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局”的洗礼与近世中国强国愿景之发轫
2021-01-05朱栋荣孙阳阳
朱栋荣,孙阳阳
(1.浙江工商大学,浙江 杭州 310018;2.山东大学,山东 威海 264209)
揆诸中国历史,第一次历史大变局乃“周秦”之变,即一场由周王朝“封建制”向秦汉“郡县制”更替的政制转型。这次“废封建、立郡县”的大转型不仅创制了大一统的官僚帝国,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西周时期的政治秩序,而且经由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实现了帝国体制与儒家礼教的互嵌与融合,遂为秦汉之制注入了一种“超稳定”的元素,使之成为知识人心中不朽的制度安排。毛泽东的“百代都行秦政法”[1]即是此意。职是之故,两千年的秦政最终屏蔽了国人的政治想象力,阻滞了他们追寻新制度的步履,使帝制中国长期处于守成主义的状态。
直至19世纪中叶,在西方列强武力的强烈冲击下,帝制中国迎来了新的历史大变局。正是在因应这一变局的过程中,王朝的历史优越感渐次消弭,守成主义的政治禀赋被迫转向,有心者开始重新运思国家的未来,凭借本土和域外的思想资源,构建起具有规划色彩和行动力的强国愿景。
一、想象的大同社会与王朝守成主义
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发出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心声,其意是要告别春秋时期诸侯争霸的乱象,回归西周时期的礼制。“从周”,抑或说是期冀“三代之治”的再现,是儒家念兹在兹的政治理想,其尤要者彰显于他们关乎“大同社会”的想象。
《尚书·洪范》中所言之“大同”,原意指国君决疑之事取得了来自人神、上下各方的一致意见,臻至一种理想境界。而后,在儒家经典文献《礼记·礼运》中,“大同”则被用来描述一种理想的社会政治状态。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大同”不仅展呈了古人对人类社会的至美构想,而且还成为儒家对抗现实政治的终极乌托邦,在中国漫长的政治进程中发挥出精神慰藉剂的作用。“大同”刻画了一幅极具典范意义的王道政治,在儒家看来,这是最完美的统治方案。而此种希冀恢复过往至善状态的政治理想,也流露出儒家对于“循环论”史观的偏爱。《孟子·公孙丑下》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史记》则言:“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既然历史是在盛衰循环、治乱交替中周而复始,“大同”之境又只是停留于故纸堆中的政治憧憬,故王朝的统治者很难生发出“进步”的观念,构建起具有发展主义和行动主义的施政目标。
这也映射出帝制中国守成主义的政治禀性。守成的理念几乎不涉及政治制度的本质性创新与生产力的突破性提升,纵使偶有变法或新政的诉求,也会被那些恪守“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王朝守成者以更具压倒性的道德力量予以拒绝。费正清在论及王安石变法时有言:“官僚和文人对变法的反对基本上不可能是阶级利益的不同,这更深刻地反映了一个官僚国家行政上天然的惰性——更趋于守成不变,自此以后这成为中国政府的特征。”[2]
形塑帝制中国守成特质的原因,除了屏蔽国人政体想象力的二千年之“秦政”外,其一是缺乏竞争性的天下观。“从文明论的角度观之,天朝人的确存在一种文化至上主义,从来不会心悦诚服地承认存在一个与其并列的‘他者’,而偶尔出现的中原政权易主或列国争雄,不过是天下主义运行过程中一曲短暂而不幸的悲剧,难以动摇国人的天下观和对朝贡体制的执迷”。[3]其二,中国长期处于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之中,这不仅阻断了农业社会的技术创新与生产力提升,而且小农经济难以提供充沛的剩余财富,为国家权力的扩张提供物质层面的支持。费孝通就说过:“中国的历史很可助证这个看法:一个雄图大略的皇权,为了开辟疆土,筑城修河,这些原不能说是什么虐政,正可视作一笔投资,和罗斯福造田纳西河工程性质可以有相类之处。但是缺乏储蓄的农业经济却受不住这种工程的费用,没有足够的剩余,于是怨声载道,与汝皆亡地和皇权为难了。……为了皇权自身的维持,在历史的经验中,找到了‘无为’的生存价值,确立了无为政治的理想。”[4]
