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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声韵相挟而变”看黄季刚古本音考求方法

2021-01-07仝筱菲

关键词:广韵古音声韵

韩 琳,仝筱菲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81)

《黄侃论学杂著·音略》:“古声既变为今声,则古韵不得不变为今韵,以此二物相挟而变。故自来谈字母者,以不通古韵之故,往往不悟发声之由来;谈古韵者,以不憭古声之故,其分合又无的证。”[1]62这里“此二物”指声与韵,“不得不”表明相挟而变的特点。声韵相配合、相支撑,通韵,才能悟声之由来;明声,才能证韵之分合。由此看来,“声韵相挟而变”不仅仅涉及考求古本纽、古本韵的方法,其视角应该扩大,实为声韵配合规律。如果仅限于上引第一句话,就会得出局限性的判断。早在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就指出黄侃以三十二个古本韵与十九个古本纽互相证明是犯了乞贷论证的错误。[2]4“乞贷论证”,就是循环论证,凡论据由论题推出的就是循环论证。音韵学界对此毁誉参半,争论不断。李葆嘉先生从音韵学术史的角度对学界的非议和误解予以澄清,并对黄季刚先生古音学的由来进行回溯和清理,总结了其中蕴含的古音系统方法论。[3-4]其中谈到黄季刚古音系统方法论包括音理、音史、音证三个部分。黄季刚先生相关论文从三方面论述了音理:一谓音之常理,即声韵相合之理;二谓音之变理,即声韵挟变之理;三谓音之通理,即互通相变之理。这一论断帮助我们充分理解“声韵相挟而变”的实质,不是单纯的古本音推导方法问题,还包括声韵配合规律问题。关于音史与音证,文章论述相对简略。李开分析了黄侃古本音体系产生的学术背景、求古本纽的逻辑推理方法和求本韵的音系抽绎方法,最后得出结论:“从其产生的由来看,无论是古本纽,还是古本韵,都与循环论证无关”[5]。王宁、黄易青通过分析黄侃声韵相挟而变理论的学术渊源和三等i介音的产生过程和音变条件,得出三个结论:其一,古本声、古本韵相互配合;其二,古音侈、今音敛,古今音的变化趋势是由侈变敛。[6]作为国学大师,黄季刚先生将语言文字作为密切联系、协同发展的两个系统进行形音义综合研究,古音体系离不开汉字这一记音符号。黄季刚先生相关论述和语言材料中蕴含丰富的语言文字学理,李运富先生就曾指出:“黄侃的学术成果正式发表的很少,绝大多数属于手稿或批注,需要经过整理和阐释才能为研究者所利用,才能为一般读者所了解。特别是数以万计的有关字词关系的批注,其中蕴含的学理方法和材料价值一直没有被开采”[7]616。有鉴于此,本着术语、理论和材料相统一,还学术以本来面目的原则,本文发掘黄季刚先生的论述和材料考察声韵相挟而变理论,以期理论的全面理解和正确应用。

一、进求古声,本之音理

《音略·古声》:“进求古声,本之音理,稽之故籍之通假,无丝毫不合,遂定为十九。”[1]69下面我们从黄季刚先生所列古声例证来理清古本声、古本韵的由来。

黄季刚先生每个例字下面都标注反切,既而分析反切上字的声纽而得出例字的声纽。可见,古声是由分析反切之理得出的。黄季刚先生在《音略·本声》后面紧跟着阐释反切之理[1]91,反切之理分三步论证:

(1)反切上下字的功能:“反切之理,上一字定其声理,不论其为何韵;下一字定其韵律,不论其为何声。即上字只取发声,去其收韵;下字只取收韵,去其发声。故上一字定清浊,下一字定开合。”

(2)反切上下字的推广:“反切上一字,与切成字必为双声,故凡双声者皆可为上字。”“反切下一字,与切成之字必为叠韵,故凡为叠韵者皆可为下一字。”黄季刚先生列出由不同的端母字和不同的东韵字切出的二十五个“东”字反切。

(3)反切上下字的认同:“据以上所列,则由多数字以表明反切上一字,与指定一字以表明反切上一字者,其理无殊;亦与造一字母以表明反切上一字者无殊。然而至今杂用多数者,从习惯也。又据以上所列,则由多数字以表明反切下一字,与指定一字以表明反切下一字者,其理无殊;亦与造一字母以表明反切下一字者,无殊。然而至今杂用多数者,从习惯也。”

