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文人方象瑛散文的史学意识及其意义
2021-01-07王成
王 成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清初文人方象瑛,于文坛颇有诗名且以勤奋好学著称。他“仰承家学,夙有元本,又能锐志精思,孜矻罔倦”[1],于康熙六年(1667)登进士,“日购遗书,闭户而读”[1]。康熙十三年(1674),方象瑛携家避寇侨居钱塘时,“读书声闻户外,其好学甚而能养其心”[1]。康熙十八年(1679),方象瑛举博学鸿儒科,授翰林院编修,入史馆纂修《明史》,“好学如闲居时”[1]。方象瑛“未尝一日离楮墨”[1],所以“经史诸书皆极搜猎贯穿”“博极经史百家之言”[1]。终生的勤奋苦读以及官翰林院编修、纂修《明史》的经历,培养了方象瑛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史学修养,其文集《健松斋集》《健松斋续集》处处可以品味出浓郁的史家意识。
一、实录精神与《明史》人物传的撰写
方象瑛的家学渊源、仕宦经历等为他史学观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他“五六岁时,乃祖书田先生授以六经左史离骚词赋诸书”[2],书田先生即象瑛祖父方逢年(字书田),为明崇祯时期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曾纂修神宗、光宗、熹宗三朝实录,又充任经筵讲官。方象瑛后又举博学鸿儒科,在史馆前后计七年,撰《明史》人物传八十余篇。在如此环境中生活,方象瑛的学识、修养自然会得到提升。方象瑛对著史与论史的看法即有很多独特之处,《陈椒峰史论序》云:“夫史难言矣,而论史更难。作史家网罗旧闻,稽核情事,所谓载笔三长,迁固以下盖已罕矣。若夫论史,其人之是非已定,功罪已明,似无烦更为论列。然或爱憎由己,或传闻失实,或一人而得失互淆,或一事而同异各别,苟非具上下古今之识,即劳费笔墨,于古人究无当也”[1]。在方象瑛看来,论史之所以难,是因为著史者“网罗旧闻,稽核情事”,所传之人“是非已定,功罪已明”,似无须再予臧否。并且,著史者在著史时存在私人感情之爱憎、传闻之失实、混淆是非等情况,如果不具备通古论今之史识,即使大费笔墨,也无法做到精当准确。
(一) 阐释史家职责,秉承“搜考群书”、实录精神撰史书文
关于史家之职责,方象瑛在文章中也多次阐发:“夫阐幽搜佚,史职也”(卷十三《俞明经传》)、“阐扬幽隐,史职也”(卷十五《文学王公墓志铭》)、“夫阐幽表节,史职也”(《续集》卷六《族母蒋孺人传》)。[1]这些文字表述大体一致,核心观点即博览群书、实录直叙是史官最基本的职责之一。在史馆撰写《明史》人物传时,方象瑛即遵从史官职责,“搜考群书,衷之公论,期于不负职掌”,“具极苦心事业,考之群书,是非衷之公论”,[1]以览阅群书、实录精神撰写人物传记,从下面几则材料可见一斑:
王翱、崔恭、姚夔、林聪诸传,大约以《吾学篇》为稿子。然事迹散见于群书者,正复不少。仆详考而增定之,殊快所未见也。(《答施愚山侍讲书》)[1]
《景泰实录》出焦芳辈所纪,私意传会,语多失实,而馆中又无书可考,何以折衷损益,俾成信史?惟先生教之。(《答施愚山侍讲书》)[1]