竖看历史,王朝时代的中国自上而下地浸淫于守成的、缺乏行动力的政治氛围之中,帝制中国也成为了黑格尔口中“仅仅属于空间的国家”。[5]亚当·斯密则认为中国很早就停滞于静止状态了,“今日旅行家关于中国耕作,勤劳及人口状况的报告,与五百年前客居于该国之马可波罗的报告,殆无何等区别。”[6]
王朝守成的常态又滋养了国人对辉煌历史成就饱满的优越感。“二千多年来,中国有‘万国衣冠拜冕琉’的盛况,享受了‘天朝的荣光’,……很自然地也极有理由地,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一种‘优越意结’及中国中心的文化主义”。[7]
二、“大变局”的洗礼
打破王朝守成状及国人历史优越感的时间维度,发生在19世纪中叶的一系列悲剧性战争中。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大清王朝败于昔日眼中的“夷狄”小国,并被迫签订了不平等条约。悲剧性的战争惊醒了一批努力“睁眼看世界”的知识人,他们渐次形成了新的“变局”意识。魏源不仅承认夷有长技,而且大胆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国人的“夷夏之辨”。此后,又不断有身处粤闽前线的官绅呈现眼前世界的剧变。目击1841年吴淞战役的黄钧宰就认为,英法洋人“自中华西北,环海而至东南,梯琛航赆,中外一家,亦古今之变局哉”。[8]
1860年前后变局升级。英法联军直击帝国中枢,“夷夏之防”的堤坝崩溃在即。次年,清政府批准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中国被迫接受西方国家所主导的条约体系,进入了一个不可逆的开放主义时代。朝野关于“变局”的发声也日益渐多。1864年,专注于时局变化的王韬在给李鸿章的上书中说:“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我一中国之中,此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9]1865年,薛福成说:“方今中外之势,古今之变局也。”[10]几年后,李鸿章更将“千古变局”进一步概括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11]
此言一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胫而走。所谓“大变局”,一方面是近世先贤们意识到西方列强侵略所带来的困厄与剧变。接续的战败与割地赔款使王朝面临严峻的统治危机,且随着列国竞争的情势愈演愈烈,中国已从天朝上国降格为“万国”之一,其延续千年的朝贡体系和华夏中心主义亦将不复存焉。“诸国并以大海为门户,轮舟所指,百日可遍于地球,于是纵横出入,骎骎乎几有与中国鼎力之势,而有似乎春秋时之列国”。[12]更有甚者,则意识到中国已坠为列国中的弱者,且“将为天下万国所鱼肉”,实属“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13]落后于人带来的焦虑与羞耻感裹挟于置身在大变局时代中的知识人。
另一方面,在历史的非常时刻,总有先知出现。有心者不仅亲见了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隐约认识到了他们所奉行的竞争主义与适者生存的现代国际法则,而且开始大胆承认一个强盛的、有价值的“他者”之存在,并视之为学习的对象和追赶的目标。易言之,“变局”论蕴含着摆脱落后、迎头赶上的重要契机,暗藏着“雪从前之耻”与“复本有之强”的强烈冲动。最早道白这一致思逻辑的是晚清吴中名儒冯桂芬。1861年,冯桂芬就在《校邠庐抗议》中大胆放言:“今者诸夷互市,聚于中土,适有此和好无事之间隙”,实乃中国“自强之时也”,若“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13]他还专门提出了“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13]的“三步走”路线图。李鸿章也认为,只要“内外臣工同心戮力,以图自治自强之要,则敌国外患,未必非中国振兴之资”。[11]
