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湖心亭看雪》中的“独往”
2016-04-25罗献中
罗献中
《湖心亭看雪》是明末散文家张岱的小品文代表作之一,其短小精悍,韵味悠长,历来深受人们喜爱。但文中有两处叙写似乎互相抵牾,前后矛盾,让很多细心的读者不得其解,感觉不可思议。具体表现为:文章前面叙述云“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明确交代是“独往”,即作者一人独自前往;而在下面的描写中,却云“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言其舟中有两三人,而此前并未交代有他人登舟。表面观之,两者之间不是存在抵牾和矛盾吗?“独往”岂能成立?
对于这个“独往”,已经有人从文学角度作了解读。如人教社《教师教学用书》云:“一个‘独字,充分展示了作者遗世独立的高洁情怀和不随流俗的生活方式,而一人独行于茫茫雪夜,顿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轼《赤壁赋》)的人生彻悟之感。”《教学用书》同时还提供了《散文名作欣赏》(百花文艺出版社)中吴战垒的赏析文章,其中云:“‘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一种何等迥绝流俗的孤怀雅兴啊!‘独往湖心亭看雪的‘独字,正不妨与‘独钓寒江雪的‘独字互参。在这里,作者那种独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赏的情调,不是溢于言外了吗?其所以要夜深独往,大约是既不欲人见,也不欲见人;那么,这种孤寂的情怀中,不也蕴含着避世的幽愤吗?”此外,《初中新课标优秀教案·语文(八年级上册)》(南方出版社)提供了《古典散文鉴赏》(安徽教育出版社)中的赏析文章,其中亦有类似说法。
这些解读就“独往”本身而言均有道理,值得肯定,但由于都是孤立地解读,未与下文的“舟中人两三粒”“舟子喃喃曰”等内容联系起来,故均不能消解上述之疑。
对于该“矛盾”和“抵牾”问题,有的教学资料简单地断言为作者写作上的错误和疏漏,如前面提及的《优秀教案》即认为是“作者犯下的一个颇为严重的前后矛盾的错误”。也有一些教师对此作了积极思考,认为不能简单地视其为作者的失误和疏漏,恰恰相反,这正是作者“痴”的体现,即作者“痴心一片”,“目中无人”,视世俗世界为虚无,眼中唯有自然,唯有自我,并一心要将自己融入自然之中,寻求心灵的归依和独立的人格。但如此解读仍未跳出“独往”本身的范畴,仍未触及问题的实质,且有牵强附会之嫌,也不能令人信服。
那么,究竟该如何理解这个“独往”,又该如何看待其与下文说法之间的“矛盾”呢?
要弄清这些问题,还要从古代的奴仆制度说起。在古代阶级社会中,长期普遍存在着奴仆制度,存在着役使奴仆的现象。贵族、士大夫以及商贾等上层阶级,凭借自身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实力,一般都役使着一定数量的奴仆。他们在日常起居、出行和游赏等活动中,往往都有奴仆服侍和跟随,通常不会是孤身一人。奴仆来自社会下层,涵盖男女老少,除通称为“仆”外,还称为“奴”(一般指男性)、“婢”(特指女性)、“僮”(也作“童”,常指未成年者)等。例证极多。如《史记·货殖列传》:“富至僮千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僮仆欢迎,稚子候门。”白居易《续古》:“豪家多婢仆,门内颇骄奢。”陆游《岁暮感怀》:“富豪役千奴,贫老无寸帛。”刘克庄《冬景》:“命仆安排新暖阁,呼童熨帖旧寒衣。”《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顾仆守衣洞外。”《三国演义·群英会蒋干中计》:“只消一童随往,二仆驾舟,其余不用。”《聊斋志异·细柳》:“便更若衣,使与僮仆共操作。”(《湖心亭看雪》本文亦有此类例:“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奴仆是地位卑微者、低贱者,不能与其主人相提并论。在主人看来,在其进行的活动中,自己是活动的行为主体,而身边的奴仆则只是侍奉者和随从者而已,不能视之为“同伴”(即参与者),不能连带计算在活动参与者中。他们眼中的“同伴”,必须是身份相似的同一阶层之人,而且双方之间往往境遇相似或志趣相投。所以,当他们叙述自己的行止时,如果身边没有如此“同伴”,即使按照常理推测,应该有奴仆相随,但也往往称之为“独”。此类例证也较常见。如屈原《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虽被流放,但仍为楚贵族,屈子身边决非没有仆从,却自称“独处”。)白居易《初入太行路》:“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苍莽。尝闻此中险,今我方独往。”(白乐天出身官宦家庭,成年后又一直为官,故“初入太行路”时,其应有仆从相随,却声称“独往”。)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燕尔新婚,身为贵族少妇的易安居士,身边定有婢女服侍,只是此时夫君远行未能相伴而已。)如此等等。
更为典型的是,有人明明是拖家带口出行的,却也被称为“独往”。例如汉末名士庞德公,史书明确记载其携家人一起入鹿门山隐居(皇甫谧《高士传》和习凿齿《襄阳耆旧记》皆云其“携其妻子登鹿门山”),但在旁人眼中,庞公归隐是“独往”,如杜甫在《雨》诗中云:“浮俗何万端,幽人有独步。庞公竟独往,尚子终罕遇。”更有甚者,连随从无数的帝王也不例外,如果帝王亲自出征而无将领相随,也称为“独往”,如《周书·武帝纪》:“诸将固请还师,帝曰:‘卿等若疑,朕将独往。”
再回到《湖心亭看雪》文本中来。作者张岱出身仕宦之家,早年家境优裕,自云“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自为墓志铭》),故其家中应有一定数量的奴仆;其出游也决不会孤身一人,尤其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险恶环境里。由于当时其家居西湖之畔,经常荡舟游湖,故家仆中也应有负责驾舟的“舟子”(由文末舟子的言语口吻观之,该人理应为其家仆)。此次“湖心亭看雪”,除了舟子,作者很可能还带了一个负责侍奉的家僮(文中提及的那个“炉火”,也极可能由其料理)。作者一行大约总共三人,包括两个成年人,一个未成年人,所以在茫茫雪湖中,他们看起来就成了“两三粒”。然而,与上述各例相似,基于作者的贵族身份和等级观念,加之舟子等人根本不能理解其行为,故其也不会将所带仆从视为“同伴”。因而,他在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认为此行没有伴侣,于是就理所当然地称为“独往”。这是非常正常而毫不奇怪的。
所以,文中的“独往”与“两三粒(人)”并不抵牾和矛盾,并非写作上的疏漏和错误,而是作者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已。其云“独往”者,是从寒夜赏雪的特立独行的角度,从痴迷忘我的角度,是社会学的角度;而又言“两三粒(人)”者,则纯粹是从人的自然数量的角度,是生物学的角度。角度不同,说法也就当然不同。
综上,在并非仅仅一人的情况下,《湖心亭看雪》及其他诗文中之所以用“独往(独处、独上)”等说法,大体上是就两方面而言的。一是就行为主体而言,认为有目的地进行某项活动的行为主体是独自一人,即使有仆从(或家人)相随,也并不能算作其“同伴”,不能视为活动参与者;二是就心理感受而言,表露行为主体在活动中因缺少“同伴”和知音,没有可以进行交流的对象,而往往感到孤独寂寞。由此推理,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时,身边未必没有一二仆从相随;蒋干赴周瑜营中劝降时,虽有“一童随往,二仆驾舟”,但仍可称之为只身“独往”。道理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