启、祯以后,书传无征,间有纪载,未可遽信。虽缀葺成篇,尚多舛漏,不敢自以为是也。(《纪分撰明史》)[1]
有明一代以史未成书,“靖难”“复辟”“大礼”“三案”诸大事,别见于辨说,正而不偏,博而能裁,可谓难矣。(《陈椒峰史论序》)[1]
方象瑛指出,王翱、崔恭、姚夔、林聪等传大多取材于郑晓《吾学篇》,自己又详细查阅、考证了诸多文献并增补了很多罕见的史料。《景泰实录》出于焦芳等人之手,颇多附会失实、主观臆断的情况,史馆又无他书可以参考,不知该如何折中取舍,遂向施闰章(号愚山)请教。方象瑛强调天启、崇祯二朝书传不可查,即便间或有记载,也无法全部相信,自己所拟天启、崇祯朝臣传颇多纰漏,自己也不太满意,因此没有收录到自藏本《明史分稿残编》中。同为《明史》纂修官的施闰章在《修〈明史〉议》一文中指出修《明史》有“八难”,其一难就是“考据难”,“明史如《大政纪》《吾学编》《宪章录》诸书,皆其自洪永迄于万历,启祯二朝信史缺然,此考据之难也”[3],也道出了万历以后史料稀少缺乏、无从依据的情况。方象瑛还指出在修纂《明史》时,很难对“靖难之役”“英宗复辟”“大礼仪”“三案”等诸大事作出公正客观的评价。可以说,方象瑛关于修史的诸多认识是很有见地的,所以他撰写的《明史》人物列传取得了较高的成就,毛际可《方渭仁明史拟稿题词》对方象瑛《明史》人物列传给予了高度肯定:“方子渭仁,膺文学之选,珥笔石渠,与修《明史》。自《景泰本纪》外,为列传者八十有七,矢慎矢公,详雅有体。犹恐其考据之未确也,从丹徒张宗伯假穆神两朝实录,目涉手钞,不逾月而脱稿”[4]。
关于家谱的撰写也可见方象瑛追求实录的史学思想。清代士人重视修纂家谱,往往是一修再修甚至是多次重修和续修,“修谱成为各宗族活动中之重要大事”[5]。在撰写家谱追寻先祖时,非要上溯到名人或帝王方才罢休的做法,带来了很多突出的问题,表妍隐媸、窜籍冒宗等现象经常发生。方象瑛指出:“攀援蔓引,动侈华胄,甚且舍先世之源流,狥他人之祖父。绘为遗容,撰为传赞,自欺欺人,恬不知耻。而人之披其谱者,亦不复考据真伪,见簮绅赫奕,辄相顾叹为巨族,于敦本睦族之道,反漠然若无与。”[1]面对诸多问题,方象瑛认为撰写家谱时应该充分遵循史家“疑则阙之”的原则。古代史官书史时有“信则书之,疑则阙之”的史家公则,即对于事实模糊不清或者可疑之处,通常宁可空阙而不书写以待后考,或虽书写而明言其疑。在方象瑛看来,家谱的撰写要实事求是,不凭空设想,也不混乱攀援。在撰写本族家谱序时,方象瑛指出方氏一族,“流离播迁,门宗单弱,文事未兴,谱牒未具,数传之中不能无脱误”[1],所以方氏家谱存有“四疑”。他提出了家谱撰修的方法与原则:“要当以史氏阙文之意通之。虽云存疑,实以传信,未可轻为改易也。”[1]他认为撰修家谱时发现所据资料有讹舛脱误时,就采用史家“阙文”的原则,如此为之,“虽云存疑,实以传信”[1],确为卓见。
(二)《明史》人物传的撰写过程及实践是其史学思想的别样表达
方象瑛撰写的于谦传记是其史学思想的成功实践,通过于谦传的撰写过程、与于谦相关的文章的书写等,亦可见方象瑛的史学思想。于谦为人刚直,颇遭众忌,后被诬陷致死。方象瑛认为于谦“一代伟人,不敢草草略过”[1],所以积极查阅古籍文献,“数月来,搜采不遗余力”[1],以期“考核精详,其于至当”[1]。方象瑛又多次向翰林院同仁施闰章(号愚山)、汤斌(号潜庵)、李泰来(字石台)、汪琬(号钝庵)、王士禛(号阮亭)质询,“自奉教先生,又复质之潜庵、石台、钝翁、阮亭诸君子”[1],后“五易稿始得成篇”[1]。施闰章、汤斌等一致肯定:“来谕云毫发无遗憾,当书一通焚之忠肃祠中,其信然耶?潜庵亦云宜亟上史馆”[1]。