承认落后又不甘落后,并要迎头赶上,这种“变局”意识中的古朴的辩证法思想,恰如王尔敏所言,“中国人对于中国所处地位‘变局’的发现,在19世纪后半期成为中国先知先觉之士议论中一项重要前提。这些人的共同认识,以为中国正面临数千年来一个巨大的变局,在中国历史上,将产生一个从所未见的创新机运”。[14]
这个创新机运,就是王朝的行动主义者开始摒弃守成主义,转而以有价值的“他者”为师法和追赶目标,构建起具有行动主义与发展主义特质的强国愿景。此种愿景,一方面树立了清晰可见的、触摸可及的师法与赶超对象,这全然迥异于只停留在儒家记忆与故纸堆中的那个遥远而静止的“黄金三代”。另一方面又成为了王朝聚力的目标,一些行动主义者按照愿景既定的路线图展开具体行动,并笃信强国的期冀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得以实现。近世中国强国愿景构建的先行者是洋务官僚。在以“富国强兵”为主旨的自强愿景中,洋务派主张学习西洋坚船利炮、积极开展“练兵制器”以因应帝国严峻的内忧外患,并恢复中华帝国的昔日荣光。
三、自强愿景的酝酿及展开
1861年,清廷批准设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谕令指陈:“该衙门之设也,……不仅为各国交涉而已,凡策我国之富强者,要皆于该衙门为总汇之地。”[15]增设一个机构并非大事,涉事者也许不会想到,自此开启强国愿景序幕的“时间开始了”。
(一)“夐出于九州万国之上”:强国愿景的理念与路线图
“自强”是洋务派强国愿景的核心理念。“从1861年开始,‘自强’一词在奏折、谕旨和士大夫的文章中经常出现”。[16]洋务运动的主将奕曾明言,购买外国船炮、派大员训练京兵,其目的“无非为自强之际,不使受制于人”。李鸿章亦视“自强”为国家之根本,他甚至认为,“以中国之大而无自强自立之时,非惟可忧,抑亦可耻”。[11]
“自强”的意涵并非一成不变,其因应时局流转而生变。在洋务运动的初始阶段,洋务官僚们多对练兵制器之法青眼有加。“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17]左宗棠也在致总理衙门函中指出:“至中国自强之策,除修明政事、精练兵勇外,必应仿造轮船,以夺彼族之所恃。”[18]面对诸夷侵略,李鸿章喟叹中国不如小邦者,惟“练兵、制器、购船诸事”,若中国能就此“师彼之长”,坚持必办,“庶几军实渐强,人才渐进,制造渐精,由能守而能战,转贫弱为富强”。[11]1870年代中期,随着列强加快经济侵略,以及军事开支带来的财政压力,洋务官僚们逐渐意识到求富以致强的重要性。“欲自强,必先裕饷;欲濬饷源,莫如振兴商务”,[11]李鸿章此论便是强力有的脚注。
无论是师法器物以致强,还是求富以致强,这场洋务运动终以实现向夷狄小邦的赶超、恢复帝国荣光为根本指向。王韬相信,以偌大之中国学习西国之所长,“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12]薛福成认为,中西之间同异共存,西人只是偶得风气暂时处于领先地位,但经洋务运动之洗礼,“安知百数十年后,中国不更驾乎其上?”[19]李鸿章亦有此意,他相信,但凡朝廷能学习俄罗斯与日本,“卑礼下人,求得英、法秘巧,枪炮轮船渐能制用,遂与英、法相为雄长。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长可自立”。[11]
“百年”是立于时代变局中的洋务人士为帝制中国绘就的赶超时间表。王韬、李鸿章等人深刻体认到,若然西方小邦的强大果真源于坚船利炮,那么暂时处于落后的中国放下身段、“卑礼下人”,主动师法他者,又何尝不可?届时,中国不仅将一扫前耻,而且定将重新“夐出于九州万国之上”。[20]
李鸿章等人之所以笃信中国“百年”之后即可回归天朝至尊地位,一是中国自有其辉煌的历史成就,西方的先进器物或中国早已有之,或本就源自中国。诚如王韬所言:“中国,天下之宗邦也,不独为文字之始祖,即礼乐制度、天算器艺,无不由中国而流传及外。”[12]二是中国人的“聪明睿智”实与西人无异,惟“中国人之睿知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中国以义理为本,艺事为末,外国以艺事为重,义理为轻”[18]而已。三是洋务人士认为西方列国之所强端在坚船利炮而无他,只要“内外臣工同心戮力”,开展器物师法之道,不仅“敌国外患,未必非中国振兴之资”,而且“愈学愈精,愈推愈广,安见百数十年后不能攘夷而自立耶”。[11]
(二)富国强兵:强国愿景的展开
