边深情,读来直叫人魂牵梦萦,不能忘怀。
三、澄明:一人一境一浮游
审美体验要求人直接投入生命的历程中通过生活而让生活自行显现出自身的意义。因此,审美体验必将把人引入真正的澄明之境。所谓澄明之境,就是光明、敞亮的境界,它与遮蔽、晦暗不明相区别。所谓走向澄明,亦即揭开遮蔽、去除迷误,从而走向光明之域。那么主体如何才能进入澄明之境呢?只有通过审美一途。只有在审美的静观体验中,澄明之境才会自动现身出来。
所谓澄明之境不能离开人对万物一体的领会,决不是要我们主观唯心主义地把天地万物理解为由它们之外的人心来规定其意义或赋予它们以意义,也不是要外在的人心来照亮天地万物,而是指人心本是天地万物之心。人心之于天地万物,犹如灵魂之于肉体,前者渗透、融合于后者之中,而不是相互外在的关系,人心是天地万物本身得以显示其意义的一个空隙,没有它,天地万物被遮蔽,是漆黑一团而无意义的。在《湖心亭看雪》中,张岱通于天地,融自我和万物为一体,进入了一种深邃而无形的精神境界。他笔下天地一白传达出其万物皆空之心境,非单纯的自然景观再现,而是其寻求自我心灵栖息之地。张岱在《西湖中路·湖心亭》一文中曾描写湖心亭盛景:“金碧辉煌,规模壮丽,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楼。烟云吞吐,恐滕王阁、岳阳楼俱无甚伟观也。春时,山景、睺罗、书画、古董,盈砌盈阶,喧阗扰嚷,声息不辨。”[7]但就是如此壮观华丽的湖心亭,在“上下一白”的雪景中,却幻化为“一点”,变得无比渺小起来。他是真正融入自然之中的痴者,“悠然欲与清景俱往也”[8],进入天与人通的境界。澄明之境是无穷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交叉点或集合点,也可以说是万事万物的聚焦点。这个点是空灵的,但又集中了天地万物最广博、最丰富的内涵和意义。动物无世界,不可能体会这个交叉点的意义,一般人都具有这种体会的本性和能力,却往往过多地沉沦于功利追求而很少能进入这万物一体的澄明之境。而张岱避开熙熙攘攘的游客,避开人鸟声的嘈杂,“独往湖心亭看雪”,把自我生命个体放置于辽阔的天地之间,从人的感觉与发现落笔,竭力渲染自己在面对自然时那种特有的观察与感受,思考与理解,表现出个体在面对自然、面对宇宙时的敬畏与好奇,既正面描写了天地之大,又显示出了个体之微。在物我而一之间,感受宇宙时空的浩瀚以及生命存在于其中的悲喜,生成与天地同呼吸、与万物共徘徊的诗意人生的深沉感慨。对大千世界俯仰自得、目送归鸿的心领神会已悄然融入到张岱的现实生活中,并且将其最终引向澄怀观物、宁静淡远的澄明之境。
惊异、体验、澄明作为审美主体三个主要的存在环节,可以帮助读者理解在审美活动中人如何成为现实的审美主体,及其作为精神主体的精神活动的存在状态与存在特征。通过对审美主体三种存在状态的考察,我们发现张岱笔下藏着对西湖的深沉眷恋、对故国的深切缅怀和对生命个体的深邃理解。救不下故国风华,于是张岱以幽思为针,以梦为线,披风雪一裳,织山河一卷,为世人再现了崇祯五年的那场大雪。静默内敛的冬日寒夜,西湖壮丽的雪景,最终变成了他笔下黑白的淡墨山水,变成了文情摇曳的《湖心亭看雪》。
注释:
[1][明]张岱.夏咸淳辑校.张岱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04.
[2][3][4][明]张岱.栾保群点校.琅嬛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4,157
[5][明]张岱.夏咸淳、程维荣校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
[6][明]张岱.石匮书(卷一三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04..
[7][明]张岱.西湖梦寻[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03.
[8][明]李流芳.檀园集:卷八记疏[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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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吴积兴.看雪的意图——张岱《湖心亭看雪》新解[J].名作欣赏,2008(15):86-87.
[9]王锡丽,缑新华.幅短神遥 墨稀旨永——《湖心亭看雪》赏析[J].名作欣赏,2007(09):75-77.
[10]朱立元.美学(第三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2016:116-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