方象瑛在与挚友毛先舒的通信中也探讨了关于于谦传撰写的细节问题,亦可见其史学思想。毛先舒认为方象瑛关于于谦传的用语“机疏”二字应该换掉,“来谕云‘机疏’二字宜易”[1],在方象瑛看来,毛先舒是“以机械之机作机宜之机”,并对此给予了解释:“夫仆所谓才大机疏者,以于公负戡乱才,其正气直性,毫不顾虑,所谓无机械之心耳。使一心谋国,又一心虑患,则于石亨辈必多方周旋矣。惟公全无机械,故祸至如此。若谓指麾大事,不得谓之机疏,则仆于忠肃发攘之烈,铺张扬厉至矣”[1]。毛先舒还与方象瑛探讨了于谦传记其他语句的运用,“又云‘易储不复争,故卒以不免’句宜去”[1],方象瑛对此也作了回应,“此语亦屡经斟酌”[1],接下来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盖帝意虽定,在公自不可无言,明知谏必不入,然与其不谏,孰若谏而不听。可尽吾心,可告天下后世乎?此亦《春秋》责备贤者之意。《景泰实录》载三年五月,遣安远侯柳溥为正使、兵部尚书于谦为副使,持节册封,见深为沂王,则公非独不谏,且奉册矣。虽焦芳怼笔不可信,仆作景帝纪,毅然去之。然在公当日固少此一段议论耳。来教云云,似欲曲为公讳。夫公心事,青天白日,即不谏易储,亦何损于公正,使瑕瑜不相掩,乃见生平。且此语总结上文。初议立郕王,及大同城守易储诸事,推公受祸之要,与前徐石曹吉祥三段,叙公致祸之由,盖重为公伤,非有所不足也。[1]
毛先舒“似欲曲为公讳”,所以想把“易储”一句去掉,方象瑛秉承史家直录精神,实言而不回避,“使瑕瑜不相掩,乃见生平”。“易储”句在文章结构上是“总结上文”,是不可以去掉的。有史实依据,有作者创作经历与体悟,作者要真实地表现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在于谦传里,方象瑛冷静而客观地叙述,虽没有评论之语,实则已寓褒贬于史实叙述之中。在《于谦论》一文中,方象瑛则高度评价了于谦的历史功绩,“当英宗蒙尘,谦奉郕王即位,此即郑人立髠顽、晋人卜贰圉之意。宗社危而复安,上皇去而复返,谦之功大矣”[1]。对时人的言论,“论者谓谦得君行志,近世所未有。南内之幽、东宫之易,不闻一言匡救。天顺丁丑之祸,未可独罪徐有贞”[1],方象瑛不禁感喟:“嗟乎!亦尝即当日情事思之乎?”[1]此即“知人论世”之理也,想要了解历史人物、事件,就该置其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方象瑛论述到:
帝之任谦,徒以功在安攘,非真一德同心,若古君臣相得之盛也。兄为太上,彼何尝不以为尊养,降尊处卑,恐逆天道。自其致书迤北,时已无意逊避矣。废沂王而立怀献,帝意已决,非口舌可争。谦身任安危,岂与钟同章纶同试虎吻哉?且谦尝称徐武功矣。大臣得君至荐,一祭酒不可得,况废立之大乎?特自事后论之,在当日固少此一谏耳,明知谏必不入,遂不复言。夫与其不言,孰若言之不听,尽吾心以告天下后世,而惜乎其未出此也。君子不以一箐掩大德,爱谦者固不必曲为之讳,即仇谦者,亦岂得以此遂没其功哉。[1]
对于谦作如是之思考、分析,才真的“可以论谦矣”。段润秀认为方象瑛的《于谦论》“论述十分精辟,充分体现了方象瑛修史时直书实录的精神”[6]165,乃为卓见。
二、存史补史与勇于质疑、翻案的史学涵养