洋务派为实现自强愿景所采取的具体举措,尽管受到了观念与认知的限制,又有来自人力、财力等客观条件的制约,同时还须应对顽固守旧者的阻扰,如同摸着石头过河,虽进展缓慢,却也将国家带入了进步的上升通道。
创办于1861年秋冬之际的安庆内军械所,是一个综合性的军火工厂,它所生产的子弹、火药和火轮船等军备皆由国人自己设计制造。这些火器弹药尽管“不甚得法”,却也标志着中国进入了近代工业机器制造的时代。李鸿章注重“觅制器之器”,强调应“专设一科取士”,培养制器之人,创办江南制造局,即为此意。1866年,左宗棠接续其后,又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轮船建造工厂——马尾船政局。造船厂不仅自制轮机、自造轮船,还借造船“以兴别项之利”,积极发展工农业生产。
对新型人才与文化教育的重视,主要体现在京师同文馆和广方言馆的创办上。学习外国语言文字不仅是中西各国开展外交的要求,更是洋务运动深入展开、中国进一步学习西洋科学技术知识的前提。李鸿章说过:“彼西人所擅长者推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无不专精务实,泐有成书,经译者十才一二,必能尽阅其未译之书,方可探赜索隐,由粗显而入精微。我中华智巧聪明岂出西人之下,果有精熟西文,转相传习,一切轮船、火器等巧技,当可由渐通晓,于中国自强之道似有裨助。”[11]与之同时,洋务派还积极派遣幼童赴美留学、开办各类新式的实业学堂,为自强愿景的实现培养一大批拥有近代科学技术知识的新型人才。
在求富以致强方面,洋务派开始着手创办轮船招商局、开办电线电报业等一系列民用工业建设,以期争回利权、分洋商之利。李鸿章就指出,创办轮船招商局的意图,乃“庶使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致为洋人尽占”。[11]此外,针对列强掠夺中国煤炭、金属矿资源的贪婪行径,洋务派亦将开采煤炭与金属矿等事宜提上日程。1875年5月,在李鸿章、刘坤一等督抚大吏的奏议下,朝廷决定先在直隶省的磁州、福建省的台湾等地试办开矿事宜。煤矿开采之举,不仅“从此中国兵商轮船及机器制造各局用煤,不致远购于外洋”,而且“亦可免利源之外泄,富强之基此为嚆矢”,“似于大局关系非浅”。[11]
四、自强愿景的成效与缺憾
洋务派并没有引领帝制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自觉意识,自强运动也以恢复王朝的长治久安与“复本有之强”为旨归。但随着愿景的渐次展开,在历经30余年的洋务运动之后,古老的中华帝国步履蹒跚地叩开了现代国家的大门,现代化的要素开始生根发芽。
首先,随着先进的机器设备与生产技术的引进,不仅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其中近代机器工业开始呈现出蓬勃发展之势,而且社会生产力也得到了明显提升。据相关数据统计,到1984年,由洋务派所创办和支持的包括航运、采矿、冶炼、铁路等部门在内的实存资本总额已达3961万元,加上军用产业共计5032万元,已占当时中国产业实存资本总额数的74.56%,“成为当时中国资本主义企业的主体”。[21]其次,近代工业化也带来了社会阶级力量的变化。一方面,萌芽于此时的民族资本主义为民族资产阶级的发育提供了重要契机;另一方面,工业生产带来了大量的工业劳动人口,工人作为一个新群体开始出现并逐渐凝聚起强大的政治力量,将在未来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发挥更大的作用。最后,洋务运动开启了建设中国新式军队和建造新式武器设备的时间窗口,其尤要者则为现代海军力量的建设。甲午海战前,中国购有定远、镇远两只7000吨以上的铁甲舰,有经远、致远等9只巡洋舰,建立起了一支时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
正是得益于自强运动带来的军事现代化水平和国家财力的提升,清政府才在1880年代的海防塞防的双重危机中延续了王朝统治的时间。从收复伊犁到在中法战争中做到“不败”甚至“略胜一筹”,无不表明“殖民地化被阻止了,半殖民地化被延缓了,清王朝的统治虽然没有他们预期强盛,但也未被淹没掉”。[22]
