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正解
2021-01-07周伟川
周伟川
“正解”就是正确解读。“《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是孔子在《论语》中,谈论《诗经》的一则语录。
钱穆翻译为:“《诗经》三百首,可把其中一句诗来包括尽,即是‘思无邪。’”[1]不知何故,钱先生对其中最关键的“思无邪”并没有翻译。
杨伯峻把“思无邪”译为:“思想纯正”[2]。“思想纯正”即是说:《诗经》中的作品在思想上没有偏斜。这样翻译是把其中的“思”译成“思想”,“无”理解成“没有”,“邪”理解成“邪念”(或斜念)。因为和现代汉语中这三个字的常用意思相同。所以容易被现代人接受,影响也最广泛。
鲁迅评价《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对同一部作品,尚且有如此多的解读角度。对收录了众多作者创作的三百零五篇诗歌的《诗经》,做全称判断:“思想纯正”。这本身就不够客观、严谨。我们可以说其中某些作品,或多数作品“思无邪”,但要说其中全部作品“思无邪”,很难令人信服。
我们来读一读《诗经·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此诗表现的是青年男女翻墙爬树相会的情景。朱熹《诗集传》认为“此淫奔之辞”。朱熹的话说得可能有些严重,但至少在孔子生活的时代,男女翻墙私会不符合礼教,也就不那么“纯正”。
再举两个《论语》中引用《诗经》的例子:
3·8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杨伯峻 《论语译注》,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此书)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是《诗经·卫风·硕人》中的诗句。翻译为:为什么你微笑时翘起的嘴角那么迷人,你美丽的眼睛,流盼的眼神那么勾魂?是因为你天生丽质,又风情万种!看来这也是一首浓情蜜意的爱情诗。此诗的思想是否纯正,我们暂不讨论,我想请大家注意孔子和子夏对此诗的解读是“礼后”: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以后。这变得和爱情毫无关系,毫无疑问是“无邪”的,却和诗歌原本的情感大相径庭。
8·3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旻》)原本是讽刺昏庸暴虐的君王。曾子借以表达修身要小心谨慎,对违背礼法的行为时刻保持戒惧警惕。
再举个《大学》中的例子:
《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日:“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3]
引诗出自《诗经·小雅·绵蛮》,大意是服役的人因为路途遥远,走不动了,渴望搭上大夫的马车。孔子得出的感悟却是鸟尚且会选择栖止的地方,人更应该追求“止于至善”的境界。
孔子重视诗教,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中,《诗经》不仅是单纯的文学作品,还具有哲学、伦理学、政治学、博物学等诸多方面的丰富内涵。
17.9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兴,激发思想感情;观,提高观察能力;群,促进人际交流;怨,纾解复杂情绪。事父是伦理,事君是为政;识鸟兽草木之名是博物。
13.5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这是讲《詩经》在政治、外交上的作用。
17.10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不读《诗经》中《周南》《召南》的人,甚至会看不远,行不通。只有把《诗经》纳入伦理道德的范畴,也才有所谓“邪”不“邪”的问题,或者说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才会凸显出来。
“思无邪”出自《诗经·鲁颂·駉篇》: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
此诗大意是通过马群的俊美肥壮来表现鲁国的富饶。“思无邪”是赞美马的品性:驾车奔跑不偏斜。[4]
“思”在诗中原本是个语气词,没有实意。“无”字译为表示否定的“不”,这在古代汉语中很常见:例如,道家老子主张的“无为”,主要内涵不是“没有”作为,而是“不能”妄为。再比如,孟懿子向孔子请教什么是孝,孔子回答:“无违”。这里的“无违”也不是“没有”违背(礼),而是“不能”违背(礼)。[5]“邪”与“斜”相通假,翻译成“偏斜”。[6]
“思无邪”原本是赞美拉车的马,有顺道而行的好品性。这对于拉车很重要。古人通常用多匹马协作来拉车,如果马爱跑斜路,和同驾的马方向不一致,轻则不能形成合力,造成干扰,重则车毁人亡。
孔子对“思无邪”的引用,使用的是诗中的原意,是严格的“述而不作”,并没有在句意上进行再创造。
不能强硬地把“思”译为实词“思想”,因为表达思想并不能涵盖《诗经》的全部,诗歌以抒情为主流,表达思想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的主题。
“思无邪”就是不偏斜!
《诗经》中有以良马比君子的传统[7]。不是世界上没有斜路,而是有良好品性的马,不会往斜路上跑;《诗经》中的作品也不可能全都无“邪”,而是有良好品性的君子,自会往正确的方向解读。
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对《论语》中的“兴于诗”是这样注解的:“《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
可以从中明确看出朱熹的观点:“有邪有正”是《诗经》中作品的客观事实,“好善恶恶”是“思无邪”的具体体现。
“思无邪”不是对作品客观现实的判断,而是对读者主观理解提出的要求,是对读者价值观的严格规范。不是“没有”邪,而是“不能”邪。孔子虽然没有学习过现代接受美学,但却恰巧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要求读者对《诗经》进行符合伦理道德,至中至正,不偏不斜的解读。
《论语》中孔子两次说到“始可与言《诗》”,表明孔子认为学习《诗经》是有前提的:“思无邪”不仅是阅读《诗经》的前提,也是阅读一切文学作品的普遍原则。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不会过度对文学作品求全责备,因为十全十美的文学作品并不存在,有了正确的阅读观,自然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以上或为“思无邪”正解。
参考文献:
[1]钱穆.论语新解[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8.
[2][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12.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武汉:长江出版社, 2016,10.
[4]王秀梅译注.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20,8.
[6]《古代汉语词典》编写组.古代汉语词典[G].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
[7]贺斌.养马比君子——《诗经》“马”意象中隐含的君子人格和等级秩序诗意的孔子[J].北方文学,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