细读方象瑛的诗文集我们发现,在题材的选择上,方象瑛是有意识地存史补史,并以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史学修养,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勇于质疑,敢于翻案,出新出奇。
(一) 有意识地创作自序文、日记,存史补史,是史家意识于诗文中之直接体现
方象瑛在史馆撰写《明史》人物传八十余篇,上呈史馆总裁后即辞官归家,于家中整理残稿结集成《明史分稿残本》,他在《〈明史分稿残本〉自序》中交代了编纂此文稿的目的,“虽不敢希信史,然职掌所存,或者其无负乎?因录藏笥中,俾后之览者知所考焉”[7],为的是存史待后人览阅、考辨,不负史家职责。序文给出了确切的开馆时间,同时也交代了自己分撰《明史》的大致情况:“余自己未五月奉命修《明史》,以监修徐公(按:徐元文)未至,十二月十七日开馆。明年正月,分撰《景帝本纪》,景泰、天顺、成化朝臣传王翱、于谦等。辛酉六月,暂分天启、崇祯朝臣传顾大章、朱燮元等。壬戌四月,分隆庆、万历朝臣传梁梦龙、许孚远等,计七十七传。又陈检讨维崧殁,昆山徐公属续构王崇古等八传。睢州汤公属补邓廷瓒、胡拱辰二传,通八十七传”[7]。作为《明史》纂修官之一,方象瑛的记载是真实可信的。
据《清史稿》《清史列传》等记载,方象瑛著有《松窗笔乘》(亦名《松窗杂述》)三十卷。方象瑛也多次在文章中提及此书:“余尝有《松窗杂述》一书,纪数十年来耳目所经之事”“向年家居时,曾辑《松窗杂述》一书,略记迩年闻见之事”[1]等。梁章钜所编《槛联丛话》也收录了一则《松窗笔乘》关于清初知名文人尤侗的故事,[8]231可惜今已难见全稿。《〈松窗笔乘〉自序》(《健松斋续集》卷一)一文为我们提供了很多重要信息,从中可推知该书主要内容大略如下:一是“略记一二”[1]的,少时侍奉祖父方逢年的“胜国旧闻”[1];二是举博学鸿儒科、入史馆修《明史》,获交海内名流所得之“习闻掌故”[1];三是典试四川来往行途之“身历亲观者”[1];四是辞官家居,四处访医之“所得”[1]。方象瑛编著此书的目的也证明他是有意存史:“恐日久易忘,暇中类而笔之,凡二十八卷”“予亦志吾知己尔,吾知之,人亦知之,订疑考异,予之所大快也。吾知之而人或不尽知,开卷有益。”[1]
《七十自序》是目前所能查阅到的关于方象瑛生平行迹、性格禀性、为文为官、乞假归家等情况的最完整的文献资料,较《清史列传》、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钱仲联《清诗纪事》诸书于方象瑛之介绍要详尽而真实。如其中对方象瑛仕宦经历的勾勒:“余幼服先大父庭训,九岁能文,十二学为诗歌小赋。十四为诸生,三十二始举贤书,三十六成进士。中间需次选人。四十八,应博学鸿辞举。蒙恩召试,官翰林,在史馆七年,积劳成疾。会当量移,即乞假归里。盖自乙丑迄今,家居十有七载矣。”[1]再如对方象瑛性格禀性的描摹:“生平淡素,无声色货利珍玩博弈之好。自论交四方,日以文章朋友为乐。诸君子征诗索文,挥毫立应。其以文来赞者,亦倾接无倦容。故一校京闱,再典蜀试,甄拔多知名寒士。虽勇于任事,笃于求友,严于论文,亦由神健气王,精力足以赴之。”[1]这些材料对研究方象瑛都有重要的价值,论者应该给予高度重视。