然而,李鸿章等人囿于思想资源的局限以及缺乏学理性的解释框架,只是构想了一个结构主义式的自强方案,即依循“中体西用”的致思逻辑得出了“道器互鉴”的策应之法。“道器互鉴”意味着洋务运动只能是一场停留于“器物”层面的简单学习,是一场“缺啥补啥”的“裱糊匠”式的政治工程。师法器物被视为摆脱中国落后状态的速成之法,这种方案的诱惑力在于,不仅短时间内可以收获成效且无损于王朝统治的根本。但速成之法的缺陷亦是显然,它阻滞了洋务派进一步深究国家强盛的制度根源。
问题还在于,这场自发轫之始便饱受道德非议的洋务运动在持续30余年的历史进程中,迁延拖沓有余而行动力不足。究其根源,这既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缺乏积极推进洋务运动的能动性,进而形成强大的国家意志密切相关,又受制于洋务派自身聊胜于无的组织性和行动力。如是,这个由体制内的开明高官动议、随后得到权力顶层回应而生成的自强愿景,因缺少强大的国家意志力和社会动员能力而始终流于悬浮且充满争议的状态。
一方面,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缺乏强大的意志力与政治魄力同根深蒂固的“祖宗之法”诀别,且对洋务官僚及其所开展的洋务运动忌惮有余信心不足,不仅没有为之设计出一个明确的顶层方案,使之可以按照清晰的路线图渐次展开,而且也没有为洋务运动提供必要的合法性支撑,遑论为洋务派进行国家资源的整合提供自上而下的政治动员。王朝官员中更是道德非议者与旁观者多而行动者少。
修筑铁路是洋务派求富以致强的重要之举。李鸿章认为中国落后于人的原因之一,就在于铁路未兴,一旦中国“筹造铁路而后能富能强”。[11]这一现在看来完全必要且迫切的强国举措在当时却充满了争议,洋务派与保守派之间展开了三次争论。保守派认为,修筑铁路不仅会扰民,而且会导致轮船招商局无利可获,且“借用洋债,流弊尤多”。对此,李鸿章专著长文予以批驳。“原奏又称铁路一开,由津至京长驱直入,……是有害于根本等语。查津通大道平日究设何陷,究因铁路而失何险,窃所未解”;至于“中国设铁路以迫禁近”之论,则“查外国铁路皆必由都会繁盛之处起手,由近以通远。中国议设津通铁路意亦犹是,今原奏不曰由近以通远,故倒其文曰设铁路以迫禁近,实不解其所谓”。[11]这场围绕修筑铁路而发生的争论,事实上也证实了洋务运动遭遇的重重阻力,那些捍卫纲常伦理的反对之声从未消弭,阻滞无处不在。在实现自强愿景的道路上,洋务派踽踽独行。
另一方面,自强运动就其规模、声势与速率而言,充其量都只称得上是一场运动的“雏形”,其政治动员能力明显不足。窥其堂奥,在于擘画这幅强国愿景的洋务派只是一个官绅共振的松散团体,难以形成基于共识的行动力。
就洋务派所处的地位和势力派系而言,其内部可分为三类:以奕为代表的执掌洋务运动的决策权和领导权的中枢系洋务派;以曾国藩为首的湘系洋务派;以及以李鸿章为首的淮系洋务派。不同派系之间,本身就存在着洋务观念和具体行动上的明显差异。湘系洋务派受曾国藩传统思想的影响较深,其洋务观念和行动往往处于“求新与保守”之间,对武器革新之外的其他洋务事业不甚关心;相形之下,淮系洋务派的观念更具开放性和求新意识,其洋务事业的范围和效益亦更胜一筹。[21]
除洋务派内部派系有别、洋务理念各有相差外,作为整体而言的洋务派在政治动员方面亦乏善可陈。彼时,国人观念的转变仍然迟缓,参与者亦寥寥无几。除了和那些思想较为开明、努力向西方寻求强国富民之策的知识分子生气相通外,洋务派的强国愿景缺乏广泛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力量的支持。在上,王朝执政者深恐“山陬海隅,有不肖之徒,潜师洋法,独立新意,一旦辍耕太息,出其精能,官兵陈陈相因之兵器,孰能御之”。[17]惟其如此,洋务派所主张的借法运动,“不但无须群众参加,有的甚至根本不要群众来参加”。[23]在下,百姓长期被隔绝在外,无法自觉地成为自强运动深入开展的群众基础。郭嵩焘一语更是道破了此中弊病:“中国官民之气隔阂太甚,言富强者视以为国家之本计与百姓无涉,百姓又各怀挟私意觑其利而侵冒之,其持议论者又各讼言其不利而阻挠之。”[24]职是之故,如何有效解决君民相隔的难题、进而助益中国政治改良与国家建设成为了近世知识人的关切点。
综观之,在自强愿景的展开过程中,洋务派不仅疲于应付来自朝廷与官僚体系中保守势力的道德非议,又无法建立起社会力量的广泛支持,其实现程度只可谓差强人意。正是囿于观念转变的迟缓以及行动能力的羸弱,强国愿景见之于行者局限于王朝的少数官绅,见之于空间者局限于沿海沿江的通商口岸,见之于效果者集中于器物层面兼及文化教育。
五、余论