以反切原理进推古本音,如黄季刚先生所举喉音例字:

“阿乌何切 乌,影类字,古同;此在本韵,故古音与今全同。”

推理步骤:第一步,由切上字“乌”古今声同,推知被切字“阿”古今声同,均上古影纽;第二步,由切下字“何”中古歌韵,推知被切字“阿”为中古歌韵,“阿”“何”以“可”为声符,形声反映了造字时之音理,“可”为上古歌韵,推知“阿”上古亦歌韵,“阿”古今音全同,古本声配古本韵。

“猗於离切 於,影类字,古同;此在变韵,故古声与今同,而韵不同。”

推理步骤:第一步,由切上字“于”古今影纽推知被切字“猗”古今影纽;第二步,由切下字“离”中古支韵,推知“猗”中古支韵,由“猗”声符系统知,“可”为声素,“可”为上古歌韵,由此得出“猗”中古韵与上古韵不同,故“此在变韵”。

“移弋支切 弋,喻类字,古音当改影类;属变韵,故此字古与今声韵并不同。”

推理步骤:第一步,由切上字“弋”中古喻母,上古“当改影类”,推知被切字“移”古今不同纽;第二步,由切下字“支”中古支韵,推知“移”中古支韵,“移”以“多”为声符,知“移”为上古歌韵。由此知“移”古今不同韵,属变韵。

以上本声本韵、本声变韵、变声变韵涵盖了黄季刚求古本声的逻辑方法,即遵从反切规律,辅以造字音理,“音韵以《说文》通其始,以《广韵》要其终”[8]144。这说明古本声、古本韵的推求并非互为条件。

黄季刚先生提出声韵相挟而变的一个理论基础是反切上字分洪细说:“向来言反切者,上一字论清浊不论洪细,下一字论洪细不论清浊。由今论之,上字不但论清浊且论洪细也。”[7]109《切韵序》:“支、脂、鱼、虞,共为一韵;先、仙、尤、侯,俱论是切。”黄季刚先生按:“上一句言韵之混乱,下一句言声之混乱。故知‘切韵’者,切与韵,而非切之韵也。”[8]108所谓“韵之混乱”,从反切拼合可以显示:

支(章移切):止开三平支章

脂(旨夷切):止开三平脂章

鱼(语居切):遇合三平鱼疑

虞(遇俱切):遇合三平虞疑

支和脂、鱼和虞声纽、韵摄、开合、等呼、声调都相同,二韵之间的差别实际上是元音的音值导致的。《切韵序》所言“共为一韵”,指元音音值混同。

先(苏前切):山开四平先心

仙(相然切):山开三平仙心

尤(于求切):流开三平尤云

侯(胡沟切):流开一平侯匣

先和仙、尤和侯等、韵不同,“言声之混乱”,是说等韵与声相关联。不同的等韵对应不同的声。黄季刚先生按:“尤、侯本不大相乱,如今四川、湖北等处发音可见;而在苏、杭、常、泰等处,发匣元音尤、侯即相乱。知尤、侯之相乱,则知先、仙原亦必为二类。而今日先、仙皆在心母,《指掌图》在开口四等。故不破字母等韵之说,则不能得其分别。以尤、侯既有天渊之隔,则先、仙之分亦当然也。”[8]108“字母等韵之说”是说同一声对应不同的韵。“破”之,则声与韵相配合,以声分等对应韵分等。《切韵分声》:“据陆法言《切韵序》‘先(苏前切)仙(相然切)、尤(于求切)侯(胡沟切),俱论是切’一语以考《切韵》切语上一字之分类,其法取先仙一、模虞二、唐阳三、尤侯四四双相溷之韵而分判之,比其上字而分判之,而系联之《切韵》《集韵》皆有小误,《集韵》尤疏,然时有可补苴《广韵》者,知《切韵》上一字实当分五十一类……从影晓等十类中复分出十类,益以旧有之四十一,凡得五十一。”[8]108十个新声母均出现于三等韵,就是从声韵相挟而变的立场,强调上切也论洪细。

声论洪细、韵论清浊都是从声、韵相配合的角度提出的。在《音变举例》中,黄季刚先生以《广韵·一东》为例,归纳出古今声变导致的洪细变化:

“戎,而隆反,戎,声母字,古音冬部,而,日母,声韵皆古所无,古音奴冬反,泥母变日母,洪音变细音也。”[8]112

洪入细如:弓、瞢、冯、泛、风、丰、丛

细入洪如:充、嵏

古今韵变导致的清浊变化,如:“熊,从炎省声,炎声在添部,古与雄通用,转入登部,今在东韵,转入东,添、登、东是旁转,在添部,古音应读于兼反,清变为浊,开口变为合口,遂成今音”[8]113。其他如:丛、侗。《韵母之变有四种》:“开合、洪细、清浊、四声轻重。”[8]135《韵母必有清浊两读》:“韵母必有清浊两读,如其本者为清,压之使重则为浊。旧母三十六字母,喉音有影、喻两母,影即表清,喻即表浊。然喻母为齐齿撮唇,此两类通称细音,而无开合口,此两类通称洪音。故三十六字母多出浊音字母数个,牙群(溪)、舌定(透)、澄(彻)、禅(审)、齿从(清)、邪(心)、庄(穿)、唇并(滂)、奉(敷),实为赘疣。注音字母知其弊,故将此等浊音字母全行省去。”[8]135括号中为与浊声母对应的清声母,其中分古今音同和古今音变两类。

《音变举例》中有一类为声韵皆古所无,韵旁转。如:

“中,陟隆切,按《说文》声母字,古音在冬部,旁转入东。陟,知母。隆,东韵第二类变音,声韵皆古所无,古音正读都宗反,与冬同音。”[8]111

其他如:虫、终、众“声韵皆古所无”是变声配合变韵。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得出推论,声韵相挟是声韵配合规律,不仅仅是古今音变要声韵配合,古今音同声、韵之间仍然要清浊、洪细相配合。

二、进求古韵,稽之故籍

以上分析,据反切仅能得出被切字的今声、今韵,还不能确知本声、本韵,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声韵之学首当明其治之之法,次当知其取证之资,故研究小学之道,不在推理之深,而在求证之备。凡一字于古音确读何音,一韵中字于古宜读何韵、何音,求是等证据,谓之音证。”[8]143音证就是求古音的第二步。

以上喉音例字,黄季刚先生举音证明古声韵,下面我们进一步分析:

(1)“猗 若以猗字从奇声求之,古音亦在歌韵,猗仍读如阿;猗那或作阿傩,即其证也。”[1]69

此条用了三种音证材料,一是形声字,二是叠韵连语,三是异文。

“形声字为言韵之根原。”[8]144《论据〈说文〉以考古音之正变》:“近世讲《说文》者,多即以求古音,于是造字时之音理,稍稍可说。……《说文》形声字,为数至多,据偏旁以求其音,除后世变入他韵者,大概可以得其鳃理。”[1]106奇,古歌部。造字时之音理,同声者必同部,据偏旁以求其音,故“猗”亦歌部。所谓“除后世变入他韵者”,如“宜从多省求之,知古亦读如俄;俄,从我声,读五禾切;仪亦从我得声,而读鱼羁;仪即宜同切字也,以此互证,宜之当读俄亦明”。《说文·宀部》:“宐,所安也。从宀之下,一之上,多省声。”段玉裁注:“古音鱼何切,十七部。今音鱼羁切。汉石经作宜。”据偏旁以求其音,“多”古音端母歌部。根据《广韵》反切上字,“鱼”为疑母,故“宜”古音为疑母歌部,与“俄”同音。“宜”今音与“仪”同切。“仪”从我声,古音疑母歌部,今音变为鱼羁切,与造字时读音声同韵异,与造字时读音不同,故排除。

“那”亦古歌部字。“叠韵字往往互音。”[8]100“猗”韵同“那”。连绵字是语音构词,不同的汉字只是记音符号,词形不同,但音素、语素相同。“双声叠韵字全为同一意义之形容词。若将二字分释而后合为一义,便与原义相乖。……此类词语,常无定字。……双声叠韵之字诚不可望文生训,然非无本字,而谓其义即存乎声,即单文觭语义又未尝不存乎声也。”[8]226《诗·商颂·那》:“猗与那与。”马瑞辰传笺通释:“猗、那二字迭韵。皆美盛之皃。通作猗傩、阿难,草木之美盛曰猗傩,乐之美盛曰猗那。其义一也。”