个人日记较之诗歌创作更具实录性,也更能直观地反映、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等,更具存史意义。清初撰写日记者辈出,如王士禛、归庄、高士奇、乔莱、屈大均、陈奕禧等,且数量、质量均超越前代甚多。日记内容庞杂,或系频繁的日常生活活动,或记不同性质的于役行程,或谈论诗文创作、学术研究之心得体会等,“这些日记作品,均关涉明清之际的其人其事,堪资史事的佐证”[9]76。方象瑛就有意识地将自己的行踪、见闻等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堪资史事的佐证”。
康熙十六年(1677),方象瑛离钱塘赴京师候补,“北赴即日,所见闻诠次为记,而抚时感事,亦略见其中”(《赴都日记》)[1]。《赴都日记》记录了二月十二日至四月二十日作者的行程情况,如过吴江访顾有孝,抵苏州访尤侗、钱中谐、顾菁芳、袁骏、蔡方炳、宋实颖,在无锡与严绳孙于舟中夜话,于常州闻陈玉璂已北上,及扬州访汪懋麟等。三月三十日,方象瑛到达黄河北岸,驻王家营,遇锡山徐君,偶然谈及祖父方逢年与马世奇的旧事,“徐君曰:文肃(马世奇)乡荐,相国已官编修。文肃计偕归,语人曰:不恨不作新孝廉,但恨不识方书田。其相慕如此。后果为相国所知。余曰:固也。先大父在闱得文肃卷最。后甲申殉难报至,无文肃名。先大父叹曰:君常(文肃字)乃不死耶。已而果然。盖师生相信,不独文章也”[1]。这一段简短的对话可以补史之阙,进一步完善方逢年与马世奇的形象。
康熙二十二年(1683),方象瑛典试四川,沿路所见所感次第记载于《使蜀日记》中,日记从康熙二十二年(1683)七月初一起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三月初六日止。方象瑛在致冯溥的信中说:“西趋秦栈,东下夔巫,得日记一首、游记六首、诗二百余首,虽不敢言文,或可备一部蜀道路程耳。”[1]《使蜀日记》不仅可以作为清代入蜀道路交通图,其中记载的诸多乡风民俗、历史典故考辨、社会现实等,颇具史料价值。如关于明末清初四川战乱以及虎患的记载都是历史的实录:
(八月)二十四日,由灵山铺至盐亭县。川北自保宁以下,旧称陆海。明末张献忠屠戮最惨,城廨村镇尽毁,田野荒芜,人民死徙,处处皆然。颓垣废畦间,犹想见昔日之盛。蜀寺观多名画铸像,皆毁于寇。
(八月)二十六日,抵潼川州(汉广汉郪地,蜀汉曰梓潼,隋唐梓州),沃野千里,尽荒弃,田中树林如拱,沟塍隐隐。
(九月)一日,次汉州,抵新都县,皆名区。乱后中衢茅屋数十家,余皆茂草,虎迹遍街巷。[1]
方象瑛在入蜀、离蜀途中,对所经之地的经济状况也有或详或略的记述,这对研究清初战乱后的经济状况较有价值。而所记史实,有些为正史所不载,可补正史之不足。对沿途山水地名的考证、辨析,引用古籍兼实地考察,于历史地理学研究也有一定的价值。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王士禛奉命典四川乡试,七月朔日启程,即逐日记其沿途所经所见所闻,后成《蜀道驿程记》二卷,可与方象瑛《使蜀日记》比照、对读。
(二)勇于质疑、敢于翻案,是史家意识于诗文之另一表达维度
方象瑛酷喜读书,且勤于思考好于发文,“凡胸中暂有所欲吐,即振笔直遂以追,兔起鹘落于未逝之顷,靡不曲折立赴”[1]。他善于以质疑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审视现实,往往独具只眼。