1894年甲午海战失败,而后《马关条约》签订,洋务派擘画的自强愿景走向了历史尾声。但这一时期开办的工矿企业仍在运转,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仍在延续,也正是得益于洋务时期采取的变法举措以及它对西学新知的广泛引介,垂危的晚清王朝才有可能开启新一轮的变法图强运动,启动愿景替代的国家规划工程。
洋务运动是中国人应对历史大变局作出的第一个积极回应,洋务派所构建的自强愿景亦成为近世中国的第一个强国愿景。首先,在认知基础上,强国愿景与守成主义的理念相别,转而立足于历史进步主义的观念。没有进步主义的洗礼,近世中国人难以生发出运思强国愿景的政治考量。“人类进步的观念是一种理论,涉及一种对过去的假设和对未来的语言。它的基础是对历史的一种阐释,这种阐释认为人类是朝着一个确定和理想的方向缓慢前进——即一步一步地前进(PEDETEMTIM PROGREDIENTES),并推断这一进步将会无限期地持续下去”。[25]对李鸿章等人而言,西方列强所奉行的殖民主义、列国竞争主义,所凭恃的坚船利炮,无不意味着与华夏处在了发展的不同层次上,后者置于一个被支配、被鱼肉的落后境地,而摆脱落后之道又惟向眼前进步的“他者”学习。此种认知便埋下了国人从历史循环论向进步论转变的种子,[26]发展主义也取代守成主义成为他们审度现实政治发展和规划未来的思维逻辑。
其次,在呈现样式上,自强愿景带有鲜明的政治规划主义特质。从逻辑上来说,愿景的政治规划主义与其进步主义的认知如影相随,因为笃信历史“进步”的本质,相信历史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所以“当下”才具有了被规划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愿景的政治规划主义一方面集中表现为它的“超越取向”,后来居上,即以赶超“他者”为旨归。洋务派的“百年之后长可自立”、“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皆是明证。另一方面直接表现为它所涵括的清晰的路线图,惟其如此,愿景的擘画者可以依循既定的步骤和明确的时间节点有序推进愿景的实现,并保证了愿景的实现状态可以得到验证。
最后,在实践取向上,自强愿景彰显出了政治行动主义的特质。有愿景才有行动。与大同的政治理想不同,自强愿景成为朝野上下聚力实现的目标,一系列围绕国家振兴的政治经济文化举措依循既定的路线图渐次展开。进步主义的认知基础、规划主义的呈现样式、行动主义的实践取向,此三大特质构筑起了近世中国强国愿景的内在机理。
甲午前后,随着进化论与天演论的传播,进步主义的认知观念愈发大行其道,弱肉强食的政治现实不仅迫切需要救亡图存的速效处方,而且也催生更多积极的行动主义者。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体制边缘者,向王朝统治者动议了一幅主导王朝制度变革的立宪愿景,希冀“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27]依循这一冒进色彩浓厚的强国路线图,急速展开的戊戌变法终在不妥协的政治力量折冲中“中寝夭折”。同样是进化论膺服者的孙中山,对废帝制、立共和的革命式复兴之道青眼有加,其共和愿景紧紧围绕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和建国程序的“三阶段论”而展开,企盼建立共和政制的中国将“驾美迭欧而为世界之冠”。[28]
中国共产党人同样秉持进步主义的认知,因不满共和之中国仍弥散着专制与贫弱的气息,凭借强大的使命感,接续担负起“振兴中华”的伟大历史使命。当毛泽东的党内地位得到来自共产国际的确认,中国共产党人开始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自主规划建国立政的路线图。毛泽东构建了符合中国国情并顺应世情的“新民主主义”的“两步走”革命建国路线图,并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行动力与政治动员能力最终带领中国人民建立起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宣示近世中国的国家愿景得到了最高程度的实现。
追寻强盛的现代国家决非易事,强国愿景的替嬗与赓续亦伴随着近世中国政治舞台上主角的更替而持续发生,但正是国人对强盛国家的不懈索求,最终推动了中国由一个停滞、守成的古老帝国转向发展、开新的现代民族国家。