(2)“为 以古诗用韵求之,为,当在歌部,读如倭;倭之重文作蟡,即其证也。”[1]70

这条音证用了三种材料:一为《诗经》韵文,二为读若,三为重文。

“治音韵之左证,最初程序,不外研究韵文……自余经、传、子、史有韵之文,皆可推得两事:一、本字之韵。二、本字所从声之韵。”[8]144《诗经·王风·兔爰》:“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罗、为、罹、吪为韵脚字,押歌部韵。

“读若”为《说文》中拟音术语。“《说文》取读,大氐在用彼时之音;而古音与汉世之异,于斯可得其本。在同部者,不必论矣。转入异部,即可知韵转之理。”[1]108读如“倭”,“倭”在影母歌部。同声符字逶,影母歌部。《说文·辵部》:“逶,逶迤,衺去之皃。从辵委声。蟡或从虫为。”“重文之字,取声多在同部;而亦有在异部者,则其变也。”[1]107

三、求诸方音,假今治古

《古声韵古本音概略》:“故欲明古音之异同,必先于今音能深切认识,以为阶梯,而后可以入古矣。言今音者,不外求诸方音,以为古音之证。今日南北音之不同处,在正齿诸母之异读。如照、穿、神、禅,古今皆读舌音,而于唐宋人书则属之齿。庄、初、床、疏古为齿音,今则南读齿音,北读舌音。又如文字微字今多读喉音,古读唇音,而从微之徽,本有喉音。盖古今声音虽有转变,而其条理自可推寻,善用之者,即假今以治古可也。”[8]157这里所说的“正齿诸母之异读”正是《广韵》音系中的照二、照三。黄季刚先生认为照三古读舌音,唐宋时与照二合流,读为齿音;照二古读齿音,现在南方读音仍然读为齿音,北方读舌音。在《反切解释上编·声类与湖北音比较》[1]356-357中就体现出照二、照三分合轨迹,湖北音无照二照三的区分,无照、穿、神、庄、初、床、疏母,有照二组擦音审母、禅母,从这二母与《广韵》反切声类混合轨迹看,知、庄、照组无别,清浊音无别,塞擦音和擦音无别。审母、禅母与舌音、齿音关系密切。黄季刚先生所言之湖北音应该基于蕲春方言,虽不能代表所有南方音,但已充分揭示出照组字与舌音、齿音的关系。

《蕲春语》有照三与舌音关系例:“《方言》五:‘簟,自关而西谓之簟,或谓之。’注:‘今云,篾篷也。’《广雅·释器》:‘,席也。’曹宪音之舌。《广韵》去声十三祭‘’下引《方言》此文,音征例切。今吾乡有此语,音之列切,与藉床之簟微异;,用以支壁或暴物。与曹宪音同。、簟一声之转,即折之后出字。”[1]415《广雅·释器》:“,席也。”王念孙疏证:“《说文》竹部:‘竹席也。从竹覃声。’《释名》云:‘簟,覃也。布之覃覃然平正也。’《齐风·载驱》传曰:‘簟,方文席也’。”“簟”指供坐卧铺垫用的苇席或竹席。《诗·小雅·斯干》:“下莞上簟,乃安斯寝。”郑玄笺:“竹苇曰簟。”《集韵·祭韵》:“,大簟也。”《广雅·释器》:“,席也。”王念孙疏证:“之言曲折也。”曲折与《方言》郭璞注之篾篷形制相符。簟和一声之转,用途不同。“,用以支壁或暴物。”《礼记·杂记上》:“醴者稻醴也,瓮、甒、筲、衡,实见间,而后折入。”郑玄注:“折,承席也。”孔颖达疏:“折谓椁上承席。”“折”承席义加意符造专用字“”。簟,《广韵》定母添韵开口四等,古本音定母覃部;,《广韵》章母祭韵开口三等,古本音神母,古音定母。二字一声之转,说明古音照三归知,属舌音。