方象瑛北上京师时曾经由项羽故里宿迁(秦时称下相),有感于楚汉旧事,于是写下《项王论》一文,盛赞项羽情深义重,“夫英雄情深,孰有如项王者哉”[1]。鸿门宴上,范增召项庄舞剑,想趁机杀死刘邦。范增举所佩玉玦多次示意项羽,项羽犹豫不决,终让刘邦逃脱,于是出现了是张良、樊哙、项伯之功的论调:“论者谓张良之出,樊哙之入,项伯之翼蔽,功莫大焉”[1]。方象瑛则与世人意见不同,他认为世人是“不知项王固不忍杀沛公也。英雄举事以力争,耻以术济。使果甘心,沛公直几上肉耳”[1]。方象瑛又进一步用事实表明项羽的情深义重。在势穷力蹙之时,常人往往会后悔自己太过意气用事,但是项羽“终未尝一语及沛公,忼慨起舞,惟举而归之于天”[1]。垓下被围时,项羽眷念爱姬、伤心骏马,“与吕马通数语,恋恋故人,其情深且如此,安能杀沛公?”[1]刘邦曾“隔鸿沟而语曰:吾与羽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1],方象瑛对刘邦此话深恶痛绝,评语犀利:“嗟乎!此何言欤?此言而忍出于口,将何所不至欤?”[1]方象瑛认为“天下最深情莫如项羽,而至薄即莫若沛公”[1],态度非常明确。最后,悲剧意识被普及到了所有因情而败事的天下世人身上:“故吾谓项王之霸也,以力兴而其亡也以情败。情之败事不独一项王也”[1]。
方象瑛不仅对项羽和刘邦表达看法、抒发情感,对鸿门宴中的范增也独抒己见。《范增论》开篇先摆出世人的观点,“史称范增年七十,素家居好奇计”[1],树立了议论的对象,接下来“方子曰:呜呼!增亦何尝有奇计哉”[1]一句表明了作者的立场。作者缘何认为范增没有什么奇计呢?下面即陈述了几点理由:范增辅佐项羽多年,但是项羽杀楚怀王时,“矫杀卿子冠军,增未能救也”[1]。项羽弑杀楚义帝,范增“未能明大义以谏也”。项羽在巨鹿大破秦军主力后入关,“烧秦宫室,降王子婴,掘始皇冢”“屠咸阳,坑秦卒二十余万人”[1],范增“未能止也”“不闻一言解也”[1]。范增使项庄舞剑欲击杀刘邦,在方象瑛看来,“不过庸夫竖子阴鸷猜忌之谋”[1]。范增“既年七十矣,其更事必多,其阅境已久,老马知途”[1],但他“既不能引鲁连高踏之义,复不能有马援择主之明,又不能效伍胥死谏之节”[1],“陈平六出奇计,而汉以兴,增好奇计而楚不免于灭”[1],所以方象瑛认为范增虽“尊为亚夫,侯封历阳”[1],但是“漫然一无所匡救,安在其为奇计哉?”[1]方象瑛对范增无奇谋的论述,层次分明,逻辑缜密,指向性很强。
在中国古代科举史上,有连中三元的特殊现象存在。三元,明清时期指乡试、会试、殿试的第一名。连中三元即一人在科考中取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个头衔,这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中国的科举制度存在了一千多年,产生了600多位状元,但只有17人连中三元,明代商辂就是其中之一。商辂连中三元的事迹为人们广泛传颂,有明代传奇剧《三元记》(又名《断机记》)传其勤奋好学、高榜得中的事迹。曾有人观看《三元记》剧后问方象瑛:“商公妾媵子父早卒,嫡母秦断机教子之信乎?”[1]方象瑛回答得非常干脆:“余曰:‘不然。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也。’”[1]于是,方象瑛写下了《商文毅公传奇辩》一文,目的是“以戒传奇小说之肆言无忌者”[1]。
按《淳安志》及《商氏家乘》,宋时西夏都知兵马使商瑗入朝,赐田里淳之芝山,公祖敬中,妣胡氏,父仲瑄,妣解氏,无所谓秦雪梅也。其庶出早孤,亦不见于志传,俚俗传奇,不知创自何人。[1]
作为同乡,方象瑛对商辂是非常钦佩的,他首先援引《淳安县志》以及《商氏家乘》对商氏作了追源溯流,这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在文章最后,方象瑛指出“大抵传奇取快耳目,其间忠孝节义亦自慷慨动人。若传讹附影,如琵琶、会真之属,类多失实”[1],道出了传奇的特征之一,即为了取悦读者或观众而设置虚构的情节。
世传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别称“考亭先生”,方象瑛对此深表怀疑,并通过分析最后给予了否定。《考亭辨》云:“世皆称朱子为考亭,向亦谓居其地则称其人,如西山、五峰之类。及观《建宁府志》,则考亭固非朱氏之亭也。”[1]据《建宁府志》载:南唐黄子稜跟从父亲入闽,非常喜欢建阳的山水,于是定居下来。其父去世后,葬在三桂里。黄子稜于半山腰筑亭以望其父,名“望考亭”。又建阳《陈氏族谱》载:宋代陈逊构亭望其父广寒先生,扁曰“望考”,后人因此命名其地为“考亭”。到底是黄还是陈,无法定论,但非朱氏之亭是确定无疑的。朱熹是从崇安迁居建阳,所以人以此称之。但是,方象瑛认为,“以地称人可也,以他人之地称之则不可,以他人望考之亭称之则尤不可。大儒之名称,其可苟焉而已乎?”[1]方象瑛又列举了几种世人的推测:“或曰:朱子殁,理宗诏立考亭书院,亲题额赐之,考亭之称由书院而名也。”“若曰:此朱讲道之地云尔,非谓考亭为朱子也。世人不罕,乃以为名书院者名之”。[1]方象瑛给予反驳并作了细致分析:“吾意不然。夫书院之立,名其地非名其人也。帝方袞崇正学,特表而著之”[1],“夫朱子在考亭有云谷,有沧洲精舍,天湖之阳又有寒泉精舍,不以此数者称之,而独取于他人之考亭,何耶?”[1]作者运用类比论证进一步反驳世人的错误观点:“观勿轩熊氏书院记建之考亭即鲁之阙里,亦谓考亭所系至重耳,未尝以称朱子也。如必以考亭称朱子,亦将称孔子为阙里耶?故后人推尊,从其始生之地,则曰新安,所居之山则曰紫阳,断不容袭他人望考之亭以为推尊也。当时及门之士未闻有此,不知始于何人何时,遂相沿,莫知其非亦思考亭者谁氏之亭也哉。”[1]由此可见,方象瑛对于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别称“考亭先生”勇于质疑,并进行了细致辨析。
三、寓教于史与历史的再现、反思
方象瑛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参与意识。《遂安县志》载方象瑛家居时曾积极为乡民请命:“需次家居时,邑多秕政,适旧令升任,士民环聚鼓噪。亟往理论,许以条列上陈,众始解。令馈金以报,峻却之。旋与仲兄象璜吁当道,得允所请,岁省脂膏万计。”[10]这种积极的社会责任感与现实精神也反映到了诗文中,方象瑛的诗文对历史有再现亦有反思。他崇古但又不拘泥于古,其诗文多用史事,“寓惩劝之意,盖所谓温柔敦厚而兼之属辞比事者,诗史固当如是”[1],诗文中的史事成为他惩劝的传达载体。