“《一切经音义》十一引《说文》:‘磉,石磉也。’今《说文》无之。《广韵》:‘磉,柱下石也。苏朗切。’按:此字即础磶之对转。《一切经音义》十八引《淮南子》许注:楚人谓柱磶,曰础。《集韵》引《广雅》:磶,礩也。字亦作舄;《墨子·备城门》:‘柱下傅舄。’是磉、础、磶,实皆藉字之后出。今吾乡谓柱下石曰磉登;登,读都肯切。亦作鶩,盖俗象形字。”[1]434

磉,指柱下石墩。《玉篇·石部》:“磉,柱下石。”《正字通·石部》:“磉,俗呼础曰磉。”《广韵·荡韵》:“磉,柱下石也。苏朗切。”在心母荡韵开口一等,古本音属心母唐部。《说文新附·石部》:“础。礩也。从石楚声。”《广韵·语韵》:“础,柱下石也。”在初母语韵开口三等,古本音属清母模韵。《玉篇·石部》:“磶,柱礩也。”《说文》:“榰,柱砥也。”段注:“今之磉子也。《释言》曰:‘搘,拄也’,即榰柱之讹。磉在柱下而柱可立。”“《广雅》:‘础磶磌,礩也’磶见《西京》、《景福殿》二赋,字作舄。磌见《西都赋》,字作瑱。础见《淮南书》,许注曰:‘楚人谓柱磶为础’。”磶,《广韵》在心母昔部开口三等,古本音属心母模部。《蕲春语》谓柱下石为磉登,也作。,古文。《说文》:“,伐木余也。从木献声。《商书》:‘若颠木之有余。’櫱,或从木,辥声。,古文。从木无头。”段注:“谓木秃其上而仅余根株也。”柱下石与伐木余根株形制相似、功能相同。,疑母寒部;磉,心母唐部;础,初母模韵;磶,心母模部。疑母与心母、初母不同声类,“”一字二音,盖古文异用。其余三字声类关系是照二初母和精组心母,证明古音照二归精。《说文·艹部》:“藉,祭藉也。”段注:“秸字下禾稾去其皮,祭天以为藉也。引伸为凡承藉、蕴藉之义,又为假藉之义。”“藉”是古时祭祀朝聘时陈列礼品的垫子,用草茎或禾秸秆充当,后引申为承藉。柱下石即承藉物。藉,从母铎部,与磉、础、磶古音同声类,韵对转。“磉、础、磶,实皆藉字之后出。”磉、础、磶三字同义变易,与“藉”音义相承。

“声韵本流转之物,方言须求其不转者。如以意推求,徒摭拾不相干之字,以为真实。大抵今日方言,无不可征于小学六书者。次则《三苍》、《急就》、《字林》、《通俗文》、《玉篇》、《广韵》、《一切经音义》、《集韵》必有其文。但必须音理密合始为得耳。”[8]138这里谈到探寻方言流转痕迹不能以意推求,应当从字形上和字书、韵书中追寻其流转线索。古音照三归知,簟、变易即证;照二归精,磉、础、磶变易,为“藉”孳乳后出;“舂麦为之”本字作臿、,均可为证。这些都说明“今日方言,无不可征于小学六书者”;在疏通古今音关系时字书、韵书为不可缺少的依托和根据。

四、索之音史,纲以音理

“凡一事一物,有繁难则有简提之,固也。音韵之中讲表谱学者如是耳。空言易于实证,故言音理者多,然一则失于躁而无味,一则失于虚而难求。折衷言之,当言理而得之史证,言表谱而纲之以音理也。故音韵之中约分三端:一音理,二音史,三音证。古人言学,皆不能离事而言理,余之言音韵,就音史、音证言之,而音理在焉。盖音韵之学,重在施于训诂,而不在空言也。”[8]149-150声韵表反映了古今音的类聚关系。音的聚合之理即音理。如五音分类即是声的发音部位分类,如黄季刚先生基于陈澧所考得出今音七十二类对转表[1]62,其中据《广韵》《今声四十一类表》以喉、牙、舌、齿、唇自然之次,列表并附发音方法,声理包括发音部位,以发、送、收示部位之高低,以清、浊表势力之大小。“大盖发声,有清而无浊;收声有浊而无清,但收音必助以鼻音”[1]66,如唇音帮(发)、滂(送)、並(送)、明(收)。发音方法和发音部位密切相关,如《今声发音法》[1]67,黄季刚先生订正江永《音学辨微》辨七音法:

喉音,江永:“音出中宫。”