清初名流王晫、张潮合作编纂了《檀几丛书》一集、二集,该书“多数为反映明清之际社会风情或广识博闻之作”[11]2。编者在自序里交代了编著此书的目的:“读是编者,迷者读之而悟,俭者读之而腴,愁者读之而喜,狂者读之而息,拘者读之而旷,躁者读之而静……孤者读之而偶,怯者读之而壮。”[1]其中收录了方象瑛所著《俗砭》一文,该文是了解、认知清代民风民俗的重要文献。如关于婚娶、殡葬的记录:
婚娶择吉,情理之常,亦人道当正其始也。杭州人独不然。拜堂后,宗族亲戚,男女长幼,互相拜贺,已极劳惫。拜毕,张宴演剧,遂至达旦。席甫散,复诣妻家拜谢。其家又留饮,抵暮始归。比及成婚,吉期已过一日矣。相习成风,不知其非。即有见及此者,亦终未能改正也。然此俗他处未闻。
闹新人最是恶俗,天下皆然。尊长卑幼,杂然无伦。膏老拳,涂垒脸,甚至脱新人鞋索赎,实为不堪。
娶妇之家,新婿避匿,群男子竞作戏调,以弄新妇,谓之谑亲。或褰裳而针其肤,或脱履而规其足,以庙见之妇,同于倚市门之倡,诚所谓敝俗也。
京师举殡,以送葬人多为美观。亲族朋友广为延致,多至五六百人。凭庄设席张乐,亦数十处。客至,白衣赴席,至暮而散,不必临丧次,亦不必见主人也。一日之费,富者千金,余亦不下数百金。
都人出殡,舁榇属仵作行,多者百二十人,最少亦二十四人。其旗旛诸项则小儿行,亦必数十人。二行皆有头目,画地承应,彼此不得擅越,故任其勒索,多者三五百金,少亦二百余。即此一事,富家犹不以为费,中人之家则立尽矣。予庚申亡室之丧,度力不能,然无可如何,亦费至百二十金。如此恶俗,倘能条陈严禁,亦阜财省费之大者也。[11]
上述语段一描述的完全是陈规陋习,却发生在经济、文化等都比较发达的杭州,令人唏嘘感叹。由语段二、三的描述可知,婚娶方面的很多行径已经没有了老幼尊卑,并且造成了新娘人身以及精神的双重伤害。由语段四、五的描述可知,清初京师的殡葬讲究排场,劳民伤财,方象瑛即是受害者之一,对于一直生活拮据的诗人来说,葬妻所需之一百二十金是非常大的一笔开销,却又不得不为之。诗人的亲身经历,增加了材料的可信度。杭州则与京师不同,“杭人于初丧之日,辄延亲戚朋友,设宴茹荤,撤席然后入殓。举殡之时,筵宴演戏数日,始举事。当此哀戚之时,反用吉礼,殊为可怪”[11]。相较于京师的讲排场、耗钱财,杭州则把丧葬演变成了设宴演戏,让人颇为诧异。
《檀几丛书》还收录了方象瑛的另一篇文章《艮堂十戒》,文前有方象瑛自撰小序,云:“仆自翻改史传,一病六年,自汗怔忪,荣卫耗损,患苦常在夜半。受累实非一端。于是舍见在之迁除,延山中之性命。然参药无资,绵延日甚,病中阅历事事最真。书此自规,并告亲友。语不能文,期于砭疾,惟知己亮之”[11]。自身因病而戒并欲传教于亲友,“期于砭疾,惟知己亮之”[11]。方象瑛所言“十戒”者,即“妄思”“多谈”“作文”“观书”“应客”“忧贫”“久立”“强步”“拜起”“触怒”,其中“作文”一条是戒赠答应酬诗文的有求必应:“诗文之乐,有求必应。镂肾鉥肝,心乃益病。戒之戒之,毋以身殉”[11]。只看《俗砭》《艮堂十戒》文章题目中的“砭”“戒”二字即可知作者之意图,阅读文章内容后,更是发人深省,可“砭”可“戒”。两篇文章现实针对性很强,《俗砭》是针砭时弊,《艮堂十戒》是规己劝人,都有育人的作用。
综上可见,方象瑛的散文创作史家意识鲜明,他的散文多用史实史事,又勇于思辨,往往能翻案出奇。他的散文具有存史补史之价值,又寓教于史,折射出了清初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与参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