黄季刚先生按:“此不了然,当云:音出喉节,正当喉节为‘影’‘喻’‘为’(喻、为为影之浊音),晓、匣稍加送气耳。验之即知。”

牙音,江永:“气触牡牙。”

黄季刚先生按:“牡当是壮字之误。然亦不了然,当云:由尽头一牙发声,‘见’是也,溪、群稍加用力而分清、浊,‘疑’即此部位而加鼻之力,非鼻已收之音。”

声类表中开、齐、合、撮是从声韵配合角度归纳的,这就是声韵“相挟而变”的基点:“故自来谈声母者,以不知古韵之故,往往不悟发声之由来;谈古韵者,以不憭古声之故,其分合又无的证。”[1]62声韵配合并不能否定古声、古韵的音史基础:“今定古韵阴声八,阳声十(收鼻八,收唇二),入声十(收鼻八,收唇二),凡二十八部,……此二十八部之立皆本昔人,未曾以臆见加入,至于本音读法,自郑氏以降或多未知,故廿八部之名,由彼生所定也。”[1]90而古声体系固然有赖于音证,但如若不明《广韵》则也不会完备,正如黄季刚先生在《古声韵古本音概略》中所言:“自陈氏首言古音,以至戴、王诸家,多于古韵之功深,而于声则少所发明。自严氏《说文声类》出而古声之学大明。当时复有钱大昕首创古无轻唇、古无舌上之说,其后陈澧复著古音舌、齿有界之说,余杭章君着古音娘、日二母归泥说,于是古声之学粲然大备。古声不外喉、舌、齿、唇四类。四类者发音之大介,其大略不甚相远。古声四类,盖亦略同乎今。故欲明古音之异同,必先于今音能深切认识,以为阶梯,而后可以入古矣。”[8]157

在《反切解释上编》中有《四十一声类读法》和《切语上字读法》,都谈到古今声类的变化,其中“古今声类同异”一栏包括六种类型,现以《四十一声类读法》为例作一总结:

(1)“同”:包括溪、端、来、滂,都是古本音。

(2)“异在声类声势”:

喻:(今)合细—(古)开洪

为群穿初疏非敷奉微:(今)合细—(古)合洪

照审澄禅娘庄床:(今)开细—(古)开洪

泥邪:(今)开细—(古)合洪

这些声纽均为今变音,声势均由古洪音转为今细音。

(3)“异在声类”:

(今)知彻神日—(古)端透定泥

这些声纽都是今变音,古今都是开口细音。

(4)“异在声势”:

影晓见疑心:(今)开细—(古)开洪

匣透:(今)开洪—(古)开细

从並明:(今)合细—(古)合洪

这些声纽都是古本音,除匣、透两纽外,声势均由古洪音转为今细音。古喻母属于影纽,开口洪音,今喻母为合口细音,古匣母、定母均为开口细音,喻三归匣,喻四归定,“喻”母古今音演变规律从声势变化可以解释。透母古开口细音到今开口洪音的变化可以从语言系统互补规律得以解释。彻母、穿母古音都属于端母,今音系统中为细音,透母与之互补为洪音。

(5)“异在韵”:

精清:(今)清—(古)青

帮:(今)江—(古)东

《与人论小学书》:“若乃今音洪细相同,欲求分别,亦有简术:第一,两变韵之音混,以本音定之。第二,两本音复相混,则以对转之音定之。”[1]161以上韵之变体现了古本韵和今变韵之间的关系。“清”和“青”的区别在《广韵声势对转表》[1]283中看得非常清楚,二韵均在“齐锡青类第三”,为细音,彼此的不同在元音,“清”对应“支”,“青”对应“齐”。“江”在豪萧沃冬类第六,为合口洪音;“东”在侯屋东类第五,为合口细音。

(6)“异在四声”:

定:(今)去—(古)平

“定”为全浊声母,古为平声,《四声之起源》:“古只有平入二声,平轻读则为上,入轻读则为去。”[8]98古平声为今上声之源,“定”为浊声母,浊上变去,故今声为去声。

从以上六类古今声韵关系可以看出,古音侈今音敛,而音的侈弇就是声韵相挟而变的症结。《与人论小学书》:“言古音读法者多家,段君谓古音敛而今音侈,钱君晓征已有诤难。本师章氏尝作《古今音准》一卷,谓鱼部音皆当如模部,阳部音皆当如唐部;此可谓至精之论。又谓泰部本音当近麻;以今验之,曷之阴声为歌,而麻韵本自歌变,则泰近麻之说又谛矣。”[1]160关于古今音侈敛问题,黄季刚先生钱、章古侈今敛说驳斥段玉裁的古敛今侈说。

段玉裁《古十七部音变说》:“音之敛侈必适中。过敛而音变矣,过侈而音变矣。……大略古音多敛,今音多侈。之变为咍、脂变为皆、支变为佳、歌变为麻、真变为先、侵变为盐,变之甚者也。其变之微者,亦审音而分析之。音不能无变,变不能无分。明乎古有正而无变,知古音之甚谐矣。”[9]815从段玉载所举韵例看,敛、侈涉及元音的音值问题,实指元音发音开口度大小。过敛、过侈都会导致音变。《广韵》分韵之细之多就是过敛、过侈的结果。古音十七部,“古有正而无变”,因而至谐。

钱大昕《音韵答问》:“问:近儒言古音者,每谓古敛而今侈,如之之为咍,歌之为麻,由敛而侈,似乎可信。曰:此说亦不尽然,盖有古侈而今敛者矣。如古之唇音,皆重唇也,后人于其中别出轻唇四母,轻唇敛于重唇也。古多舌音,后人或转为齿音,齿音敛于舌音也。……声音或由敛而侈,或由侈而敛,各因一时之语言,而文字从之。如:‘仪’、‘宜’、‘为’字古音与歌近,今入支韵,即由侈而敛也,岂可执古敛今侈之说,一概而论乎?”[10]16-17这里钱大昕提出三条古侈今敛声证:轻唇敛于重唇,知系敛于端系,齿音(指照系三等)敛于舌音,还有三例古侈今敛韵证。

钱大昕的古无轻唇、古无舌上说,与他的古音侈今音敛的主张是相辅相成的。在《四十一声类读法》中,轻唇音非、敷、奉、微是合口细音,舌上音知、彻、澄、娘是开口细音。声韵相挟而变就是声韵配合规律,轻唇音、舌上音对应的韵都是细音今变韵:(今:古)

非—微:灰,敷—虞:模,奉—肿:东,微—微:灰

知—支:齐,彻—薛:屑,澄—蒸:东,娘—阳:唐

所谓齿音敛于舌音,是指照系三等字敛于端系。照系三等声母字古今韵对应关系是:

照—笑:豪,穿—仙:桓,神—真:先,审—寝:覃,禅—线:寒

章氏《古今音准》列举三组古今韵部对应例证,前两组在《四十一声类读法》中是照系二等声母:

庄床—阳:唐,初疏—鱼:模

可见古音侈今音敛,声韵侈敛相应是黄季刚先生声韵相挟而变说的一块基石。黄季刚先生正是在继承学术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综合考察古今音材料得出这一论断的。黄季刚先生《音略·古韵》中列古韵二十八部,其中洪音有二十个,细音只有四组八个:先:屑,添:帖,齐:锡,青:萧。《齐先添萧四韵本为洪音》:“齐、先、添、萧四韵,《切韵》本为洪音,《指掌图》误改为开细。今宜读从广东人之发音。”[8]109阴、入、阳等呼相配,如此这般,黄季刚古韵二十八部都是洪音。《开口音合口音洪细转变不同》:“开口音往往由洪而之细,在等韵中为二等音。合口音往往由细而之洪,在等韵中为三等音。”[8]136这样,洪、细是由开、合口变来的,开口一等洪音“之细”变为开口二等洪音,合口四等细音“之洪”变为合口三等细音,这是一个与声分洪细、韵分清浊、声韵相挟密切相关的重要论点。

方言是语言的活化石,经典文献和地域方言成为音证的两大组成部分。黄季刚先生古音学体系正是综合音理、音证、音史得出的结论。正如徐复先生引黄淬伯先生所言:“及寻绎《音略》诸文,乃知先生声与韵‘相挟而变’之说,倜然与唯物辩证之旨相会,岂不伟欤!”[2]4“声韵相挟而变”是声韵配合规律,古本纽与古本韵之间相互对应只是声韵配合规律的一种体现,不能据以得出“循环论证”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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